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医生谆谆指教我们每一脏器的部位,每一神经的走向,直到秃鹫不耐烦地要啄他的眼镜。我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子,围着安卧着的牧羊人,惊心动魄地学习任何医学院都不曾开设过的课程。 讲完课以后,老医生让我们退到远处,他将牧羊人支解得粉碎,精细地铺陈在砂地上,以便秃鹫将牧羊人的灵魂,快快驮上蓝天。 秃鹫乌云一般呼啸而下,又扶摇而上,隐没在苍穹尽头。我们肃穆地注视着,默默感受着一个生命的消失与升华。 灵魂飞翔的地方 二十年前的那个春天,我是在昆仑山上度过的。 昆仑山其实只有一个季节——冬天,春节过后那段漫长而寒冷的日子被称之为春天,这是我们这帮小女兵从平原家中带来的习惯。 快到“五一”了,冰封的道路渐渐开通,春节慰问品运到了。五颜六色来自五湖四海的慰问袋最受欢迎。小伙子们希望从绣着花的漂亮布袋里,摸出一双精致的鞋垫,做一个浪漫的梦。姑娘们没有这份心思,只想找点稀罕的吃食,打打牙祭。整整一个冬天,除了脱水菜和军用罐头,没有见过绿色。可惜,关山重重,山路迢迢,花生走了油,瓜子变哈喇,沙枣颠成粉末,面粉烙的小果子像出土文物…… 第26节:灵魂飞翔的地方 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清香。 那是一个绣着黄色“八一”和红色五星的小白口袋。针脚毛茸茸的,绣活手艺不高,想必出自一个笨手笨脚的胖姑娘。 打开一看,是一袋葵花子。颗颗像小炮弹一样结实,饱满得可爱。我们每人抢了一把,一尝,竟是生的。葵花子中埋着一封信。 “敬爱的解放军叔叔们……” 信是从广东省湛江市第二小学发出的。 我们趴在地图上找。唔,湛江,好远!那里是亚热带,一个很热的地方。 孩子们请求解放军叔叔们,把他们精心挑选出的葵花子,种在祖国的边防线上。 我们把手中的葵花子放回布袋。那清香,是阳光、土地和绿色植物的芬芳。 昆仑山咆哮的暴风雪,伴随我们进行讨论。 为什么只写给解放军叔叔?边防线上也有解放军阿姨呀。 在国境线上种葵花,多美妙的想法!每当葵花开放的时候,我们将有一条金色的国境线。 这根本不可能!昆仑山是世界第三极,雪线上连草都不长,还能开葵花?! 我们都默不作声了,只听见屋外风在嘶鸣。 大家决定由我给孩子们回一封信,就说葵花子是解放军阿姨们收到的。只是这里很冷很冷…… 昆仑山的“夏天”到了。 信早已写好,却终于没有发出。我们大着胆子,把葵花子种在院子里。 人们都说活不了,却天天跑来看,松土施肥。 葵花发芽了。先探出两片嫩黄的叶子,像试探风向的小手掌,肥厚而天真。然后舒展腰肢,前仰后合生机盎然地长大起来。 昆仑山默默地认可了这些来自亚热带的绿色幼苗,就像它认可了我们一样。 然而,我们高兴得太早了。不知道该算是上个冬天最迟、还是下个冬天最早的一股冷风,冻死了绝大部分葵花。但却奇迹般地保存下一棵幼苗。它并不是最强壮的,也许因为近旁有一块大石头。受到启发,我们用石头为葵花围起一圈不透风的篱笆。 现在,我们每天趴在石头围墙上看葵花,不知道的人,以为里面养着活蹦乱跳的小生灵。 这棵幸运的葵花,一往情深地看着太阳,勇敢地展开桃形的枝叶。茎上纤巧的绒毛,像蜜蜂翅膀一样,在寒风中抖个不停。也许它感到了昆仑山喜怒无常的威严,急匆匆地压缩自己生命的历程,才长到一尺高,就萌出了纽扣大的花蕾,压得最高处的茎叶微微下垂,好像惭愧自己为什么不长得更高一些。 那一年没有秋天。寒凝一切的风雪,毫无先兆地骤然降临。早上起来,天地一片苍茫,我们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扑向葵花。 石围墙也被飓风吹得四散飘去,向日葵却凝然不动地站立在那里,在冰雕玉琢的莹白之中,保持着凄清的翠绿。叶片傲然舒展,像面面玻璃做的旗,发出环佩般的丁当之声。最不可思议的是,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绽开一朵明艳的花。那花盘只有五分硬币那么大,薄而平整,冰雪凝冻其上,像一块光滑的表蒙子。刚分裂出的葵花子还未成熟,像丝丝柳絮一样优雅地弯曲着,沁出极轻淡的紫色。最令人警醒的是花盘四周弹射出密集的黄色花瓣,箭头一般怒放着,像一颗永不泯灭的星。 向日葵身上的冰花越结越厚,最后凝固成一方柱形的冰晶。 广东省湛江市第二小学当年的孩子们,但愿不要看到我这篇小文。愿他们心中永存一条盛开葵花的金色国境。 假如有一天,我能重回昆仑山。在两座最高的山峰中间,有一块只有我们才知道的地方。在深深的永冻土层之下,有一方冰清玉洁的水晶,水晶中有一朵美丽绝伦的花,宛若雏菊半仰着脸,灿然微笑着…… 我不知道它是不是世界上最小的葵花,但我知道它是世界上最高的葵花。 葵花之最 很久以来,面对苍凉的荒漠,迷茫的雪原,无法逾越的高山,浩淼无垠的大海……心胸就被一种异样的激情壅塞。骨髓凝固得像钢灰色的轨道,敲之当当作响。血液打着漩涡呼啸而过,在耳畔留下强烈的回音。牙齿因为发自内心的轻微寒意,难以抑制地抖颤。眼睛因为注视遥远的地方,不知不觉中渗透泪水…… 当我十六岁第一次踏上藏北高原雪域,这种在大城市从未感受到的体验,从天而降。它像兀鹰无以伦比的巨翅,攫取了我的意志,我被它君临一切的覆盖所震惊。 它同我以前在文明社会中所有的感受相隔膜,使我难以命名它的实质,更无法同别人交流我的感动。 心灵的盲区,语言的黑洞。 我在战栗中体验它博大深长的余韵时,突然感悟到——这就是苍茫。 宇宙苍茫,时间苍茫。风雨苍茫,命运苍茫。历史苍茫,未来苍茫。天地苍茫,生命苍茫。 人类从苍茫的远古水域走来,向苍茫的彼岸划动小舟。与生俱来的孤独之感,永远尾随鲜活的生命,寰宇中孤掌难鸣,但不屈的精灵还是高昂起手臂,仿佛没有旗帜的旗杆指向苍穹…… 痛苦的人生,没有权利悲哀。 苍茫的人生,没有权利渺小。 苍茫之悟 夏初,买菜。老人对我说,买我的吧。看他的菜摊,好似堆积着银粉色的乒乓球,西红柿摞成金字塔样。拿起一个,柿蒂部羽毛状的绿色,很翠硬地硌着我的手。我说,这么小啊,还青,远没有冬天时我吃的西红柿好呢。 第27节:苍茫之悟 老人显著地不悦了,说,冬天的西红柿算什么西红柿呢?吃它们哪里是吃菜?分明是吃药啊。 我很惊奇,说怎么是药呢?它们又大又红,灯笼一般美丽啊。 老人说,那是温室里煨出来的,先用炉火烤,再用药熏。让它们变得不合规矩地胖大,用保青剂或是保红剂,让它比画的还好看。人里面有汉奸,西红柿里头也有奸细呢。冬天的西红柿就是这种假货。 我惭愧了。多年以来,被蔬菜中的骗局所蒙蔽。那吃什么菜好呢?我虚心讨教。 老人的生意很清淡,乐得教诲我。口中吐钉一般说道——记着,永远吃正当节令的菜。萝卜下来就吃萝卜,白菜下来就吃白菜。节令节令,节气就是令啊!夏至那天,太阳一定最长。冬至那天,亮光一定最短。你能不信吗?不信不行。你是冬眠的狗熊,到了惊蛰,一定会醒来。你是一条长虫,冷了就得冻僵,会变得像拐棍一样打不了弯。人不能心贪,你用了种种的计策,在冬天里,抢先吃了只有夏天才长的菜,夏天到了,怎么办呢?再吃冬天的菜吗?颠了个儿,你费尽心机,不是整个瞎忙活吗?别心急,慢慢等着吧,一年四季的菜,你都能吃到。更不要说,只有野地里,叫风吹绿的菜叶,太阳晒红的果子,才是最有味道的。 我买了老人家的西红柿,慢慢地向家中走。他的西红柿虽是露地长的,质量还有推敲的必要。但他的话,浸着一种晚风的霜凉,久久伴着我。阳光斜照在网兜上,那略带柔软的银粉色,被勒割出精致的纹路,好像一幅生长的印谱。 人生也是有节气的啊! 春天就做春天的事情,去播种。秋天就做秋天的事情,去收获。夏天游水,冬天堆雪。快乐的时候笑,悲痛的时分洒泪。 少年需率真。过于老成,好比施用了植物催熟剂,早早定了型,抢先上市,或许能卖个好价钱,但植株不会高大,叶片不会密匝,从根本上说,该归入早夭的一列。老年太轻狂,好似理智的幼稚症,让人疑心脑幕的某一部分让岁月的虫蛀了,连缀不起精彩的长卷,包裹不住漫长的人生。 