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立无援的窘境,使甘平淡忘了老一辈之间的恩恩怨怨。她乐意有个人能倾听自己的心里话。张文其实是有意等在这的,他极想知道他以为是极乐世界中的烦恼。于是,官宦之女与乡下穷寡妇的儿子,在融融的月光下,面对面坐下了。初时,张文一直沉浸在幸灾乐祸的快感当中。六块钱,让这位小姐难成这般模样。他几乎抑制不住地想大笑一阵。听到最后,他有些代为打抱不平了:这不是长工资,是用六块钱拿人开心。他那颗不安分的抗争之心,使他顺嘴滑出一句话来:“这事绝不能就这么算完!”这句和伟白的劝说完全风格不同的话,颇使甘平受了感动。她的鼻子又是一酸。“我也想找个人讲理去,可是找谁呢?”“谁官大跟谁干!”连张文自己也弄不清楚,他为什么那么快地从牙缝里又挤出这样一句。是说自己呢?还是挑动这个大官的千金反叛呢?甘平却当作一个很认真的主意听进去了。她知道厂子是“厂长负责制”试点单位,厂长个人是有很大权力的。“可是,我怎么说呢?为了六块钱……”甘平还是迟疑着。到了这种时候,还要如此遮掩虚荣!张文又生出鄙夷之心。这世上成千上万自以为清高的人们耻谈钱字,可离了钱他们又寸步难行。他真想抛手不管,由着甘家小姐清高去,但他在最初听到“姨妈”、“姨夫”为六块钱发生不快时就悟到了一个天赐良机,这下轮到他来救救甘家后人了。在甘平没到这小客厅之前,他曾面向西北,从内心唤了一声:“妈妈,从此我们将平起平坐地面对甘家了。”“甘平,你如果需要给厂长表示点意思的话,我张文可以……”已经彻底失去“姨妈”头衔的甘平正想着明天见了厂长该如何措词,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使她差一丁点儿像她妈妈一样地跳了起来。十一登往厂长办公室的台阶,像一排排光洁的牙齿,噬咬着甘平的双腿。她的膝盖像嚼得恰到好处的泡泡糖,又粘又软。她还是来了。她不能容忍张文那几句话中恶毒的果肉,却接受了那个坚硬的内核:找个最大的官干干!可是,真到了刀兵相见的时候,她像做了贼似的心虚。阳光使夜晚那些振振有词的理由,褪色得只剩下一个“钱”字。为了钱去自己游说,真叫人为难呢。可自己不说,谁为你主持公道?连伟白都不理解。别的人将怎样看她?厂长会不会容她将话说完呢?如果厂长将她轰出来,那……她不敢想下去了。台阶,终于走完了。她先推开厂长秘书的门。一见甘平,秘书迎上来:“吃了您的药,我的病好……”“今天不谈病吧。我要找厂长。”甘平鼓足勇气说出来意。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有点抖。但一经说出,就像打响了第一枪,她已经没有了退路,反倒沉着起来。“厂长病了?我怎么不知道?”秘书大惊失色。“不是厂长病了。而是我要找厂长。”“噢,是这样的。厂长吗,工作很忙,今天上午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的。这是时间表,你呢,可以看一看……”秘书立刻习惯地打起了官腔。突然,他的眉心搐动了一下,他那没痊愈的病根不客气地提醒了他。他热情起来,又不显突兀地问道:“不过,事情很重要吗?”“对我来讲,它十分重要。”甘平有分寸地强调着。“那好吧!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就斗胆犯一回欺君之罪。厂长约了个客商来洽谈业务,人已经到了。我想办法拖住他,给你争取十五分钟的时间。记住!”甘平已经径直走进了厂长室。紧迫感真是个好东西,它彻底根除了甘平的犹疑和怯儒,使她义无返顾地开始了这轮艰难的对话。女厂长穿着一套土豆皮色有很多兜的工作服,背对着门凭窗站着,正在眺望她的厂区。她很瘦,衣服横竖都聚着不少褶痕,加上式样像外国的军服,一眼看去,她有些像个空投下来的女特务或是巴勒斯坦的难民。听到门响,她回过头来。那种从她背影所得到的落魄甚至委琐的感觉,顿然间消失了。在鹰翅一样的黑眉毛下,是两道很亮很锐利的目光,含威不露,带着一般女性所没有的肃杀之气。她的脸上浮着一种适度的浅淡笑意。见来人是甘平,那种为客商预备的纯礼节性的表情隐去了。