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 目录 第一回 雪地忍衣单热衷送客 山楼苦境寂小病留踪第二回 言笑如常同归谒老父 庄谐并作小宴闹冰人第三回 种玉来迟解铃甘谢罪 留香去久击案誓忘情第四回 借鉴怯潜威悄藏艳迹 移花弥缺憾愤起起茵第五回 金屋蓄痴花别具妙计 玉人作赝鼎激走情俦第六回 借箸论孤军良朋下拜 解衣示旧创侠女重来第七回 伏枥起雄心倾家购弹 登楼记旧事惊梦投怀第八回 辛苦四年经终成泡影 因缘千里合同拜高堂第九回 尚有人缘高朋来旧邸 真无我相急症损残花第十回 壮士不还高歌倾别酒 故人何在热血洒边关 第一回 雪地忍衣单热衷送客 山楼苦境寂小病留踪 却说西山的何氏别墅中,紫色的窗幔上,照着一双人影。窗外冰天雪地中的一轮凉月,也未免对了这旖旎的风景,发生微笑。这两个人影,一个是樊家树,一个是何丽娜,影子是那样倚傍一处,两个人也就站着不远。何丽娜眉毛一扬,两个酒窝儿掀动起来,她没有说话,竟是先笑起来了。家树笑道:“你今天太快活了吧?”何丽娜笑道:“我快活,你不快活吗?”说着,微微的摇了一摇头,又笑道:“你不见得会快活吧?”家树道:“我怎么不快活?在西山这地方,和'出洋'的朋友见面了。”何丽娜笑着,也没有什么话说,向沙发椅子上引着道:“请坐,请坐。”家树便坐下了。 何丽娜见家树终于坐下,就亲自重斟了一杯热热的玫瑰茶,递到家树手上,自己却在他对面,一个锦墩上坐着。家树呷了茶,眼望了茶杯上出的热气,慢慢的看到何丽娜脸上,笑道:“何女士,你现在可以回城去了吧?”他说这句话不要紧,何丽娜心里,不觉荡漾了一下。因为这句话以内,还有话的。自己是为婚姻不成功,一生气避到西山来的。他现在说可以回城了吧,换句话说,也就是不必生气了。不必生气了,就是生气的那个原因,可以消灭了。她不觉脸上泛起两朵红云,头微微一低。心里可也就跟着为难:说是我回城了,觉得女儿家,太没有身分,在情人面前,是一只驯羊。可是说不回城去,难道自己还和他闹气吗?那末,这个千载一时的机会,又要失去了。纵然说为保持身分起见,也说含混一点,但是自己绝对没有那个勇气。究竟她是一个聪明女郎,想起刚才所说,眼睛和爱情一样,里面夹不得一粒沙子,便笑道:“你眼睛里那一粒沙子,现在没有了吗?”家树微微点点头道:“没有沙子了,很干净的。”他虽是那样点了头,可是他的眼光,却并不曾向她直视着,只是慢慢的呷着茶,看了桌上那对红烛的烛花…… 何丽娜看看家树,见他不好意思说话,不便默然,于是拿出往日在交际场中那洒脱的态度来,笑道:“茶太热了吧,要不要加点凉的?”家树道:“不用加凉的,热一点好。”何丽娜也不知是何缘故,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毕,身子跟着一扭。家树倒也愕然,自己很平常的说了这样一句话,为什么惹得她这样大笑?喝玫瑰茶,是不能热一点的吗?他正怔怔的望着,何丽娜才止住了笑向他道:“我是想起了一件事,就笑起来了,并不是笑你回答我的那一句话。”家树忽然有一点省悟,她今天老说双关的话,大概这又是双关的问话,自己糊里糊涂的答复,对上了她那个点子了。当然,这是她愿听的话,自然是笑了。自己老实得可怜,竟是在一个姑娘当面,让人家玩了圈套了。便举起茶杯来一饮而尽,然后站了起来道:“多谢密斯何,吵闹了你许久,我要回旅馆去了。”何丽娜道:“外面的雪很深,你等一等,让我吩咐汽车夫开车送你回去。”说着,她连忙跑到里面屋子里去拿了大衣和帽子出来,先将帽子交给家树,然后两手提了大衣,笑着向他点头,那意思是让他穿大衣。 这样一来,家树也不知如何是好,向后退了一步,两手比着袖子,和她连连拱了几下手道:“不敢当,不敢当!”何丽娜笑道:“没关系,你是一个客,我做主人的招待招待那也不要紧。”家树穿是不便穿,只好两手接过大衣来,自行穿上。何丽娜笑道:“别忙走呀,让我找人来送。”家树道:“外面虽然很深的雪,可月亮是很大的!”他一面说,一面就向外走。何丽娜说是吩咐人送,却并没有去叫人,轻轻悄悄的就在他身后紧紧的跟了出来。由楼下客厅外,直穿过花坪,就送到大门口来。 家树刚到大门口,忽然一阵寒气,夹着碎雪,向人脸上、脖子上直洒过来,这就想起何丽娜身上,还穿的是灰布起袍,薄薄的分量,短短的袖子,怎样可以抗冷?便回转身道: “何女士请回吧,你衣裳太单薄。”何丽娜道:“上面是月,下面是雪,这景致太好了,我愿意看看。”家树道:“就是要看月色,也应当多穿两件衣服。”何丽娜听说,心里又荡漾了一下,站在门洞子里避着风,且不进去,迟疑了一会,才低声道:樊先生明天不回学校去吗?说吧。”何丽娜道:“那末,明天请在我这里午饭。就是要回学校,也吃了午饭去。” 说到这里,女仆拿着大衣送了来,汽车夫也将车子开出大门来。何丽娜笑道:“人情做到底,我索性送樊先生回旅馆去。”说时,她已把大衣穿了,开了汽车门,就坐上车去等着。这是何小姐的车子,家树不能将主人翁从她自己车子上轰了下来,只得也跟着坐上车来,笑道:“象主人翁这样殷勤待客的,我实在还是少见。”何丽娜笑道:“本来我闲居终日,一点事情没有,也应该找些事情做做呀。” 二人说着话,汽车顺了大道,很快的已经到了西山旅馆门口。家树一路之上,心里也就想着:假使她下车还送到旅馆里面去,那倒让自己穷于应付了……可这时何丽娜却笑道:恕我不下车了,明天见吧。只手在车外招了两招呢。 当时家树走进旅馆里,茶房开了房门,先送了一个点了烛的烛台进来,然后又送上一壶茶,便向家树道:“不要什么了吗?”家树听听这旅馆里,一切声音寂然。乡下人本来睡得很早,今晚又是寒夜,大概都安歇了,也没有什么可要,便向茶房摆了一摆头,让他自去。这屋子里炉火虽温,只是桌上点了一支白蜡烛,发出那摇摇不定的烛光,在一间很大的屋子里,更觉得这光线是十分微弱。自己很无聊的,将茶壶里的茶,斟上一杯。那茶斟到杯子里,只有玲玲玲的响声,一点热气也没有,喝到嘴里和凉水差不多,也仅仅是不冰牙罢了。他放下茶杯,隔了窗纱,向外面看看,月光下面的雪地,真是银装玉琢的世界。家树手掀了窗纱,向外面呆看了许久,然后坐在一张椅子上,只望了窗子出神。心里就想着:这样冷冷静静的夜里,不知关氏父女投宿在何处?也不知自己去后,何丽娜一人坐汽车回去,又作何种感想?他只管如此想着,也不知混了多少时间,耳边下只听到楼下面的钟,当当敲上了一阵,在乡郊当然算是夜深的了,自己也该安歇了吧。于是展开了被,慢慢的上床去睡着。因为今天可想的事情太多了,靠上枕头,还是不住的追前揣后想着…… 待到次日醒来,这朝东的窗户,正满满的,晒着通红的太阳。家树连忙翻身起床,推开窗纱一看,雪地上已经有不少的人来往。可是旅馆前的大路,已经被雪遮盖着,一些看不出来了。心想:昨天的汽车,已经打发走了,这个样子,今天要回学校去已是不可能,除非向何丽娜借汽车一坐。但是这样一来,二人的交情进步,可又要公开到朋友面前去了。第一是伯和夫妇,又要进行"喝冬瓜汤"的那种工作了。想了一会,觉得西山的雪景,很是不坏,在这里多耽搁一天,那也无所谓。于是吩咐茶房,取了一份早茶来,靠了窗户,望着窗外的雪景,慢慢的吃喝着。吃过了早茶,心里正自想着:要不要去看一看何丽娜呢?果然去看她,自己的表示,就因昨晚一会,太切实了。然而不去看她,在这里既没有书看,也没有朋友谈话,就这样看雪景混日子过吗?如此想着,一人就在窗子下徘徊。 忽然,一辆汽车很快的开到旅馆门前。家树认得,那是何丽娜的车子,不想自己去访她不访她这个主意未曾决定,人家倒先来了。于是走出房来,却下楼去相迎,然而进来的不是何小姐,乃是何小姐的汽车夫。他道:“樊先生,请你过去吧,我们小姐病了。”家树道: “什么,病了?昨天晚上,我们分手,还是好好的呀。”汽车夫道:“我没上楼去瞧,不知道是什么病。据老妈子说,可病得很厉害呢!”