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送你一条红地毯一“鑫鑫”地毯商行的霓虹灯,把半条街映得忽红忽绿,组成鑫鑫的六个“金”字,像一小时前才安装上去的一样,清晰明亮,用灿烂的黄眼睛,傲慢地俯视着行人。伟白和甘平——一对衣着极为普通的青年夫妇,怀里揣着五百元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有点忐忑地站在这家富丽堂皇的商行前。“换个地方买算了。化纤地毯哪儿都一样。”假如伟白不说这句后,只是沉默、迟疑,甘平也许在片刻的犹豫之后会顺从地随他离开,她何尝不被辉煌的店门所震慑。但此刻她倒不想走了。为什么不可以进去看看?店门上也没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伟白没见过世面,你也没见过吗!你不是从小就跟着妈妈,出入过比这儿更豪华的大门吗?甘平拉着伟白,就像当年妈妈拉着她一样,酝酿了一下情绪。门,异常轻盈地旋向一侧,惯性使他们踉跄而入。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抽象的具体的粗犷的细腻的,圆的椭圆的三角的四角的,陈腐的摩登的浑然天成的矫揉造作的——地毯们,铺天盖地地压过来,使人在浑身毛茸茸鼻子发痒,直想打喷嚏的同时,还感觉到一种窒息。伟自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地毯。一块小小的质地菲薄边缘翘起、摆在门口供人擦鞋底的进门毯。“这里似乎不卖化纤的。”伟白用蚊子样的小声说。当过兵的人,搜索的速度比甘平快得多。甘平执拗地沉默着。几分钟后,也不得不承认闯入是一个错误。为了十几平方米化纤地毯,他们原是不该走进这家处处写着英文的商行的。化纤地毯原来是根本不算地毯的!走吧,人贵有自知之明,口袋里只有区区五百元人民币。“二位要买哪一块?”一个胖胖的脑门和耳朵都很大的小老头,笑嘻嘻地站在他们面前,像是从对面挂毯上走下来的南极仙翁。“不……看看……”甘平讪汕地说。老头热情得讨厌。“有没有……便宜点的……像处理品什么的……”伟白用于指着墙角处一摞颜色黯淡的地毯说。“那是波斯货。”老头宽容地说着,用手指把被地毯角压住的价目表摆正。一个不算很大的数字后面,跟着一串吓人的“0”。甘平暗里掐了一把伟白的手,丢人!“你们是公用还是私用?”老头问。“私用!私用!”伟白忙不迭地回答,事情似乎有了某种转机。“那请随我到地下室看看吧。”地下室似乎是店里的库房,货挤得满满当当。在地毯的堑壕里绕了半天,南极仙翁指着一摞毯子说:“喏,就是这种。外销图案不对路,其实质量还是蛮好的。”和其它直抵天花板的毯垛不同,这一摞只有半人多高,伟白和甘平得以很清楚地看到地毯的整个风貌。这是一种鲜艳厚实的纯羊毛手工织毯。浓重的深紫红底色上,散布着大大小小浅藕色的荷花。豆青的花挺,洁白的花蕊,庄重典雅中又透出几分清丽婉约。地下室巨大的枝形吊灯,给整个地毯罩上一层光晕,像是一方被夕阳烧红的池塘中,升起一群凌波仙子。“多么漂亮的红地毯!”甘平忍不住赞叹道,“只是,为什么不好销呢?”“你数数,一共有几朵花?”南极仙翁挺慈祥地卖着关子。十二朵小的,一朵大的……噢,加起来正是西方人忌讳的数字!甘平松了一口气。这我可不怕,做为一个老布尔什维克的后代,她一辈子不会皈依上帝,没有这种洋迷信。只是,需要多少钱呢?最初的目测合格之后,就要接触这个坚硬的内核了。可惜这上面没有标价,使那一对小夫妇无法在不被察觉的情况决定取舍。不过既然是处理品,应该是很便宜的。他们衷心祈祷着。南极仙翁小声的像怕惊吓了谁似地说:“九百九十九元。”九百九十九元!甘平一下子恼怒起来:索性一千元好了!