时候蜜姐才两岁。然而又怎样?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又能把厉家怎样?二十年后蜜姐不还是一条好汉?蜜姐与宋江涛结为夫妇齐心合力闯到汉正街东山再起,不还是成了油脂公司这一片水塔街这一带个体经营第一户百万富翁!现在水塔一百年了,成了摆着好看的汉口老建筑,年轻人来来往往谁知道它的分量?可是如果哪天忽然没有了水塔,汉口中山大道的大汉口水塔街江汉一路璇宫饭店江汉路步行街,连地名都将无所依托!宋江涛的曾祖父就是汉口第一家既济水电公司股东之一,宋江涛的父亲,解放前老早就是江汉路邮政局局长。那是什么分量的邮政局?谦虚一点不说全中国第一,也敢说全中国没有第二。那是做着对面整条交通路的邮发,还开辟一柜台专供全中国最牛的书报杂志宣传册。汉口交通路那都是什么名号的书馆书局杂志社?商务、中华、大东、世界、开明、生活、全民抗战,新学识,都是哪些人在交通路办刊物杂志?随便哪一个都是文豪或者名人,像沈钧儒,李公朴,邹韬奋,连瞿秋白都是后起之秀。汉口之所以成为汉口,水塔之所以在湖淌子之中拔地而起,是宋家厉家以及许多家有识之士,拿出自己祖祖辈辈积累的财富,开办水电厂,油脂公司,建筑水塔,建筑联保里,永康里,永寿里,耕辛里,形成城市,是他们开创了汉口这个城市和最先进的城市文化。居民们的深深信任,就是这样来的。从开创这个城市的第一代人身上来的。尽管城市的创伤与腐烂,也自城市中心开始,一次又一次的战乱,革命,分割,改建,现在是差不多要烂透了。联保里每一处危墙颓壁每一处破残雕栏,剥剥落落,污水油烟,处处都是难管难收的无可奈何花落去,但是人的感情是去不了的。只要水塔街的街巷还在,只要联保里最后一根柱子还在,城市居民之间那种因袭了几代人的无条件信赖就在。不用说出来,也不能够说出来,不是号称与广告,不是电视与网络那种隔山隔水的虚拟表达,就是一种面对面的大义,面对面的慷慨,一种连借了一勺子细盐都要归还一碟子咸菜的相互惦记与诚信,是人与人之间的心灵联盟,他们既然选择聚居城堡以寄托子孙后代,就必然要对人情世故深谙与遵守,这就是城市居民骨子里头的生死盟约。 这是逢春不懂的。逢春的乖,现在年轻人就很少有了。但要她懂得这个城市的缘起由来人文历史以及人情世故,那还远得很呢。就凭逢春在学校课堂埋头一口气读书十几年然后穿一紧腰小西装,在办公室颠来跑去复印、接电话、发传真发电邮,就能够认识到么? 因此眼下的事情,蜜姐是必须拿出决断与魄力,快刀斩乱麻。主意一定,坐在楼梯上的蜜姐就伸直了腰背,摆出居高临下之势,声音压低仿佛耳语,出语却有雷霆之威,她对逢春说:“从明天开始,你不用来上班了!” 这是逢春的晴天霹雳,逢春失声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又没有做错什么?” “等你做错就来不及了!” “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 “只要你明白你被炒鱿鱼了就行了。” “蜜姐啊——” “别求我。没用的。我这巴掌大店铺里的事情我说了算,没有改!反正你也是演个戏又不可能长做。走吧,回去吧,得睡觉了。以后一样还是街坊,你常来玩玩坐坐就是。” 蜜姐说着扶了扶手站起来,打了一个大呵欠,拿巴掌直拍嘴巴,是完全不想再说话的样子,她今天的确是累极了。 逢春怎么也想不到蜜姐心肠硬到这种程度。她接受不了。逢春伸手挡住了楼梯口,气得浑身发抖,说:“你!你凭什么这么不讲道理?是的,是我先求你的,可是我也样样都照你说的做了。你待我很好,姐妹一样,奶奶也待我像自家人,我从心里感激你们。可我又做错什么呢?我又哪点对不起你呢?我尊重你,处处维护你,完全和其他工人一样做,我还比她们做得更好,这段时间我的回头客最多这你是知道的。今天你有损失吗?没有!分明还让你多赚了钱!你刚才不是说了你的人生格言:钞票就像婴儿一样无辜吗?可是你怎么能够这个样子?翻脸比翻书还快,到底为什么也不肯说就要我立马滚蛋。那我也告诉你,我就是不滚!打工也有个劳动法来保护的。” 逢春的发泄,蜜姐自然是料到的。让她发泄吧。蜜姐疲倦地托着自己的下巴,冷冷地瞅着逢春。逢春稀里哗啦一大通倾泻出来,忽然也就说完了。止住。天地却似一阵眩晕。昏暗迷蒙中一片静,只闻洗碗池上水龙头一滴一滴的漏水声。 蜜姐这才说:“发泄完了?” 逢春无言以对,还是恨恨的。 蜜姐说:“好了,你狠。你有法律,随便你怎样。我可说的,回家睡觉!” 逢春绝望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了出来,她也不去擦,任泪珠子顺脸颊骨碌骨碌地落下来,嗓子也嘶哑了,她说:“蜜姐,你再狠我也不服的。明天你就是拿棍子打我出去,我抱着大门也不离开就让你打,除非你告诉我真实原因,就是法院杀犯人也要让犯人死个明白吧!” 蜜姐一听,大叹一口气,只好又去摸香烟抽:“逢春啊,我本来就是一个倔的,你可比我还倔啊!早知道,我哪里敢招你?我惹不起还躲得起吧?好好好!我就让你死个明白。” 蜜姐长长吸了一口香烟,说:“很简单,我不能让你在我店子里搞红杏出墙!道理很简单,我没脸面对源源和你们两家的父母还有所有水塔街的街坊邻居——这是你逼我说出来的,我本想给你脸是你自己不要脸!” “红杏出墙?”逢春说,“我今天做什么了?就叫红杏出墙了?” 蜜姐摔烟,道:“嘿,你还给我之乎者也?他妈的!今天你们身子没有红杏出墙,你敢说你的心没有吗?你们两个人眉来眼去忘乎所以当我不存在?他平白无故一张张百元大钞送给你就为你擦了一双皮鞋他傻逼了?你这样深更半夜不让我睡觉纠缠不休是因为你太热爱蜜姐擦鞋店?不就是害怕你自己滚蛋了就再没有机会见到那人——你在盼他来,你觉得他会来,你在给自己讲故事,你在为自己拍电影呢。