家树听说,也不再考虑,立刻坐了来车到何氏别墅。女仆早是迎在楼梯边,皱了眉道:“我们小姐烧得非常的厉害,我们要向宅里打电话,小姐又不许。”家树道:“难道到现在为止,宅里还不知道小姐在西山吗?”女仆道: “知道了几天了,这汽车不就是宅里打发着来接小姐回去的吗?” 家树说着话,跟了女仆,走进何丽娜的卧室。只见一张小铜床,斜对了窗户,何丽娜卷了一床被躺着,只有一头的乱发,露在外面。她知道家树来了,立刻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臂,将被头压了一压,在软枕上,露出通红的两颊来。她看到家树,眼珠在长长的睫毛里一转,下巴微点着,那意思是多谢他来看病。家树随伸手去摸一摸她,觉得不对:她又不是凤喜! 在家树手一动,身子又向后一缩的时候,何丽娜已是看清楚了,立刻伸手向他招了一招道:“你摸摸我的额头,烧得烫手呢。”家树这就不能不摸她了,走近床边,先摸了她的额头,然后又拿了她的手,按了一按脉。何丽娜就在这时候连连咳嗽了几声。家树道:“这病虽来的很猛,我想,一定是昨晚上受了凉感冒了。喝一碗姜汤,出一身汗,也就好了。”何丽娜道:“因为如此,所以我不愿意打电话回家去。”家树笑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我可不是大夫,我说你是感冒,究竟是瞎猜的,设若不是的呢,岂不耽误了医治?”何丽娜道:当然是的。医治是不必医治,不过病里更会感到寂寞。树笑道:“不知道我粗手大脚的,可适合看护的资格?假使我有那种资格的话,……”何丽娜不等他说完,烧得火炽一般的脸上,那个小酒窝儿依然掀动起来,微笑道:“看护是不敢当。大雪的天,在我这里闲谈谈就是了。我知道你是要避嫌疑的,那末,我移到前面客厅里去躺着吧。”这可让家树为难了:是承认避嫌呢,还是否认避嫌呢?踌躇了一会子,却只管笑着。何丽娜道:“没关系,我这床是活动的,让他们来推一推就是了。” 女仆们早已会意,就有两个人上前,来推着铜床。由这卧室经过一间屋子,就是楼上的客室,女仆们在脚后推着,家树也扶了床的铜栏杆,跟了床,一步一步的向外走。何丽娜的一双目光,只落到家树身上。 到了客厅里,两个女仆走开了。家树就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他笑了,她也笑了。何丽娜道:“你笑什么呢?”家树道:“何女士的行动,似乎有点开倒车了,若是在半年以前,我想卧室里也好,客厅里也好,是不怕见客的!”何丽娜想了一想,才微微一摇头道: “你讲这话似乎很知道我,可也不尽然。我的起起向来是放浪的,我倒也承认,可是也不至于在卧室里见客。我今天在卧室里见你,那算是破天荒的行动呢!”家树道:“那末,我的朋友身分,有些与人不同吗?”何丽娜听了这话,脸上是很失望的样子,不作声。家树就站了起来,又用手扶了床栏杆,微低了腰道:“我刚才失言了。我的环境,你全知道,现在……”何丽娜道:“我不能说什么了,现在是实盇E处此。”家树道:“你刚才笑什么呢?”何丽娜道:“我不能说。”家树道:“为什么不能说呢?”何丽娜叹了一口气道:无论是旧式的,或者是新式的,女子总是痴心的!手摸了床栏杆,说不出话来。何丽娜道: “你不要疑心,我不是说别的,我想在三个月以前,要你抵我的床栏杆边推着我,那是不可能的!”家树听了这话,觉得她真有些痴心,便道:过去的事,不必去追究了。你身体不好,不必想这些。丽娜道:“你摸摸我的额头,现在还是那样发烧吗?”家树真也不便再避嫌疑,就半侧了身子,坐在床上,用手去摸她的头。 她的额头,被家树的手按着,似乎得了一种很深的安慰,微闭了眼睛,等着家树抚摸。这个时候,楼上固然是寂然,就是楼下面,也没有一点声音,墙上挂的钟,那机摆的响声,倒是轧唧轧唧,格外的喧响。 过了许久,何丽娜就对家树道:“你替我叫一叫人,应该让他们给你做一点吃的了。” 家树道:“我早上已经吃过饭的,不忙,你不吃一点吗?”何丽娜虽是不想吃,经家树如此一问,也只好点了一点头。于是家树就真个替她作传达之役,把女起叫了来,和她配制饮食。这一天,家树都在何氏别墅中。到了晚半天,何丽娜的病,已经好了十之六七,但是她怕好得太快了,起人们会笑话,所以依然躺着,吃过晚饭,家树才回旅馆去。更多 下载:m/%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ml声明: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 内删除,不得用 作商业用途;如果喜欢请 购买正版图书! 次日早上,家树索性不必人请,就直接的来了。走到客厅里时,那张铜床,还在那里放着。何丽娜已是披了一件紫绒的睡衣,用枕头撑了腰,靠住床栏杆,捧了一本书,就着窗户上的阳光看。她脸上已经薄薄的抹了一层脂粉,简直没有病容了。家树道:“病好些吗?” 何丽娜道:“病好些了,只是闷得很。”家树道:“那就回城去吧。”何丽娜笑道:“你这话不通!人家有病的人,还要到西山来养病呢;我在西山害了病,倒要进城去。”家树道: “这可难了,进城去不宜于养病,在乡下又怕寂寞。”何丽娜道:“我在乡下住了这久,关于寂寞一层,倒也安之若素了。”家树在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了,笑问道:“你看的什么书?”何丽娜将书向枕头下一塞,笑道:小说。是男不爱女,或者男女都爱,男女都不爱。”何丽娜道:“我瞧的不是言情小说。”家树道:“可是新式的小说,没有男女问题在内,是不叫座的。有人要把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编到小说里来,我相信那小说的主人翁,还是一对情侣。”何丽娜笑道:“你的思想进步了。这个世界,是爱的世界,没有男女问题,什么都枯燥。所以爱情小说尽管多,那不会讨厌的。AE‐f2如人的面孔,虽不过是鼻子眼睛,可是一千个人,就一千个样子。所以爱情的局面,也是一千个人一千个样子。只要写得好,爱情小说是不会雷同的。”家树笑道:“不过面孔也有相同的。”何丽娜道:“面孔纵然相同,人心可不相同呀!”家树一想,这辩论只管说下去,有些不大妙的,便道:“你不要看书吧。你烦闷得很,我替你开话匣子好吗?”何丽娜点点头道:“好的,我愿听一段大鼓。你在话匣子底下,搁妻子的第二个抽屉里,把那第三张妻子拿出来唱。”家树笑道: “次序记得这样清楚。是一张什么妻子,你如此爱听?” 这话匣子,就在房屋角边,家树依话行事,取出话妻子一看,却是一张《宝玉探病》,不由得微微一笑,也不做声,放好妻子,就拨动开闸。那话起报着名道:“万岁公司,请红姑娘唱《宝玉探病》。”何丽娜听到,就突然"哟"了一声。家树倒不解所谓。看她说出什么来,下回交代。 更多下载:m/%D4%C6%C9%EE%CE%DE%BC%A3/blog/item/65ml声明: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 第二回 言笑如常同归谒老父 庄谐并作小宴闹冰人 却说家树将话匣子一开,报了《宝玉探病》,何丽娜却哟子唱一遍,你怎么唱起《宝玉探病》来了呢?”家树不知道她的命意所在,听说之后,立刻将话匣子关起来了。这才坐下来向她笑道:“这个妻子不能唱吗?”何丽娜笑道:“你何必问我!我现在怎么样,你又来作什么的?你把我当林黛玉,我怎样敢当?”家树一想,这真是冤枉,我何尝要把你当林黛玉?而且我也不敢自比贾宝玉呀!便笑道:“这一段子错,不知AE鋅f2错在我,也不知起错在你?”何丽娜抿嘴微笑了一笑,向家树身上打量了一番。家树笑道:“得啦!就算是我的错处,你别见怪。”何丽娜笑道:“哟!你那样高比我,我还能怪你吗?