忸忸怩怩地减去一块钱干什么?!差一块钱,难道就够了吗?!“走!伟白!外国人怕倒霉,中国人就不怕了吗!”她不由分说,扯住伟白就往外走。逃出了“鑫鑫”的黄眼睛好远,伟白站住了:“甘平,咱们什么时候能再攒出五百块钱?”“好攒。如果你天天喝汤,半年就够了。如果你舍得让你儿子穿补丁裤子,有一年也就够了。如果你想维持现在这种生活水平,告诉你吧,两年还是少的呢!”“我把烟戒了!”伟白慷慨悲壮地宣布。“太好了!”甘平欢呼起来。刚好几步之外有个纸烟摊,她走过去,弓起手指,敲打着玻璃柜下的一种好烟。付完钱后,以一条优美的弧线,把烟掷给伟白。“这烟现在多少钱了?”伟白先点上烟,然后问道。“十块。”甘平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会,她见不得一个男子汉被钱难为成这样。“现在,我们要差五百零九元了。”“什么五百零九元!我一分钱也不差,我说过要买红地毯吗?我根本就不喜欢那个晦气的东西!见鬼去吧!该死的红地毯!”曾经沧海难为水。伟白和甘平,怀揣着四百九十元人民币,回家去了。二雨真大。像有人用高压水龙带在往窗户上喷。流动的雨瀑使玻璃凹凸不平,往日熟悉的街景变幻得扑朔迷离:树干比树冠还要粗大,蜗行的公共汽车像一缕渐渐洇开的血迹……风雨的轰鸣淹没了大都市千奇百怪的噪声。伟白和甘平坐在沙发上,安安稳稳地在看各自的书。每当伟白偶尔抬起头时,像有什么心理感应,甘平恰巧也在看他。于是两人相视一笑,传递一个没有什么内容而又包罗万象的眼波。伟白是厂里的政工干事,甘平是医生,他们有牢靠的铁饭碗。今天恰逢厂休,他们不必挤车上班,去和恶劣的天气搏斗。放假的儿子在离休的姥姥家游玩,他们不必担心他在放学的路上被汽车撞着。风雨再大,他们也不必担心自己的两室一厅会漏,那上面还有两层呢。他们的世界,安宁而平和。砰!砰!砰!有人敲门。风雨中的敲门声,使人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感和好奇心。伟白走到门前,从门上的“猫眼”往外窥去,只看了一眼,他就像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似地闪开了,示意甘平去看。“我不认识她。”伟白很严肃地说。甘平趴在门镜上。圆形视野里,竟是一个极美丽的姑娘。她全身被淋得透湿,乳白色的连衣裙紧裹在身上,毫不隐晦地勾勒出优美的曲线,使她近乎一个裸体模特。甘平下意识地退后半步。“你也不认识她?”伟白问了一句。甘平很肯定地点点头。“你找谁?”伟白大声说。门外静了片刻。然后是轻微的咳嗽,接着一个低沉的男音,很准确地报出了甘平的名字。见鬼!怎么是个男人的声音?甘平又赶忙把眼睛凑近门镜。而那男的偏偏站在门镜的视野之外。门还是出于礼貌地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踏着水渍,闪了进来。好一副凶恶的长相!乱蓬蓬的头发被雨浇得透湿,仍不失其钢丝般的坚硬,不安分地朝四下支楞着。满脸针芒似的络腮胡子,使得整个颜面直至颈部喉结处都呈现出一种铁青色。尤其是他那双眼睛,桀骛不驯地盯视着前方,闪动着绿莹莹的光。甘平惊惧地望着他。天哪!刚才若是他站在门镜中,就是说出甘家祖父以至曾祖的名字,她也不会轻易开门的。“你是——”伟白抢上一步,堵住了门口。“我是张文呀!”那男子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得疹人的牙。张文?张文是什么人?伟白看看甘平,甘平的反应比他还漠然。没什么好说的了,伟白不客气地准备关门。“您不认识我了?您是我姨妈呀!”张文急了,甩开伟白,直冲着甘平说道。姨妈?谁是谁姨妈?我是他姨妈?甘平一下子懵子。