这瞬息之间的变化,激怒了甘平。她大踏步地走过去,腾地拉开她对面的弹簧软椅,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你好像是位大夫?身上药味很重。”厂长有些懒散地说。一边审慎地打量着甘平,一边用余光注意着门口,似乎预备客商一进来就把甘平打发走。时间是宝贵的。必须单刀直入,一语中的。甘平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找您,是为了谈我的工资问题。”厂长的脸色立即变得很难看:“如果你是为这个问题而来,那你可以走了。我已经在全厂大会上宣布过,凡是来谈工资的,我一律不接待。你的问题请去找具体业务部门。”“您的规定,全厂无人不晓。在这种情况下,我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走出去。正是因为主管业务部门的不公正,我才来要求您主持公道:“甘平强硬地说。“噢?”厂长略为有点惊异,一个外表文静的女医生,竟这样锋芒毕露。她不禁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那你有什么要求呢?”“我的要求很简单。一句话——吃大锅饭。”女厂长鹰翅似的眉毛飞扬起来:“在这间屋子里,我接待过数以百计的工人和干部,都是异曰同声要求打破大锅饭的。说你这个话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讲讲你的道理吧。”“道理当然有了。只是讲起来大浪费您的时间,我打个比方吧。假如您这个厂是座庙……”“怎么能是庙!”厂长嗔怪地说。甘平有些嗫嚅:这个比喻也是有点不伦不类。见她尴尬,厂长反倒开心地笑了:“要是也只能是座尼姑庵嘛!”甘平也轻松地笑了起来,一看表,不好!时间已经过了一半,她还没切入正题呢,赶紧一口气说下去:“就说是尼姑庵吧,住持或者方丈分粥时,每人一勺,轮到我了,偏一口也不给。我跑去问,告诉我是因为我碗里的粥,比别人原本就多些,这次就不给添了。我说,这碗里的僧食乃是别处化缘所得,与你这座庙可是没什么关系,套用一句时髦话,这也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了。所以,作为没有分上一口粥的我,要求吃大锅饭。如果分粥不是人人有份,而是真的拉开档次,按劳分配,那么,就请厂长考察一下我的工作实绩。我是劳得不够,还是劳得不好呢?因为扪心自问,钟还是敲得响的。如若这也做不到,就请厂长在公开场合宣布此次调资是属困难补助性质,不视好坏,只论多少,目的是填平补齐,削去虎头山,造一块大寨田,那我以后绝不会再来麻烦您。如果上面说的都不确,那就是我本人另有自己也不知道的劣绩,也请组织上私下里找我谈谈,看我够不够进公安局的资格。纵是做鬼也心里明白。几个方案,请厂长给个答复,之后我转身就走,永不打扰!”“做为一个医生,嘴不应该这么厉害。”女厂长皱着眉说,“我也不是街上的修鞋摊,不能立等可取,我还得再听听另一面之辞。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此次以你工资基数较高为理由,未给你调级,你有意见。是这样的吧?”“是的。”同刚才的慷慨激昂相比,甘平此时却像泄了气的皮球。如鲠在喉,不得不吐。吐过之后,反倒像散了架似的心虚。“有件事我想问你。当然喽,你也可以不回答。长工资的名单目前还在保密阶段,你是怎么知道的?”伟白看来要被她出卖了。甘平有点后怕。但事已至此,她不可能说别的:“这个,无可奉告。”“好吧,你可以保守秘密。但私下里传递这种信息是不正常的。这是我要对你说的第一点。其二,我想知道你的消息是否准确。”“绝对可靠,明摆着的事,如果它是假的,证明此次调资有我,我还有什么必要来找您呢?”“关于这件事的可靠程度和你个人的一些情况,我会加以核实。”厂长扶起粗钝得几乎看不见尖的红铅笔,在画满字迹的台历上又做了一个只有自己才看得懂的记号。时间只剩下三分钟了。甘平的话已经说完,她悄无声息地拈起一把竖刀,削了一支有着优雅坡度的红铅笔,轻轻地放在桌上,算是自己的谢意。