时尚有句俗话——您看起来比实际的岁数年轻,听的人把它当作一句恭维或是赞美,说的人把它当作万灵的廉价礼物。我总猜测这话的背后,缩着上帝的一张笑脸。 比实际的年龄年轻,就分明是好的,美的,值得庆贺的吗? 小的人希冀长大,老的人祈望年轻。这种希望变更的子午线,究竟坐落在哪一扇生日的年轮?与其费尽心机地寻找秘诀,不如退而结网,锻造出心灵与年龄同步的舞蹈。 老是走向死亡的阶梯,但年轻也是临终一跃前长长的助跑。五十步笑百步,不必有过多的惆怅或是优越。年轻年老都是生命的流程,不必厚此薄彼,显出对某道工序的青睐或是鄙弃,那是对造物的大不敬,是一种浅薄而愚蠢的势利。人们可以濡养肌体的青春,但不要忘记心灵的疲倦。 死亡是生命最后的成长过程,有如银粉色的西红柿被摘下以后,在夕阳中渐渐地蔓延成浓烈的红色。此刻你只有相信,每一颗西红柿里都预设了一个机关,坚定不移地服从节气的指挥。 节令是一种命令 在日本,无论多么小的一处公共场所,比如山野中的小店,郊外的咖啡馆,都会在极显著的位置标有“非常口”的字样,标牌上有一奔走着的绿色小人,步履匆匆。 什么叫“非常口”?我们问。日文同汉字常常字同义不同。 就是咱们那儿“太平门”的意思。指示人们发生灾难的时候,立即从这里逃脱。翻译解释。 高耸入天的大厦上,每层必有一扇窗户涂抹红色三角,在阳光下触目惊心地闪烁着。问是何意,难住了翻译。他虽说来了二十多次日本,未曾注意到这个红三角。后来问了日本人,才知道这是专为救火队员准备的标志,说明这扇窗户是特制的,烈焰熊熊之时,可以临门一脚,踢碎玻璃,灭火救人。 夜晚行走于大街小巷,随时可见“大东京火灾”“长野火灾”“大阪火灾”……的霓虹灯,吓得人头皮一阵阵发麻。虽然经过解说,知道这都是日本保险公司的名称,仍是心跳不停。 在东京最大的国立“东京江户博物馆”,专设有日本东京历次灾害展示。包括火灾、震灾、匪灾……的时间、地点、殃及人数、损失数目,一一列举分明。甚至运用电声光手段,以大屏幕电视显示出烈焰吞噬城市的场景。使人终生难忘。 日本随时处于防患灾难的警觉之中,好像一只引而不发目光炯炯的灵猫。 回想近年来我们一场场浩大的火灾,特别是克拉玛依那一朵朵夭折的花瓣,对比扶桑,感觉我们的灾难意识需要加强。 我们这个民族,习惯于吉祥与平安,对于灾难,多隐语与象征。比如失了火,偏偏不说那个“火”字,只说是“走了水”。细想起来,这词也有几分道理,水原是规规矩矩地呆在那里,冷不丁荒诞地“走”了起来,必有一个可怕而险恶的大原因。 水能灭火,水走到哪里,哪里就烟飞灰灭,事情也就化险为夷了。这愿望自然很善良,殊不知,宝贵的时间就在这繁琐的概念转换过程中流逝,紧张的神经在延误和粉饰中麻痹。 中国人对灾难的“翻译”,表现了一种漫不经心的徐缓。日本人则要直截了当、咄咄逼人得多。我小的时候,就对礼堂里的“太平门”三字,百思不得其解。问了大人,说那是一扇平日里用不着的门,不用管它就是了。 第28节:太平门与非常口 从此我看太平门的目光,就是懒洋洋的。潜意识里,甚至觉得它是一个赘物。 日本人斩钉截铁地将它命名为“非常口”,表明它是在非常时期的一个出口。试想哪一个人面对着“非常”二字,敢掉以丝毫的轻心呢?! 一个“太平”,一个“非常”,表达的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我们寄予的是最后的美好期望,日本人指出的是当前严峻的形势。现实比希望更加有力。 再如保险业。我们将它译为“保险”,给人一种冬日暖阳般的放松感安全感。东洋人惊世骇俗地直接定名为“日本火灾”、“日本生命”,令人凛然一震,顷刻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我们宣布的是危机结束后的善后安抚事宜,他们警告的是灾难爆发时的巨大伤害。对于预防抵御灾难来说,毫无疑问,后一种状态比之前一种状态,要强大机敏得多。 也许这只是文字游戏。但回得国来,发现文字上也确实是有游戏的。在日本任何一架电梯里,都在显要位置标明:当遇到地震、火灾等灾难时,切不要在电梯内避难。不要继续使用电梯! 这当然是极对的。灾难时,一应电器的使用都应禁止。克拉玛依大火,若不是因电动卷帘门失灵,原不会有那么多鲜花委地。但日本产的电梯到了中国,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这一行性命攸关的字样。 我不知是什么人用什么样的橡皮,擦掉了对于灾难的提醒和忠告。 中国历史上就是一个多灾多难的国家。我们在建设中,我们在发展中,我们更应该珍惜我们的家园,珍惜我们的生命。 直视灾难,也许是制服灾难最好的角度。 太平门与非常口 我是从哪一天开始老的?不知道。就像从夏到秋,人们只觉得天气一天一天凉了,却说不出秋天究竟是哪一天来到的。生命的“立秋”是从哪一个生日开始的?不知道。青年的年龄上限不断提高,我有时觉得那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玩出的花样,为掩饰自己的衰老,便总说别人年轻。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自己老了。当别人问我年龄的时候,支支吾吾地反问一句:“您看我有多大了?”佯装的镇定当中,希望别人说出的数字要较我实际年龄稍小一些。倘人家说的过小了,又暗暗怀疑那人是否在成心奚落。我开始越来越多地照镜子。小说中常说年轻的姑娘们最爱照镜子,其实那是不正确的。年轻人不必照镜子,世人仰慕他们的目光就是镜子。真正开始细细端详自己的容貌的是青春将逝的人们。 于是我把所有的精力放在孩子身上。记得一个秋天的早晨,刚下夜班的我,强打精神,带着儿子去公园。儿子在铺满卵石的小路上走着。他踩着甬路旁镶着的花砖,一蹦一跳地向前跑,将我越甩越远。 “走中间的平路!”我大声地对他呼喊。“不!妈妈!我喜欢……”他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蓦地站住了。这对话是那样熟悉。曾几何时,我也这样对自己的妈妈说过,我喜欢在不平坦的路上行走。这一切过去得多么快呀!从哪一天开始,我行动的步伐开始减慢,我越来越多地抱怨起路的不平了呢? 这是衰老确凿无疑的证据。岁月的长河不可逆转,我不会再年轻了。 “孩子,我羡慕你!”我吓了一跳。这是一句实实在在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她说得很缓慢,好像我的大脑变成一块电视屏幕,任何人都能读出上面的字迹。 我转过身。身后是一位老年妇女。周围再没有其他人。这么说,是她羡慕我。我仔细打量着她,头发花白,衣着普通。但她有一种气质,虽说身材瘦小,却有一种令人仰视的感觉。我疑虑地看着她。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人羡慕的地方——一个工厂里刚下夜班满脸疲惫之色的女人。 “是的。我羡慕你的年纪——你们的年纪。”她用手指轻轻点了点,将远处我儿子越来越小的身影也括了进去。“我愿意用我所获得过的一切,来换你现在的年纪。” 我至今不知道她是谁,不知道她曾经获得过的那一切,都是些什么。但我感谢她,让我看到了自己拥有的财富。我们常常过多地把眼睛注视着别人,而自己则在不知不觉中失落着最宝贵的东西。人的生命是一根链条,永远有比你年轻的孩子和比你年迈的老人。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它是一宗谁也掠夺不去的财宝。不要计较何时年轻,何时年老。只要我们生存一天,青春的财富,就闪闪发光。能够遮蔽它的光芒的暗夜只有一种,那就是你自以为已经衰老。 年轻的朋友们,不要去羡慕别人。要记住人们在羡慕我们! “我羡慕你” 从北京站和建国门涌流来的两条马路,在崇文门汇合后浩荡西去。像真正的江河一样,交汇处留下一片三角形地带。不知别人怎样称呼,我在心里唤它为崇文门三角洲。 三角洲是一块街头绿地,长着茸茸如毡的绿草,四周围着常见的低矮铁栏。