你心里那点小暧昧小情调小酸词,还以为瞒得过我?你们没有留下任何联络,就只有蜜姐擦鞋店是你们唯一能够再见的地方,难道不是吗?傅逢春,我告诉你,我让你死个明白,你也就应该懂得咱俩必须直截了当点到即止。我把你当人,你还做鬼吓人呢。他妈的给我来之乎者也这一套,也不看看自己才几大年纪?才吃过几斤盐?走过几座桥?吃过几次亏?见过几个男女?” 蜜姐一番话把逢春说得又羞又恼,她被刺激得奋起护短,急煎煎口不择言,书生意气也出来了,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几千年前古人就很分明,你懂不懂男女爱慕是一种自然的健康的正常的感情呀!有你这么臭它的么?难怪别人说最毒莫过妇人心,你自己没有过爱情,就硬是见不得人家有。原来你的心这么毒啊!” 这一下子两人就真叫吵架了。蜜姐说:“这就稀奇了,你怎么知道我没有过爱情?” 逢春说:“谁不知道?水塔街不知道?我是聋子瞎子?宋江涛对于朋友来说是一个大好人,可是对于你呢?他好吃好喝好赌好嫖,谁不知道?他在窗帘大世界,公开与那些小嫂子大姑娘打情骂俏,摸这个捏那个,你当大家都没有长眼睛啊!” “好!”蜜姐喝了一声。她闭上了眼睛,摸着楼梯慢慢站起来,披发立在黑暗陡峭的楼梯上,调匀了气息。说:“好了,你也把我臭够了。这下你我总该两清了吧?走人哪!”蜜姐说着一掌推开面前的逢春。逢春猝不及防跌倒在楼梯口,蜜姐毫不犹豫从楼梯下来,跨过逢春的身体。逢春像受了欺负的孩童般哇哇地哭出来。 阁楼上的房门打开了。蜜姐的婆婆出现在门口,叫道:“蜜丫!”蜜姐立刻站住,回身叫道:“姆妈。” 老人说:“你把春扶起来。” 蜜姐迟疑了一下,还是听了婆婆的话,俯身去扶。逢春就自己赶快爬起来了,也不再哭,只忍不住抽泣嗒嗒的。 老人只让蜜姐逢春上楼到她房间去,自己也不再说什么。有一种慈祥老人是颜面素到没有表情的,她却已经在地板上为蜜姐逢春打好了一个地铺,垫的厚厚两床棉絮,盖的两床被子,都放在那里,房间走路地方都没有了。老人回自己床上睡觉,上床,脱衣服,躺下,一一都不要别人帮忙,自己不慌不忙睡下。蜜姐与逢春就再无话可说了。两人默默呆了呆,坐在地铺上,各人发手机短信出去,又各人打开料理自己的被子。这一天,已经够长,这个夜,也已经被她们人生漏掉,黎明曙色,已现窗帏。 12 翌日,蜜姐和逢春二人,都睡得起不来床。老人下楼坐店。蜜姐的儿子也把学校什么补习课请假了,来到店里协助奶奶。待蜜姐逢春真正清醒过来,已近午饭时刻。二人拥被坐起。蜜姐睁着眼睛看逢春,逢春也睁着眼睛看蜜姐。一床地铺上睡觉,这么近脸对脸地看见,两人都眼睛鼻子懒怠无劲,嘴唇干涩,肤色因血气未动都是没有暖意的姜黄,都蓬头乱发草草,乍一看令人吃惊,再一看又被真实吓住,这吓住过后又有些私密的亲近,觉得两人都见了真相,便有了一个无言的共同秘密,就不免都笑了。 蜜姐拿过手机,用手机屏幕当镜子照,说:“我像个鬼。” 逢春也说:“我更像鬼,眼泡肿得像金鱼。” 蜜姐说:“是啊,女人夜里不能伤心流泪,只能快活流泪。” 逢春赶紧问:“啊,还有快活流泪的?” 蜜姐意味深长地看了逢春一眼,说:“说你年轻没经历还不服气,还给我上课,背古诗。” 逢春不好意思起来,拿枕头打过去。蜜姐接连又打过来。两人哧哧笑着闹了一会儿。不再提昨夜的恩怨争吵。都起床,一起收拾地铺,棉絮被子都一层层为奶奶放进柜子,把房间拾掇整齐,再各自梳洗一番。又各人打手机出去:找父母的,问儿子的,问楼下生意的,种种不一,都是家常的呼应打点,看似琐细庸常,每一天都要有人才能安妥。蜜姐注意到逢春的儿子在她自己父母家那边,她与周源之间似乎并无问询与联系,夫妻之间连琐细庸常都没有了,那一定问题严重。蜜姐想:夫妻到了这种地步,逢春都不对他人投诉絮叨,也不抱怨责骂周源,就觉得逢春年纪这么小,做人其实还真是一个相当沉稳可靠的,要真的讨厌她,也很难。 收拾打扮完毕,蜜姐逢春出来街上,两人面貌焕然一新,都眉毛黑,唇膏亮,头发漂亮。天气是由凉渐至冷的秋了,是夜里下过霜的萧瑟,在城市繁华街区,霜留不下痕迹,只是教人感受到更严肃的冷。蜜姐逢春出门就凭空受到一个冷的刺激,人一收紧,身体就挺拔起来。蜜姐黄的脸颊也透出红来。逢春眼睛一亮,昨夜的红丝彻底遁去,涌出清澈秋水一层,眼眸黑亮如点漆。逢春是牛仔裤,短夹克,特长大围巾。蜜姐是皮靴,长裙,低领毛衫,外罩风衣。两人走在大街上,并肩联袂的样子,精神抖擞又清新飘逸,恰就是那些时尚杂志上的一对都市丽人。一路有人看她俩,她俩是分明知道就当不知道的那一种骄傲。她们已经省了早点,这是去街上直接吃午饭。 两个女人自己的一个小饭局,就这样自然而然地有了。蜜姐想请逢春,逢春也想请蜜姐。只是蜜姐碍着自己年纪大一些又毕竟是店老板,身份上总有一个架子,正忖度着如何开口,逢春无遮无盖地就说了:蜜姐今天我想请你吃个饭你怎么都要答应我。蜜姐顿时心里很舒服,说,你不要和我争抢,这是我已经想好了的,昨夜我就说了要请你吃饭。逢春说你昨夜说了吃饭吗?蜜姐霸道地说:“说了!”逢春嚷道我不记得我不记得今天是我先说的。蜜姐说你算了你胳膊扭不过大腿的。逢春就说那你总得先答应下一顿归我请。蜜姐连说答应答应答应。于是两人又说吃什么。蜜姐做东,逢春是客,由逢春选择饭馆。逢春说:“麦当劳。”蜜姐喷出笑来,嘲弄道:怎么你还是小女生的小资饭啊?逢春脸一红说麦当劳近啊,这边一家那边一家民众乐园还有一家,都包围我们了,又好边吃边说话。蜜姐说快餐到底算不上正经请客吃饭,到底还是没有饭菜好吃。蜜姐说算了不搞民主了就我带你去吃点好饭菜吧。逢春说:好! 蜜姐扬手招来一辆红色出租车,她俩坐了进去,司机照明蜜姐指的饭馆去。她们穿街走巷,越过无数人,无数市声,高架地铁无数工地。水泥柱子高大得人渺小。