然而姨妈这个遥远而陌生的称呼于片刻之后突然化做一把锋利的冰镐,将岁月的冰河洞穿了。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活灵活现地蹦跳出来。她与眼前这个凶恶的汉子,确实是沾着亲的!“请进请进,你妈妈好吗?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吃饭了吗?喝点姜茶冲剂吧,这么大的雨,可别感冒了……”甘平热情地招呼着他们。伟白被搞糊涂了:甘平只有兄弟,并无姐妹,也从未听她说过什么表姐堂妹的,从何而来这么大的一个外甥!张文有条不紊地回答着甘平的问话:他妈妈挺好的。姑娘叫大红。他俩刚从西北H市来。刚下火车就遇到大雨,随身物品都放在行李寄存处了。打算在姨妈这儿小住几天,看望一下姥姥姥爷,也就是甘平的父母,然后南下广州。说话间,来客洗完了脸,大红越见其清秀,张文也比初见时顺眼多了。伟白抱着两套衣服走过来:“快换上吧,省得着凉。衣服是我和你……姨妈的,不一定合适,但总比穿湿的要好些。”为找衣服,他可真费了斟酌,张文的好说,大红的可就难办了,甘平所有的衣服,对这个漂亮姑娘来说,都显得黯淡而陈旧。客人感激地笑笑,一同走进孩子平日住的小屋去换衣服。伟白望着甘平,张了张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墙壁很薄,又不隔音,倘正议论着,被人听见,该多尴尬。还是把疑团暂且忍着吧。换上伟白旧军装的张文,显得朴素而精干,还多少有点憨厚,大红可像是一件被草率包装起来的细瓷瓶。“姨夫姨妈,多谢你们了!我们得出去买点东西,咱们晚上再见。走吧,大红。”张文说道。“这么大的雨,别出去了。”甘平当真端起姨妈的架子,不容分说地阻止他们。“确实是急事。”张文歉意地笑笑,用目光催促着大红。“等我十分钟,行吗?”大红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恳求。“不行。”大红好看的嘴唇一撇:“那我不去了!”甘平见状赶忙调和:“张文,你就等她一会儿吧!”“好吧,你可得快点。”大红立即活泼起来,穿梭似的忙活开了。她先把换下的湿裙子泡在洗衣粉里,三把两把揉搓出来,然后用清清的流水漂净,接着放进洗衣机内用干,再把半干的裙子用衣架撑好挂在地当央,最后一边说着“用姨妈一点儿电,可别心疼”一边将落地电扇推了过去,揿下最高速的转档。这真是一条令人叹为观止的裙子。上半身的样式极为潇洒不说,最奇特的是它的裙裾。在像手风琴琴箱一样打着纵裥的柔姿纱下摆上,手绘着几幅立体的图案。合拢时是一丛修长的青竹;向左展开,是几枝斜出的红梅;向右展开时,又变成一群翩飞的彩蝶了。不到十分钟,纤巧的裙子就全干了。大红换上,将甘平的衣服——蓝裙子和白衬衣,加上一股令人晕眩的香气,恭恭敬敬地还了回来。“走吧。”她仔细调整好裙带,拎起防水帆布提包。“把东西放姨妈这吧。”张文说着,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了提包上的小锁。于是,甘平和伟白看到了提包内的“东西”——整整一提包的——人民币!十元一张,簇新坚挺,用细韧的牛皮纸带缠绕着,像一块块砖头。伟白像突然遭遇敌情一样,努力镇定住自己,思索着判断着形势。甘平能做的唯一件事,就是紧紧闭住嘴唇,不要在无意之中发出惊呼的声音。是的,除了在电影上看到收缴敌特的活动经费,他们还从未见到如此大量的属于私人所有的现钞!说起来,甘平的父母也有一笔数目可观的积蓄,但那都是存折,薄薄几张,全不似这些真正的面币,令人觉得虎视眈眈。张文和大红在小声商量今天出去购物大约需带多少钱。三无论出于什么心理,伟白和甘平都觉得此刻的张文与大红,与刚才判若两人了。“这些钱,都是你们的吗?”这是伟白要弄清的第一个问题。