它同京城其它的绿地别无二致,每逢路过时我却会久久地凝视,因为绿地里长着百十丛莽莽苍苍的马莲。 它们一簇簇无规则地散居着,像大山深处的人家。看不出人工移种的秩序,仿佛当年的种籽是被轻风随意抛洒下的。窄而柔韧的叶片箭锥似的攒在一处,纷纷披披又如少女的青丝,俯仰着去亲近土地。它们绿得朗润,生得繁茂,无拘无束地好像一堆堆蓝绿的海藻。我许多年没在城里见到这种生机勃勃的野草了。 第29节:“我羡慕你” 马莲并不是什么珍奇的东西。儿时,到处都有马莲,它们的根系十分强健,所以你只能采下马莲叶,而不可能将它连根拔起。我用马莲叶编一片小小的马莲席,垫在膝盖下,跪在草地里玩,便有清凉的绿意渗入心底。如果去买鱼,店家会用一根浸过水的马莲草穿过鱼嘴,周到地递给你。拎上鱼跑回家,鱼身上的水溅湿了花裙子,鱼嘴被拽豁了,惟有马莲草结成的环,依然椭圆。过五月端午,解开马莲草捆扎的粽子,清香扑面而来,我总觉得粽子的魅力不是来自苇叶而是出自马莲…… 不知从何时起,马莲像潮汐般地退出了城市。一位朋友说她家住在城西马莲道,那里曾经有过铺天盖地的马莲,因而得名。有一天我路过那里,在路旁没有见到一丛马莲,只看到经天纬地的楼群…… 再吃不到用马莲草捆扎的粽子了。每当我解开粉红色的塑料绳或乌黑的丝线剥出一个粽子时,都感到一种生灵的悲哀。 是谁驱赶了马莲? 我想是我们。 所以,当我凝望崇文门三角洲繁茂的马莲时,心旌不由得激荡。 春天,马莲花开了,一朵朵钢蓝色的小喇叭,在汽车尾尘的烟雾中,在红绿变换的交通信号灯下,在嘈杂的噪声里,对着都市的天空,唱着我们听不懂的歌。 常常惊讶这里最初的马莲来自何方?大约是一次偶然。也许是鸟儿衔来一粒种实,也许是泥土中原来就蕴有胚芽,它钻出来了,生意盎然地繁衍起来,绿得如火如荼。假若它在旷野,我毫不怀疑这是天意,但在闹市之中,它却需有神力相助。比如艳阳朗月之下,会有甘霖自水车降下,滋育这原本极普通的野草。 是谁帮助了马莲? 我想也是我们。 因为有了人类,地球才不再古朴不再苍凉。因为有了人类,地球才美艳绝伦而又遍体鳞伤。 生命是美丽的,它无所谓高贵也无所谓谦卑。人类和所有的物种都是自然之子,我们有一座共同的花园。人类自身昌硕的同时应该也能够容下万物欣荣生长。 幼时看过一出童话剧,马莲花是幸福美好的象征。愿崇文门三角洲的马莲,春风吹又生! 崇文门三角洲的马莲 我小的时候,从没有想过自己长大以后干什么。轮到写“我的理想”这类作文题目的时候,想想哪个行当好写就写哪行,比如我就常常写当农民,因为一年有四季,田里景色多变换,描写夹进去,容易凑够老师要求的数字。 我父亲是戎马一生的军人,家里的书虽多,却没有多少文学藏书,多是军事文献和马列全集。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完了当时所出的全部“星火燎原”,以至父亲同别人讲到某次战役的时候,我也可以搭上腔,说上一句“红军要是过草地的时候把青稞炒熟了,没准可以少死几个人”之类很大人气的话。我记得在我家,大人说话孩子插嘴是大逆不道的事。但那一次父亲听了我的话,破例没有斥责我,只是很异样地看了我一眼。 我家书架上有平整得如同砖头的中国古典四大名著。我坚信我父亲在兴致勃勃地买了它们之后,从没能坚持把它们读完。我听他不只一次地说过,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事,用得着写那么多篇幅吗?太繁琐! 我大约在九岁到十岁的时候,读完了《红楼梦》。许多字不认识,比如一直把袭人的“袭”字读作“聋”人,而且还自以为是地感觉贾宝玉的这个大丫环一定是听力不好,完全没注意到文中关于“花气袭人”的典故。 我小时候作文成绩不错,老师不止一次地给过我“5+”的分数。我的主要诀窍是尽量写得好玩点。比如老师出了个作文题“一次谈话”,一般的同学写的都是家长和自己谈了一次话,批评或是鼓励了自己。高明些的就写同学之间闹了点小别扭,互相谈了心,就和好了。我独出心裁写了一个中国小朋友同非洲小黑人打了一次电话的谈话。老师着实夸奖了我。但我至今想起来还脸红。两国语言不通,他们如何交谈?再有对方那样贫困,到哪去找电话? 文化大革命中,学校的图书馆被封了,我所在的学校是北京一所很气派的贵族学校,图书馆是座建造于一九一几年的古老楼房,窗户极高又被钢条分割成琐碎的小块,光线朦胧得有些恐怖。图书管理员定了一条规矩:谁要想借书,可以但是还书时必须交一篇批判该书的稿子。好借好交,再借不难。现在想起来,大约是浩繁的图书都要她重新整理,挑出毒草,她力不从心,想借助一下学生的力量。刚开始加入这个行列的人挺多,但一两次之后,就寥寥无几了。倒不是不想读书,而是条件太苛刻了。十三四岁的孩子,又值“文革”热火朝天地热闹,哪里还愿坐下来写文章?读小说的时候快活,写大批判稿的时候就痛苦不堪了。真的,那时使许多人退却的原因就是懒。我也懒,每次写稿的时候都发誓这回还了书,再也不借了。但一到了图书馆,那种带有轻微霉味的空气就像鸦片一样使我兴奋。我在高高的书架之中穿行,直到抱着直抵下颌的书塔走到登记的管理员面前。 这么多书,你看得完吗?她冷漠地问。 看得完。我小声回答。 写得完吗?她穷追不舍。 也写得完。我坚定地回答。 于是整个阅读过程分成了两个阶段。第一部分是比较惬意的,快活地读世界名著。我们当时住校,同宿舍八个女孩,人人都喜欢读小说。刚开始大家都去借书,但不久就只剩下我一个了。我借了一大摞书回去,大家都抢着看,稿子却要我独自写。这还好说,关键是有些人看得很慢,我要还书了,她那儿还没看完呢,我知道读到半截被人把书夺走的滋味不好受,所以不论她看得有多慢,我都不忍心催。倒是那人比我想得开,主动把书还了我,说,后面的我也没空看了,烦你给我讲一讲好了。于是我又充当了“说书人”的角色。给一个人讲,全宿舍的其它人也听,她们以后索性不亲自看了,专等着听我讲。在1967、1968年那些纷乱的晚上,在北京市中心一座静谧的高楼里,一群少女围着我,听我给她们也给我自己讲美丽的故事……据我的一位现已成了美籍华人的同学回忆,我那时给大家讲过雨果的《笑面人》,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狄更斯的《双城记》……(说真的,我真佩服自己当年的胆大,要是放在今天,我是万万不敢宣讲这些名著的,名著是只可意会不可以讲述的精品。?雪那位同学说,她至今再也没有看过雨果的《笑面人》,她以为我讲的那个故事,是最好的版本了。不愿以任何人包括雨果老先生自己的版本来取代那美好的印象。她不是搞文学的,她存留的实际是自己的童年。 第30节:写作是一种命运 讲完故事之后,剩下的就是我的苦活了。说它苦,不仅是因为我要在别人玩的时候,独自写字,更是因为我本是十分喜欢那些名著的,现在却要昧了心批判,说什么好呢?不写吧,就和这些名著彻底绝缘。思来想去,我对这些文学祖师爷的在天之魂祷告说:大师们,我批判你们,不是真心的。只是为了更好地读你们的书。你们别生气啊! 即使不背这个思想包袱,我仍是没法写。因为实在想不出哪些好拿来批判。图书馆的人又是十分叫真,每份批判稿交上去,她都要仔细过目,蒙不过去。后来我发明了一个批判稿写法,就是写醒目的批判提纲,比如说,在以下部分里作者露骨地宣扬了资产阶级人性论。然后就大段地摘抄原著。字一定要写得工整。交稿的时候我忐忑不安,没想到管理员直夸奖我认真,原来她是只数字数不看内容的。 我要感谢那位图书管理员,她使我大量地摘抄名著,而且源源不断地供给我珍贵的精神食粮,这在那个时代很难得。 后来我就当兵去了。完全是命运的随机分配,我本来是想当通讯兵的,可睡在我身边的那个女孩去了通讯营,我就偏偏要分作卫生员。绝大多数女孩留在城市的医院,我就偏偏被分到了西藏。对于这后一件事,我倒是挺满意的。因为即使在二十年前,西藏也是人们向往的神秘地方。 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喀喇昆仑山像三座银白色的公牛,羝角于茫茫的高原。它们拱起的背脊,簇拥着地球上最宏伟的峰峦。我所在的队伍就驻扎在海拔五千米的雪山上。