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安门栓竟是这样一个热心人。只是这个吃肉法,真像是打家劫舍的绿林好汉。朱端阳感激地笑笑,不知从何下口,想邀师傅一道尝尝,见徐一鸣阴沉木般的脸,又把话吞了回去。肉闻着很香,她拣了一小块瘦肉,填进嘴里细细地嚼着。安门栓紧张地注视着她。朱端阳皱起了细细的眉头,嚼得越来越慢,终于噗的一声,将肉沫吐了出采。“你炒这肉的时候,锅刷干净了吗?”她有点不好意思自己的挑剔,但肉没咽下去,总得把事情说清。“用碱水刷了。”安门栓回答得很肯定。“那这口锅昨天……或是前天,是不是做过羊肉?”“没有。”“可我……吃出了羊肉味……”朱端阳很难为情地说。天下竟有如此精细的舌头!碱水刷锅,几天未做过羊肉,这都是真的。但炊事班长在整碗的猪肉片里,搀进了指甲盖大的一块羊肉,没想竟被试出来了,看来这女子是真个不吃。没想到安门栓并不力自己的欺骗行为自责,反倒忿忿然起来:也忒娇气了!放着这样好的东西不吃,还想挑拣个啥呢?突然,他以乡下人的狡黠悟到:这不吃,那不吃,只怕相中了我库里的东西,想谋更好吃的东西呢!晚饭时,炊事班长很憨厚地对朱端阳说:“不吃羊肉,就只有咸菜下饭了。”咸菜就咸菜吧!朱端阳随安门栓进了库房。昆仑山上的咸菜还是相对丰富的。有酱菜,八宝咸菜,莱罐头种种。炊事班长却一概视而不见,径直走到一坛摔裂了口的榨菜坛子前。“就这。你吃吗?”长途运输,一路风干,这榨菜早已失了辣红嫩绿的颜色,象揉皱的牛皮纸一般卷曲。放在别的炊事班,这榨菜早报废了,但安门栓舍不得,时时用肉炒了让大家吃。有人实在咽不下,便背着人连肉一块倒掉了。朱端阳看看安门栓。炊事班长神色泰然,一点没有捉弄人的意思。她把咸菜接过来,用水冲了冲,放进嘴里。徐一鸣端着一大碗岗尖的羊肉走过来,拿起一块腿棒,像狼一样吃得尽兴。抹抹嘴边的油,问朱端阳:“你不吃羊肉是真的喽?要是把羊肉吃下去、能怎么样?难道会死吗?!”这叫什么话!只要是吃了不死的东西,就都该吞进肚里吗?如果说对安门栓的刁难,朱端阳还能强忍着不予理睬,徐一鸣简直就是成心捉弄人!虽说是自己的老师,朱端阳委屈愤怒之中也顾不得了:“病人送来的化验标本也不是毒药,吃了也不会死,你干吗不吃?”四周的人一片哄笑。朱端阳不知这是在笑谁。有什么可笑的?南甜北咸,东辣西酸,爱吃什么,是每个人的自由。她气哼哼地又补了一句:“我不吃羊肉,还给国家节约了呢!”“如果我们这帮人都回了自己的家,才真叫给国家节约了呢!可这能行吗?我们得活得好好的守在这里。冬天才刚刚开始,整整半年见不到一点青菜。不吃肉,你靠什么在昆仑山上待下去?”徐一鸣还想说,像你这样连个子都没长成的小姑娘,更得多吃肉了。又一想,这话有些过于关切,还是不说为好吧!朱端阳知道了徐一鸣是好意,但当着这么多人受窘,那颗高傲的心,觉得受了伤害。她一甩筷子:“饿死也不用你管!”一转身出了食堂。昆仑山上日落早,外面已是影影绰绰的了。晚风一吹,额头凉凉的,朱端阳又有点后悔。当着那么多人,太给徐一鸣下不来台了。前面不远处,走着一个颀长的身影,步履很是矫健。突然,一筒晶亮的东西,从他身上滑出,咕噜噜掉在地上。“喂,你丢东西了!”朱端阳招呼他。俯身捡起,是筒罐头。借着路边屋内射出的黄晕,勉强可认出“午餐肉”的商标。“那是我扔掉不要的。”青年军人回转身,很有风度地站着,矜持地说。午餐肉!不要了?