面额巨大,不得不多加小心。“是的。”张文不经意地回答,并用脚踢了踢提包。甘平毕竟是大家闺秀,她不失身份地说道:“放在这儿可以。不过,请把数目清点一下。”声音淡漠而沉静,世家子弟的骄矜不知何时回到了她的身上。“不必了,”张文淡淡地说道,“姥姥家是我母子的救命恩人,我还信不过吗?”说完,和大红打起雨伞,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之中。伟白和甘平没有了为之持重的对象,颓然倒坐在沙发上。“现在,总可以说了吧!”其实伟白已经不怎么急于知道以前的事了。无论那个大外甥是什么来历,唯有眼前这个提包才是最真实要紧的。但对甘平来讲,往事是值得回忆的。她对伟白讲述起来。母亲是胶东人,很小就参了军。十里八村出了妈妈这么一个女八路,乡亲们一直都挺荣耀。妈妈呢,也颇有点自得,虽说老家没什么亲戚了,但她很爱回去访视。家乡的人托她办事,几乎是有求必应,一副法力无边的样子。其实呢,多半是借助父亲的姓名。无论爸爸的官职怎样升迁,无论妈妈在她那个圈子里怎样高贵,对待故土的乡亲,妈妈总是热心好客,绝对不像小说里的官太太那样冷酷无情。也许,这是山东人的特性吧。但是随着年龄渐长,我对妈妈这种成瘾成癖地为家乡人操劳的劲头,也有些不以为然起来。别的不说,要不是家里雇着一个上海保姆,那些乡下人带来的虱子少说也有一个团的编制了。“老甘!老甘!我给你带回来个干女儿,我就是她亲妈!”妈妈又一次风尘仆仆地从老家回来,一进门就喊。我们全家,包括上海阿姨,都被妈妈训练得颇通胶东话了。妈妈家乡一带,很兴认干亲,干儿干女干爹干妈,有的人还不止认一个两个,乡邻关系盘根错节,非常热闹。更为特别的是,认下的干妈要被称呼为“亲妈”,这方显得格外亲热。爸爸稳坐着没吭气。人都说爸爸打仗时是一员虎将,我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真正的虎将是妈妈。“二花,进来呀,来见见你亲爹跟你妹子。”妈妈回一趟老家,胶东话就明显加重,侉里侉气的,听着挺有趣。二花怯生生地进来了。我和爸爸都楞住了。二花居然比妈妈还老!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她低着头哼了两声,谁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就被上海阿姨领下去休息了。爸爸不动声色地望着妈妈,等着她的解释。妈妈却跟没事人似的张罗洗澡换衣服什么的。哼!这是避着我呢。你不告诉我,我自己去问。乡下人有时候也傻着呢。好容易捱到妈妈不在家,我拐进为二花母子专门预备的房间。二花正敞着怀在奶孩子,扣子一个也不系,弄得我都替她害羞。那个菜青色长着稀疏黄发的小脑袋,将乳头叼得老长,好像一只贪婪的小狼。“是妹子来了,炕上坐。”她用腾出的一只手使劲拍打着雪白的床单。想起虱子,我拉过一把椅子,离她老远坐下了。“这小孩叫什么名字呀!”也不知从哪儿问起,我笨拙地搭讪着。“文文呀,快叫姨,叫姨啊!”二花赶忙把奶头硬从小狼嘴里拽出,把他的脸别向我。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被人称为长辈。我有点兴奋,又有点紧张地等待着。没想到小狼在片刻的惊愕之后,昂起头,弓着身子四处寻找,寻找不到,就突然发出哨子一样的尖叫,凶狠地大哭起来,我看到他嘴里没长一颗牙。“他会叫姨吗?”我有点吃惊。“还不会呐……俺是想……他跟你亲,没准一下子就叫出来了……”这叫什么话!我抬腿想走,记起秘密还没探听到,又强忍着坐下。这一回,索性不绕什么圈子,单刀直入地问她:“二花,你这次到我们家来,有什么事?”我没叫她“姐”,认这么一个姐,怪败兴的。