现在,她可以走了。无论事情是什么结果,她的心已经安宁了。“如果一切属实的活,”厂长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将运用厂长的职权,予以干预。”这最后一句话,她说的格外轻,甘平却感到了它非同寻常的分量。“但是,事情总可能有两种结果。即使调不上工资,希望你不喝粥也撞钟,而且还要撞得更好。”厂长结束了她的谈话。客商在秘书的陪同下,已经出现在门口。整整一天,甘平都处于一种无名的兴奋之中。厂长并不像伟白说的那样严厉和不近人情,她得到了比期望更多的东西。晚上,张文又接着讲他的经历,甘平也用一种宽容的态度听下去——所谓跳楼货,是上千米纯白涤纶,白得像冰和雪的混合物,莹白闪亮。进的时候想价钱很便宜,颜色也很漂亮,就买了不少。谁想到西北风沙大,白色太不禁脏,除了医院和饭馆以外,没有人爱穿这个颜色。可那时,哪有用白涤纶做工作服的。货一压,上万元资金无法周转,等于一分钱也没有。这对寡妇母女开的小店是笔沉重的负担,难怪要跳楼了。我一声没吭转身走了。我也没办法。但我开始琢磨这件事。正在这时。我继父的父亲,也就是我名义上的爷爷死了。按继父家乡的风俗,须得长孙回去扶灵。我于是跟着继父回到江南。这是我第一次进玉门关。一路上长了不少见识。丧事办完,我对继父说要独自去上海看看,继父一分钱没给,总算是答应了。看了上海人的穿戴,一个主意就想了出来。我在南京路上买了一种很便宜的面料,却进了家很有名气的西服店。老裁缝一边量尺寸,一边唠唠叨叨:“你身材蛮好的,这样便宜的料,要的式样又不古怪,到外面去买现成的好了。在我这里做,手工贵得很呀,想想好,莫后悔的。”我说:“不后悔。手工费该多少我给多少。只是衣服只要裁好,不必缝上。”老裁缝眼睛瞪得鸡蛋大,嘴里可没吱声,大概认定我的神经出了毛病了。几天后,我取回半成品,顺便向他请教白色西服上钉什么样的扣子好。“乳白色,有凹凸的那种。”说完又开始不停打量我。我谢过他,买了扣子,回到H市。“把你积压的白涤纶赊给我够做两套衣服的料。”我对大红妈说。别看那东西放在那儿一文不抵,听说我要赊帐,差点没把我吃了:“看不出来,你倒算计起我来了!到时候积压的货卖不出去,你先混了两身衣服溜了,我找谁要帐去?告诉你,本店概不赊欠!”对付这种老板娘,你有什么办法。我不上班就没有工资,家里那个样,我哪能再向妈妈伸手。这次去上海买衣料付手工费,都是借的钱。两身白涤纶虽不算贵,可我真没辙了。“我借给你。”说着有人递过钱来。我一看,是大红。当时也顾不得说别的,就把钱交给大红妈,我这未来的丈母娘还真收下了。从柜台里拿出来的钱,转了一个圈,又塞回柜台里,我这才算拿到布料。我把它从中一撕两半,把其中一份放在柜台上,对大红妈说:“请你找个女的,长相可以不论,身材得好。用这料子找最好的裁缝做一套西服,天天穿上在人多的地方走动。手工费算我的,记在我帐上。你要是觉着不保险,就让你女儿再借我点。一个男子汉,我将来就是砸锅卖铁,也赖不了这笔帐。这是和白西服配套的扣子,叫她钉好,三天后,咱们人多的地方见。”说完,我挟上我那一半料子,找着裁缝,比着上海带回来的样子,精工细做了一套西服。三天后一大早,我就到了市中心。没想到,有人比我到的还早。满街的赤橙黄绿中,她那一身笔挺的白西装,别提有多潇洒显眼了。“大概是个华侨,你瞧那衣服有多派!”“若要俏,需带三分风流孝,想不到纯白的衣服这么风头!”人们议论纷纷,不知是说她还是说我,反正我的模特战术成功了。走近一看,那女的原来是大红。“真不错啊!想不到是你亲自来了。姜还是老的辣,用了我的钱,给自己女儿做了套衣服不说,连雇人当模特的钱也一块儿省了。”不知怎么,见是她来我挺高兴。她的脸一下变得比衣服还白。我一看,赶快说:“咱们分开行动。你往东,我往西。”我管不住自己这张嘴,生怕又冒出什么话伤了她的心,干脆兵分两路吧。一路上,不断有人问衣服是哪买的,我都把他们打发到大红她们家的店里去了。一会工夫,大红找我来了,说有几个年轻小伙子老跟在她后面不远不近地瞧。她有点儿害怕。我听出了她的意思,就说:“你要是不怕我影响了你的光辉形象,咱们就联合行动。”她听完只说了一句:“你别冤枉我妈。