我们同行的九名女伙伴是这支高原部队从组建以来第一批女战士,也是最后的一批女兵。 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下,男人和女人的界限被涂抹得很模糊,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我们同男人一样,负重几十公斤,徒步行进在皑皑的雪原,每天跋涉一百华里。在攀越壁立的冰坂时,我那么热切地渴望死亡。我真是受够了这种非人的苦难,再也不愿忍受下去了。我想,我可以装作失足,痛快地滑向无底的深渊。没有一个人会发现我是有意的,因为在如此艰苦卓绝的军事活动中,死人的事的确经常发生。这样我就可以被追认为烈士,我的父母就不会因了我的死而受到牵累…… 我考虑得天衣无缝,实行的时机却一再推迟。问题是我的脚不听我的指挥,我对左脚说,你踩空好了,这下面是悬崖,马上就成功了。可左脚在接到这个命令以后,不但不滑开岩石,反而紧紧地扒住石缝,好像害怕我会用手把它硬拨拉下去。其实当时我的手冻得掰不开,根本做不成这个事。我气恼地转而命令右脚,它也拒不服从。 我当时是真想死的,因为活着太苦。我觉得我比当年的红军还要苦。但我的机体不服从我。在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明白了那是青春的生命本能在反抗。 在苍茫的高原上,留下了许多年轻人的骸骨。他们从祖国的天南地北来,永远地留在这里了。 我在那支高原部队度过了十一年。把我一生最好的年华葬在世界的屋脊。 我转业回了北京,在一家工厂卫生所做内科主治医师。那一年,我二十八岁。 我很认真地给人看病,操持家务,抚育孩子。我以为对一个女人来说,这都是顶顶重要的事情。 当我把家里的事都干得差不多了,开始有时间打量这个喧嚣的城市的时候,我突然听到灵魂深处的呼喊。 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件非常紧要的事情没做呢。 从久远前我的父亲意味深长的那一眼里,我看到了他的一个殷殷希望。他希望我能有一天对着世界,大声地讲出我的看法。 从最早的“聋人”到图书馆幽暗的书架,我都在小心翼翼地做着某种准备。现在它们像贮藏多年的种子,再不萌发,就要胀破了。 最主要的是命运把我抛到了人迹罕至的高原,那里发生过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假如我不告诉别人,我对不起冰雪下长卧不起的英魂。 在一个平平淡淡的晚上,我开始了我的写作。那是一间充满了药气的屋子,四周白得耀眼,仿佛置身雪窟。那天正是我值班的日子,来了病人我就看病,病人走了我就写作。两端发黑的日光灯管发出咝咝的叫声,更显出夜的静远。 我的处女作《昆仑殇》受到了很好的评价,算是开了一个不错的头。但我知道自己各方面的准备都很不充足,后来又去读了文学研究生,仔细地研究这行里的高手是怎样写作的。 我现在在中国有色金属工业总公司当专业作家。由于所在的位置,大量地接触经济信息和事件。以后我也许会创作一些高层经济领域题材的作品。当然,我会不间断地书写昆仑山的。因为我是妻子和母亲,我也会非常关注女性题材的创作。 写作是一种命运,我已无可逃避。 写作是一种命运 火焰,不是一个思索的好地方。思索,通常发生在静谧安全清宁的场合,当事人一般是舒缓宽松的。即使脑海内波涛翻滚高度紧张吧,外在的神情也必是收敛和沉着的。如果一个人大喊大叫着或是高速奔跑着或是披荆斩棘着,都和稳健的思考有着相当的距离。在那种风起云涌的时刻,即使有所想法,也是简单的和直线的,是思考终结后的付诸行动。 第31节:在火焰中思索 俗话说,水火无情。但我想,水中,好像还是一个比火中较适宜进行思考的场所。水是细腻的,只要不是沸水和冰水,它在短时间内给人的感受,还是柔软光滑的。有很多落难水中的人,在经过了数小时数十小时的搏击之后,依然获救,我想,同他们在水中进行了周密的思考和决策有关,也同水的比较宽容有关。我听过一位在台风的沉船中偶然获救的船员说,他在水中一次又一次地分析海浪的方向,直到当一股最大的风浪打来的时候,他憋足气沉入其中,被那股浪推到了浅滩。 火,则要穷凶极恶得多。除去炉子和烧杯……这些被人所管辖的微火之外,所有的大面积的肆无忌惮的火,都是灼热和暴跳如雷的,都是狠毒和惨绝人寰的。那些貌似轻快无邪的火舌,喷溅着巨大的毒汁。想想吧,烁伤我们宝贵的瞳孔,只需要一粒小小的火星。将我们跳跃的双脚变成焦炭,只需要在滚烫的废墟中穿行几步。在火中,你还得永远提防着火焰最阴险的情侣和助手——滚滚的浓烟。也许你还没来得及和火焰正面交锋,烟尘就已将你温润的肺腑,炙成边沿卷曲的铁板了。火中还潜伏着置人死地的爆炸、有毒的气体、坍塌的重物、崩溃的建筑…… 如果火中仅仅存有这些恐怖的东西,事情也就简明扼要——用所有极端的手段,扑灭它!但是,火中往往还存在着价值连城的宝藏,还存在着比这些宝藏更贵重千万倍的——生命。 于是,就有了救火者在火中的思考。 在那重重的金色孽龙的狂舞之中,我不知道救火者将思索些什么?那是怎样一种生命的极端困境,那是怎样一种职责的神圣抉择! 也许,救火者将思考自己的生命和他人的生命,孰轻孰重?这个问题,可能已经在平和的时段,思索过无数遍了。但我相信,在火中,这种思考,还将无数遍地严酷而新鲜地进行着。火焰凸现着生死的决裂,救火者,你将向何处倾斜你的天平? 也许,救火者将思索在地狱般的火海中,采用怎样的路线和方式,才可达到最大限度最快速度地救人和自救?火场瞬息万变,形势间不容发。火中的思考,将是对人的心智和决断的极大甄别。我不知世上还有其他的考场,能比它更严峻和苛求? 也许救火者将感受到——皮肤的灼痛毛发的焚毁骨骼的重压呼吸的窒息……思索到用灵敏的肉体,去殉道德和责任的艰韧与苦难。我不知道在漫天的火阵中,有多少人勇往直前了,有多少人退缩腾挪了?但人们会永远牢记这一行业中的英烈——因为它是大智大勇者的事业,它要求人类自我的战胜和精神的超越。 火焰中的思索,是短暂的,也是长久的。是庄严的,也是平凡的。是神圣的,也是家常便饭。因为选择了这个职业,也就选择了这种惊世骇俗的思维之地。那个通红的片刻,将鉴定你的一生。 在火焰中思索 千年之末,有一种大江东去的决绝。人这种生存短暂的生物,常常会迷茫和惆怅。千年之初,有一种万物更新的召唤。人这种爱好幻想的生物,常常会期待和眺望。千年仿佛一把巨大的魔桨,渡我们渺小的生命之舟在辽阔的时空穿梭,给你苍茫和顿悟。 世纪的计算方法,和一个婴儿的诞生有关。尽管在宗教的学说里,这个婴儿是那么超凡入圣,但婴儿就是婴儿,他的第一声啼哭,只是一次响亮的呼吸。 一个孩子,就像一颗渐渐长大的珍珠,润泽明媚。历史不是以一位老人的辞世当作新的开端,定非偶然。人们面对一个婴儿的降临,总是以最美好的心态祝福他比以往的任何一代,都更幸运和强大。 百年前的此刻,当19世纪就要飘落,20世纪叩响门扉的时候,人们在祈盼着什么? 一定不是战争,不是饥馑,不是灾荒,不是毁灭……可这一切,在20世纪都千真万确地发生了。两次惨绝人寰的世界大战,可以让地球崩溃数十次的核武器储备,形形色色的魔教泛滥,一天天污浊的空气和水…… 单纯的祈祷和愿望,是美丽而软弱的泡沫。如果没有圣洁的情感和智慧,没有超拔的思想和意志的支撑,必然被时间的利齿嚼成渣滓。 如果说有什么瞬间,能令全地球的人类,都仰望天穹,惊讶宇宙的浩淼和人类的孤独,能令全地球的人类,都俯瞰大地,思索自身的价值和人性的真诚,千年交接,该是具备这种庄严品格的时辰。 在那一刻,让我们屏气静默。我们将会聆听到所有在这颗星球上曾经存在过的生灵——所有的草,所有的树,所有的岩石,所有的先人……对我们的谆谆告诫——热爱你手中的生命,热爱你居住的地球。 聆听千年 拒绝的本质是一种丧失,它与赞同相比,更带有冷峻的付出与掷地有声的清脆,需要果决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你拒绝了金钱,就将毕生扼守清贫。 你拒绝了享乐,就将布衣素食天涯苦旅。 