她把乳头更深地填进小狼嘴里,然后对我说:“来寻个人家呀。文文他爸殁了,撇下俺孤儿寡母,日子咋过哩?人家都说你妈妈——这会儿就得说是咱妈了,是俺那一方的活菩萨,听说她家来,大伙给俺出了个主意。在场院上,俺当着众人给她跪下了,认她做俺亲妈,好救俺母子一命。咱妈初起说啥也不肯,我就长跪不起,最后把这吃奶的娃也按在地上磕头,认她做个亲姥娘,咱妈这才……”我起身走了。我那好心而又糊涂的妈呀!一个拖着孩子的乡下妇女,一没户口二没文化,想在北京的部队里“寻个人家”,这不是天方夜谭吗(那几天,我正在看这本有名的童话)?爸爸纵是统领千军万马,这件事也是断乎办不到的。一天夜里我去厕所,回来时经过父母的房间,听见里面的说话声。“说了几个都不成,你看这事怎么办哪?”妈妈的声音透着焦急。“没办法呀!谁叫你领她来的。这样吧,让她们母子回去,你按月给她们寄些钱,让她们维持个生活,数目多少,你看着办吧。只是以后不要再揽这类事情了。”妈妈没说话。看来就这么定了。走廊里有点冷,我打算走了,忽听得妈妈说:“这不行。我带她出来时,就说是给她找个对象成家。如今这样打发回去,甭管每月寄多少钱,我的面子上也过不去!事情到了这一步,说什么我也得把它办成。”“咱们要是有这么大个儿子,只要你愿意,我没意见。”爸爸无可奈何地说。幸好我的哥哥年龄还小!这个爸爸,也太迁就妈妈了。“要说嘛,办法倒是有一个。”一向果决的妈妈不知为什么有点迟疑。“噢……”爸爸支吾着,声音里带出了鼾声,好像快睡着了。“哎,醒醒,这法子成不成,可全看你的了。”随着话音,传来一阵蟋蟋嗽嗽的响动。“好了好了,你讲吧,我这不是听着吗!”不知妈妈搞了什么小动作,爸爸声音里的睡意全消。我也来了精神,裹紧睡衣,倚靠在门上。“你们不是要往西北调一部分人吗?把张……调了去,怎么样?”这个“张……”,究竟叫张什么,我到底也没听清,妈妈提到他的时候,总是格外压低了声音。我就管他叫张某好了。“调他?怕不合适吧?”也许是因为和妈妈单独谈话,爸爸的语气里,有我平日从未听到过的疑虑,“他爱人难产死了,留下个小女孩,刚才几个月……”“这我都知道,”妈妈打断了爸爸的话,“别忘了,他的年龄和二花可正合适。“年龄这个条件,可不是对象能不能谈成的首要因素,还有其它诸因素呢。再说,你也失去了战机,听说他马上就要结婚了……”“女方还是个大姑娘,人长得也挺漂亮。”妈妈接下去说,声音平和而冷静。“这些我倒不清楚。你的情报还挺准确嘛,你看,人家这样好的条件,你这个二花能比吗?”“不能比。”妈妈心平气和地说。“这就对了。还是我那个主意吧!睡吧。”“我不能把二花的条件升上去,但我能把张某的条件降下来。”虽说隔着门,妈妈的声音真真切切,一字一顿地十分清楚。“什么?”爸爸的语气里流露着惊讶与不安。“很好办的一件事。将张某调往西北。如果那个大姑娘还干,二花的事,就此做罢,我连一个字都不会提起。如果那女的不干了,可见她不是真心爱的张某这个人。这样的女人,还能结人家没娘的孩子当好后妈吗?晚吹不如早吹,张某该感谢我们才对。真到那时,我们再托人去提二花的事,成与不成,当然由张某自己说了算,你我都不要出面。至于二花的户口,西北那边要松动得多……”爸爸没有答话。“再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调他,就得调别人。拖儿带女的,又是家属随调,又是子女上学,罗嗦事更多。怎么样,三全齐美的一件事,就在你一句话了。”爸爸的这一句话,我终于没有听到。只觉得有股幽幽的寒气,吐到了我的脖子上。我回头一看,二花正在距我很近的地方站着,穿得齐齐整整,一副有准备有预谋的样子,全不似我冻得瑟瑟发抖。我这才想起上海阿姨颇有深意地抱怨过夜里不宁,原来她经常偷听!