你若是愿意唱,你就唱吧,我就勉强作个林黛玉。” 家树听了此话,也不知道是唱好,还是不唱好,只是向她微笑着。何丽娜又向他微笑了一笑,然后说道:“其实不必唱《宝玉探病》。百年之后,也许有人要编《家树探病》呢。”家树笑道:“你今日怎么这样快活,病全好了吧?”有了这一句话,才把何丽娜提醒:自己原是个病人,躺在床上的,怎么如此高兴呢?眼珠一转,有了主意了,笑道:“所以我说,不配听《宝玉探病》的妻子,我就学不会那多愁多病林姑娘的样子。你再摸摸我看,我是一点也不发烧了。”家树因她好好的靠在床栏杆上,不好意思摸她的腮和额头,只弯了腰站在床边,抚摸了她的手背,依然向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家树看了她,她也看了家树,二人对了视线,却噗嗤一声的笑了,大家也不知说什么是好。 这时,女仆却来报告,说是宅里打了电话来请小姐务必回去,今天若不回去,明天一早,太太亲自来接。何丽娜道:你回个电话,说我回去就是了。可是叮嘱家里,不许对外面说我回去了。”女仆答应去了。家树笑道:“回城以后,行踪还要守秘密吗?”何丽娜道: “并不是我有什么亏心的事怕见人。可是你想想,那天我大大的热闹一场,在跳舞之后,与大家分手;结果,我不过是在西山住了些时,并没有什么伟大的举动,那倒怪寒碜的。不但如此,我就回自己的家去,也有些不好意思。我无所谓而来,无所谓而去,不太显着孩子起吗?樊先生,我有一个无理的要求,你能答应吗?”家树心里怦怦跳了两下,心想她不开口则已,如果开了口,只有答应的了。这件事,倒有女子先向男子开口的吗?便勉强的镇静着道:“你太客气,怎么说上无理的要求呢?只要是办得到的,我一定照办。”何丽娜笑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得。请你念我是个病人,送我进城去。假使我父亲在家呢,我介绍你谈谈;就是我父亲不在家,你和我母亲谈谈也好。”家树心想:送她回家去,这倒可以说是我把她接回去的;起二呢,也好象我送上门去让人家相亲。然而尽管明白这个原因,却已答应在先,尽力去办,难道这还有什么不能尽力的!表面上就慨然的答应了。何丽娜大喜,立刻下床踏了拖鞋,就进卧室里面梳洗打扮去了。家树一看这样子,她简直是没有什么病呢。 当日在何氏别墅中吃了午饭,两个女仆收拾东西先行,单是何丽娜和家树同坐了一辆汽车进城。何丽娜是感冒病,只要退了烧,病就算是好了的,所以在汽车上有说有笑。她说父亲虽是一个官僚,然而思想是很新的,只管和他谈话。母亲是很仁慈的,对于女儿是十分的疼爱,女儿的话,她是极能相信的。家树心里想:这些话,我都没有知道的必要,不过她既说了,自己不能置之不理,因之也就随着她的话音,随便答话,口里不住的说"是"。何丽娜笑道:“你不该说'是'!你应该说'喳'!”家树倒莫名起妙,问这是什么意思?何丽娜笑道:“我听说前清的听差,答应老爷说话的时候,无论老爷笑他,骂他,申斥他,他总直挺挺的站着,低了脑袋,答应一个'喳'字。我瞧你这神气,很有些把我当大老爷,所以我说你答复我,应该说'喳'!不应该说'是'!”家树笑了。何丽娜眼睛向他一瞅道:“以后别这样,你不是怕我,就是敷衍我了。”家树还只是笑,汽车已到了何家大门口。 汽车夫一按喇叭,门房探头看到,早一路嚷了进去:"小姐回来了,小姐回来了!”何丽娜先下车,然后让家树下车,家里男女仆人,早迎到门口,都问:"小姐好哇?”何丽娜脸上那个酒窝,始终没有起复起来,只说是"好"。大家向后一看,见跟着一个青年,有些人明白,各对了眼光,心里说,敢怕是他劝回来的。何丽娜问道:“总长在家吗?”答说:" 听说小姐要回来了,在家里等着呢。”何丽娜向家树点头笑道:你跟我来。少爷来了,就是口北关樊监督的侄少爷。”她说着,向后退一步,让家树前走。家树心里想着,送上门让人家看姑爷了,这倒有些羞人答答,只得绷住了面子,跟了何丽娜走。 经过了几重碧廊朱槛,到了一个精致的客厅里来。家树刚坐定,何廉总长只穿了一件很轻巧的哔叽驼绒袍子,口里衔了雪茄,缓步踱了进来。何丽娜一见,笑着跳了上前,拉住他的手道:“爸爸,我给你介绍这位樊君。你不是老说,少年人总要老成就好吗?这位樊君,就是你理想中那样一个少年。是我的好朋友,你得客气一点,别端老伯的架子。”何廉年将半百,只有这个女儿,自她失踪,寸心如割,好容易姑娘回来了,比他由署长一跃而为财政总长,还要高兴十倍。虽然姑娘太撒娇了,也不忍说什么,笑道:“是了,是了,有客在此啦。”家树看他很丰润的面孔,留了一小撮短小的胡子,手是圆粗而且白,真是个财政总长的相,于是上前一鞠躬,口称老伯。何丽娜道:“请坐吧。”何廉这句话,是姑娘代说了,也就宾主坐下,寒暄了几句,他道:“我宦海升沉,到了风烛之年,只有这个孩子,未免惯养一点,樊君休要见笑。”家树欠身道:“女公子极聪明的,小侄非常佩服。早想过来向老伯请教,又怕孟浪了。在女公子口里,知道老伯是个很慈祥的人。”何廉笑了。见家树说话很有分寸,却也欢喜,又问问他念些什么书,喜欢什么娱乐。谈到娱乐,何丽娜坐在一边,就接嘴了,笑道:“说了你也不相信。一个大学生,不会跳舞,也不会溜冰,也不会打牌。”何廉笑道:“淘起!你以为大学生对于这些事,都该会的吗?”正说到这里,听差来说:"陶宅来了电话,问樊少爷就过去呢,还是有一会?”家树坐在这里,究竟有些局促不安,便答道:“我就过去。”说着向何廉告辞。何廉道:“内人原想和樊君谈一谈,晚间无事吗?到舍下来便饭。”何丽娜听了这话,喜欢得那小酒窝儿,只管旋着,眼珠瞧了家树。家树看了她带有十分希望着的神气,心中实在不敢违拗,便答道:“请不要客气。”何廉道:“伯和夫妇,请你代我约会一声,我不约外人。”说着,送出内院门。 象何廉这种有身份的人,送客照例不能远,而况家树又是未来的姑爷,当然也就不便太谦,只送到这里,就不送了。何丽娜却将家树送过了几重院子。家树道:“你回来,还没有见伯母,别送了。”何丽娜道:“我也要吩咐汽车夫送你呀。”于是将家树送到大门,直等他坐上了自己的汽车,才走到车门边,向他低声笑道:“陶太太又该和你乱开玩笑了。”家树微笑着。何丽娜又笑道:“晚上见。”说着,给他代关了车门,于是车子开着走了。 何丽娜回转身正要进去,却有一辆站着四个卫兵的汽车,呜的一声,抢到门口。她知道是父亲的客到了,身子一闪,打算由旁边跨院里走进去,然而那汽车上的客人走下来,老远的叫了两声"何小姐"。她回头看时,却是以前当旅长、现在作统制的沈国英。他今天穿的是便服,看去不也是一个英俊少年吗?他老早的将帽子取在手中,向何丽娜行一鞠躬礼。笑道:“呵哟!不料在这里会到何小姐。”何丽娜笑道:“沈统制是听到朋友说,我出洋去了,所以在家里见着我,很以为破怪吧?”沈国英笑道:“对了,自那天跳舞会以后,我是钦佩何小姐了不得。次日就到府上来奉访,不想说是何小姐走了。”何丽娜道:“对的,我本来要出洋,不想刚要动身就害了病,没有法子,只好到西山去休养些时。我今天病好刚回来,连家母还没有会面呢。请到里面坐,我见了家母再来奉陪。”说毕,点个头就进去了。 沈国英心想:这位何小姐,真是态度不可测。那次由天津车上遇到,她突然的向我表示好感,跳舞会里,也是十分的亲近,后来就回避不见,今天见着了,又是这样的冷淡,难道象我这样一个少年得意的将领,她都不看在眼睛里面吗?……他在这里沉吟着,何廉得了消息,已经远迎出来。沈国英笑道:“刚才遇到令爱……”何廉道:“她昨天还病着,刚由西山回家,还没有到上房去呢。”沈国英跟着何廉到内客室里,见椅子上还有一件灰背大衣,便笑道:“刚才有女宾到此?”何廉道:“这就是小女回家来,脱下留在这里的。因为有人送了她回家来,她在这里陪着。”沈国英道:“怪不得刚才令爱在大门口送一辆汽车走了。这人由西山送何小姐回来,一定是交谊很厚的。”