马路边有人拉拉扯扯,因电摩托车与小汽车冲突,摩托司机用手摸了自己额上的擦痕,把血举到自己面前看,刹那眼睛瞪得像牛卵子。怀了一副昨夜风雨昨夜寒的心肠,这样在城市穿越与观望,就别有滋味细细丛生:想要叹气,想要摇头,觉得这一城市的人都这样活着啊真是无聊、猥琐和不值得,又觉得自己好想珍惜,想要豁达,想要不计较,要比车窗外面种种人种种地方都漂亮都大方都值得。待到下车,进了蜜姐熟知的一家餐馆,认识蜜姐的领班热情洋溢地迎上来,领到一个面临山水风景的窗前小台。待到两个女子坐定,平视,目光里已经都是欢愉和悦,万水千山艰难险阻谈笑间已然越过,以前的不好,见不到了。只为今天好。今天以后都是新日子。 菜谱自然先给逢春,她想吃什么只管点。 逢春说:“随便吧。” 蜜姐嗤道:“哪里有随便这道菜?吃是大事,要点最爱的。” 逢春把一本菜谱阅读完毕,抬头说:“好像都爱,又好像都不爱,菜名看上去都好吃,就不敢相信菜端出来好不好吃。” 蜜姐说:“那还是我来?” 逢春说:“你来你来。平常我都是随便的,不会点菜。你带我吃吧。只是不要点太多了吃不完。” 蜜姐听也不要听逢春客气话,啪地合上菜谱,往餐桌边上一推,招来领班,自己吩咐厨房做菜。蜜姐要了一份泥巴封口文火煨的瓦罐老鸭雪梨汤,秋燥么,这是秋天最滋润的甜蜜蜜的汤;冬季里才是排骨藕汤,莲藕要待在塘泥里经霜覆雪以后才真正粉嫩。再一份干烧大白鲷,如今也只有武汉剩下鲷子鱼是野生的了,野生鱼臭腐了都比刚出水养殖鱼好吃千百倍。蔬菜来一份清炒菜薹,要铁锅爆炒,切忌大油锅过油的,那腻死个人,还把菜薹原本的清香去了;也不要辣椒,只起锅时撒一把蒜花。下饭菜呢,是炒三丝:肉丝,酸包菜丝,丝苕。作料一定要干红椒丝,泡姜片和蒜片。蜜姐对领班说:一定要叮嘱厨师啊,是蜜姐的菜啊,真正汉口人啊!可别一忙就瞎打发,以为是外地游客。领班唯唯诺诺地说蜜姐放心放心。 逢春在餐桌对面,捧着茶杯,已经惊呆。领班一去,逢春说:“哇,好厉害啊!光是听着就口水直流!蜜姐吃饭原来这么有学问啊!今天又让我见识了,你真是一个阿庆嫂啊!天啦天啦!” 蜜姐说:“我的小姐啊,武汉菜多好吃啊!每个季节都有啊!我今天这几样,绝对是秋季经典。哎呀,把你生在武汉真是浪费资源。” 及至菜肴一份一份端上来,逢春扑上去就吃,每一筷子都情不自禁要哇哇叫好。她叫道我的妈啊好好吃啊好好吃啊!她在餐桌下面的一双脚,也忍不住要跟着直跺跺。逢春简直还是一个小姑娘。把蜜姐乐得合不拢嘴。这番境界,就无酒不成欢了。蜜姐说:上酒! 逢春说:“我不会喝酒。” 蜜姐说:“尽说些没志气的话,酒有什么会不会的!” 逢春说:“我真不会喝。” 蜜姐说:“喝!酒这个东西,只有喜欢不喜欢,敢喝不敢喝。今天你不敢吗?” 逢春胆子也被鼓励起来,说:“那就——敢吧?” 一瓶百威啤酒,两只玻璃杯倒了出来,蜜姐逢春一人一杯。干烧大白鲷是鲜辣的,把逢春吃得一双嘴唇红彤彤满口热气。她也不知道深浅,端起啤酒,喝了一口,贪图凉爽,接着又一口把一杯都喝干了。然后拍着自己胸脯,看着蜜姐,觉得自己头不昏来眼不花,自语道原来啤酒没有问题。接着又把一杯一饮而尽,蜜姐连夺她杯子都没有来得及。逢春喝完对蜜姐说:“感觉很好呢。看来我其实有酒量。”接着又吃菜,眼里愈发水亮盈盈的。 蜜姐吃得不多,几筷子菜吃过,就喝酒,抽烟,就看着逢春吃,看人喜欢吃自己点的菜,也有知音之乐。乐得蜜姐,时不时要笑出来。啤酒又上了一瓶。蜜姐要逢春慢慢吃慢慢喝。逢春也不再那么饥饿饕餮,却更兴奋,语调都不觉提高了一倍,远比平常悦耳动听。逢春嚷道:“是的是的,我要慢慢吃慢慢喝,我要学会享受人生!” 说到人生,话题就来了,两人的话都多起来。就像谁把她们心里要说的话,放鸽子一样开敞了鸽子笼,一群群鸽子,高高飞出去,又在空中忽地一个回转,飞来飞去,千回百转,总是围绕人生这个主题,来回旋舞。 13 蜜姐给逢春讲了她人生中烙印最深刻的三个人:一个是宋江涛,一个是宋江涛的母亲,一个是某人。蜜姐说逢春啊我是不会说他名字的,他就是我人生的某人。 逢春说:“好!某人。” 宋江涛是水塔街最豪爽的男人,他的豪爽不是一般的豪爽,那气派就简直水塔街是他们家的,只要朋友需要都可以赠人,从街道到住房,无不可以。那时候,水塔街一街的男孩子,有多少在他家吃饭和睡觉。那时候他妈总是用大蒸笼蒸饭。周源就是其中一个。宋家在水塔街那威望,那是相当了得。是他们家建了水塔,建了大汉口,交通路那边的生成里,在国民政府时期,也是宋家倡议和捐资省政府,算是省里公产房,免费或者廉租给文化人,在交通路做出版做图书办杂志报纸做文具,硬是成为全国最响亮的文化街。宋家当初在联保里有整整三栋大房子,到了宋江涛名下,就分割成零落的三间了。就这三间房,朋友结婚没地方,宋江涛挥手就让出一间。在蜜姐眼里,这就是宋江涛无敌的魅力。蜜姐与宋江涛在水塔街是青梅竹马一起玩大,两人之间也没有说什么谈恋爱,就只是水塔街大人小孩都认为他们必然是夫妻。蜜姐十六岁被部队招去做文艺兵,消息传开,巷子口的顽童就朝蜜姐喊:“宋江涛老婆要当兵了!”喊了就跑。宋江涛在家里大摆酒宴为蜜姐送行,当着几大桌子的朋友,宋江涛举杯讲话,说:“现在搞反了,解放前是妹送情郎去当兵,解放后是哥送情妹去当兵。蜜丫,站起来,我告诉你,就算你这一去千万里,就算你十年八载才回来,我都等你,回来结婚。”就是这样,一诺千金,宋江涛足足等了八年整,三十岁才结婚。宋江涛就是这样一个男人,他不容得蜜姐以为自己不是他的老婆,水塔街街坊也都不承认还有什么别人家的女儿比蜜姐配宋江涛更合适,他们两家门当户对联姻是佳偶天成。 逢春你讲得不错,在汉正街窗帘大世界,大家都看得到宋江涛所作所为。他嘻嘻哈哈,大大咧咧,没心没肺,要身边一天到晚有朋友打围,没有人就心慌,招都要招一大堆人,请别人吃了喝了还不晓得那些人姓什么叫什么。