是我自己要求的。”这一回,我可再没敢说什么不中听的话。我跟她一块走,中间隔得老远。可我马上觉得靠近她这半边发热,离她远的那半边身子发冷,连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街上转得差不多了,我们俩商量好晚上去电影院。不管买的是哪一排的票,我们都跟人换到第一排去坐。看电影第一排可不是什么好座,所以一换就成功。早早进去,单等开演的铃一响,四周灯光渐渐暗下去,电影机把明亮的光束打到银幕上,我和大红就站起身来、肩并肩地缓缓地沿着逐渐上斜的南道往外走。不是我吹牛,只听唰的一声,全场上千双目光就都集中到我和大红身上,到处是啧啧的惊叹之声。当时正上演一部很卖座的影片,天天爆满,我们每晚花一毛五买张票,进去展览一回白西服。到了第七天,大红妈一边抱怨量布量得胳膊酸腕子疼,一边喜滋滋地告诉我们,白涤纶已全部售出,连我们俩身上穿的这两套,她都给卖出去了。定了货的人明天一大早来拿,要我们赶紧脱下洗净熨平。价钱里加了手工费不说,因是在上海定的样子,连扣子都是正宗的上海货还特别加收了钱……我听着没表态,只觉得全身比拉骆驼耙了一天搓板路还累,这毕竟是我办成功的第一件事。大红拉着我,又要去电影院,她妈愣了:“料子都卖完了,还去干什么?”“去看电影!”大红没好气地说,“我们到现在,连电影是什么意思的,还不知道呢。衣服也不能卖,我还得留纪念呢………”“什么纪念?”一向精明的大红妈糊涂了,我却明白了。就这样,我正式辞去了养路段的工作,进了大红家的店当伙计。山上的弟兄们舍不得我,叫我啥时候混不下去了,再回他们那儿。我答应了。心里想的是:等将来我自己开了店,有了钱,我先买一辆车,送给山上的道班。就是车到山前必有路的那种丰田车,养路工再有了病,也就不怕了。难办的是我妈。继父倒好说,见我挣钱多对我比以前客气了。我妈一听说我要跑买卖,吓得差点没昏过去。我对她说,“妈!咱们穷了一辈子,你就让我试试吧!”她连听都不听,说什么也不让我干。我就变了个方式:“妈,您要不让我干,大红可就不跟我了。”这一招还挺灵。我妈那时已见过大红,虽说她漂亮得令人不放心,可看得出对我是真心实意的。要是我真回山上再去当养路工,别说大红她妈不会让姑娘嫁给我,只怕连个老婆也找不上。好说歹说,最后看在大红的份上,才没有拼上一死阻拦。要说没人要的白涤纶怎么能卖出去,捅穿了,也很简单。我从杂志上看到,服装市场预测,春节联欢会上,张明敏穿了一套白外衣,多么引人注目!一首《我的中国心》唱遍了大半个中国。歌走红了,人走红了,白色的张明敏服必将风行。只不过当时的H市还没有兴起。西北人忌讳白色,平常没有人用它做外衣,有一弊也必有一利,看到白色后就会分外注意。基于这种分析,我决定领导一次H市的服装潮流。西铁城可以领导世界钟表新潮流,我也试一试,结果,我成功了……甘平简直是在期待着张文的故事快快讲完,伟白快快睡着。她好把自己首战报捷的好消息大声宣告给一个一门心思想打败甘家的狼崽子。在几乎与昨晚的同一时刻,甘平和张文十分默契地又聚集在小客厅里。甘平绘声绘色地描述着白天的事。张文自始至终表现得异常冷淡。他一直在内心咒骂着自己。傻瓜,你从此得时时记住,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宠儿,有着优越的地位,纵是一时受挫,也会轻而易举地摆脱出来。焉知她所说的那个女厂长不曾与甘家有什么瓜葛?焉知甘平表面拒绝而私下没送一份厚礼?焉知她说的是否是实情,还有多少内幕不曾托出……这种人一辈子会一帆风顺,你一个受尽磨难的穷小子想大包大揽地施恩于他们,你又出丑了!你永远只是个被怜悯过的人,被人施恩的人。想到此处,张文觉得牙根有些痒痒。他发狠地暗里盘算,我要继续住下去,起码等到那个长六块钱的最后结果。十二“听说医务室的甘大夫找厂长去要工资,碰了一鼻子灰!”“想不到家里那么有钱,倒比咱们小百姓还抠!”流言像火一样地蔓延着,给即将揭晓的调资方案蒙上了一层竞争性的色彩。伟白的估计一点儿也没有错,甘平给自己带来了灾难。她对自己找厂长之行并不想隐瞒,她认为这是光明正大的。人们却只注重她去找厂长这件事本身,而完全不相信她和厂长之间的坦率与真诚。