朱端阳疑惑地晃晃罐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那么,就是这个人哪儿出了毛病,把好好的肉罐头丢掉了。她审视地打量着对方。小伙子潇潇洒洒地站着,露出一副颇为自信的劲头。尽管夜色苍茫,还是看得见他黑黑的双眸和雪白的牙齿。统一发放的军装,穿在他身上却极为合体。因为穿的是马裤,裤腿处收束得很紧,令人想起威武的骑士。朱端阳有点不好意思。她从未这样赤裸裸地打量过一个青年男子。尽管开始时完全是一种医务人员的职业目光:她怀疑这小伙子是不是有点精神上的毛病。后来就有点走神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赶忙问道:“这么好的罐头,为什么不吃了?”“不爱吃。有的人能不吃羊肉,当然就有人不吃午餐肉了。”“咦,你怎么知道我不吃羊肉?”朱端阳很惊奇。“我并不知道你不吃羊肉。”小伙子一本正经地纠正她。远处有人走近。“你要是觉得午餐肉还可以吃的话,这筒罐头就归你了。要是也不吃,就扔在地上好了。”说罢,小伙子扬长而去。“刚才那人是尤天雷吧!”徐一鸣问道。“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朱端阳说着,巧妙地将罐头藏在身后。凭着姑娘的敏感,她觉出徐一鸣隐隐的不快。化验员的眼睛,是轻易瞒哄得过的?徐一鸣不忍说破,递过一碗羊肉汤:“从喝汤开始锻炼,慢慢就可以吃肉了!”朱端阳顺从地接过来。她自然是吃的午餐肉,把羊肉汤泼了第06节几次测试之后,安门栓发现朱端阳确实是不吃羊肉。他那颗乡下人的心,又开始琢磨起来了:都发一般多的伙食费,让人家一天吃咸菜,这公道吗?该给她贴补点别的吃食,和大伙拉平。只是这贴补的东西,又不可太好。太好了,旁人以为这是个美事,都说自己不吃羊肉,咋个办呢?炊事班长考虑得又周全又长远。他领着朱端阳在库房里转。库存很殷实,散着生米生面清油的气味,像是乡下豪富的仓廪。朱端阳看中了的吃食,比如午餐肉罐头,安门栓舍不得给。“换个别样的吧!这个吃了腻人”心里想的却是:一筒午餐肉,合上运费,要四块多钱主义的进步冒充为普遍的、永恒的进步,鼓吹资本主义“和,一头活羊才八块钱!朱端阳也不强求。借此机会,换点别的好久没吃过的东西尝尝,也挺不错。最后,朱端阳挑了一包压缩饼干和一把红枣。安门栓挺满意:这些值不了多少钱。“这是什么?”临走时,朱端阳指着个麻袋问。“蒜瓣。”“就是能生蒜苗的蒜瓣吗?”朱端阳兴奋起来。上山以后,她再未见过绿色。“那我抓一把去生点蒜苗了!”不待安门栓回答,她搂了一把就跑,生怕炊事班长拦住她。饮后没多长时间,朱端阳捂着肚子跑回来:“安班长……救救我……哎哟……”“你吃下啥了?”说话间,朱端阳已痛得直不起腰,呻吟着说:“枣……还有压缩饼干……”枣不碍事,定是压缩饼干吃多了。朱端阳拿的那种军用饼干,是一种新研制出的产品,膨胀力极强。因为味道不好,平日没多少人爱吃,只是上下山的司机怕车在路上抛锚,拿些去当干粮。刚才朱端阳装了蒜就跑,安门栓没功夫给她交待。“你拢共吃下去多少?”安门栓蹲下去问。“只吃了……一盒……”一盒还觉得少?那是三人一个战斗组的定量,泡开来,是满满一桶!安门栓真想揍这馋嘴的女人一顿。其实那一盒饼干,在不明底细的人看来,实在算不得很多。“喝了水吗?”安门栓还报着一线希望。“喝了……好几杯……”朱端阳已是两眼翻白。完了!这种像云母岩一样,可以分离出无数夹层的压缩饼干,是切不可以干吃的。