窗帘大世界那些大姑娘小嫂子都喜欢他,她们需要帮忙,宋江涛是随叫随到,他死都不要让女人没面子的,自然就有女人喜欢他撩拨他的。所有这些,宋江涛不会特意瞒住蜜姐,也不会与蜜姐谈什么。他们夫妇就是觉得彼此完全知道,什么都无需用嘴巴说的。蜜姐也不高兴也烦恼也寂寞也吵闹,但是她也完全了解宋江涛是多么习惯许多女人需要他,如果宋江涛哪一天发现自己在女人堆里没有了魅力,他宁可一头撞死。他们这对夫妻,最后是做成了世上知音。默契到宋江涛发现蜜姐有了人,他爆炸般痛苦,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关家里号叫;又爆炸般放开,自己单独跑去找到某人,一番深谈就解决了问题,二人结拜了兄弟。后来宋江涛生了癌症,第一个打电话给某人,要某人答应他照顾蜜姐一辈子。临终之前,宋江涛再一次要求某人答应他,某人说: “我答应。”宋江涛才放心咽气。这就是宋江涛。社会没有给他更好的机会继承他父辈的宏业,他也算是发扬了父辈的豪气。蜜姐说:这就是我老公宋江涛。如果时光倒流,一切从头开始,宋江涛肯定还是我老公。 蜜姐和宋江涛之间从来不说“爱”这个字。他们就是夫妇。夫妇就是夫妇,不可解释,就好比水就叫水,雨就叫雨,冰就叫冰,不能混淆,名称就是本命。 再一个人是宋江涛的母亲。这个女人啊!蜜姐说,只能用过去巷子里唱的儿歌来形容她:这个女人不是人,她是神仙下凡尘。她自然也是从大姑娘女学生做过来的,可是对于水塔街街坊邻居来说,她是从嫁到宋家才有的女人,似那董永从天而降的七仙女,又似那许仙的深山蛇精白娘子。汉口市立女中毕业,就在汉口平安医院做病案管理员做了一辈子。若干年里,宋家住房一再被挤占分割;“文化大革命”中,宋江涛父亲跳楼自杀,她都顺其自然,她没有发疯没有发狂,没有哭天抢地,没有自暴自弃。她孤儿寡母不觉得凄惶单薄,也把儿子养得体面豪爽潇洒,就像家中男人还在。儿子拿所剩无几的房子送给朋友结婚,一送就再没有归还,她也无一个字的怨天尤人。几十年来是再大再小的事情,这个女人都安静面对,就没有人看见她的惊天动地或者地覆天翻,总是事情该怎样就怎样地顺了过去,不觉得自己有天大委屈。蜜姐有了某人,相好七年够漫长的,这女人分明知道,硬是可以当作不知道一样,连一点脸色都不给蜜姐看,连一句夹枪带棒的话都没有。不假装不知道,也不说自己知道。让蜜姐一点尴尬也没有。 蜜姐讲宋江涛,没有眼泪。讲到她婆婆这里,又频频喝酒,又眼睛潮红,水花花碎在睫毛上,拿面巾纸小心蘸干。餐厅吃客换了一拨又一拨,只蜜姐和逢春两个人不动,坐在那里有说不完的话。逢春望着蜜姐,似小学生渴求知识,一句都怕错过,又容易感动,眼泪比蜜姐多,又生怕引起别人注意,老要低头去擦泪,鼻子也嗡嗡地塞住了不胜唏嘘。 这个女人啊!蜜姐当面总是叫姆妈,背后讲她就是一个独立的女人。蜜姐宋江涛在汉正街做生意,儿子自小就是奶奶带大。这个女人,她不仅不说蜜姐坏话,还尽管把好都放在蜜姐身上。随便给儿子买什么,都是说你妈妈买的;带儿子去公园玩,也是你妈妈吩咐的。儿子八岁生日,某人陪蜜姐去广东进货,一对情侣在广州游山玩水,蜜姐完全把儿子那天的生日忽略了。晚上忽然接到儿子电话,儿子兴奋之极,接通电话就啧啧亲蜜姐,说:“妈妈我今天全班最酷,谢谢妈妈!妈妈辛苦了!”原来是这女人背地里给儿子买了一双正宗耐克鞋,还要人包扎成花花绿绿的礼品盒,到生日这天,忽然拿出来送给儿子。说是你妈妈早就买了藏在这里,今天她在广东进货回不来,她要你穿去上学,成为全班第一个穿上真正耐克鞋的男生,别人都穿汉正街水货呢。把好事做到正常地步的女人,你还能不知道她的好?不欠她的情?所以蜜姐与某人相好整整七年,任凭某人苦苦追求软硬兼施,有个生日还盛大隆重地送了满床玫瑰,是流行歌曲里唱的九百九十九朵。可是七年里,这个女人,就硬是要蜜姐无法把“离婚”两个字说出口。后来宋江涛病逝,头七过后,七七还远着呢,这女人就关上房门与蜜姐谈了,说话是极其平和简单。说:“蜜丫你还年轻,有合适的人就不要有顾虑,再往前走一步吧。我只与你有两个商量:一不要儿子改姓,二不要把儿子带走。你再嫁也是新婚,儿子带在身边不方便的。你再嫁我也当是自己女儿出阁,一样热闹办喜事出门子,一样往后也随时随地回家。儿子还小,让他慢慢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好不好?”这是她自己儿子宋江涛的头七啊,尸骨未寒啊,因她知道蜜姐暗中有人,是这样大方地成全人人都得体面。 逢春啊,这是我谁都没有告诉过的,七年前的那天,我婆婆把这话说完,我就扑通给她跪下了。连我自己都吓一跳,我怎么给人下跪呢?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跪下去的,就是只有跪的了。我还有什么脸说话?还有什么话比跪下更说得清楚? 蜜姐对逢春感叹,你不晓得这从前的人啊,旧社会过来的老人啊,真是仁义道德!真会做人啊!你再硬的心肠,在她面前都只能化成水。 又过一年多,见蜜姐并无再嫁之意,终日躲在耕辛里小家看韩剧日剧,抽上了烟,又胃病重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走路随风飘。这个女人,啥也不多问,当时已是八十岁的人,却看世界清晰如面,知道怎么挽救蜜姐。就把自己居住的联保里的一小块地方,请人重新装修,打了一个吊脚阁楼,也不顾自己年岁老迈腿脚不利索,起居都移了上去。原先的起居腾出来做做饭洗洗衣。原先做饭的大门口天井那一块出场腾出来做店堂,两扇封了三十八年的大门,就可以朝着大街打开了。她装修好了才让蜜姐过来看。一点不说一个八十岁老人主持装修是怎么过来的,只喜气洋洋地说:“蜜丫,咱们家,难不倒的,想有店铺就会有店铺。你要是愿意,做什么小生意都成。