甘平不屑于争辩。她相信事实是最有说眼力的。接踵而来的事实却是严峻的,厂长正式通知她:鉴于干预无效,甘平仍然长不上工资。“你知道,我是现实中的厂长,而不是小说中的厂长。那些小说全是些浪漫主义作品,人们往往根据那些神话去理解厂长,要求厂长。而这实际上是完全做不到的。比如你的工资,我过问之后,立即报来了此类情况共有多少人。其中又有数不清的细微差别,牵一发而动全身。给你解决了,又会有多少人要求解决此类问题,除非上面再追加百分之多少的调资指标……我没有精力去办这些事。你以个人的力量去克服某种制度的弊病,是十分困难的。我绝不像你想象得那样有力。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一个厂长的苦衷。有关你的材料我都看过了,你说的是确实的,档案里的记录也调过了……主要的是,你的道理说服了我。但是,在我这座庙里,这一次是给你分不上粥了,我希望你能继续努力工作。我们的事业并不永远像镜子那样公正,但它毕竟由千千万万人推动着前进……”女厂长的眼圈是暗青色的,像时髦姑娘们涂的眼影,只是衬托出的不是女性的魅力,而是疲倦的苍老。甘平失败了。她觉得沉重而悲哀。女厂长随后又谈了她的设想,甘平拒绝了。她用自己的心血与力量,去推一扇门,不想另一扇门却开了。但她不想进。找甘平看病的人骤然增多。病人们在好奇地研究女医生,看她在一无所得之后是否还一切正常。。甘平克制着自己,她仍然沉稳而认真:既然她答应过,饿着肚子也会把钟撞响。然而,回到家里,她落泪了。“我早跟你说了,你偏不听!”伟白像训斥孩子一样地对她说:“现在怎么样,不但你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连我也跟着倒霉!”甘平睁大泪水朦胧的眼睛:伟白受到了连累?“你就不想想,厂长会不追究你的消息从何而来?最大的嫌疑犯就是我!而我又是从哪得知的,这样一环环追查下去,你说不糟透了吗?”伟白焦虑地用手捶着另一只手的掌心。“你再好好回忆一下,厂长说不要私下传小道消息时的表情,是怎样的?是很严厉呢还是一般化?说话的速度如何?是很快很连贯,还是一边思考一连说的?停顿多长?有没有做什么手势?眼神……”甘平惶恐地望着伟白。本来厂长和她谈话时的情景,清晰而完整,现在却因多次的复制、定格、正负向快速倒带,而变得无法辨析了。她似乎很严厉又似乎很一般,似乎很连贯又似乎有停顿……眼神……对了,唯有厂长的眼睛她不会忘记:很锐利很明亮,满含着理解与信任……只是这一点,伟白会相信吗?还是不说了吧。甘平为维护自己的尊严,却失去了更多的尊严,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消消气,不顺心的事,人人都会碰到。咬咬牙,就对付过去了。我给你们讲讲我倒霉的事,愿意听听吗?”张文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本属于他“长辈”的寝室。甘平透过泪眼,看到张文那头乱钢丝似的头发,越发显得刺长,越发透着一股好斗好战的干劲。也许是自己的哭泣又长了这小子的精神。甘平对这栋公寓楼太薄的墙壁顿生万分恼火。张文的脸上十分和善地笑了一下,坐在写字台的一个角上径自说起来。你们权当听着解闷吧。自从我进了大红家的商店,买卖就一天天兴旺起来,店要好,全凭货。当然态度要好,像大红去站柜台之类,但那是皮毛,真正的实力在你经营的独家货色上。西北本地出的大路货,国营商场敞开供应,我比不了,全靠从内地贩去的时新物品才能赚钱。我得主持店里的事,不可能一年到头在外采购,得经常用别人代办。最方便的当然是利用国营商店派出的采购员了。他跑外或驻外给公家办货时,顺便把我的货也购来了。当然他们不是白干,货发来后他们要提成,每个人我都请客送了礼,还有红包。他们一般都是行家,外头人熟,只要真心帮忙,我并不吃亏。他们赚,我也赚,比他们赚得更多。要求只一条:凡给公家已采购的,我就不要了。也就是说,给我的货,必须是H市国营商场里看不见的。有一次,从上海发来一批“特体背心”。我想:哥们儿行啊!夏天马上就到,时令正对,国营商店里的背心,都是标准尺码,这算得上是俏货。