进入体内一旦吸入水分,就会以惊人的速度膨胀开来,直到将人的肠胃胀裂。朱端阳此刻的痛苦,还只是刚刚发作,更危险的情形还在后面呢!“这可咋办呢?对!我背你快去找科长,他医术最高……”安门栓去搀朱端阳。朱端阳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方向路线性的错误:如何吃进去是炊事班的事,如何吐出来可是医生的事了。然而她醒悟得太晚了,胃像气球一样迅速胀满,一直壅塞到口鼻处,黄绿色的汁液还带着点点紫红色的枣皮,顺着嘴角外溢。迟钝的安门栓突然灵机一动。他俯下身去将朱端阳像褡裢口袋一样,横置在自己广阔的背上。弓着腰,扛起神志不清的朱端阳,在地上踱开了方步。左右摇晃,上下颠动,像是热带雨林中运送木头的大象。朱端阳剧烈地呕吐起来。粘稠的浆液喷溅而出,那种令人爆裂般的苦楚,随之神奇地减轻,最后像它突然发作一样,突然消失了。这一切变化得令人不可思议。刚才痛不欲生,这样一个土办法,竟手到病除了。朱端阳从安门栓的背上跳下来,觉得真像一个恶作剧的玩笑,又感激又忸怩。“你可不要跟别人说,丢死人了。”“不说。”安门栓把被吐脏了的衣服泡进盆里。身上只剩下棉祆棉裤,没了军衣上红领章的照应,更象个老实巴交的乡下汉子。“我来洗吧!”朱端阳不过意地抢过去。“俺自己来吧……特号的军装,难洗……”安门栓推辞。“损坏东西要赔,借东西要还嘛!我弄脏的,我来洗!”朱端阳执意要洗。安门栓便去烧热水。炊事班的人洗衣服,这点便利还是有的。“哎呀我亏了!我吐脏的这些一洗就掉,你军衣上原来的油污太多了……”朱端阳费力地搓着。“也就是到了队伍上,俺的衣服上才见了油花。在家时,只有泥土。有油显得富贵。”安门栓很难得他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水太脏了。你给换一盆。”朱端阳擎着满是肥皂沫的水,指挥着炊事班长。安门栓用舀子给她盛了浅浅一盆。“太少了!再添点。连衣服都没不过来!”“够用了。俭省些吧。”安门栓固执地不肯再添。“你要是心疼热水,我用凉水好了!”炊事班长的脾性,朱端阳已多少摸到一点。“冷水也不能太耗费了。”安门栓还是不添。“哎呀,这也不是沙漠,水也不是金子!你到屋外看看,漫天遍野到处都是冰雪。想不到你这么大的个子,还怕费力气多拉点水!好,我不用你炊事班的水了,自己去挑!”朱端阳气得端着盆就要走。安门栓慌了,赶紧舀了一大勺水:“是俺不对。咱这儿不缺水,俺们那儿缺水,缺怕了。沟崖下的水流,旱天只有一线线,走上几十里,挑不回一担水。”天下竟还有这么糟糕的地方!“那你们吃什么水呀?”“吃涝坝攒下的雨水。”“那水好吃吗?”“好吃。雨水刚下时是甜的。在坝里攒的时间长了,浸进了地里的盐,就不那么甜了。可熬搅团时,比涧水香,还省了碱了。”“搅团是什么东西呀?”“搅团是稠玉米糊糊,是俺们那儿的好饭,吃的时候,碰上个小疙瘩,还以为是块馍渣呢,满心高兴,咬开一看,嗐……”“那是什么呀?”衣服已经洗完,朱端阳还不想走。“滑溜溜,黑秋秋,原来是个涝坝里的蝌蚪虫。原想吐出来;一想,蝌蚪也是肉,一吸溜,进去了。到肚里变青蛙去了……”朱端阳听得入了迷,虽说把蝌蚪喝进去那一段,有点不那么舒服,总的还是挺稀奇的。安门栓从没有这样亲近地跟一个女人对面坐着说过话。对家乡的回忆,像一盆温墩水,将他粗糙的心,泡得柔软起来。我给你些独头蒜瓣,生的蒜苗粗壮。”