我在楼上,你在楼下,儿子每天放学回来就看见奶奶和妈妈,三个人热饭热菜一起吃。蜜丫呀,我实在老了,要给你加压力了,要你和孙子都离我近呢。”老人就在自己跟前,蜜姐才三十八岁啊!蜜姐在老人开辟出来的毛坯子店铺里四顾打量,恨不得痛打自己嘴巴。 从此,蜜姐回到联保里,开始张罗生意,这就有了蜜姐擦鞋店。擦鞋店是蜜姐的精心选择,她要一无炊饮油烟熏坏楼上老人,二无噪音吵坏楼上老人,三还不能高成本不能货架货摊一大堆,也不要进货麻烦,蜜姐是再也不愿意火车飞机到处去进货了,她已经彻底不愿意重复过去。 蜜姐擦鞋店根本上是不在乎赚钱多少的,蜜姐再怎么没有钱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蜜姐擦鞋店它就表示儿子两家人还在这里!祖孙三代,健康地,高兴地,热饭热菜地,滚汤滚水地,活着,在这里!蜜姐活过来了。儿子今年中考,高分考上了重点中学市一中。老人八十六岁了,依然身板硬朗,只肯请一个钟点工帮厨,烹调都是她亲自操刀,还在坚持给自己做些私房菜吃,臭鱼烂虾还是她的宝贝,吃就是人生大事。八十六岁的老人,还吃得兴致勃勃,她就不老。 这一课上得逢春大开眼界。许多她苦思苦想猜不透的问题她得到答案了。此一刻她再想想水塔街和蜜姐擦鞋店,都觉得与昨天完全不同了。逢春再看蜜姐,也觉得与以往完全不同。 蜜姐问:“什么不同?” 一下子逢春说不出万千感慨,只答:“好有内涵好有气质啊!” 蜜姐笑道:“算了吧。一个当兵的人,又没有文化。我看你是越看越漂亮了。” 逢春说:“你漂亮!” 蜜姐说:“你漂亮!” 第二瓶百威啤酒又喝完了。二人都轮流上过两回洗手间了。菜也送回厨房回火了, 却稀里糊涂又开了第三瓶酒,两个人频频干杯,碰得脆响,又放声大笑。有男人到窗外假山假水的景点抽烟,都被她们的笑声惊动,循声看她们,她们毫不顾忌,继续有说不完的话。 逢春强烈要求听爱情故事。蜜姐回答:“我又没有瞒你,已经夹在里头讲了。” 逢春说:“不是烙印深刻的三个人吗?这第三个人就只有两个字:某人?” 蜜姐说:“烙印就是‘某人’两个字,故事也就是‘某人’这两个字。这两个字我一生抹不掉了,我可以把其他情节都抹掉。” 逢春的追问有一大串:某人怎么追你的?怎么爱你的?你们怎么好上的?后来又怎么不结婚?某人英俊吗?做什么的?有没有钱?有没有情趣? “你喝多了!”蜜姐只冷冷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我再讲给你听。” 逢春闹起来:“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啊!我现在要听!” 蜜姐说:“现在要听呢,我只能对你说,所谓爱情,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好玩。这个只是我的结论,你的结论,该你自己去经历了再总结。” 蜜姐死活不再多说她自己的故事,说是轮到逢春讲故事了。 逢春说:“我没有什么经历,也没有什么值得讲的故事。白开水,你都看见的。” 蜜姐说:“那你给我说个实话,你和源源到底怎么回事情?” 逢春愣住了。再使劲摇头想要清醒自己。“这是一个私人秘密。”逢春拿不准地问蜜姐,“如果我说出来,算不算损害他的名誉?” “这怎么能算?这是咱们姐妹俩说私房话!绝对不能对任何第三个人说的!” 逢春点头同意,想了想,又傻笑,借着酒喝得高,把从来没有勇气对任何人说的话,就说出来了。逢春飞快地说:“他同性恋。” 蜜姐立刻坐直了。这可是蜜姐从来没有想到的。可是逢春只这么一说,蜜姐又觉得正是,周源从来就是。蜜姐盯着逢春看,看得逢春直发毛。逢春只好又添了一句:“真的。儿子出生以后,我俩就没再在一起了。”说到这里逢春不好意思了,出口脸更红。 蜜姐只把这话一听,立刻低下头,泪珠子啪啪掉在餐桌上,她狠狠捶了几下自己额头。“对不起!”蜜姐说,“对不起,逢春!我哪里想得到这个啊!我对你太狠了!”蜜姐又说:“天啦,你这么年轻,怎么熬过来的?又怎么不早与源源把话说穿?” 逢春凑近蜜姐,摸了摸她的手,好像要安慰她,也好像要安慰自己,更好像在说梦话,那样轻,那样虚,几乎是没有声音地说:“没事啊。时间一长就习惯了啦。我没事啊。我们不想要任何人知道,谁都不知道,我们两家父母,我们儿子,街坊邻居,我们就是不想要人知道!人家知道了儿子将来怎么做人?我不怪周源,他自己好像也是慢慢才能肯定,我只怪他瞎混混不好好上班工作挣钱。我们说好了都尽全力抚养好儿子。他发誓他要好好上班赚钱养家。他却说话不算话,我生气这个。” 蜜姐说:“傻丫头,人伦就是天地,可不是没事啊!” 逢春又把手伸过来,覆盖在蜜姐手背上,蜜姐也慢慢握住了逢春的手。 饭馆电灯亮了。饭馆还挂了红灯笼,也亮了。外面天阴了。下午走向黄昏时分,就已经缺少光亮。逢春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畅快了,捧起酒瓶咕咕地就把剩下的啤酒当水喝了。喝了傻坐一会儿,歪在火车座上,脑袋靠着窗框,竟睡了过去,还打起了小呼噜。蜜姐给了领班十元钱小费,让领班找来一件工作服给逢春盖在身上。餐桌收拾了,重上一壶热茶。蜜姐一杯杯喝茶,对着手机屏幕,涂了口红,不停收发短信,等着逢春醒来。两个女人的一顿饭,好生漫长。 14 大城市没有早晨。早晨人马都拥挤在路上,无数车辆的烟尘气与无数早点摊子的烟尘气交织在一起,把晨时的轻雾搅得浑浊滞重,充斥在水泄不通的高楼大厦与商铺之间,太阳是如此虚弱和模糊。城市是容易与合适睡懒觉的。逢春已经喜欢上了睡懒觉,睡足够了再起床,不慌不忙开始走一天的程序。 是又一天的中午十二点了,逢春一如往常,按时到蜜姐擦鞋店上班。