你拒绝了父母,就可能成为飘零的小舟,孤悬海外。 你拒绝了师长,就可能逐出师门自生自灭。 你拒绝了一个强有力的男人相助,他可能反目为仇,在你的征程上布下道道藩篱。 第32节:聆听千年 你拒绝了一个神通广大的女人的青睐,她可能笑里藏刀,在你意想不到的瞬间刺得你遍体鳞伤。 你拒绝了上司,也许就拒绝了一个如花的前程。 你拒绝了机遇,它永不再来,也许留下终身的遗憾。 …… 拒绝不像选择那样令人心情舒畅,它森严的外衣里裹着我们始料不及的风刀霜剑,而且像一种后劲很大的烈酒,在漫长的季节后还会使我们头晕目眩。 于是我们本能地惧怕拒绝。我们在无数应该说“不”的场合沉默,我们在理应拒绝的时刻延宕不决。我们推迟拒绝的那一刻,梦想拒绝的体积会随着时光的流逝逐渐缩小以至消失。 可惜这只是我们善良的愿望,真实的情境往往适得其反。 我们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我们不得不拒绝。 不拒绝,那本该被拒绝的事物,就像菜花状的癌肿,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发育着,侵袭我们的生命,一天比一天变得更难以救治。 拒绝是苦,然而那是一时之苦,阵痛之后便是安宁。不拒绝是忍,忍是有限度的,到了忍无可忍的那一刻,贻误的是时间,收获的是更大的麻烦与悲哀。 拒绝是对一个人胆魄和心智的考验。 当今时代,电脑一分钟可以复制无数的信息,且核对起来甚是简便。利用信息和情报造假越来越不易,于是“假”也在更新换代,涉及到种种精神的产品。 最不易察觉的假冒伪劣是信任和爱情。它们均需要漫长岁月的培育和考验,毁灭却只是刹那间的事情。 也许当初彼此交往的时候,并不缺乏真诚。但友谊和爱情的产品,是要求终身保修的。不管何时损坏,都会被判为赝品,且无处更换。 有人炫耀自己的朋友如何多,我一般是不信的。好的朋友,也像好的货物,是有体积的。好的心灵,也像非露天仓库,无法无限扩大容积。 一个认真重情的人,心灵的空间更是有限,只能容纳几位知己。 拥有太多的友人,友谊的汁液不是溢出来,就是稀释。 友谊也像零存整取的银行。若你平时不补充情感进去,一旦需要朋友的支援渡过难关时,才发现存单上一片空白。 爱情是比死亡还要复杂的事情。因为在死亡中你只灭绝一次,而在爱情中你可能多次灭绝。 男女之间常常被自己所不具备的品质所吸引。 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会爱上魔鬼,许多忠诚的男子会喜欢水性杨花的女人。 一般来说,你真的爱一个人,就应该给他还报你恩情的时间和机会。 这不是我们索要报答,而是为了让他的心灵安宁。如果你只是一味地给予,就把对方一直置于被施舍的地步,这实际上是一种不敬。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话,当是不发达社会的写照。 如今的社会是—— 人生得几知己还不足。 或是—— 人生无一知己也足矣。 知己者无非是心的沟通,事的相助。于是人们有红粉知己、忘年知己、事业知己……知己已泛化,不像以往那样罕见了。 另一方面,知己又更加难觅。信息社会,大家都加快了变化的节奏。彼此要变得同步,变得共振,变得像没变一样,实在是大不容易。 我不赞成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如果一定要插,至多插一肋。因为肋骨的后面是心脏,若都插上刀,心就会被洞穿,便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没有思考的友谊很可能陷入盲目。 心理医生也是和病人谈心聊天,只不过更专业更精彩一些。女性应该多有几个朋友,至少也要有一个你可以面对她哭泣的女人。我指的不是那种萍水相逢或是生意场上权利上因为利害关系结成的伙伴,而是交往多年知根知底善解人意的朋友。 你说起了一片叶子,她就知道风从哪里来。哪怕你婚后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你也用不着分辩自己不是一个坏女人,要商讨的只是应该怎样办……她真诚而善良,绝不会把你的故事流传。精心的信任和感情,就是不花钱的心理医生。友谊是一种像水一般互相流动的物质,这一次你给予了我,下一次我给予你。 友情不是血吸虫病,不能凭借口口相传的钉螺感染他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变是常法,要求友谊在传递的过程中,像复印一般的不走样,原是我们一厢情愿的幼稚。 友谊是一种易变的东西,假如它不是变得更好,就是不可抑制地变坏了,甚至极快地消亡。有时,在很长一段岁月里,友谊似乎是一成不变的,保持很稳定的状态。这是友谊正在承受时间的考验。 关于爱情与友情的絮语 现代人的友谊,很坚固又很脆弱。它是人间的宝藏,需我们珍爱。 友谊的不可传递性,决定了它是一部孤本的书。我们可以和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友谊,但我们不会和同一个人有不同的友谊。友谊是一条越掘越深的巷道,没有回头路可走。刻骨铭心的友谊也如仇恨一样,没齿难忘。 友情这棵树上只结一个果子,叫做信任。红苹果只留给灌溉果树的人品尝。别的人摘下来尝一口,很可能酸倒了牙。 友谊之链不可继承,不可转让,不可贴上封条保存起来而不腐烂,不可冷冻在冰箱里永远新鲜。 友谊需要滋养。有的人用钱,有的人用汗,还有的人用血。友谊是很贪婪的,绝不会满足于餐风饮露。友谊是最简朴同时也是最奢侈的营养,需要用时间去灌溉。友谊必须述说,友谊必须倾听,友谊必须交谈的时刻双目凝视,友谊必须倾听的时分全神贯注。友谊有的时候是那样脆弱,一句不经意的言辞,就会使大厦顷刻倒塌。友谊有的时候是那样容易变质,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言,就会让整盆牛奶变酸。 第33节:关于爱情与友情的絮语 这个世界日新月异。在什么都是越现代越好的年代里,惟有友谊,人们保持着古老的准则。朋友就像文物,越老越珍贵。 礼物分两种,一种是实用的,一种是象征性的。 我喜欢送实用的礼物。 不单是因为它可为朋友提供立等可取的服务功能,更因为我的利己考虑。 此刻我们是朋友,十年以后不一定是朋友。 就算你耿耿忠心,对方也许早已淡忘。 速朽的礼物,既表达了我此时此刻的善意,又给予朋友可果腹可悦目可哈哈一笑或是凝神端详的价值,虽是一次性的,也留下美好的瞬间。我心足矣。 象征久远意义的礼物,若是人家不珍惜这份友谊了,留着就是尴尬。或丢或毁,都是物件的悲哀,我的心在远处也会颤抖。 若是给自己的礼物,还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好。比如一块石子一片树叶,在别人眼里那样普通,其中的美妙含义只有自己知晓。 电话簿是一个储存朋友的魔盒,假如我遇到困难,就要向他们发出求救信号。一种畏惧孤独的潜意识,像冬眠的虫子蛰伏在心灵的旮旯。人生一世,消失的是岁月,收获的是朋友。虽然我有时会几天不同任何朋友联络,但我知道自己牢牢地粘附于友谊网络之中。 利害关系这件事,实在是交友的大敌。我不相信有永久的利益,我更珍视患难与共的友谊。长留史册的,不是锱铢必较的利益,而是肝胆相照的情分。和朋友坦诚的交往,会使我们留存着对真情的敏感,会使我们的眼睛抹去云翳,心境重新开朗。 友情:这棵树上只有一个果子, 叫做信任 电话铃急遽响起,像一个突然惊醒的婴儿,呼唤你去照应。 正在洗衣,便要甩净手上如云的泡沫;正在烹炸,便要熄灭缭绕青烟的油锅;正在行文,便要闸住笔下流淌的文思;正在酣眠,便像听到紧急集合号似的一跃而起…… 你以为会听到亲朋好友款款的话语,你以为会知悉一条密切相关的信息……迫不及待地抓起话筒,却传来一个陌生人的声音。 陌生也很好。许多秘密都是陌生人带来,许多故事都从陌生人开始。 陌生人兀自急切地讲着话,呼唤着一个你从未听到过的姓名…… 这是一只打错了的电话。