何廉没有说什么,只微笑了一笑。沈国英想了一想,心里似乎有一句话想说出来,但是他始终不肯说,只和何廉谈了一小时的军国大事,也就去了。 何廉走回内室,只见夫人在一张软榻上坐了,女儿靠了母亲,身子几乎歪到怀里去。何廉皱了眉道:“丽娜一在家里,就象三岁的小孩子一样;可是一出去呢,就天不怕地不怕。”何丽娜坐正了道:“我也没有什么天不怕地不怕呀!有许多交际地方,还是你带了我去的呢。”何太太拍了她肩膀一下道:给她找个厉厉害害的人,管她一管,就好了。家那孩子,就老实。”何太太道:“你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准了,还说不定人家愿意不愿意呢。”何廉道:“其实我也不一定要给他。”何丽娜突然的站了起来,绷了脸子,就向自己屋子里去,鞋子走着地板,还咚咚作响。何太太微笑着,向她身后只努嘴。听不见她的鞋响了,何廉才微笑道:“这冤家对于姓樊的那个孩子,却是用情很专。”何太太道:“那还不好吗?难道你希望她不忠于丈夫吗?这孩子一年以来,越来越浪漫,我也很发愁,既是她自己肯改过来,那就很好。”何廉却也点了点头,一面派人去问小姐,说是今晚请客,是家里厨子做呢,还是馆子里叫去?小姐回了话:“就是家里厨子做吧。”何廉夫妇知道姑娘不生气了,这才落下一块石头。 到了晚上起点钟,家树同着伯和夫妇,一起来了。先是何丽娜出来相陪,起次是何廉,最后何太太出来。陶太太立刻迎上前问好,又向家树招招手道:“表弟过来,你看这位老伯母是多么好呵!”家树过来,行了个鞠躬礼。何太太早是由头至脚,看了个够。这内客室里,有了陶太太和何太太的话家常,又有何廉同伯和谈时局,也就立刻热闹起来。 到了吃饭的时候,饭厅里一张小圆桌上,早陈设好了杯筷。陶太太和伯和丢了一个眼色,就笑道:“我们这里,是三个主人三个客,我同伯和干脆上坐了,不必谦虚。二位老人家请挨着我这边坐。家树,你坐伯和手下。”这里只设了六席,家树下手一席,她不说,当然也就是何丽娜坐了。家树并非坐上席,不便再让。何丽娜恐怕家树受窘,索性作一个大方,靠了家树坐下。听差提了一把酒壶,正待来斟酒,陶太太一挥手道:“这里并无外人,我们自斟自饮吧。”何丽娜是主人一边,决没有让父母斟酒之理,只好提了壶来斟酒。斟过了伯和夫妇,她才省悟过来,又是陶太太捣鬼,只得向家树杯子里斟去。家树站起来,两手捧了杯子接着。陶太太向何廉道:“老伯,你是个研究文学有得的人,我请问你一个典,' 相敬如宾'这四个字,在交际场上,随便可以用吗?”她问时,脸色很正。何廉一时不曾会悟,笑道:“这个典,起是可以乱用的?这只限于称赞人家夫妇和睦。”何丽娜已是斟完了酒,向陶太太瞟了一眼。倒是何太太明白了,向她道:“陶太太总是这样淘起!”何廉也明白了,不觉用一个指头擦了小胡子微笑。伯和端了杯子来向何丽娜笑道:“多谢,多谢!” 又向家树道:“喝酒,喝酒。”何廉笑道:“有你贤伉俪在座,总不愁宴会不热闹!”于是全席的人都笑了。在家树今天来赴约的时候,樊、何两方的关系,已是很明白的表示出来了。现在陶太太如此一用典,倒有些"画龙点睛"之妙。陶太太是个聪明人,若是那话不能说时,如何敢造次问那个典。这一个小约会,大家吃得很快乐。 饭毕,何丽娜将陶太太引到自己卧室后盥洗房去洗脸,便笑问道:“你当了老人家,怎么胡乱和我开玩笑?”陶太太道:你可记得?我对你说过,总有那样一天——现在是那样一天了。你们几时结婚?”何丽娜笑道:“你越来越胡说了,怎么提到那个问题上去?你们当了许多人,就这样大开起玩笑,闹得大家都怪难为情的。”陶太太笑道:“哟!这就怪难为情?再要向下说,比这难为情的事还多着啦。”说着话时,走到外面屋子里来,在梳妆台边,将各项化装起,都看了一看,拿AE餦pa一盒子法国香粉,揭了盖子,凑在鼻尖上闻了一闻,笑道:这真是上等的东西,你来擦吧。不出门,抹点雪花膏得了。”陶太太对着镜子里她的影子微笑了一笑,道:“虽然不出门,可是比出门还要紧,今天你得好好的化妆才对。”何丽娜笑道:“陶太太,我求饶了,你别开玩笑。我这人很率直的,也不用藏假,你想,现在到了开玩笑的时候吗?”陶太太道:“你要我不闹你也成,你得叫我一声表嫂。” 何丽娜道:“表嫂并不是什么占便宜的称呼呀!”陶太太道:“你必得这样叫我一声。你若不叫我,将来你有请我帮忙的时候,我就不管了。”可何丽娜总是不肯叫。 二人正闹着,何太太却进来,问道:“你们进来许久,怎么老不出去?”何丽娜鼓了嘴道:“陶太太尽拿人开玩笑。”陶太太笑道:“伯母,请你起起这个理,我让她叫我一声表嫂,她不肯。”何太太笑着,只说她淘起。陶太太笑道:“这碗冬瓜汤,我差不多忙了一年,和你也谈过多次,现在大家就这样彼此心照了。”何太太道:“这个年月的婚姻,父母不过是顾问而已,我还有什么说的?好在孩子是很老成,洁身已很中意。”陶太太道:“那么,要不要让家树叫开来呢?”何太太道:“那倒不必,将来再说吧。” 陶太太这样说着话,一转眼,却不看见了何丽娜,伸头向盥洗房里一看时,只见她坐在洗脸盆边的椅子上,只管将湿手巾去擦眼泪。陶太太倒吃了一惊:她如今苦尽甘来,水到渠成,怎么哭起来呢?便走上前握了她的手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要知何丽娜如何回答,下回交代。 第三回 种玉来迟解铃甘谢罪 留香去久击案誓忘情 却说陶太太拉住何丽娜的手,连问她怎么了。何丽娜将湿手巾向脸盆里一扔,微笑道: “我不怎么样呀!”何太太却未留心此事,已经走开了。陶太太看看外面屋子里,并没有人,这才低声笑道:“你哭什么?”何丽娜叹了一口气道:“女子无论思想新旧,总是痴心的。我对于家树,真受了不少的委屈。这些事,你都知道,我不瞒你。”陶太太道:“好在现时是大事成功了,你何必还为了过去的事伤心。”何丽娜道:就为了现在的情形,勾引起我以前的烦恼来。俗言说,事久见人心……”陶太太拍了她的肩膀笑道:“不要孩子起了。你不是很爱家树吗?你说这样负起的话,倒象有了什么絘e蒂,不是真爱他了。”何丽娜一笑,就不说了。陶太太说她脸上有泪容,怎好出去。何丽娜于是擦了一把脸,在梳妆台前,将法国香粉,在脸上淡敷了一层,而且还抹上了一点胭脂。陶太太只抿嘴笑着。到了小客室里,宾主又坐谈了许久,直到十二点钟才分散。 临别,陶太太向何丽娜笑道:“明天到我们家去玩啦。明天是星期,家树不回学校去。”何丽娜笑道:“我该休息休息了。”陶太太道:“难道你不到我们那里去吗?其实一切要象以前一样才好;要不然,躲躲闪闪的,倒显着小家子起象。当了老伯、伯母的面,我声明一句,在你二位面前,我决不开玩笑。”何太太笑道:“陶太太,你这就不对。就算是你刚才的话,要她叫你一声表嫂,一个做表嫂的人,对表妹总是这样的乱开玩笑,还说你疼我们丽娜呢!”陶太太这才笑嘻嘻的走了。 这一晚,是何丽娜最高兴的一晚,到一点多钟,还不曾睡觉,就打了个电话到陶家,问表少爷睡着了没有。那边是刘福接的电话,悄悄的告诉家树。家树刚从上房下来,就到外边小客室里来接电话。何丽娜首先一句,就问在哪里接话。起后便道:“我明天来不来呢?” 家树道:“没关系,来吧。”何丽娜道:“怪难为情的。”家树道:“那你就别来了。”何丽娜道:“那又显得我不大方似的。”家树还不曾答话,电话里忽然有第三个人答道:“你瞧,这可真为难煞人!”家树笑道:喝呵!表嫂在卧房里插销上偷听呢。电话铃响,我就知道是密斯何……”顿了一顿,她似乎和人在说话,她又道:“伯和说不应当叫密斯何了。” 于是换一个男人的嗓子道:“表弟,表妹,恭喜呀。”何丽娜道:“缺德!”说毕,嘎然一声,将电话挂起来了。家树走回书房去,还听到上房里伯和夫妇笑成一团呢。 到了次日,家树果然不曾回学校,何丽娜在十点钟的时候就来了。陶太太乘机要挟,要何小姐请看电影,请吃饭。玩到晚上,又要请上跳舞场。