横过前五大街,逢春看见老人在窗口,一张瘦小的上半身,一张白白净净的脸,也不笑,整个表情就是慈祥。经过了昨天,逢春今天看老人就是凡间的观音菩萨,凡间有生老病死,但也有菩萨。蜜姐也坐在擦鞋店大门内侧,一如往常做生意。逢春进店,二人相视一笑,都装得轻描淡写,但她俩的深情厚谊谁都感觉得出来。其中有特别精的擦鞋女,再三地用眼睛偷看,看看蜜姐,再看看逢春,觉得复杂,也暗忖着城市女人做成好朋友是怎样做来的。 下午五点,蜜姐站起来拍拍巴掌要大家注意,她和蔼可亲地宣布说,因为她家里今天有点事情,今天提前收工,五点半就打烊,要大家放心的是,薪水还是按照全天发。这是突如其来的喜讯,擦鞋女喜出望外,便赶紧做完手中的活儿,收拾好工具盒。 逢春纳闷了,她们昨天还在一起吃饭。今天上午还互通短信,笑问对方酒醒了没有。阁楼上静悄悄,里屋也静悄悄,家里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的迹象。只因过去两天,生活里猛地一个跌宕,大悲大喜大吃大喝大哭大笑,都是她人生的第一次,逢春还是个蒙的。这下更蒙了。直到蜜姐过来提醒她说,喂喂,大家都走了,还不赶快脱下你这身包装?! 逢春说:“蜜姐我能不能知道你家晚上什么事啊?” 蜜姐说:“脱脱脱,到里屋去脱衣服。出来我就告诉你。” 逢春正在里屋脱掉工作服口罩和手套,就听见店铺里一阵人声响动,是有客来了。忽然又觉得耳熟,赶紧跑出来,跑出来就一阵浓郁花香扑鼻,只见蜜姐在应酬骆良骥,正看着骆良骥递上来的名片,骆良骥正给蜜姐点香烟。蜜姐眼皮都不抬,只努起嘴唇,香烟头子自会接火。一只巨大鲜花花篮,放在柜台边,是多头香水百合、红玫瑰和康乃馨什么的,其中几只红掌,朱红到了极致反而红得呆滞像塑料。逢春突然收住自己脚步,人就静在了那里,一双眼睛睁得惊奇又似小女孩的清简无邪。这骆良骥也是猛地抬头见到真人真面,一下子不相信是她,分明也知道就是她,但她又这样超过他的印象与想象。前天她一直蹲着不觉得,现在忽然站起来是这样高挑,短短的夹克掐得腰部细细只盈盈一握,夹克是黑,里头毛衫也是黑,脸就分外明丽光华,叫人感觉皎月当空,你就再没有文学感觉也有拦不住的诗情画意涌出来。蜜姐出来打破僵局,说,我来介绍一下吧,这是逢春,这是骆良骥。 逢春会说话了。她说:“你怎么来了?” 骆良骥说:“我昨天下午来,说是你休息。老板她昨天也不在店里,她要我今天来。” 逢春还是蒙的,说:“她怎么会要你今天来?” 骆良骥作为一个男人似乎经不住面前女色是这样出乎意料的美好,本来伶牙俐齿的他也一下子拘束口拙,左右都不是,没有一个自在。他今天特意穿了一套更大牌的西装,出门照镜子,觉得自己帅,肩膀是肩膀的平阔,腿是腿的笔直,为此他还去做了一个美发来匹配。此时站在逢春面前一拙,他西装也觉得穿错了,这身有点紧紧的,发型也包得过分了,太油亮会显脏,一切都不对。骆良骥怎么就觉得逢春一定看自己不如她的气质,要不屑的。原来男人在自己喜欢的女子面前一自卑就紧张,一紧张首先也是要怪自己衣服不对。 蜜姐是个磊落人,要做明亮事的。她安排骆良骥先坐一坐喝喝茶,逢春跟她去里屋单独说个话。逢春跟着蜜姐走进里屋,蜜姐脚步没有停下,屋子小,里屋说话不关风。蜜姐径直穿出后门,逢春也就跟着出了后门。后门一出劈面见到长长的弄堂,联保里临街那一面房子纵然老朽破败,若是内里一比,还是天堂地狱之别。里头弄堂更是糟蹋厉害,路面到处开裂,污水横流,窗户防盗窗上糊满黑色油腻还在继续突突冒出油烟,不知是多少年的灰尘蛛网包裹着电线沉沉下坠,丢弃的马桶痰盂和竹床,苍白地坏在路边门边,几只盆花也早已经枯死无人收管,二楼横拉竖扯的绳子上挂满各种晾晒的衣服,此处滴水彼处滴水,厚厚鼓鼓的海绵胸罩完全不顾个人隐私地当空挂下来,一下一下蹭着骑自行车人们的头顶,那是一些收购旧电视机洗衣机电脑的男人灰尘仆仆的头顶。蜜姐和逢春,都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她们眼睛里的司空见惯是表面的,无论如何心里都一阵刺痛。蜜姐挥挥手,仿佛将眼前挥了开去,好定心说话。 蜜姐把事情来龙去脉简单交代给了逢春。骆良骥昨天下午来店里,当时蜜姐儿子给蜜姐发了信息,是逢春喝高了正睡在餐馆椅子上的时候。蜜姐让儿子告诉骆良骥今天下午五点半再来。 蜜姐今天对逢春是耐心和周到的了。她说:“这个人一眼迷上你,天天来店里找,在我们水塔街家门口这样子,很快就会被发现和传开,对大家都不好。你两个人这样子是不对劲的。躲躲闪闪鬼鬼祟祟更不利于互相了解,不如干脆正常交个朋友。人有时候一旦认识了,了解了,就发现其实两人啥关系都没有。逢春啊,你也阅历太少,人际交往经验太少,被欺负和欺骗了都懵懂无知,也不会料理,也应该多有些经历才好。今天,我给你们当做普通朋友互相介绍了。从今以后 ——以我姆妈对你的昵称说——春啊,从今以后全靠你自己把握了。我可事先提醒过你啊,别一上来就是男女那一套,先做普通朋友。听清楚了吗?” 逢春立即答:“嗯!” 逢春哪里还有别的话?蜜姐的高瞻远瞩合情合理是逢春做梦也做不到的。她昨夜还沉醉酒中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是甜蜜酣睡,她以为蜜姐也与她一样呢,哪里知道蜜姐暗中做好了这一切,都是为她。 蜜姐说:“那你还发愣干什么?去吧。” 逢春说:“蜜姐!” 蜜姐赶紧用一根手指按住逢春的嘴巴,说:“拜托!千万别谢我!你这一谢搞得我好像在拉皮条了。告诉你,我之所以这么处理,首先是在保护我自己。我得在水塔街做人啦。” 逢春不动,又叫一声:“蜜姐!” 蜜姐说:“去吧去吧,人家等着你呢。交朋结友做事情不能太离谱,互相要有个基本的守时应答。对这个人你还一无所知呢,也就是交个朋友而已,喝喝茶,说说话,吃吃饭。