拆包一看,我傻了眼:件件又短又肥,胸围比身长还大。更损的是数量大多,上万件,H市哪有这么多大胖子!我一脑门子是火。帐可以以后算,货可得快出手,过了夏,就更不好卖了。我和大红一合计:高价出售。为什么要卖高价?人们对于未曾买过的新鲜物品,无从比较,一般是从价格上来判断它的好坏的。本来就没见过,价钱又低,谁还信得过?所以,某些东西,高价反而比低价好卖。广告贴出的第二天,全城的胖大叔胖大嫂就像赶集似地全来了。偶尔进来个苗条的姑娘或小伙子,家里也必有心宽体胖的父母。加上大红嘴甜,跟他们说:背心谁不需要哇,又不跟外衣似的,今儿一个新款式,明儿一个流行色;再说一个也不够穿哪!这货不好进,连上海本地都不好买;今年算赶上了,明年后年谁知还有没有啊……好,胖子们还真不吝,三个五个地往回买,也不在乎价钱高,自个也挺会解释:贵是贵点,可这东西面宽,费料呢!这样高价卖了一阵子之后,大背心终于无人问津了。H市特体背心市场已经饱和,别说今年卖不动,就是明后年也难得再有销路了。数量还大约有一半。怎么办?大红说削价处理,我说,这背心我就是烧了,也不能贱卖。为什么?前两天卖高价,现在货还是那货,就成了处理品,咱们店的信誉何在?以后就是真卖什么抢手货,只怕人们也得等一等看一看再买了。胖大叔胖大嫂们已经储备了足够的大背心,你再削价,他们也买不了几件,反倒会后悔几天前买的太贵了,那些孝心的姑娘儿子们也得受埋怨。所以,万不可贱价甩卖。话是这样说,五千件背心总不能让它烂在库里吧,大红急得去问她妈,我那丈母娘此刻早已无法适应多变的行情。她会的那套把红糖水往黑木耳上浇,又好看又充分量;把红薯油熬出来对到香油里卖的把戏,哪里还能用?干瞪眼想不出辙,我干脆不用她管,让她安心打麻将去吧。想来想去,我有主意了。我买了些松紧带,找了一拨会蹬缝纫机的家庭妇女,也不要求技术怎么高,凑合着能走直趟的就行。然后,让她们把每件大背心改制成一件小背心和一条小裤权,装进印有上海商标的塑料袋封好。然后连夜写了广告贴出去:独生宝宝们的好消息!本店新到上海产精制两件套,质量上乘,做工考究,数量有限,欲购从速!第二天,年轻的父母们又一窝蜂地赶来。两件套的美观程度令他们失望,但还是实用的,价钱上我又定得低。虽说不满意,多半还是挟着一套离开了。过六一节,我又给托儿所幼儿园捐赠了一部分。就这样,大背心总算处理完了。核算帐了。除去本钱、运费、小背心的加工费、松紧带钱以外,我不但没赔,还赚了一些。虽说赚了钱,我心里还窝着火。在大背心上,我被上海的采购员涮了!他肯定又受了厂家的好处,把别人都不要的次品推销给我,并且大大超过了我的承受能力。他回H市以后,我给他送了最后一次礼:十件未经改制的大背心。我对他说:“你留着慢慢穿吧!也好别忘了咱们这段交情!”其实,他是个又矮又瘦的小老头,穿我的儿童两件套倒合适。是的,我常给各种各样的人送礼,我没有旁的东西,只有钱,我就用钱去换我所需要的东西。遇河搭桥,逢凶化吉,都靠钱,钱还真不负我。不过,有时我也很气愤,当我和他们举杯换盏的时候,想的却是抡起桌上放着的酒瓶,照他们的脑袋砸下去!就拿我前面说的那个采购员,他拿着公家的俸禄,又给个体户搞长途贩运,拿着国家压我们,又用我们坑国家,简直是吃里扒外的奸细!总有一天,我得离了这伙吃两家饭的小人,建立起我自己的、灵敏得像蜘蛛网一样的进货渠道!张文讲完了自己的倒霉史。甘平望着他,心想这算什么倒霉?不是最终也没赔钱吗?“姨妈,别伤心了。不就是一级吗?长不上,以后再说。我们虽说挣得多。可哪有你们的饭碗牢靠。”大红也走进屋来温柔地给甘平宽着心。张文却突然面对甘平,问了一个谁都想不到的问题:“你父亲一个月挣多少钱?”你父亲?!甘平半天才明白过来,张文也不再称甘振远为姥爷了。父亲一个月挣多少钱?她觉得这是一个十分生疏的字眼。父亲那一辈的功勋是不能用钱来计算的。她从小到大这么多年,问父亲级别者有,问父亲职务者有,问父亲哪年参加革命哪年参军者有,惟独还从未有人问过她钱。她鄙视地看着张文,这个商人,把世上所有的事物都简化为钱,他只用这一把尺子衡量人的价值。幸好尽管物价不断上涨,货币相对贬值,父亲的收入仍然是可观的。“每月三百五十元。”说完之后,甘平觉得脸热。