好沮丧,好恼火,在那一瞬间。 又是一位不速之客,自从家中安了电话,每天都会登门拜访。现代高科技在为我们提供便利的同时,也将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带进我们的生活。那根悠长的金属丝,不分青红皂白,将双方短暂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陌生人的粗心而随意,使这边的人有了处罚他的权利。我不只一次在外面听到怒气冲冲的受话人嚷道:“错啦错啦!你还问我是哪儿?我是警察局,我是火葬场……” 这是现代都市人的诅咒。科学隐去了人们的身影,只剩下彼此的声音在空中碰撞,我吃惊地看到有些平素很懦弱的人变得伶俐而骁勇,因为他们知道对方永远不会知道是谁在向他怒发冲冠…… 我不能这样做!压抑住焦虑和失望,我静静地倾听陌生人讲话。贸然打断他人的话,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即使他在无意中打扰了你,我们也该保持这份尊重。 在他语流第一次停顿的时候,我不失时机地插进去告知:您打错了电话。 “这怎么可能呢?”对方常常坚决而果断地否认,在粗心之后又犯下固执的毛病。 “那么,请告诉我你打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我沉静地询问。 假如他是把“1”错成“2”,多半是用的老式拨盘话机,数码由于无数次手指的摩挲,已模糊不清。倘若把“1”错成“4”,大约操纵着一台新式键盘话机!我心平气和地告知他在哪一位数字上疏忽了,听筒里突然出现一片长久的静寂,以至我怀疑自己是否面对旷野。 那个粗心而固执的人终于开口了。在仔细验证了我的判断后,他说:“谢谢你!” 电话喀地挂断了,清脆地像折断一挂冬天的冰凌。茫茫人海中,我知道我们永远不会相逢。 每天都要接到打错的电话,每天都要与陌生人交谈,相识于错误里,分手在友谊中。 陌生人的错误 在电波充斥整个宇宙的时代,情书已成为温馨的古典。 拿到黄殿琴精美的《昨日情书》,心里洋溢起蔚蓝的云霓,一如那美丽封面上飞翔的鸥鸟。 在下雪的日子,读诗人迷蒙的语言,纷繁的意象如雪片扑面而来。仿佛看到诗人炙热的心在水波中漫浸,一圈圈泛起的涟漪,记录着生命的震颤。 我们已经许久许久没有情书了。高科技扼杀了窃窃私语的嗫嚅,快节奏熄灭了柔情蜜意的低吟。人们越来越简明迅捷,生活像速冻食品,新鲜但是丧失了必要的汁液。纯洁善良的人们拒绝谈论情书,觉得那是虚幻的传说。先锋前卫的青年甚至藐视情书,觉得迟缓的笔尖跟不上跳荡的思绪,是一种迂腐。 情书似乎同鹅毛笔一道,插在历史的墨水瓶里,凝固成湛蓝的一坨。 在寂寞中,这个女孩不倦地歌唱情书,像一朵遗失在苍原上的花。 她歌唱童贞。“一个女人可以投入许多男人的怀抱,一个男人可以同时拥抱许多女人,但我怀疑那是为了真爱……命运套在一起才是爱的最高境界……爱的时候,生活会变得躁动不安,像怀孕的少妇。寻欢作乐会将最美丽的语言弄皱。” 第34节:陌生人的错误 她歌唱爱情。“连着几个夜晚没有月亮,连着几个白日没有太阳雨。若再没有你,我就没有了日子。”“相信你的爱没有错。相信每一个苦难的日子!你的生命已为我作了坚实的岸,那上面铭刻的文字只有一个共同的内容:爱。” 她歌唱自己。“我没有人生的经验。惟有自爱。我永远自爱,永远佩服自己的顽强。”“当我感到我的爱并不能给你幸福反而是痛苦时,我会撤回我的爱,用我的痛苦换回别人的自由。” 她也有痛苦的时候。“心上落着没有水的小雨”,诗人发出朴素的怨怼,“你也太欺负人了……你的一个字就那么珍贵?是怕我免费学了你的文采?还是怀疑我会把你的字句拿来当字帖?……我崇尚普通劳动者淳朴耿直的感情……为了要做普罗米修斯,也难免让那颗心绷上了高加索的山顶。” 她有时又会向着一个我们所不知的对象发泄凛然怒气。“我不是代用品!我不能代替任何人。我就是我。我也不想代替谁。你更不必把谁当成谁的工具。” 面对这本厚厚的情书,阅读的时候我常常陷入迷惘。我为诗人的才气所惊讶,坦白地讲有许多地方我不大懂。它引起我强烈地探索奥秘的兴奋。 我平日主要是写小说的,缠绕在故事情节和对话之中。这使我常常用一个小说家的眼睛去读诗,犹如戴着不会变色的眼镜走进幽静的峡谷。 我极力想探索这一纸纸诗笺后面的故事,但是我知道这个不仅徒劳而且无益。诗人只是将一盏盏清茶递于我们,让我们感受其中的芬芳。并不曾有义务告诉我们她是从哪座险峻的山崖上采得神韵。 于是我淡淡地啜这茶。遇到不大懂的地方就默默地感受那气氛。在如此喧嚣的城市,有人纯真地歌唱爱情和友情,是难得的真诚。在童话般的岚气里,我看到垂着一条独辫的女孩,用红靴子走出灵巧的脚印。 依然写情书的女孩 爱是人们常常谈论的话题,因为在空气、水分、食物和安全之后,就是我们的爱了。比如安全这问题,表面上看来是对环境的要求,其实是一种爱的深化,我们只有在爱中,才感觉自己是有价值的,是值得爱护保护珍惜和发展的。一个丧失了安全感的人,是无法从容爱自己和爱世界的。比如人际关系,更是爱的浓缩和放大。难以设想,一个不爱他人的人,会有广泛的朋友和良好的社会关系。当然,他的身旁可能会聚集着一些人,但那不是心灵的需要,只是利益的驱使。谈到自我实现,更是爱的高级阶段。因为你的爱,超越了一己的范畴,才扩展到更广阔的人和事物。在这种升腾与弥散的过程中,爱变成一种柔和的光芒,从一个核心的晶体稳定地散发着,把温暖和明亮播扬到远方。 但是,当人们议论起爱的时候,却有着许多混淆和迷乱的地方。爱成了一个花脸,大家都随心所欲地涂抹着它的面孔,把自制的油彩敷在它的嘴角和眉梢。爱于是变得面目诡谲和莫测起来。 比如,爱和年龄有关吗? 这是人们通常不付诸书面,但却彼此心照不宣的概念。具体意思是——只有年轻人才享有充沛富饶的爱意,它的浓度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步递减,从高耸的爱的山峰萎缩至贫瘠的爱的荒原。由于这一假设的存在,年轻人因此而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仿佛享有一个爱的太平洋,可以不加计算地挥霍爱意。上了年龄的人则很气馁,当谈到爱的时候,很有一些王顾左右而言他的窘迫。爱的门扉已经像一间到了下班时间的商场,缓缓关闭。店员们带着疲惫的笑容在重复着“谢谢光临”,你也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即使别人不翻白眼,自己也无颜再耽搁,只有缩起脖子夹着尾巴却步抽身,才是明智之举。 有一种影响约定俗成——那就是——爱——似乎是年轻人的专利,或者只有他们才有深入探讨的必要。当人们说到中年或老年人的爱意时,会扭扭捏捏地觉得那是一种爱的残次品,不那么正宗,不那么地道。比如在形容青年以上年纪人的爱情的时候,基本不会用“火热”这个词,而只以“温馨”替代。毋庸置疑,温馨比火热的温度,要差着好几个数量级呢。 在人们约定俗成的看法中,爱是有年龄限制的。它大量地存在于生命旺盛的青少年,而较少地分泌于生命渐趋平稳和衰落的成熟和晚期。 这岂止是谬误的,首先是奇怪的。它把爱这种密切属于人类的高等和神圣的感情,简化到相当于睾丸素、黄体酮之类内在的荷尔蒙分泌物和诸如皱纹和胡须这种简单的外在指标了。 这必然首先牵涉到爱是一种生理现象还是一种精神现象? 持年轻人拥有最多的爱意的看法的人,其实是把爱定位在激素特别是性激素的产量上了。如果这样来看,年轻人是一定会把老年人打败的。但不幸或者是有幸的是,爱是一种精神的状态,是一种需要不断修炼和提高的艺术,是一种积累经验审视自我的完善过程。因此,爱不是某一年龄的专利。 证据就是,爱可以在年轻人那里发生,也可以在老年人那里发生。从有人类以来的无数故事和历史可以证明,爱不是年龄的产品,它是心灵的能力。 第35节:爱无专利 爱无专利 爱,有无数种分类法。我以为最简明的是——以血为界。 