二花愣怔地看着我,脸上毫无表情,深潭似的眸子里,蕴籍着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起码是当时年少的我,所不能理解的。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去了。那天夜里,我受了风寒,正儿八经地病了一场,也顾不上打听二花这件事了。等我病好之后,事情已经按照妈妈的预计,惊人相似地进展到了尾声。张某远调西北,对象告吹,他急需人料理家事,照顾幼女,在北京却再找不着对象。妈妈一直按兵不动,直到他临行的前几天,才托人提了二花的事,张某连人都没见就同意了。二花托上海阿姨代笔,给老家的人报了喜讯。“那个张某到底是什么样子?”我问上海阿姨。“勿晓得。看二花凄凄惨惨那个样子,瞎麻丑怪的也说勿定。”不能吧?!我满腹狐疑。到了二花临上火车的那一天,我自告奋勇地去给她送行,算是见了张某一面。精明的上海阿姨,这回是大错特错了。那张某非但不是瞎麻丑怪,而且是极英俊、极潇洒的一个青年军官,胸前还挂着朵光荣支边的红花。不管怎么说,妈妈也算对得起二花了。后来,二花从西北给我家来过几封平安信,妈妈连拆也不拆,就丢到一边,还是我偷着看的。本来嘛,像这样的善举,妈妈不知行过多少回,一件件都要追踪复查,还不把她累死了!多少年过去了。小狼长大了,张文成了腰缠万贯的富商。但没有妈妈,就决没有他们母子的今天。无论张文怎样飞黄腾达,在我眼里,他永远是那只嗷嗷待哺的小狼。四下雨天,商店里的人不多。张文和大红,像一对闲散的情侣,从这家商场逛到那家商行。钞票流水似地泼出去,他俩手上却难得拿什么货物。他们像两条机警的鱼,在商品的江河湖海中巡游,谨慎而果决地挑选着H市缺少而这里又物美价廉的商品。交钱、取货,立刻缝成邮包,从最近的邮局发出,然后又两手空空地开始一轮新的选择,再次投入全部智慧与热情。商人对于商品,有一种农民对于土地般发自内心的眷恋。对于常见的货源,张文已经没有多少兴趣了。他要做几宗未曾做过的买卖。只有货全,才能吸引顾客。有几个人是在家里写好了报告拨出了预算才上商店的?购买常常是在热烈而失去理智的情形下面做出的蠢举。一个好商人,要善于利用甚至事先制造出有利于产生蠢举的机会。货全就是一个极端重要的因素,也许为买一根针而走进店门的顾客,出去时抱走了一台电视机。不是连百货大楼这家京都最大的百货商场,也卖一分钱两枚的细别针吗?勿以善小而不为。这是谁说的?孔老二吗?应当给它改一个字:勿以利小而不为。聚沙成塔,积腋成裘,再伟大的富翁也是一分钱一分钱地攒出来的。“那是什么?”大红又惊呼起来。远处有一朵五颜六色的花,走近才看清是用彩色的塑料书皮绑扎而成的。张文见过这东西,一毛钱一个。此刻却突然动了心。他买下五百个,随手写了张“零点三零元”的纸条,夹在最上面书皮的衬里中。“这个价,是不是太狠了点?”张文写下的标签是对店里伙计的遥控定价,大红迟疑着,不肯将邮包缝起。“你呀,哪都好,就是心软。所以世界上的大财阀,多半都是男人。”张文不悦地说。“都是包中小学课本的,赚孩子们的钱……”大红坚持着。大红是张文的老板娘,在生意上,有更大的否决权。而张文不过是一个伙计。虽说是身份特别,伙计终究还是伙计。张文隐忍着耐心地指教:“赚孩子们的钱?你见过哪个孩子会挣钱?我赚的是他父母的钱!假如谁的钱都不赚,还要我们干吗?怕赚钱你可以不买呀,为什么偏用塑料书皮?你可以用牛皮纸、旧画报,也可以什么都不包。”大红被教诲得嗫嚅起来:“我是怕定高了,不好卖。”“小傻爪!”看大红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张文的口气放缓和了,“说实话,这个价钱,是为那些最心疼孩子的家长预备的。独苗一个,他们处处希望自己的孩子与众不同,只要孩子高兴,再贵他们也会掏腰包的。