不要以为一个男人爱慕你一下你就以为他是王子你是公主,自己就一头栽进情网,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童话,社会很复杂的,别一时发昏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好了,去吧。” 逢春还不动,说:“我还想听你说说,你想想再给我一些忠告吧。蜜姐,你不知道你说得有多好,这是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的,包括我妈妈。在你面前,我觉得我真傻。” 逢春就是不太情愿迈开脚。刚才一见骆良骥,逢春忽然有了一种非常异样的感觉,和前天下午擦皮鞋的时候完全不一样。骆良骥前天坐着很高大,现在站着倒矮小了许多。现在一身华丽的笔挺西装,让逢春看到的是他好喜欢显摆。又是油头粉面的,不如前天头发干干净净爽利的好。就这前后两天,时空一个转换,逢春已经觉出自己前天的梦幻入迷是幼稚得可笑。当然,骆良骥热切的眼睛,又每天都来找她,她在他那里身份不过是个擦鞋女,已婚,已有小儿子,也不是那种惊艳的年轻女孩,以骆良骥的事业有成身价不菲,现在社会哪里不是一大群靓女追?是逢春又觉得骆良骥做人是真的,也难能可贵,只从前不信有这样的男子,以为只是影视剧在胡编乱造;眼前也还是不信,就愈发有一种想要看个真切的好奇心与冲动。逢春的亲朋好友都是普通人,都在默默无闻地上班下班口袋永远缺钱,尤其老公周源又是这样一个说不出去的男子,逢春内心深处,是那样渴望真的有一个崭新世界在她面前徐徐打开。对于逢春来说,她人生中出现了一种全新的情况,全新的情绪,新到她既好奇又觉惊险,踌躇不敢前去。只要听蜜姐多说几句话,盼能点到自己穴位猛然一醒才好。 蜜姐看逢春都是怜惜,那是她自己年轻的影子:三十来岁的女子,最是苦闷人生——六七年的婚姻,刚够发现老公不是恋爱中那个人,却膝下已经拖了一不知母苦的童孩。蜜姐就急中生智拿出自己的人生格言说给逢春听,蜜姐说:“钞票像婴儿一样无辜,任何时候都不要拒绝它。这是一句我说过的再强调一次。还有一句是我没给你说过的:钞票不会表示爱你,但是爱你的人一定会用钞票表示。”说到这里,蜜姐想起自己原本就是要给逢春薪水的。蜜姐赶紧从包里拿出一沓钞票和一张收据,说:“你的薪水,到今天为止全部结清。你数一数,签个字。” 全部结清?逢春心头一震,终于她彻底懂了。蜜姐并没有改变她的决定,擦鞋店依然是不要逢春了。 只是蜜姐的方式改变了,逢春的方式也改变了,逢春再也不会坚持、不解、委屈和哭闹了。在这件事情上,逢春不会再流泪。事情就是应该这样子,蜜姐是对的,逢春也要学会慷慨大方。逢春接过钞票,没有数,塞进夹克,在收据上签了自己名字。 蜜姐转身进屋,上楼梯到阁楼间去了。 逢春跟在蜜姐身后进屋,只望了阁楼一眼,也只见阁楼白光一闪又黑了,万物归于沉寂。逢春掀开帘子,走进店铺。 15 两个女人好朋友,与男人不一样,说是朋友真不够恰当,就只能说闺蜜。朋友还有缝隙与距离,不管多年距离是多大的缝隙,都可以忽略不计依旧还是朋友。闺蜜是如胶似漆的,但又不是男女性爱的那一种,不在身体上与本能上,不会有私心羞惭,就是互相要对彼此好,要互相照顾与帮助,要互相诉说与倾听,女子力气弱,要一起协力对抗内心的苦痛与纠结,还有男人带来的种种麻烦与打击。闺蜜情谊真正有义薄云天气概,互相之间不隐藏秘密,无话不说,连她们的男人,也都是她们的话题。男人再亲,是她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她们自己就是一个整体没有外人。 蜜姐和逢春,最后就成了一对闺蜜。 这是深秋天高地远的一个好天气,太阳明亮如斯,城郭处处风平浪静,世界被晒得暖洋洋。在这样的天气里,汉口江滩最是好地方了。先是逢春发信息,约蜜姐吃饭。蜜姐答应过与逢春吃麦当劳,大家都不敢忘。这次逢春请客,两人吃了一大堆热腾腾的炸鸡翅,你说话我说话,把彼此近况都知道了才放心。最后逢春又买了苹果派外卖带上,怕在江滩走得饿。 午后时光,蜜姐逢春来到了江滩,二人并肩漫步,穿过层林尽染的秋色,坐在江边看水。太阳照着江面,波光粼粼华丽耀眼。一江雄浑的水缓缓流动,各种船只从容地行走,汽笛一两声拖出长长的浑圆的音,都叫人身心能够安静。园林工人正在为防浪林伐去树梢,留下一片片树干,树干又用石灰一律刷白,整齐得威威武武。 看着看着,蜜姐说:“好看!”当兵出身的人总还是喜欢队伍的感觉,她拿起手机拍了两张。又用手机照镜子补口红。 逢春说:“是好看!”却说:“我还是没有心情拍照。”说完,逢春又发出一声叹息,又说:“这段时间,我落了一个好叹气的毛病。” 蜜姐摇摇头。 逢春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现在我是糊涂的。” 蜜姐说:“现在没有人要求你说什么。我们是出来玩的。” 逢春说:“是的,坚决玩。” 两人举目去看长江,看航标,看对岸的武昌,看有人划小船在岸边浅水里捕鱼。有两个人一起看风景,风景就不再空寂。 远处传来一记一记响鞭声。逢春说:“打陀螺!有人在打陀螺,周源肯定在里头玩。” 蜜姐说:“源源就是会玩。他从小就在滨江公园打陀螺的。他响鞭挥得脆生生,像条长蛇身边舞。从前我总跟着宋江涛他们来滨江玩,周源崇拜宋江涛。” 逢春说:“是的。他很迷恋宋江涛。” 蜜姐说:“其实源源也很难可怜。” 逢春说:“陪我过去看他在不在好吗?” 蜜姐欣然同意。小时候常来滨江公园看宋江涛们打陀螺,这一辈子,她听到鞭声就眼馋。 她们循声走过去。到了江滩中部一块平坦广场,人群众众,一圈一圈地打陀螺。陀螺有各种大小,鞭子有各种长短。鞭子的抽打声像霹雳闪电,声势壮阔。