炊事班长拿出自己攒的“私房”——这是他在几麻袋蒜头中精选出来的。对于一向悭吝的炊事班长来说,这是很盛大的情意了。独头蒜剥去紫皮,个个硕大莹白,像是小号的水仙头。朱端阳找来乳白色的方形治疗盘,将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里面,淋沥上温水。白天,将它们捧到窗边晒太阳,夜里,双层玻璃也挡不住昆仑山的寒潮,就得搬到炭炉前,不远不近地焐着。独头蒜最先长出白蚯蚓般的根须,纠缠成一层网垫,牢牢铺满瓷盘底,拼命地吸取水分,终于在一天早上,齐刷刷绽出了一丛又一丛宝剑似的绿叶。绿色!久违了的这生命的颜色!昆仑山上的冬天,酷寒而漫长。上山的道路一旦被封死,这里就成了远离尘寰的独立雪国。国境两边的军人们,都拼全力为各自的生存而奋斗,所以极少有战事。恶劣的自然条件,使人们退回到原始部落时期,活着就是胜利,就是发展。御寒充饥,成为全部的生活内容。人类,原是热带森林中猿类的后裔,就其生理构造来讲,当是食绿叶水果为生的。雪原是不适合人类生存的。无论穿多少层羊皮的大衣,铺多少层狗皮的褥子,生命还是无可抑制地萎缩干瘪下去,人们都无精打采的。朱端阳因为不吃羊肉,各种维生素缺乏的症状,便格外明显。指甲翻翘,头发断裂,嘴唇像兔子一样,永远裂着长不拢的口子。她发疯似地想吃绿叶蔬菜,想嚼能将牙齿和舌头都染成绿色的草芽,让绿色的浆汁顺着嘴角流下来……绿色,在银白色的雪原上,只是一个梦。以至于朱端阳看见自己和别人的绿军装,都想用牙齿咬一咬。军装为什么要是绿的?在昆台山上,这是一个恶毒的嘲弄。什么颜色的军装都可以,只要不是绿的。可以是白的,和千年不化的冰雪一个样;可以是褐色的,被山风吹掉积雪后裸露的山岩,就是这个颜色;可以是蓝的,昆仑山不发怒的时候,天可以蓝得像海一样深沉。唯独不要绿,这是昆仑山亘古未曾有过的颜色,它除了留给人们一个不能实现的梦想外,再就是对故土深深地怀念。现在,终于有了一缕绿色的生机了。朱端阳爱若至宝。战士宿舍里十分拥挤,她便把蒜苗做到化验室。“工作间摆这个东西,恐怕影响不好。来来往往人多,不要叫人说这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徐一鸣不赞成。“这又不是花,是菜!”朱端阳不服气。徐一鸣没有再坚持。绿色,实在是太招人喜爱了,化验室内平添了勃勃的生气。蒜苗长得高了,蒜头内的养料不敷应用,便像发育过快的孩子一样,倒伏了。“这可怎么办呢?”朱端阳愁容满面。“该剪吃了。这原本就是菜。”徐一鸣说。“谁也不许吃!吃了,到哪儿再看绿呢?”朱端阳的态度很坚决,俨然蒜苗的保护者。徐一鸣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些蒜的辛辣清香。想不到这姑娘这么心重。“那就上点肥吧。”“上什么肥呢?”朱端阳看了看莹白粉嫩的蒜瓣,不无紧张地问。她自然想到了常用的人粪尿,只是那样一来,纵是不倒伏了,可也不能观赏了。“化验室内难道还缺肥料吗?”徐一鸣果然这样说。正好一个病人送来了大便标本。朱端阳独自给病人化验,赌气不理她师傅,这不是明明想害她的蒜苗吗!“给。这是尿素。高级肥料,不过千万不可放多了。”徐一鸣从试剂架上取出一个药瓶,又补了一句:“可惜我这是‘分析纯’等级的试药。”朱端阳开心了:师傅并不像外表上那么冷漠无情第07节春节快到了。可诅咒的节日啊!