这数字是有水分的,她把干休所发放的勤务费、车马费等都加进去了。对于有关父亲的一切、她从来都是引以为自豪的,今天却无端地气馁。她希望父亲的形象更高大些。张文的表情毫无变化,他打开提包,用大家已经见惯了的姿势,抽出一沓人民币,放在茶几上,淡淡地说:“这是三百五十元。如果你们答应在京为我采购货物,并随时提供商品信息,我每月将按照这个数目,发给你们佣金。”伟白身下的沙发座簧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主人陡然间超重了。这是一个多么精明的买卖人。伟白想:他给了我们一个期望中的最大值。好像讨价还价,他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摸到了底,马上豪爽地定了一个最高价格,使你除了接受,不可能有第二种选择,你甘平难道敢挣一个比你父亲还多的工钱吗?三百五十元放在茶几上。茶色玻璃面的反射,使它的厚度增加了一倍,更显得洋洋大观。张文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从伟白抑制不住的惊喜之中,他知道自己又一次成功了。甘振远,我并没有输!你的女儿女婿就要成为我的雇工,我有权奖赏,惩罚以至解雇他们!从此,我将成为甘家第二代的主人。然而,张文高兴得太早了一点儿。真正的甘家第二代甘平,正为三百五十元积聚起满腔的怒火。这不是一个小数字。这对刚刚为六块钱而殚精竭虑而一无所获的甘平来说,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这不同于伟白对着巨款的发神经,也不是张文强买父亲衣物时那种富有报复意味的一掷千金。如果是凭着自己的劳动去挣收入,甘平并没有清高到送上门的好事都不干的地步。但三百五十元这个数字,深深地激怒了她。为什么不是三百四十元,也不是三百六十元,而恰恰与父亲的收入持平?她嗅出了面前这个数字阴冷、嘲弄的邪恶气息。士可杀而不可辱。甘平宁可贫困如洗,也绝不会受雇于一只曾匍匐于她父母脚下的狼!她用手指冷冷地摊开了那沓钱币。它们是新的,硬铮铮的边缘像铁板一样锐利,割痛了她的手,“张文,请把钱收回去。你是叫着姨妈走进我的家门我才接待你们的。你认为凭了你的钱,当你走出这个家门的时候,你就变成我们的少东家了吗?你在我父母那里买不到的东西,在我这里也同样买不到。”一个为六块钱愁眉不展的女子,竟把张文精心策划的方案搅得露了底。张文没有料到事情竟是这样的结局。他愣怔了片刻,旋即明白过来。甘平确确实实只想要应该属于自己的那六块钱,而不会接受数十倍于此的他的赏赐。怎么?我的钱就不是钱了吗?!他于满腔愤懑之中又感到无法宣泄的凄凉与悲苦。无论他怎样奋斗,怎样抗争,甚至怎样富裕,他永远是下等人,永远得入另册,永远不能和他们平起平坐。不!这是不公正的!终有一天,这道鸿沟会被填平!他看到了甘平微微颤粟的苍白的嘴唇,知道她是真伤了心。这个此时显得非常虚弱的女子竟使他生出几分钦佩之意。不管怎样,生活证明:他显示出了较甘平他们远为强大的经济实力和运筹这种实力的自由。他完全没有必要自卑,双方的距离在以飞快的速度缩短着。只是甘平是从空中降到了地面,而他正从深渊浮起!想到这些,张文心平气和起来。老一辈的事自由历史去评说吧。人不可能靠忆旧吃饭,前面的路还长着呢,咱们走着瞧!“她不干,我来干。”伟白急于想挽回局势,“张文,你这几天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你的家当是自己闯出来的,你容不得欺瞒诈骗。我也查了有关文件,我们帮助采买货物,并不违犯政策。只是不要叫正式雇工,还是说亲戚间互相帮忙为好。我会好好干的。”他又回过头来对甘平说:“你放不下大小姐的架子,为了咱们家,我来干!我没有你那么高贵的血统。这还不行吗?”甘平无动于衷。纵是夫妻,心也并不相通。张文淡然一笑:“算了。为了我的事,搅得你们之间不和睦,我也于心不安。”伟白呀伟白,你就至今不明白这是侮辱吗?甘平痛心地想。其实伟白又何尝不知!只是,这有什么呢?个体户的钱难道就不能买东西了吗?不这样,我们这一辈子,谁又能挣到三百五十元一月的工资呢。