玩陀螺的多壮汉,老少喜欢蹲旁边观看,都不做声,只听鞭子响只看陀螺转,个个津津有味,乐此不疲,他们自己觉得有说不出的意思在其中。蜜姐逢春逐个圈子寻找周源。 逢春看了半天,说:“只一个陀螺地上转,这有什么好玩的?” 蜜姐说:“好玩就是好玩,不问有什么没什么。” 逢春说:“你从前也蹲在旁边看?” 蜜姐说:“是的。那时候十几岁么,什么都有趣。有趣不有趣,都看跟什么人玩了。” 逢春说:“啊,是的。” 说着话,她们几乎同时看见了周源。逢春的丈夫周源,抽打着一个巨大陀螺,几丈长的鞭子紧紧握在手里,举臂挥鞭,又稳又有力道的一鞭抽过去,陀螺被抽得疯狂飞旋,疯狂飞旋,身不由己,一个中了魔停不下来的舞者;周源提着长鞭,立在旁边,注视着它,就像主人看着自己的奴隶。周源光着上身,骨架匀称,肌肉结实,一条低腰牛仔裤,挂在胯上,是耻骨都几乎要流露的性感,又面容俊秀,神采奕奕,依旧不改儿时的唇红齿白。围观周源的观众最多。周源的自我感觉一定好极了。 蜜姐遗憾地说:“源源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啊!” 逢春说:“是的。”说着眼睛一红。她把手机拿出来,要蜜姐给她拍个照,身后背景就是周源打陀螺。逢春说:“这辈子与他,总要留一张真正的合影,算是告别照。” 蜜姐说:“别,有些话最好别说出口。何必呢。” 逢春说:“是的!” 蜜姐拍完照,周源发现了她们。周源第一个反应是要跑过来,才跑两三步又止住了自己,只朝她们摆了摆手算是一个会意。逢春也拿手摇摇,算是给了一个回答。这对夫妻,没有办法,都只好朝自己喜欢的地方走了去。 蜜姐和逢春沿江逛着,闻着樟树阵阵的香。江边有妇女来放生乌龟。几个男子拢去,建议她在龟背上刻字,刻上“放生”二字,他人抓到了,就不会杀。妇女想了想,说:算了,不刻,就放生。有男子就半调戏半认真说:你好不容易十几年养个好大龟,该多刻几个字:“杀放生龟者死”。人们笑成一团。妇女也笑呵呵但不再理睬他们,自己捧着龟走上沙滩,郑重朝水边去。蜜姐和逢春看了一回,蜜姐跟着笑了,逢春也觉得有趣可就是笑不出来。回头她们又寻到了那一排十几棵的巨大阔叶杨。这是她们的树。从前在滨江公园,她们伏在树上捂住眼睛,玩捉迷藏。蜜姐玩过。逢春也玩过。也要谢天谢地,这些个大树,居然在大砍大伐大拆大建的粗暴急躁风气中,被保留下来了。现在它们更是老根虬结,高大阔展,直指苍穹,顶天立地,大树下有一只靠背椅,人坐下,显得小小的弱弱的,大树就像要护佑人一样。蜜姐逢春坐上了靠背椅,仿佛躲进了大树的家,阔叶杨的大树叶左一下右一下往她们身上落,连落叶的声音都是干净爽朗的。 蜜姐说:“逢春你说说看,武汉这个城市最大的优点是什么?” 逢春想了半天,说:“是真正的大城市。” 蜜姐说:“对的!可是怎么形容它呢?他妈的还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两人都不做声,默默想。其实只有蜜姐真的在想。而逢春,正在度过一个愁肠百结茫然失措的人生时刻,刻刻都难熬,她只想叹气,又只想哭,又觉得应该忍着,觉得自己应该学会开心。 蜜姐说:“来,逢春,我跟你打比方吧。比方在我店子里,只要顾客想买什么,我什么都卖,我就给他两个字:敞{1}——的!” 蜜姐说:“我请朋友吃饭,他们问:怎么点菜?我也就给他们两个字:敞——的!” 蜜姐说:“我对我婆婆报恩的方式,没有花言巧语能够说,我只说你都是八九十岁的人了,你想吃点什么,想穿点什么,想玩点什么,想都不要想钱的事:敞——的!” 蜜姐说:“我儿子,我给他也就是只能两个字:敞——的!他就是想吃我的心,我立马拿刀子挖给他,冇得二话!” 蜜姐说:“敞——的!这就是武汉大城市气派,许多城市都没有这份气派。我对你,也一样:敞——的!以后只要你需要,蜜姐都会帮你。你和源源离婚,源源那边的事都包在我身上,我保证安抚好他。也保证不让外人知道真实原因。放心吧,都搞得定,只等你开口而已。不就是离个婚么?算什么?我还能看着他们把你这辈子青春都耗进去不成!” 逢春本来是忍了又忍坚决不哭的,听蜜姐说完这番话,忽然鼻子一酸,眼泪自己就排山倒海出来了。逢春赶紧去捧住自己的脸,泪水又从指头缝里流出来。蜜姐在一旁吸烟,任逢春去哭,只拿出一包面巾纸放在她们之间椅子上。噼啪的鞭子声是愈发响亮了,十里江滩回荡有声。一只风筝起来,忽而就腾空老高。旱冰爱好者成群结队呼啸而过。大江滚滚东流,林风飒飒作响。这是一片多么罕见的巨大阔叶杨,从她们的儿时到现在都与长江在着,让人感觉牢靠。这两个女人坐在大树下,在江边,在汉口,在她们的城市她们的家,说话与哭泣。 2010年11月28日 注释{1}:敞;音Ca,三声。 原载《中国作家》2011年第1期 原刊责编 金 珠 本刊责编 关圣力 作者简介: 池莉,女,专业作家,现居武汉。为第九届、第十届、第十一届全国人大代表,武汉市文学艺术联合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武汉市政协常委。 1980年代初开始发表文学作品至今。主要作品有:《池莉经典文集》(九卷)。长篇小说《来来往往》《小姐你早》《水与火的缠绵》《所以》等;中短篇小说《烦恼人生》《让梦穿越你的心》《致无尽岁月》《云破处》《一夜盛开如玫瑰》《生活秀》《看麦娘》《有了快感你就喊》等;散文《老武汉》《怎么爱你也不够》《熬至滴水成珠》《来吧孩子》等;历年来获得全国各种文学奖项共约60余项。多部作品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本。另有英文,法文,德文,日文,韩文等文字的译著出版。 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