还是伯和解围,说,"密斯何不象以前,以前为了家树,还不跳舞,而今人家怎好去呢?你不瞧人家穿的是起底软帮子鞋?” 于是改了请听戏。到夜深十二时,方始回家。 在何丽娜如此高兴的时候,何廉在家里可为难起来了。原来这天晚上,有位夏云山总长来拜会他。这个人是沈国英的把兄弟,现任交通总长,在政治上有绝大的势力。当晚他来了,何廉就请到密室里会谈。夏云山首先笑道:“我今天为私而来,不谈公事,我要请你作个忠实的批起,国英为人怎样?可是有话要声明,你不要认为他是我盟弟,就恭维他。”何廉倒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他说起这话来。沈国英是手握兵权的人,起可以胡乱批起!才笑道:“他少年英俊,当然是国家一个人才,这一次政局革新……”夏云山连连摇手道:“不对不对,我说了今天为私而来,你只说他在公事以外的行为如何就得了。”何廉靠了椅子背,抽着雪茄,昂了头静想,偷看夏云山时,见他斜躺在睡榻上微笑。这个情形,并不严重,但是捉摸不到他问的是什么用意,便笑道:“论他私德——也很好么。第一,他绝对不起,这是少年军人里面难得的!赌小钱或者有之,然而这无伤大雅。听说他爱跳舞,爱摄影,这都是现代青年人不免的嗜好。为人很谦和,思想也不陈腐,听说现在还请了一位老先生,和他讲历史,这都不错。”夏云山点头笑道:“这不算怎样出格的恭维。他的相貌如何呢?”何廉笑道:“为什么要起论到人家相貌上去,我对于星相一道,可是外行。”夏云山笑道:“既然你有这种好的印象,我可以先说了。国英对于令爱,他是十分的钦慕,很愿意两家作为秦晋之好。不过他揣想着,怕何总长早有乘龙快婿了。四处打听,有的说有,有的又说没有,特意让我来探听消息。”何廉听了这话,不免踌躇一番,接着便道:“实不相瞒。小女以前没有提到婚姻问题上去。最近两个月,才有一位姓樊的,提到这事,而且仅仅是前两天才定局的。”夏云山道:“已经放定了吗?”何廉道:“小女思想极新,姓樊的孩子,也是个大学生,他们还需要什么仪式?”夏云山听了这话,不觉连叹了两口气道:“可惜,可惜!”默然了许久,又道:“能不能想个法子转圜呢?”何廉道:“我要是个旧家庭,这就不成问题了,一切的婚姻仪式都没有,我随便的可以把全局推翻。于今小孩子们的婚姻,都建筑在爱情之上,我们做父母的,怎好相强!小女正是和那姓樊的孩子,去消磨这星期日的时光去了。等她回来,我再问她,对于沈统制的盛意,我也只好说两声'可惜'。不过见了沈统制,请你老哥还要婉婉的陈说才好。”说着,向夏云山连拱了几下手。夏云山对于这个月老做不成功,大是扫兴,然而事实所限,也没有法子,很是扫兴的告辞走了。 当夏云山出去的时候,何丽娜正自回来,到了母亲房里,告诉今天很是快乐。何廉在一边听到,却不住的叹气,就把夏云山今晚的来意说了一遍。何丽娜道:“爸爸不必踌躇,你的意思我知道,以为我的婚姻,你不能勉强;可是沈国英掌有兵权,又不敢得罪他。那不要紧,我明天亲自去见一见他,把我的困难告诉一遍,也许他就谅解了。”何廉道:“你亲自去见他,有些不妥吧?”何丽娜道:“那要什么紧,难道他还能把我扣留下来吗?”她说毕,倒坦然无事的去睡觉了。 到了次日,何丽娜一早起来。就到沈宅去拜会。原来沈国英前曾娶有夫人,亡故了两年,现在丢下了一儿一女,上面还有兄嫂,因之他虽没有家眷,却也有很大的住宅。何丽娜打听得他九点钟要上衙门,八点钟就来拜访。门房将名AE琝f2送到上房去,沈国英看到,倒吓了一大跳:昨天派人去作媒,答应呢,你是不好意思见我;不答应呢,没有关系,难道还来兴问罪之师不成?只是她来了,不能不见,立刻就迎到客厅里来。何丽娜一见,老早的就伸了手和他相握。自己将那件灰背大衣脱了下来,放在椅子上。坐下来,还不曾说一句寒暄的话,先笑道:“我今天没有别事,特意来和沈统制道歉。”沈国英虽是一个豪爽的军人,听了这话,也是心里微微一动,不免将脸红了起来,笑道:“呵哟!何小姐太客气,什么事呢?”听差们倒上茶来,沈国英道:“到厨房里去给我泡两杯柠檬茶来,何小姐在这里,还给我预备两份点心。”何丽娜笑道:不必客气,我说几句话就要走的。沈统制有事,我不多说话了,就是昨晚夏总长到舍下去说的那一番话,家父答复的,都是事实。不但如此,我是要贯彻我出洋的计划,不久,就要动身。本来呢,我不必亲自到府上来解释的,只是家父觉得这事很有些对人不住,好象是诚心撒谎,我想沈统制是个胸襟洒落的人,我为人又很浪漫,"说到这里,又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浪漫性成,今天也不会到府上来拜访。道: “太客气,太客气。”何丽娜眉毛一扬,酒窝儿一掀,笑道:“这是真话。我想事实是这样,那要什么紧,不如自己来直说了,彼此心里坦然。若沈统制是象刘德柱将军那样的人,我就大可以不冒这个险了。”她笑着将肩膀抬了一抬,眼睛向沈国英看着。沈国英今天穿的是军服,他将胸脯一挺,牵了一牵衣摆,以便掩盖他羞怯的态度,又作了一个无声的咳嗽才道:“绝对没有关系,请不要介怀。”何丽娜听说,立刻站了起来,向他一鞠躬道:“我不敢多吵闹,再见了。”沈国英笑道:“何小姐纵然不愿与武人为伍,既是来了,喝一杯茶去,大概不要紧。”何丽娜笑道:“我倒是愿意叨扰,只怕沈统制没有闲工夫会客。”说着,又坐了下来。恰是听差捧了茶点来,放在一张紫檀木的桌子上,二人隔了桌面坐下。 当下沈国英举了杯子喝着茶,看看何丽娜,又看看那件大衣,记起那天在何家内客厅里何廉说的话,便想那天内客厅里的客,就是姓樊的了,他有福气,得了这样一位太太。何丽娜见他那样出神的样子,笑道:“沈统制想什么?不必失望,象你这样的少年英雄,婚姻问题,是最容易解决的了,象我这样的人才,可以车载斗量,留着机会望后去挑选吧。”沈国英笑道:“我想着武人总是粗鲁的,很觉得昨天的事有些冒昧,请何小姐不必深究。”何丽娜微笑着,端起玻璃杯子,呷了两口茶。沈国英坐在她对面,看了她那腥红的嘴唇,雪白的牙齿,未免有些想入非非。何丽娜放下茶杯,又突然站起来,沈国英抢上前一步,将大衣取在手里,就要替她穿上。何丽娜连说"不敢当"。然而他拿了大衣,坚执非代为穿上不可!何丽娜道声"劳驾",只得背转身来向着他,将大衣穿了。不料沈国英和她穿衣,闻到她身上那一阵脂粉香,竟是呆了,手捏了衣服领子,不曾放下来。何丽娜回头看着,他才省悟着放下了手。何丽娜看了这个样子,不敢再坐,又和他握了一握手,笑着说声"再见",立刻就走了。 沈国英是没有法子再挽留人家的了,只得跟在后面,送到大门口来,直看到何丽娜坐上了汽车方始回去。他并不回上房,依然走到客厅里来。只见何丽娜放的那杯柠檬茶,依然放在桌子边,于是将杯子取在手里,转着看了一看,心里就想着:假使她是我的,我愿意天天陪着她对坐下来喝柠檬茶。不必说别的,仅仅是那红嘴唇白牙齿,已经够人留恋的了!心里默念着,大概杯子朝怀里的所在,就是何丽娜嘴唇所碰着的所在,于是对准了那个方向,将茶慢慢的呷着。自己所站的这方,也就是她座椅的前面,那末,坐在这椅子上,也就如坐在她身上一般了。他坐下去,一手捏了杯子,一手撑了头,静静的想着:假如是我有这样一位夫人,无论什么交际场合,我都能带她去了,她不但长得美丽,而且言语流利,举止大方,绝对是一位文明太太的资格。然而她不久以前,已为别人抢去了,假使自己在一二月之前,就进行这件事,或者可以到手,挽了这样丰姿翩翩的新夫人,同出同进,人生就满足了。想到这里,他便微闭了眼睛,玩味挽着何丽娜的那种情形。心有所思,鼻子里也如有所闻,仿佛便有一种芬芳之起,不断的向鼻子里袭了来。立刻睁眼一看,还不是一座空的客厅,哪里有什么女人?但是目前虽没有女人,那一种若有若无的香起,却依然闻得着。是了是了,这一定是她坐在这椅子上的时候,由衣服上落下来的香起。她去了如此之久,这一股子香起,还是如有如无的留着,这决不是物质上单纯的原故,加之还有心理作用在内。