可光卖给他们不成,一则销量太小,二则一个两个地卖,纵是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这钱也赚得太麻烦了。我今晚就写信,吩咐店里的伙计,等书皮一到,就拿上到H市各中小学校去征订,由我们购入,由他们包销,统一计进孩子们的书本费中去。这样一来,咱们省了事,穷教书先生们可以赚点提成的外块。价钱上咱们适当让让,家长有商店里每个三毛钱的价码比着,也会觉得是件便宜事。怎么样,这桩买卖,做得过儿吧?”大红服了。飞针走线地开始缝包裹。“不过,时间一定得赶在九月一日之前。要不误了节气,一耽搁就是半年。”她突然想起买衣服要赶时令,忙着提醒张文。缝完包裹,该去邮寄了。张文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对大红说:“你这是头一次出远门,该给你妈挂个电话。”“你等我?”大红惊喜地问。张文含笑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别忘了叫你妈让伙计们明天就开始征订书皮,把结果用电报告诉我。”大红答应着,蹦蹦跳跳地走了。大红一走,张文觉得自己少了一双神奇的眼睛。也许是女人的特性,大红对颜色、质地、式样、价格这些商品因素,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她能时时变换自己的目光,使自己与想象中的顾客相适应,代他们挑选,代他们斟酌,代他们决策。他凭着直觉做出的判断,往往较张文绞尽脑汁推导出的决定更为高明。缺了这个得力的助手,张文不再对某一类具体的商品做研究,他开动起自己的感官,从整体上去体会北京的商场与别处的异同。“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话……”他为自己这个不伦不类的比喻感到好笑,但又觉得它恰如其分,不愿轻易改动,“如果把商店比做男人的话……”他的思维沿着轨道飞快地运行着:那么?”州的店铺像是男扮女装的旦角,有着大多的脂粉气;上海的商店则像一个西服革履的阔少,洋气十足,却又有遮挡不住的局促,大上海委实是太拥挤了。唯有北京的商场,雍容富贵,器宇轩昂,像一个踌躇满志的人到中年的国家干部!当然,它也有缺点,肚子腆起,面孔冷淡,缺少活力……那么,他自己的商店像什么呢?像一个强壮膘悍生机蓬勃而又富于野性的山地小伙子!他的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终有一天,小伙子会成长为博采众长,傲视西北的一条好汉!大红回来了,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听到我声音,我妈高兴着呢,一个劲夸你想得周到。我还让我妈到你家去一趟,就说你也挺好的。”张文苦笑了一下,妈妈早已约束不了他了。他准备实施的另一项采买之外计划,妈妈如果知道,会拼死拦阻他的。然而正是为了母亲,他才一定要一步一步地去干。“我在那边柜台上看到一种首饰,很漂亮,销路一定会不错的。”大红灵敏的直觉又像探雷器一样活动开了。这是一枚假钻的耳环。无数菱形的刻面,向不同的方向散射着长短不一的光线,晶莹可爱。“请问,这是哪儿出品的?”张文说。“江苏。怎么啦,这玩艺难道还要保修吗?”商店里人不多,售货员闲得无聊,乐得打哈哈。“我们可以到产地去买。北京首饰真品的质量不错,但价格太高。赝品比不上南方的做工。不过北京的首饰盒还是很考究的。”张文不理售货员,耐心地指导着大红。“有本事,把这台机器买了去!”售货员不甘心受了冷淡,挑衅地说。“联邦德国产无痛穿耳机”几个字映入眼帘。它被塞在货架的最后面,若不是饶舌的售货员指点,他们难以发现。“好。我买了。”张文略一思忖就拍了板,“不过,请当场试验一下。”