心理上的侮辱,不去想就等于没有。大红走过去,搂着甘平的肩膀,叫了声:“姨妈。”甘平心里一阵温热。她并不留恋姨妈这个称呼,只希望人间多一点儿真情。“姨妈,我们明天就要走了。这次来,给你们添了麻烦,言语中又多有不周,您就多多原谅吧。”张文也笑了一下算是表示了他的谢意。甘平和伟白,说了些合情合理的客套话。之后,主人和客人共同度过了一个五味俱全的夜晚。十三伟白和甘平又开始了死水一潭的生活。伟白天天埋在他的文山会海之中,细心地揣测着领导的意图。甘平以她精湛的医术和热诚的态度,重新赢得了病人们的敬重。张文和大红,像一颗偶然闯入的彗星,以它巨大的尾翼横扫半个天空,在引起一系列黑子爆炸,气候紊乱之后,已消失在茫茫太空之中。伟白又回了一趟家,将扣扣接回来上学,小小的三口之家,更加忙碌了。一天,张文突然来了一封信,说请代为购买五百个锦缎首饰盒。“说没说雇工之类的话?”甘平问道。“没有没有。”伟白急忙表白,接着又自言自语道,“看来他们在北京还没找到合适的采购人员。”“既然没有那种混账话,这个忙就给他们帮吧。”甘平身上那种胶东人的遗传因子,又开始活跃起来。五百个首饰盒寄出去不久,甘平在传达室的小黑板电汇一栏,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当时正是要打上班铃的时间,铃响时不在班在岗是要被扣掉奖金的。她只好悻悻地从自己的名字下走过。待到她去拿时,汇款单已被伟白拿走了。“数目真不少呢!”收发告诉她。大概张文他们又托买东西了。下班回到家,伟白已在家里。“真想不到,你还这么有本事。”伟白亲切地对她说,“只是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也不跟我商量一下。”伟白的语调又变得很郑重。什么事,这么阴一阵阳一阵的?伟白大概又犯了职业病,做出一副兵临城下的样子。所有重要的事,似乎都在前一段发生过了,甘平疲惫地望着伟白,请他把事情再说明白一点儿。“今天厂长找我,要我给你做做工作,希望你接受她的聘任,去当她的秘书。”这就是甘平与厂长第二次谈后时,她无意走进去的那扇门。没想到厂长还记得她。甘平感到一种被人信任的快慰,但她实在无法接受聘任。伟白又开始了追问,不过这一次是和颜悦色的。“那天,厂长在说完长工资不可能后,问我能不能做好工作,我说能。我需要的是理解,她也需要。后来她又问我愿意不愿意当她的秘书,我说不愿意,事情就过去了。我并没把它看得多么重要。回家后,你一个劲地问我关于小道消息的事……”伟白觉得内疚了。当他像训斥扣扣一样指责妻子的时候,厂长正为自己发现了一个人才而欣喜不止呢。他觉得对不起甘平,但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他得帮助甘平做出正确的抉择。“这次的机会再不能放过了。”他十分严肃地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别看官职不大,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它是厂长的门面!厂长对我说,她经过亲自考察,发现你完全可以胜任这个工作。哎,说说看,你是怎样在厂长那儿表现的?”伟白在官场上一直小心谨慎,却总不得志,真有点羡慕甘平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过就是像个一心想长工资的人,说了点心里想说的话。”想到自己曾在不知不觉中,被人“考察”了一番,甘平心里有点不寒而栗。“看来,还是要创造直接对话的机会,这是让领导了解一个人最有效的途径。”伟白若有所思地说,“不过,一定得注意分寸感。你没有弄巧成拙,也算幸运了。即便是这样,真走马上任之后,你也得嘴上小心,千万不要有什么说什么……”“可是我并没有答应啊。”甘平不得不提醒伟白。“难道还有什么其它的选择吗?”伟白惊奇地说。“你知道,我上学的时候成绩很好……再说我喜欢当医生……而且,我根本就不知道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