一种是血缘之爱,比如母亲之爱亲子,儿子之爱父亲,扩展至子孙爱姥姥姥爷爷爷奶奶,亲属爱表兄表弟堂姐堂妹……甚至爱先人爱祖宗,都属于这个范畴。 还有一种爱在血外,姑且称为——非血之爱。比如爱朋友,爱长官,爱下属,爱动物……最典型的是爱自己的配偶。 血缘之爱是无法选择的,你可以不爱,却不可能把某个成员从这条红链中剜除。一脉血缘在你诞生之前许久,已经苍老地盘绕在那里,贯穿悠悠岁月。血缘之爱既至高无上又无与伦比的沉重,也充满天然的机缘和命定的随意。它的基础十分简单,一种名叫“基因”的小密码,按照数学的规律递减着,稀释着,组合着,叠加着,遂成为世界上最神圣最博大的爱的基石。 非血之爱则要奇诡神秘得多。你我原本河海隔绝,天各一方,在某一个瞬间,突然结成一体,从此生死相依,难道不是人世间最司空见惯又最不可思议的偶然吗?无数神鬼莫测的巧合混杂其中,爱与恨泥沙俱下无以澄清。激情在其中孕育,伟大与卑微交织错落。精神与人格,在血之外的湖泊中遨游,搅起滔天雪浪,演出无数悲欢离合的故事……爱恋的光谱,比最复杂的银河外星系轨道,还难以预计。 血缘之爱使我们感知人间最初的温暖与光明,督我们成长,教我们成人。它是孤独人生与大千世界的脐带,攀援着它,我们一步步长大,最终挣脱它的羁绊,投入血外之爱。然后我们又回归,开始血缘之爱新的轮回。 血缘之爱是水天一色的淳厚绵长,非血之爱更多一见钟情的碰撞和千折百回的激荡。 血缘之爱有红色缆绳指引,有惊无险,经历误会顿挫,多能化险为夷,曲径通幽。非血之爱全凭暗中摸索,更需心灵与胆魄烛照,在苍莽荒原中,辟出人生携手共进的小径。非血的爱,使每个人思考与成长,比之循规蹈矩的血缘,更考验一个人心智。 爱一个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是一种本能,一种幸福,一种责任,一种对天地造化的缠绵呼应。 爱一个和你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是一种需要,一种渴望,一种智慧,一种对美与永恒的无倦追索。 我们一生,屡屡在血与非血的爱中沐浴,因此而成长。 非血之爱 我和朋友做过一个游戏,很有趣。 你说你也想做,好啊,我希望大家都有机会参与,别看我们都已是成人,其实每个人心底都埋着一颗喜爱玩耍的种子。我先来讲一讲规则,所有的游戏都是有规则的,要想玩得好,就得守纪律,要不就乱了套了。 那规则就是——找一张白纸,写上你的一个常常出现的情绪,比如说——愤怒、怀念、孤独、忧郁等等。哦,看到这里,你可能要说,都是让人懊丧的情绪啊?正面的可不可以写呢?当然可以啦,比方高兴、喜悦、慈爱、关切等等,都行。 好了,现在你已写好了自己的想法。把那张藏着你的秘密的纸条对折,然后让它安安稳稳地平躺在桌上,一副大智若愚的模样,暂时谁也不让看。 此刻它就像一个沉睡的蚕宝宝,一动不动地眠着,只有到了揭开谜底的时分,才带着长长的思绪,飞出美丽的白蛾。 然后你找一个人,最好是对你比较了解,你把他当做知心朋友的人。你对他或她说,此刻,我正被一种情绪缠绕着,满心念的都是它。现在,你猜猜看,那是一种什么思绪? 他或她肯定会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我怎么会知道? 你说,别急啊,我会给你线索,这就是我的表情。平日当我被这种情绪笼罩的时候,我就做出这副模样,你猜猜看。 说完以上的话以后,你就坐到他对面?穴为了叙述方便,我就不论男女,都用“他”字了?雪,最好找一个光线明媚的地方,让你的一颦一笑,都让他尽收眼底。好啦,现在你心里默念着刚才写在纸上的字,脸上做出你沉浸在这种思绪中时对应的表情,也可以辅助身体的语言。比如,你平日愁苦的时候,蛾眉紧锁,杏眼低垂,再加上拄着腮帮子,耷拉着头……总之,不要刻意表演,越自然,越像生活中真实的你越好。 你保持如此的表情和姿势一分钟后,就可以恢复常态了。然后让你的朋友说出,刚才你在想什么? 他或许会沉默,会思索,会疑惑……注意啊,你一定要有足够的耐心,并且有克制力,不可提示,不可启发,不可诱导。否则咱们就前功尽弃啦。 依我和朋友玩过多次的经验,此时绝大多数的人会沉思良久,好像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朝夕相处耳濡目染的大活人,而是恐龙什么的,然后久久不吭声。最后在大家都等得你不耐烦的时候,才迟迟疑疑地吐出一个词,比如“苦闷……”“孤单……”等等,然后忙不叠地打开桌上的纸条。一看之下,半晌不语,那答案和猜测往往风马牛不相及。 比如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做出眺望远方的模样。她的男友猜测——你是在想家!想父母!她呸了一声说,糊涂虫,我是在想你!男友说,我不就在你身边吗?当你出现这种神态的时候,我总是吓得屏气息声,不敢打破沉默。我不知道自己哪点没有做好,惹得你不满意,你才如此凄楚地思念他人……女孩子说,你怎么会这么笨呢?你既然爱我,就该懂得我的心。男孩子说,爱,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该说的你还得说出来,沉默不是金,是土是空气。女孩子说,我像革命先烈一样,我就是不说,我非要你猜。猜得出来我就嫁你,猜不出来,我就离开你……男孩子就愁眉苦脸地说,如果今后的几十年,天天都在灯谜和哑语中生活,累不累啊?! 第36节:非血之爱 另一个男子汉眼睛特别大。他做出第一个表情的时候,看着那铜铃一般圆睁的双眸,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噢,你在愤怒! 他一脸失望地说,才不是呢。好了,这个不算,我再做一次。他做出的第二个表情,又是如法炮制,瞪起双眼。大家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口径一致地说,你在发火! 他不甘心,又来了第三次。这一次的结果就更令人惆怅了。大家没精打采地说,你换个新内容让我们也好抖擞精神,干嘛又做出打架的样子?! 男子汉后来沮丧地告知我们:他的纸条上,第一次写下的是“幸福”,第二次写下的是“喜爱”,第三次写下的是——“慈祥”! 你肯定要说,差得这般十万八千里,我才不信呢!你一定是没选好对象,或者是围观的人太弱智,才如此指鹿为马。 我一点也不生气你的这种指责,我很希望你能亲自试一试。找自己最亲爱的人,最好。假如能百发百中地猜对,那真是人间少有的幸福伴侣。 我耐心地等待着你的试验……怎么样?做完了吧?你不仅仅做了一次,而是做了许多次。桌上的纸条叠起又打开,打开又写下,好像一只只归巢后又被驱赶而出的信鸽。你很希望能打破我的预言。但你做完后,为什么长久地沉默不语?还透出淡淡的忧伤?你的手指把纸条扯成一缕缕,任它飘荡,好似破碎的思绪。 是的,真正的现实就是这般冷静而无商榷。最厚重的隔膜,就在咫尺之遥。在你以为肌肤相亲的帷幔当中,横亘着无法穿越的海峡。 科学技术是越来越发达了,但迄今没有一种仪器,可以测量出人类情感的进行状态,可以预计出人的情绪指数。当我们能够探知遥远星球的一次轻微地震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同床伴侣,是否辗转反侧。爱情没有快译通,心灵的交流如此细腻朦胧。当我们以为自己洞察他人心扉的时候,其实往往隔靴搔痒南辕北辙。 不要怨天尤人,不要动不动就上纲到爱与不爱。爱不是万能钥匙,爱不能在每一个瞬间都摧枯拉朽。爱无法破译人间所有的符码,爱纵是金属,也会有局限和疲劳。增进了解可以加固爱,误会错怪可以动摇爱,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的体验。 隔膜往往是双层的。当我们无法正确地表达的时候,我们首先就失却了被人悟知的前提。所以,训练我们明快简捷准确平和的表达能力,是人生的重要课题。不要以为说出自己的心思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在很多的时候,我们先是不敢说,再之是不肯说,然后是不屑说,最后就成了不会说。