“无痛穿耳,当场操作,价格优惠,原价三元,现价两元啦!”售货员大声招徕着。很快有一位中年妇女,充当了第一个试验品。“疼吗?”大红关切地问。她自己的耳朵眼是妈妈先用两颗绿豆对着研磨,直到耳垂完全麻木了,才用烧红的针扎透的。就这样,还疼了好几天呢。“不疼。”那女人随即买了一副假钻耳环。张文付款提货,售货员要减收两元,大红便把那两块钱递给中年妇女了。穿耳机价钱不低,至此,他们今天所带的货款基本上花光了。“北京穿一次耳朵三块钱,咱们得收四块,才能尽快把本儿赚回来。西北本来就有地区差价嘛。”大红端详着这台昂贵的机器。“你又错了。我买下它,就是打算在H市免费穿耳。”“那不是干赔吗?”大红瞪大了美丽的眼睛。“眼光放长远点,免费穿耳,来的人必然多。哪个妇女穿了耳朵眼,会让它在那白白空着?那不比不穿还难看吗?她就得开始买首饰。首饰也像衣服。有档次高低,有流行款式,一副不会够用,她就得接二连三地买下去。我们既然打开了H市的首饰市场,就应该垄断住它,以我们的物美价廉,以我们的优异服务,女人大都生性谨慎,买东西也愿意去熟识的商店,她在我这个店里穿的耳朵,这个印象还不够深刻吗?只要你的货色好,她一定会来第二次第三次的。至于为穿耳而来,又买了其它东西的,也绝不在少数。其实,每个家庭里的钱,差不多都是女人花出去的,当然不是光为她们自己买东西了。到那个时候,你的钱还怕赚不回来吗?……”大红听得入迷,张文却突然停顿下来,快步向文体用品柜台走去。不一会,挟着个精美的盒子回来了。“这是什么?”“弹子跳棋。”张文说着打开盒带,呈六角星形的棋盘上,镶着花花绿绿的玻璃弹球。“这个也寄回去吗?它有什么奥秘?”大红颇感兴趣地问。“我终于买到了……”张文好像没听见大红的话,自言自语,神色有点恍惚。“你这么喜欢,我去给你再买几副。”大红已经觉出这不是普通的商品了。“行了。”张文拉住大红,用手将弹球一个个剥下,放进军装的大口袋中,然后将棋盘盒捏成一团,塞进果皮箱里。雨小多了。他们漫步在街头,张文的衣兜里不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迎面走过来一个小男孩,米色的短裤上绣着花,肩上斜挂着几乎和他等高的提琴盒。“小弟弟,我送你一样好玩的东西。”张文拦住了小男孩,捧出一把玲珑剔透的玻璃球。“弹球啊。这算什么好东西?再说,我妈也不让我要不认识人的东西。我们老师也不让玩哇,玩弹球多脏啊?”小男孩拒绝了,渐渐地远去,最后只能看清那个和他等高的提琴盒子。张文用阴郁的目光,一直目送到男孩子消失。他感到一种铭心刻骨的疼痛——他的自尊心被深深地伤害了。怎么可能呢?这个嫩得像小水泡一样的男孩子?他那颗久经荣辱像老笋一样裹在坚硬痂皮里的心,流出了血。他明白了:无论多么苍老的心,一旦陷入童年的回忆,都会变得像婴儿一样赤裸而娇嫩。而对一个婴儿来讲,这男孩已经足够强大了。他愤怒,嫉妒,而又充满了轻蔑。提琴盒子里能站起一条真正的男子汉吗?他记得自己最初的勇敢和智慧,最早的荣辱观和征服欲,以至于第一次的狡诈和欺骗,都是从这种被讥为肮脏的游戏中开始的。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这使他的脸显出了一种近乎残酷的表情。他和这个裤子上绣了花的男孩并不属于同一个世界,就像同甘氏父女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一样。他自信自己比他们更强大。他一扬手,一把五彩的球,像一阵宝石的雨,铿锵有声地坠入了路旁的水洼。“你这是干什么呀?”大红为张文的反常担心。张文已经平静下来。他的手心里还留下最后一颗。毕竟已经多少年没碰到卖弹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