自从封山断路之后,昆仑骑兵支队的所有将士,便再也接不到家人的片言只字。游子们像断线的风筝,思念之情像昆仑山的冰雪一样日益加厚。过年的气氛炉火一样炙烤着人们,冰冷的思念融化了,流进每一颗年青的心。年三十可怎么过呢?太难熬了。无论多么铁石心肠的军人,都会在这一刻,想起家乡,想起童年,想起母亲。安门栓深刻地洞悉这一切。他是老炊事班长了。知道唯有吃的乐趣才能冲淡痛苦。刚过腊月二十三,他就开始筹措除夕夜的饺子了。面粉虽是统一标号,但似乎多少总有区别。炊事班长不厌其烦地拆开面粉袋缝线,用蒲扇大的巴掌各窝出些面粉,在太阳光底上晃着。“你说说,是这搭的白些,还是那搭的白些?”安门栓问朱端阳。“我说,是这搭的白些。”朱端阳调皮地随手一指,学着安门栓的腔调。鬼女子!安门栓虽说自觉着还是那搭的白些,仍将朱端阳挑中的那袋面挽上个记号,浮搁在一旁,预备年三十用。“脱水菜。你说绵软些好呢,还是嫩生些的好?”安门栓又回过头征询。“脱水菜脱水菜!一年四季吃脱水菜!我讨厌脱水菜!软的硬的都不吃!再吃下去,人都要变成脱水菜了!”刚才还好好的,一提起吃莱,朱端阳突然爆发了。有什么办法呢?什么菜都没有,脱水菜还要算好东西呢!脱水莱是个谜。好端端的青菜,根茎叶都在,单单失去了水,就变成了另外的东西。你还给它水,甚至比它失去的还要多,脱水菜却再也不会复活为青菜了。好像有什么精灵,鲜菜的灵魂,随着水漂走了,剩下的茎叶,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骸。“那你说吃什么馅的呢?”炊事班长百般无奈地问。朱端阳干张了张嘴,回答不出。“我给你的蒜瓣,长好高了吧?”炊事班长突然想起来。“徐一鸣给的肥料可灵了,现在都长到一尺半高了。”朱端阳立刻眉飞色舞起来。“你养在哪儿?”“原来在化验室,后来我们宿舍的同伴也要看绿,就又搬回去了。”朱端阳一点也没想到安门栓的问话,有何用意。年三十在恐惧与等待中来到了。邻近部队有急诊,徐一鸣随医疗组出去了,朱端阳一个人化验,忙到很晚。军队里吃饺子,是件大工程。安门栓把活好的面一块块切开,按照各个小单位的人头份,大致公平地分下去,分饺子馅的时候,就更复杂,人们拿着碗盆,嘻嘻哈哈地围着炊事班长,总想给自己多分一点。当兵吃粮,平日里都管饱,大过年的,难道还能让大家饿肚子吗?可安门栓真的不知从哪搞来一杆秤,斤斤计较地一份份给大家称。大家也真地为了秤头秤尾的高低,争执不休,临走时还要偷着从馅盆子里再捞走一把。一时间,炊事班里竟是从未有过的红火。人们都在拼命找话说,不让别人安静,也不让自己安静。大家都在逃避瘟疫似地,逃避一个人独处的机会。当朱端阳疲惫地推开宿舍门,这机会猝不及防地降临了。清洁整齐的女兵宿舍内没有一个人,显得空旷而荒凉。这是女兵们离开父母后,过的第一个春节,袁镇把她们请到科部包饺子去了。昏黄的灯光下,只有朱端阳和她小小的影子。紧接着,她又发现一件意想不到的祸事:白瓷治疗盘内碧青的蒜苗,被人齐根剪掉,残端沁出一粒粒辛辣微带绿色的水珠……朱端阳立刻想到了这是惟干的。她冲出房门,急匆匆地朝炊事班赶去。夜,真黑呀!没有风,没有雪,没有星星和月亮。昆仑山庞大黝黑的身影,像一床硕大无朋的黑被,将天地遮挡得严严实实。星星点点的灯火,在这大山深处的寒夜中瑟瑟抖动着,使人怀疑它们原本就不曾存在,只不过是人在极端孤独中的错觉。朱端阳不由得站住了。她想一个人在冰冷的黑夜呆一会。她知道,在遥远遥远的内地,有一所灯火辉煌的温暖的房子,那里就是她的家……两行小溪顺着她周正的鼻粱流到嘴里。