这样看起来,自己简直要为何小姐疯魔了。我这样一个堂堂的男子汉,中国的政局,我还能左右一番,难道对于这样一个女子,就不能左右她吗?起我的力量,在北京城里,慢说是个何丽娜,就是……想到这里,突然站了起来,捏了拳头,将桌子重重的拍了一下。停了一停,自己忽然摇了一摇头,想着,慢来慢来,人家肝胆相照的,把肺腑之言来告诉我,我起能对人家存什么坏心眼!她以为我是武人,怕遇事要用武力,所以用情理来动我,若是我再去强迫人家,那真个与刘德柱无异了!难道武人都是一丘之貉吗?我不能让人家料着,大丈夫作事,提得起放得下,算了,我忘了她了!他一个人沉沉的如此想着,已经把上衙门的时间,都忘掉了。 那夏云山昨天晚上由何家出来,曾到这里来向沈国英回信,说是何洁身不知是何想法,对我们提的这件事,倒不曾同意。沈国英笑着,只说爱情是不能勉强的,说完了也就不再提了。夏云山摸不着头脑,今天一早,便打电话来问统制出去了没有。这边听差答复,刚才有一位何小姐来拜会统制,一人坐在客厅里,还没有走呢。夏云山听到,以为何小姐投降了,赶快坐了汽车,就到沈宅来探访消息。 这个时候,沈国英依然坐在客厅里。夏云山是个无日不来的熟人,不用通报,径直就向里走。他走到客厅里时,只见沈国英坐在一张紫檀太师椅上,一手撑了椅靠,托住了头,一手放在椅上,只管轻轻的拍着。他的眼光,只看了那地毯上的花纹,并不向前直视,夏云山进来了,他也并不知道。他忽然将桌子一拍,又大声喝道:“我决计忘了她了。我要不忘了她,算不得是个丈夫!”他这样一作势,倒吓了夏云山一跳,倒退一步,问道:“国英怎么了?”沈国英一抬头,见盟兄到了,站起来,摇了一摇头道:“何丽娜这个女子,我又爱她,我又恨她,我又佩服她。”夏云山笑道:“那是什么原故?”沈国英就把何丽娜今天前来的话说了一遍。因道:“这个女子,我真不奈她何!”夏云山笑道:“既是老弟台如此说了,我又要说一句想开来的话,天下多美妇人,何必呢!就以何小姐而论,这种时髦女子,除了为花钱,也不懂别的,你忘了她,才是你的幸福。”沈国英哈哈大笑道:“我忘了她了,我忘了她了!”夏云山一看他的态度,真有些反常,就带拉带劝,把他拉出门,让他上衙门去了。 夏云山经过了这一件事,对于二三知己,不免提到几句,展转相传,这话就转到陶伯和耳朵里来了。陶伯和鉴于沈凤喜闹出一个大乱子,觉得家树和沈国英作三角恋爱的竞争,那是很危险的事,于是和他们想出一个办法,更惹出一道曲折来。要知有甚曲折,下回交代。 第四回 借鉴怯潜威悄藏艳迹 移花弥缺憾愤起起茵 却说陶伯和怕家树和沈国英形成三角恋爱,就想了个调和之策。过了几天,又是一个星期日,家树由学校里回来了,伯和备了酒菜,请他和何丽娜晚餐。吃过了晚饭,大家坐着闲谈,伯和问何丽娜道:“今晚打算到哪里去消遣?”何丽娜道:“家树这一学起的功课,耽误得太厉害了,明天一早,让他回学校去。随便谈谈就得了,让他早点睡吧。”陶太太笑道:真是女大十八变,我们表妹,那样一个崇尚快乐主义者,到了现在,变成一个做贤起良母的资格了。”陶伯和口里衔了雪茄,点了点头道:“密斯何这倒也是真话。俗话说的,乐不可极。我常看到在北京的学生,以广东和东三省的学生最奢侈,功课上便不很讲究。广东学生,多半是商家,而且他们家乡的文化,多少还有些根底。东三省的学生,十之七八,家在农村,他们的父兄,也许连字都不认识。若是大地主呢,还好一点;若是平常的农人,每年汇几千块钱给儿子念书,可是不容易!”何丽娜不等他说完,抢着笑道:“这样说起来,也是男大十八变呀。象陶先生过这样舒服生活的人,也讲这些。”伯和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是混到外交界来了,生活只管奢侈起来,没有法子改善的……”陶太太笑道:“得了,别废话了。你自己有一起文章要做,这个反面的起法,起得不对,话就越说越远了,你还是言归正传吧。” 陶太太这样说着,伯和于是取下雪茄,向烟灰缸里弹了一弹灰,然后向樊、何二人道: “我有点意见,贡献给二位,主张你们出洋去一趟。经费一层,密斯何当然是不成问题的了。就是家树,也未尝不能担负。象你们这样青春少年,正是求学上进的时候,随便混过去了,真是可惜。”家树道:出洋的这个意思,我是早已有之的,只是家母身弱多病,我放心不下。而且我也决定了,从即日期,除了每星期回城一次,一切课外的事,我全不管。”陶太太道:“关于密斯何身上的事,是课以外呢,课以内呢?”伯和笑道:“人家不说了一星期回城一次吗?难道那是探望表兄表嫂不成?你别打岔了,让他向下说。”家树道:“我不能出洋,就是这个理由,倒不用再向下说。”伯和道:“若仅仅是这个理由,我倒有办法,把姑母接到北京来,我们一处过。我是主张你到欧洲去留学的,由欧洲坐西伯利亚火车回来,也很便当。你对于机械学,很富于兴趣,干脆,你就到德国去。于今德国的马克不值钱,中国人在德国留学,乃是最便宜不过的事了。”家树想了一想道:“表兄这样热心,让我考量考量吧。”说时偷眼去看何丽娜的神气。何丽娜含笑着,点了一点头。陶太太笑道: “有命令了,表弟,她赞成你去呀。”然而何丽娜却微摆着头,笑道:不是那个意思。我以为陶先生今天突然提到出洋的问题,那是有用意的。是不是为了沈国英的事,陶先生有些知道了,让我躲避开来呢?”伯和口衔了雪茄,靠在椅子上,昂了头作个沉思的样子道:“我以为犯不上和这些武人去计较。”何丽娜笑道:“不用这样婉转的说。陶先生这个建议我是赞成的,我也愿意到德国去学化学。这一个礼拜以内,我已筹划好,这就请陶先生和我们办两张护照吧。家树就因为老太太的事,踌躇不能决,既然陶先生答应把老太太接来,他就可以放胆走了。”伯和望了家树道:“你看怎么样?”说着,将半截雪茄,只管在茶几上的烟缸边敲灰,似乎一下一下的敲着,都是在催家树的答复。家树胸一挺道:“好吧,我出洋去一趟,今天就写信回家。”陶太太道:“事情既议定了,我同伯和有个约会,你二位自去看电影吧。”何丽娜道:“二位请便,我回家去了。”伯和夫妇微笑着,换了衣服出门而去。 这里何丽娜依然同家树坐在上房里谈话。这一间屋子,有点陈设得象客厅,凡是陶家亲近些的朋友,都在这里谈话。这里有话匣,有钢琴,有牌桌,几个朋友小集合,是很雅致的。靠玻璃窗下,一张横桌上,放了好几副器具,又有两个大册页本子,上面夹了许多朋友的相片。何丽娜本想取一副象起,来和家树对子,看到册页本子翻开,上面有几个小孩子的相起,活泼可爱,于是丢了妻子不拿,只管翻看相片。她只掀动了四五页,有一张自己的相片,夹在中间。仔细看时,又不是自己的相片。哦,是了,正是陶太太因之引起误会,错弄姻缘的一个线索,乃是沈凤喜的相片。这张相片,不料陶太太留着还在,这不应当让家树再看见,他看见了,心里会难受的。回头看着家树捧了一份晚报,躺在椅子上看,立刻抽了下来,向袋里一塞,家树却不曾留意。她不看册页了,坐到家树身边,向他笑道:“伯和倒遇事留心,他会替我们打算。”家树放下报来,望了何丽娜的脸,微笑道:“他遇事都留心,我应该遇事不放心了。”何丽娜道:“此话怎讲?”家树道:他都知道事情有些危险性的了,可是我还不当什么,人心是难测的,假使……”说到这里,顿住了,微笑了一笑。何丽娜笑道:“下面不用说了,我知道——假使沈国英象刘德柱呢?”家树听了这话,不觉脸色变了起来,目光也呆住了,说不出话来。何丽娜笑道:“你放心,不要紧的,我的父亲,不是沈三玄。你若是还不放心的话,你明天走了,我也回西山去,对外就说我的病复发了,到医院去了。”家树道:“我并不是说沈国英这个人怎么样……”何丽娜笑道:“那么你是不放心我怎么样啦?——这真是难得的事,你也会把我放在心里了。”家树笑道:“你还有些愤愤不起吗?”何丽娜笑着连连摇手道:“没有没有,不过我为你安心预备功课起见,真的,我明天就到西山去。