尤其是当我们软弱的时候,我们没有勇气说。当我们悲哀的时候,我们被文化的传统训导为不可说,说了就显懦弱,说了就是渺小。当我们痛苦的时候,我们以为不当说,说了就遭人耻笑。当我们孤独的时候,我们想不起说。 其实,一个人的坚强与否,不在于他是否说出自己的苦难,而在于他如何战胜自己的苦难。说的本身,也是一种描述和正视,当我们能够直视那些令人痛楚的症结的时候,力量也就随之产生了。 既不夸大也不缩小,既不言过其实,也不矫饰虚掩,直面惨淡的人生,逼视淋漓的鲜血,该是人生勇敢和智慧的大境界。 其次我们要会听。有人说,听谁还不会啊,是个人都带着自己的耳朵,想不听还办不到呢! 了解和交流,在于两颗心的同一律动,在于你深深地明了对方向你描述的那一切。从这个意义上说来,“会听”,也许是人生另一番需要修炼的深远功夫。坦诚说出自己的感受,即便艰难,好歹还有自我的内心世界可以参照,只需勇气和描述的技术,基本就可完成。但听的功力,除了有一双好耳朵,还需有一颗擦拭干净不畸形不变异的心。如果自心是哈哈镜,把人家的话听得变了形,那责任就不在说者,而在听者。 会听的心,要有大的空间,除了容纳自身,还能接纳他人。会听的心,要有对人的真诚,因为听的那一刻,你将把心灵至尊的位置,让给你的朋友。会听的心,是柔软和温暖的,让人感到茸茸的温馨。会听的心,是坚强的,因为它有自己顽强的意志,不会在袭来的痛苦之中摇摆淹没…… 有一个可以救命的外科手术,叫做“心脏搭桥”,说的是在堵塞了血管的心脏上,再造一条新的流畅的脉路,让新鲜的充足的血液,流入衰弱的心脏。我很喜欢这个手术的名称,借来一用。我们除了在自己的心脏上搭桥,也需在不同的心脏之间搭桥,以传达我们彼此间的感觉和友谊。 爱情没有快译通 有些女人以为自由就是可以任意摹仿男人的弱点,比如玩弄异性。这实在是对自身的侮辱和对自由的亵渎。 女人经常宣称自己在感受他人的直觉方面,如何敏锐,其实很多时候是她们注意到了种种难以觉察的细节。 比如掉了的钮扣说明不严谨,过分花哨的领带说明对方不懂得协调,脸上某种竖行的纹路,说明他总是在人所不知的背后诡秘地耷拉着嘴巴…… 每个人的性格都是一幅全息图像,女人不过更善于解读罢了。 很多人把对异性的征服,当作自己的业绩和成功。 其实性的本质永远是双方的给予与获取,就是从纯生物的角度看,它也是对等的交换。第三部分: 第37节:爱情没有快译通 把原本正常的事件,当作罕见的胜利大肆吹嘘,是心智愚昧和体能虚弱的体现。 对于女人来讲,选择拒绝的流程就是选择生活的走向。 天下无数繁杂的道路,你只能走一条。你若是条条都走,那就等于在原地转圈子,俗称“鬼打墙”。 女人使用拒绝的频率格外高,是因为女人面对的诱惑格外多。 拒绝是女人贴身的软甲,拒绝是女人进攻的宝剑。 拒绝卑微,走向崇高。拒绝不平,争取公道。 拒绝无端的蔑视和可疑的恩惠,凭自己的双手和头颅挺身立于性别之林。 不懂得拒绝的女人,如果不是无可救药的弱智,就是倚门卖笑的流莺。 因为拒绝,我们将伤害一些人。这就像春风必将吹尽落红一样,是一种进行中的必然。 女人永远是最爱怀疑又是最易轻信的动物。 她们什么都渴望得到,又什么都敢于付出。 没有人知道让女人十全十美的秘诀。 聪明的女人终身都在摸索,怎样使自己更幸福,使世界更美好。 倘若是男人吗,还有一个放松的机会,那就是三五知己喝醉了酒,吐出几分真言。女人就只好憋在肚里,让那些心里话横冲直撞,直到把自己的神经撞出洞来。 有一种男人,冷漠后面有热情,平淡过后是高潮。就像一本开头不很精彩的书,动人心魄的章节在后半部。一定要耐着性子读下去,你就会被深深地感动。 有的女人只是男人的一件行李。 有的男人只是女人的一件首饰。 男人和女人都做事业。男人是为了改造这个世界,女人是为了向世界证明自己。 男人的自由多,男人的领域大。男人被人杀戮也被人原谅,男人编造谎言又自己戳穿它。男人可以抽烟可以酗酒可以大声地骂人可以随意倾泻自己的感情。历史是男人书写的,虽然在关键的时刻往往被一只涂了蔻丹的指甲扭转。那也是因为在那只手的后面,有一个男人微笑地凝视着她。男人的内心像一颗核桃。外表是那样坚硬,一旦砸烂了壳,里面有纵横曲折的闪回,细腻得超乎想象。男人会喜欢很多的女人,在他一生的任何时候。女人会怀念惟一的男人,在她行将离开这个世界的瞬间。 婚后的男人,太累太累。好像追赶太阳的夸父,一头担着事业,一头担着家庭。 我们的记忆,同自己的伴侣紧密地缠绕在一处,像两种混淆于一碟的颜色,已无法分开。你原先是黄,我原先是蓝,我们共同的颜色是绿,绿得生机勃勃,绿得苍翠欲滴。失去了妻子的男人,胸口就缺少了生死攸关的肋骨,心房裸露着,随着每一阵轻风滴血。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就是齐斩斩折断的琴弦,每一根都在雨夜长久地自鸣…… 面对相濡以沫的同道,我们忍心说我不重要吗? 女人常常在细微之处精细,在博大之处朦胧。显微镜和望远镜都是能把眼力达不到的地方看清楚,但两者绝不相同。男人瞩目宇宙,却常常忽略了脚下的石子。于是男人多谴责女人琐碎,女人多抱怨男人粗疏。改变几乎是不可能的,最好的变法是结合。将男人的大度与女人的纤巧融于一身,锻造新的人类。 假如我们被强暴,在做完了惩治凶犯的一切工作之后,拭干泪水,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丢掉有关那一刻所有的记忆,让我们像新生的婴儿一般坦荡。烧毁目睹我们灾难的旧衣服,让痛苦的往事一同化为飞烟。取清凉的山泉自头顶浇下,洗涤我们每一根如丝的长发。挑选一件更美丽的裙衫,穿上它快步行走在如织的人流中。 对生活中美好的事物,被强暴过的女人依旧可以发出真诚的微笑。 对生活中黑暗的角落,被强暴过的女人依旧可以发出强烈的谴责。 女人被强暴,是生命的记录上一处被他人涂抹的墨迹。轻轻擦去就是了,我们的生命依然晶莹如玉,洁白无瑕。强暴是发生于刹那的地震,我们需要久久的修复。但女性生命的绿色,必将覆盖惨淡的废墟。 让我们振作起来,面对强暴以及所有人为的灾难。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强暴女性不屈的精神。 他人的评判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我们对自己的评判,这是任何人也无法剥夺的权力。只要女人自己不嘲笑自己,只要女人不自认为自己不重要,谁又能让你低下高贵的头? 假若一个村子的领导人里,有百分之四十的妇女,他们就很难做出为争夺水源去同另外村落械斗的决议。她们会说,还有没有新的水源?我们再挖一口井或是再开一条河……要不然,我们一个村子用一天水源吧。 即使一定要打仗,她们一定会更仔细地计算可能会牺牲多少人?会有多少母亲失去儿子?多少妻子失去丈夫?多少孩子失去父亲? …… 假如战争不可避免,她们也会更细致地安排怎样抢救伤员,保存更多的生命。 这一切不是因为女人的懦弱,而是因为她们担负着繁育生命的重担。 在人类所有重大决策上,一定要倾听女性的声音。不但因为她们的人数占了人类的一半,更因为她们是人类自身的生产者。 关于女人和男人的吉光片羽 法老是对古埃及国王的称呼,在埃及语中称作“佩罗”,现在的读音来自希伯来文的音译。它在象形文字中的意思“高大的房屋”,后来代指“王宫”,理由很简单,王宫是最高大的房屋。新王国第十八王朝时,国王图特莫斯将法老的意思来了一个变化,成了“居住在高大宫殿中的人”,于是“法老”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对国王的尊称。 第38节:关于女人和男人 在埃及国立博物馆里可以看到一位法老的雕像,下巴颏上长着茂密的胡须,向前探出,好像一块洗袜子的小搓板,十分可笑。 还没等我笑出来,导游说——这是一位女王,她戴着假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