“你呆在这儿干什么呢?我还以为是国境那边派来的特务呢!”有人打断她的思绪。是尤天雷。他最近常到卫生科看病,且次次都开化验单,同朱端阳已经比较熟了。“大过年的,还有那么多电报要送?”朱端阳搭讪着,迅速用手抹了一把脸。其实这有什么用呢?机警的机要参谋早看得一清二楚了。“越是逢年过节,电报才越多。”尤天雷轻轻晃了一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这算不得泄密,任何一个稍具军事常识的人,只要打开普通的半导体收音机,都能听到纷乱袭扰的电波信号,密密麻麻乱得像一锅粥。只有到了机要参谋那里,才显出它们庄严肃穆的本来面目。昆仑骑兵支队与军区无电话联络,关山重重,电话线架不过来。机要电报便成了唯一的通讯手段。在这个意义上说,机要参谋掌握着全部队最核心的机密,甚至比司令员知道得还要早,还要周全。各级指挥员在决定任何重大事件的时候,都会或多或少地征询他问的意见。机要参谋,是昆仑骑兵支队的骄子,尤天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电报里都写的是什么?”朱端阳好奇地问。整个冬天,他们看不到一张报纸,接不到一封信件。每天是一样的山,一样的天。出来进去是那几个人,一日三餐都是一样的脱水莱。刻板,单调,使人在麻木中衰老。无线电波是唯一将这独立雪国与外界联系起来的通道。朱端阳觉得尤天雷那个公文包里,装着一个新鲜的外部世界,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信息……这真是一个古怪而大胆的要求,触犯了兵家大忌。不该知道的,就不要知道。这是军人的准则之一,朱端阳何尝不懂!但她忍不住,她想问一问。而且,在她那颗聪明的心里,朦朦胧胧感觉到——这个漂亮的机要参谋,即便不告诉她,也决不会训斥她,也许还会讲出一段风趣幽默的话。她实在害怕暗夜与孤独。尤天雷为难了。“上不告父母,下不传妻儿”,这信条从他当机要员的第一天起,就融化进他的血液中了。保守机密,慎之又慎。他不可违背原则。“电报里问咱们大年初一会餐,吃什么菜。”尤天舀编了一条不高明的谎话。“你骗人……”朱端阳的眼泪唰唰地流淌下来。这么一句玩笑话,原是不至于动此干戈的。但姑娘们的泪,多半不是就事论事,而是蓄积起来,随便可以在一件小事上爆发的。尤天雷慌了。他喜欢这姑娘。纵不能讨她高兴,也绝不能惹得她哭天抹泪。不就是想知道一下来电内容吗?她绝没有别的动机,也不会去报告印度当局。况且,只要不是直述电文,也未必就是泄密。“我告诉你。”尤天雷压低了声音。朱端阳止住了哭泣。“各级指挥机关的来电都有。军区、大区总部………”“他们都说什么了?”“让我们边防一线部队加强巡逻,提高警惕。一旦出现意外,要勇敢顽强地消灭敌人,守卫国土……”这些话,从朱端阳踏上昆仑山的那一天起,就不知听到过多少遍了。此刻听起来,仍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激动传遍全身。“报上说没说感谢我们在这里保卫祖国?”朱端阳有点不好意思,但她还是提出了这个问题。她想知道和平中的人们,是否惦记着他们。黑暗中也能看见尤天雷露出了满口的白牙。感谢?密电码中也许有这两个字的编号,但尤天雷从未在报文中使用过它们。如果说前面的问题还情有可原,这一次可实实在在是幼稚了。