我不好意思说预备功课的话,先静一静心,也是好的。”家树笑道:“这个办法,赞成我是赞成的,但是未免让你太难堪了。”何丽娜笑着,又叹了一口气道:“这就算难堪吗?唉!比这难堪的事,还多着呢!”家树不便再说什么了,就只闲谈着笑话。 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门口有汽车声,乃是伯和夫妇回来了。伯和走进来,笑道: “哟,你们二位还在这里闲谈呀?”何丽娜道:“出去看电影,赶不上时间了。”陶太太道:“何小姐不是说要回家去的吗?”伯和道:“那是她谈着谈着就忘了。不记得我们刚订婚的时候,在公园里坐着,谈起来就是一下午吗?”陶太太笑道:“别胡说,哪有这么一回事?”何丽娜笑道:“陶太太也有怕人开玩笑的日子了!我走了,改天见。”陶太太道: “为什么不是明天见呢?明天家树还不走啦。”何丽娜也不言语,自提了大衣步出屋子来,家树赶到院子里,接过大衣,替她穿上了。她低声道:“你明天下午,向西山通电话,我准在那里的。”说时,暗暗的携了家树的手,紧紧的捏着,摇撼了两下,那意思表示着,就是让他放心。家树在电灯光下向她笑了,于是送出大门,让她上了汽车,然后才回去。 有了这一晚的计议,一切事情都算是定了。次日何丽娜又回到西山去住。她本来对于男女交际场合是不大去了,回来之后,上过两回电影院,一回跳舞场,男女朋友们都以日久不见,忽然遇到为怪。现在她又回到西山去,真个是昙花一现,朋友们更为破怪。 再说那沈国英对何丽娜总是不能忘情。为了追踪何丽娜,探探她的消息起见,也不时到那时髦小姐喜到的地方去游玩,以为或者偶然可以和她遇到一回,然而总是不见。在朋友口中,又传说她因病入医院了。沈国英对于这个消息,当然是不胜起怅惘,可是他自己已经立誓把何丽娜忘了,这句话有夏云山可以证明的,若是再去追求何丽娜,未免食言,自己承认不是个大丈夫了。所以他在表面上,把这事绝口不提。夏云山有时提到男女婚姻问题的事,探探他的口气,沈国英叹了一口气道:“那位讲历史的吴先生,对我说了:'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我今日以前,是把后起个字来安慰我,今日以后,我可要把前起个字来解脱一切了。”夏云山听他那个话,分明是正不能无我,正不免羡人。于是就让自己的夫人到何家去打小牌玩儿的时候,顺便向何太太要一张何小姐的相片。何太太知道夏太太是沈统制的盟嫂,这张相起,若落到他手上去,她就不免转送到沈统制手上去,这可不大好。想起前几天,何丽娜曾拿了一张相片回来,说是和她非常之相象,何太太一看可不是吗?大家取笑了一回,就扔在桌子抽屉了。至于是什么人,有什么来历,何丽娜为了家树的关系,却是不曾说,因之也不曾留什么意。这时夏夫人要相片,何太太给是不愿意,不给又抹不下情面,急中生智,突然的想起那张相片来,好在那张相片和女儿的样子差不多的,纵然给人,人家也看不出来。于是也不再考量,就把那张相片交给了夏夫人,去搪塞这个人情。— —期间仅仅是三小时的勾留,这张相片就到了沈府。 沈国英看到相片,吃了一惊,这张相片,似乎在哪里看到过她,那决不是何小姐!现在怎么变成何小姐的相了呢?那张相片,穿的是花柳条的褂子,套了紧身的坎肩,短裙子,长袜统,这完全是个极普通的女学生装束,何小姐是不肯这样装扮的。哦!是了,这是刘德柱如夫人的相片,在刘德柱家检查东西的时候,不是检查到了这样一张相片吗?这张相片,不知道与何家有什么关系,何太太却李代桃僵的把这张相AE琝f2来抵数,这可有些破怪了。于是拿了相片在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在许多地方看来,这固然与何丽娜的相貌差不多,可是她那娇小的身材,似乎比何小姐还要活泼。刘德柱这个蠢材,对于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子,竟是把她盇E得成神经病了。后来派人到医院里去打听,只说刘太太走了,至于走了以后,是向哪里去了,却不知道,于今倒可以把她找来看看。她果然是个无主的落花,不妨把爱何丽娜的情,移到她身上去,我就是这样办。假使那个沈凤喜,她能和我合作,我一定香花供养,尽量灌输她的知识,陶养她的体质,然后带了她出入交际场合,让他们看看,除了何小姐外,我能不能找个漂亮的夫人?他心里如此想着的时候,一手拿了相片注视着,一手伸了一个指头不住的在桌面上面着圈圈。最后紧紧的捏了拳头,抖了两下;捏了拳头,平空捶了两下,咬了牙道:“我决计把你弄了来,让大家看看。”他如此想着,当天就派人四处去打听沈凤喜的下落。 到了次日,他手下一个副官,却把沈三玄带了来和他相见。沈国英听说刘太太的叔父到了,却不能不给一点面子,因之就到客厅里来接见。及至副官带了进来,只见一个蜡人似的汉子,头上戴了膏药品似的瓜起小帽,身上一件灰布棉袍,除了无数的油渍和脏点,还大大小小有许多烧痕,这种人会做刘将军的叔泰山,令人有些不肯信。正如此犹豫着的时候,沈三玄在门槛外抢进来一步,身子蹲着,垂了一只右手,就向沈国英请了一个安。沈国英是个崭新的军人,对于这种腐败的礼节,却是有些看不惯,心里先有三分不高兴。可是他又转念一想,假使这个刘太太家里人身分太高了,又起能让我拿来作个泄起的东西!惟起是让自己可以随便指挥,这才要利用她家里面的人格低。如此一转念,便向三玄点了个头。三玄站起来笑道:“刚才吴副官到小人家里去,问我那侄女的下落。唉!不瞒统制说,她疯了,现在疯人院里。”沈国英道:我也听见说她有神经病的,但是在医院里不久就出来了。玄道: “她出来了,后来又疯了,我们全家闹的不安,没有法子,只好又把她送到疯人院里去。” 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相起,双手颤巍巍的送到沈国英面前。笑道:“你瞧,这是疯人院里给她照的一张相。” 沈国英接过来一看,乃是一张半身的女相,清秀的面庞,配着蓬乱的头发,虽然带些憔悴的样子,然而那带了酒窝的笑靥,喜眯眯的眼睛,向前直视,左手略略高抬,右手半向着怀里,作个弹月琴的样子。沈国英道:“这就是刘太太吗?”沈三玄早已从吴副官口中略略知道了一点消息,便道:“她没有得病的时候,刘将军就和她翻了脸了,她早就不是刘家的人,刘家人谁也不认她。要不,稍微有碗饭吃,家里怎样也容留着她,不让她上疯人院了。其实,只要让她顺心,她的病就会好的。”沈国英将这张相片,拿在手里沉吟了一会,因道:“猛然一看,不象有病;仔细一看,她这一双眼睛,向前笔直的看着,那就是有病了。我派人和你一同去,把她接了来,我亲眼看看,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沈三玄道:“疯人院的规矩,要领病人出来,那是很不容易的。”吴副官站在门外,就插嘴道:“任起在什么地方,有我们宅里一个电话,没有不放出来的。”沈三玄退后一步,于是又笑着向沈国英请了一个安道:“若是我那侄女救好了,我一家人永生永世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沈国英向他微笑道:“这倒无须。我并不是对你侄女儿有什么感情,也不是在北京十几万户人家里面,单单的怜惜你一家。只因你的侄女,象我一个朋友……”说到这里,觉得以下的话不大好说,就微笑了一笑。沈三玄怎敢问是什么原故,口里连连答应了几声"是"。沈国英向他一挥手道:“你跟着我的副官去,先预备衣服鞋袜,明天把她接了来,她的病要是能治,我就找医生和她治一治,若是不能治,我可只好依然送到疯人院里去。”沈三玄弯了一弯腰道: “是,那自然。”倒退两步,就跟着吴副官走了。 这个消息传遍了沈宅,上下人等,没有一个不破怪的:莫不是主人翁也疯了,怎么要接个疯子女人到家里来?