调侃的天性又回到他身上:“现在快十二点了。我问你,去年的此时此刻,你在哪?在做什么?”“在家……在放鞭炮………”“这就对了。请问,那时候,你可想到要感谢我?”“感谢你?”朱端阳一撇嘴:“那时候,谁认识你是谁呀!”“去年的此时此刻,我也象现在一样,提着文件夹,走在这漆黑的路上,明年,也许还这样………”尤天雷走远了。因为是夜间送报,按规定必须配戴武器,他的背影,比白日显得更威武。保卫者与被保卫者之间,是一道鸿沟。一旦跨过,你就必须义无反顾地承担起责任,无论它是多么沉重。走进炊事班的时候,朱端阳几乎忘记自己的初衷是什么了。安门栓正在用暖壶盖从轧面机轧出的面页子上,往下挤切正圆形的扁片,然后用它们包出些大而蠢的饺子。“擀面棍呢?”朱端阳好奇怪。“都叫大伙拿去了。”炊事班长沉闷地说。“这么厚的皮,还不成了发面饼了?我去找个大注射器内芯,咱们俩一块包。”安门栓感动地抬头看看朱端阳。“不用了。这些就够。想起家里人吃不上饺子,我一个人,也咽不下几个。”这么大的人了也想家!朱端阳想起自己刚才的狼狈相,忙给安门栓宽心。“哪能过年吃不上饺子呀!别忘了现在是新社会!其实,就是旧社会,连杨白劳家过年,还有王大春给送的二斤白面呢!”“你不知道,俺们那儿收成不好……”安门栓停了手里的活计,怔怔地望着窗外。好象他有什么特异功能,能透过无数堵墙壁和山恋,瞅到他家乡的场院似的。“别瞎操心了。半年前就封了山,没见家信,你怎么能知道收成不好?收音机里不是说你们家乡是大丰收吗?”每逢说到收成之类的事,从农村入伍的兵,神色便格外庄重沉郁,朱端阳自知没有插嘴的份。但这一次,她觉得自己的话很有说眼力。“你咋能光听喇叭里的!”安门栓奇怪,别的事上挺机灵的巧女子,怎么这事上却弄不明白。“那你从哪儿知道的?”朱端阳不服气地反问。“俺是从喇叭里听说的。”真稀奇了。炊事班长八成是想家想糊涂了,怎么说话都颠三倒四的?朱端阳劈手夺下安门栓的暖壶盖:“我看你别吃饺子,叫医生给你开点药吃吧!”“你听我细细说。喇叭里是不是说黄河下游今年没闹大水?”“说了又怎么样?你们家在黄河上游,碍着下游什么事了?告诉你,喇叭里这会还在说,太平洋上刮台风呢!”“刮不刮台风,对俺们那搭倒是没啥影响。”安门栓听不出朱端阳的揶揄之意,很认真地反驳着,随即又陷入到深深地愁苦之中:“俺们那儿缺水。只有靠老天爷下雨。哪年黄河发大水,俺们家乡才能有收成。越是百年不遇的洪水,越是丰收……”朱端阳说不出劝慰的话来。在她过去短暂的生涯中,不知道中国还有如此贫瘠的地方。她以为昆仑山就是苦中之最,哪想到在有些人眼里,这也是天堂!过年的钟声响了。式样繁多的饺子(如河南的扁饺,山东的挤饺)出笼了。高原上的水不足八十度就开,无法煮熟这种古老的全封闭结构食品。炊事班长是在笼屉上抹了层油,将饺子蒸熟的。各小集团的饺子,上笼时是标记好分开码放的。不想出锅拣抬时,全乱了营。人们混乱地抢抬着,活象一群乌合之众。当然,手下也还留情,给后来的人多少留着一些。轮到女兵们去拿饺子时,才发现她们包的饺子,已全都被别人拿走了。女孩子们的饺子包得很规矩,小巧玲珑的,很容易识别。也许,饺子馅虽是一样,女人包出的饺子,更有一番风味。女兵们吵闹起来,饺子不够吃。于是男兵们又各自将自己碗里的饺子拨出来。结果汇到一起,三个班的女兵也吃不完。安门栓扯扯朱端阳,暗地里递给她一碗饺子。包的很精致,象是小羊羔的耳朵。真不知他那簸箕大的巴掌,怎能做出这等细活。