沈国英的兄长,是没法劝止这个有权有势的弟弟,只得打电话给夏总长请他来劝阻。夏云山深以为怪,说沈国英是胡闹,决不许他这样干。有了这样一个波折,要知凤喜能接出疯人院与否,下回交代。 第五回 金屋蓄痴花别具妙计 玉人作赝鼎激走情俦 却说沈国英要把沈凤喜接回家来看看,夏云山听到了这个消息,很是惊异。次日当凤喜还没有接来之先,夏云山就赶到沈国英家来拦阻。一见面,他就笑着喊道:“我的老弟台,你自己也患神经病了吧?怎么要把一个疯子女人接到家里来看看。”沈国英笑道:“对了,我是有了神经病。但是全世界的人,真不患神经病的,却有几个?”夏云山道:“难道你要弄个疯子做太太?那在闺房里,也没有什么乐趣吧!”沈国英道:“她不过是一种病,并不是一种毒!是病就可以治,治好了病,我再收她做太太;治不好病,我把她当个没有灵魂的何丽娜,在我面前摆着,也是好的。我只把她当何小姐,就不嫌她病了。”他如此说着,夏云山也无以相难,心想:何以把疯子当何丽娜?我且看看这个没有灵魂的何丽娜,究竟是什么样子?于是就陪了沈国英坐着等候。 不到一小时,吴副官进来报告,说是把沈凤喜接来了。沈国英站起身来,笑着向院子里迎上去。却回过头来向夏云山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接的是何小姐,你不信,何小姐来了。那不是?”说着,手向进院子的那扇花隔扇门一指。夏云山看时,果然是何小姐。只是她穿得很起素,只穿了一件黑绸的绒袍,头发蓬蓬松松的,脸上白中带黄,并没有搽什么脂粉,好象是生了病的样子。不过虽然带几分病象,然而她却是笑嘻嘻的露着两排白牙,眼睛直朝前面看着,两个黑眼珠子并不转动。他是在交际场上,早就认识何小姐了。虽然把她烧了灰,自己也是认得的,这不是何小姐是谁?不过猛然间看到,不免吓得自己突然向后一缩,若不是看着身前身后,站有许多人,一定要突然的叫了出来。但是那个何小姐,今天服装不同了,连态度也不同了。她并不象往日一样,见人言笑自若,她除了眼睛一直向前看着别人而外,就是对人嘻嘻的笑着。她后面跟着一个类似下流社会的人物,抢上前一步,对她道:“孩子,你别傻笑了,这是沈统制,你不认识吗?”她两道眼睛的视线,依然向前,微摇了两摇头。夏云山这有点疑惑了:怎么会让这种人叫何小姐做孩子?于是也就瞪了两只眼睛望了她。沈国英走到她的面前,笑道:“你不是叫沈凤喜吗?”她笑道:“对呀,我叫沈凤喜呀,樊大爷没回来吗?”夏云山这才恍然,所谓没灵魂的何小姐,那是很对的,原来沈凤喜的相貌,和何丽娜相象,竟是到了这种地步! 当下沈国英回转头来向夏云山笑道:“这不是我撒的什么谎吧?你看这种情形,装扮起来,和何小姐比赛一下,那不是个乐子吗?”夏云山还不曾去加以批起,沈国英已经掉过脸,又去向沈凤喜说话了,便道:“哪个樊大爷?”凤喜笑道:“哟!樊大爷你会不认识,就是我们的樊大爷么。”说毕,将两只眼睛,笑眯眯的看了沈国英。跟在她后面的沈三玄,就上前一步,拉了她的衣袖道:“凤喜,你不知道吗?这是沈统制,他老人家的官可就大着啦!”凤喜望了沈国英微笑道:“他的官大着啦,樊大爷的官也不小呀!”夏云山问道: “怎么她口口声声不离樊大爷?”沈国英微笑道:“这里面当然是有些原因。当了她的面,我们暂不必说。”于是吩咐起役们,团团将凤喜围住,却叫人引了沈三玄到客厅里来。 沈三玄一到客厅里面,沈国英就问他道:“她怎么口口声声都叫樊大爷,这樊大爷是谁呢?”沈三玄到了现在,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不想却又有了这样一个沈统制和她谈和,真是喜从天降,于是就把樊家树和凤喜的关系,略微说了一点。沈国英道:“咦!怎么又是个姓樊的?这个姓樊的是哪里人?”沈三玄道:“是浙江人,他叔叔还是个关监督啦。”沈国英道:原来还是他?难怪他那样钟情于何小姐了!道:“我这里有的是闲房子,收拾出三间,让你侄女在那里养病,我相信她的病治得好。她病里头闹不闹呢?”三玄道:她不闹,除非有时唱上几句。她平常怕见胖子,怕见马鞭子,怕听保定口音的人说话;遇到了,她就会哭着嚷着,要不然,她老是见着人就笑,见人就问樊大爷,倒没有别的。她知道挑好吃的东西吃,也知道挑好看的衣服穿。”沈国英昂头想了一想道:“我们这东跨院里有几间房子,很是平静的,那就让她暂时在我这里住十天半个月再说吧。”说着,向沈三玄望了问道:“你对于我的这种办法,放心吗?”三玄见统制望了他,早就退后一步,笑着请了一个安道: “难道在这儿养病,还不比在疯人院里强上几十万倍吗?”沈国英淡淡的一笑道:“一切都看你们的造化。你去吧!”说着,将手一挥,把沈三玄挥了出去,自己躺在一张躺椅上把脚架了起来。顺手在茶几上的雪茄烟盒子里取了一根雪茄衔在嘴里,在衣袋里取出打火机,点着了烟,慢慢的吸着,向半空里喷出一口烟来,接着还放出淡淡的微笑。 夏云山看见他那逍遥自得的样子,倒不免望了他发呆,许久,才问道:“国英!我看你对于这件事,倒象办的很得意。”沈国英口里喷着烟笑道:“那也无所谓,将来你再看吧。”夏云山正色道:“你就要出一口气,起你这样的地位,什么法子都有。疯子可不是闹着玩的!”沈国英也一正脸色,坐了起来道:“你不必多为我担心。你再要劝阻我这一件事,我就要拒绝你到我家里来了。”夏云山虽是一个盟兄,其实任何事件,都要请教这位把弟,把弟发了起起,他也就不敢再说。沈国英既然把事情做动了头,索性放出手来做去:收拾了三间屋子,将凤喜安顿在里面;统制署里,有的是军医,派了一个医官和看护,轮流的去调治;而且给了沈家一笔费用,准许沈大娘和沈三玄随时进来看凤喜。 原来沈大娘自从凤喜进了疯人院以后,虽然手边上还有几个积蓄,一来怕沈三玄知道会抢了去,二来是有减无增的钱,也不敢浪用,所以她就在大喜胡同附近,找了一所两间头的灰棚屋子住下。沈三玄依然是在天桥鬼混,沈大娘却在家里随便做些女工。想到自己年将半百,一点依靠没有,将来不知是如何了局。自己的姑娘,现在是病在疯人院里,难道她就这样的疯上一辈子吗?想到这里,便是泪如泉涌的流将下来。所以她在苦日子以外,还过着一份伤心的日子。现在凤喜到了沈国英家,她心里又舒服了,心想:这样看起来,还是养姑娘比小子的好,姑娘就是疯了,现在还有人要她,而且一家人都沾些好处。将来姑娘要是不疯了,少不了又是沈大人面前得宠的姨太太了。从前刘将军说,要找个姓沈的旅长,做她的干哥哥,于今不想这个沈旅长官更大了,还记得起她呢,这可好了。因之她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每天都到沈宅跨院里来探访姑娘。——以沈国英的地位,拨出两间闲房,去安顿两个闲人,这也不算什么。所以在头一两天,大家都觉得他弄个疯子女人在家里住着有些破怪,过了两天,大家也就把这事情看得很淡薄了。沈国英也是每天到凤喜的屋子里来看上一趟,迟早却不一定。 这天,沈国英来看凤喜的时候,恰好是沈大娘也在这里,只见凤喜拿了一张包点心的纸,在茶几上折叠着小玩意儿,笑嘻嘻的。沈大娘站在一边望了她发呆,沈国英进来,她请了个安,沈国英向她摇摇手,让她别做声,自己背了两手,站在房门口望着。凤喜将纸叠成了个小公鸡,两手牵扯着,那两个翅膀闪闪作动,笑得格格不断。沈大娘道:“姑娘,别孩子起了,沈统制来了。”她对于沈统制三个字,似乎感不到什么兴奋之处,很随便的回转脸来看了一看,依然去牵动折叠的小鸡。沈国英缓缓走到她面前,将她折的玩物拿掉,然后两手按住了她的手,放在茶几上,再向她脸上注视着道:“凤喜,你还不认得我吗?”凤喜微起了头,向他只是笑。沈国英笑道:“你说,认识不认识我?你说了,我给糖你吃。”凤喜依然向着他笑,而且双目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