馅虽说也是脱水菜的,但搀进去的蒜苗,明显比大锅饭的多。朱端阳这才记起兴师问罪的事,却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她给蒜苗的残基又施了肥。可能是求生心切,浓度过高,效果大得令人惊骇。蒜苗先是滋生出瘤状的叶子,然后便狰狞地疯长,颜色也成为一种无法解释的青紫色。不但没了观赏价值,连吃也不敢了,只得扔掉第08节“安门栓是我接的兵。”尤天雷坐在化验室的白色转椅上,等待他的化验结果。朱端阳相信。尤天雷虽然年轻,但军队里的辈份是以军龄来衡量的。所以机要参谋可以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话。“接兵的时候,我们住在他们公社招待所。吃完饭,我把碗往桌上随手一搁。站在一旁的服务员,把碗拿过去,伸出舌头往碗里左右一舔,碗就算刷干净了。摞在一起收好,下顿盛上饭再给你用……”“真会瞎编。”朱端阳放下手中的操作,好气又好笑。“谁骗你?这是真的。所以,以后逢到吃饭,我事先把解放帽檐偏到一边去。一则是提醒自己别忘了饭后舔碗,叫人老百姓顿顿给咱舔,怪不好意思的。二来是舔的时候方便些,要不弄个满脸花,多不美观!”尤天雷坐着自转椅转过去,又转回来。朱端阳不由得有些心酸,不愿被人看出来,便慢慢地晃着试管。“要不是安门栓家弟兄好几个,我根本不收他当兵。他们家乡缺水,家里没有壮劳力的,小伙子走了,没人下涧里挑水,生活就难维持了。”尤天雷这句话可是肺腑之言。早知有今天,看起傻大黑粗的炊事班长竟成了不可小觑的对手,他说什么也不会收安门栓当兵的。朱端阳自然想不到尤天雷的这许多心思。她只是想多知道点炊事班长的情况,便催尤天雷再讲。“安门栓坐上汽车。一到中途休息,他就第一个跳下车,直着嗓子对着车上叱喝:‘还不快下来,让汽车歇息歇息……’安门栓的舌头,伸出来够得着鼻子尖,这都是从小练舔碗练出来的……”尤天雷讲得兴起。说实话,看到朱端阳对安门栓的身世这么感兴趣,尤天雷心里颇不受用。但他觉得与其让朱端阳四处去打听,倒不如自己这样详细介绍一番。他相信自己具有足够的优势。果然,朱端阳被炊事班长的轶事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她想得出安门栓滑稽憨厚的样子。一直背对他们朝窗外凝视的徐一鸣,突然回转身,用很犀利的目光扫了尤天雷一眼。说道:“你出去一下。”尤天雷站起身。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化验员的领地。刚才的说笑略有点过分,骗骗小姑娘可以,他忽略了旁边还有一双老练的眼睛。“不是说你,尤参谋。朱端阳,请你把病房的化验单处理一下,这份标本我来做。”徐一鸣的口气很平和,却不容置疑。朱端阳出去了。屋内留下两个男子汉。空气骤然间紧张起来。“尤参谋准备调到后勤部供职了吗?”徐一鸣的问话暗藏着某种潜台词。尤天雷一时还估不准头发少白的化验员是何动机。徐一鸣是朱端阳朝夕相处的师傅,尤天雷不想同他搞僵。多一个不时说自己坏话的人,总是不利因素。他镇静地一笑:“起码目前还没这种打算。”“那为什么对一个炊事班长这么关心呢?”徐一鸣的话虽一般,分量却不轻。尤天雷必须解答他对安门栓虽说都是事实,却并不那么友好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