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事已经发生过了,哪怕是再可怕的事件,也已过去。你不可改变它,能够改变的是我们看待它的角度。一个人的成熟度,在于这个人治愈自己创伤的程度。过去是重要的,但它再重要,也没有你的此刻重要。 活在当下,活在此时此刻,这是获得幸福百试不爽的诀窍。 这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颓唐和短视,而是脚踏实地的清醒把握。过去已成定局,将来在于努力。真正抓在你的手里的只有此时此刻。你的感官向着此时此地开放,你看到的是眼前的事物,听到的是耳边的声响,闻到的是近前的气味,触到的是身旁的温度,摸到的是指尖的感觉,尝到的是口中的滋味……把握当前,更是对生命本体的尊重。 有一则著名的佛家故事,说的是一个人跌下了一口干枯的深井,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幸好这人慌乱中伸手乱抓,揪住了一束枯藤。往上看,碗口大的一圈蓝天是那么高远,往下看,井底是密密麻麻的一窝毒蛇,正吐着火红的毒信。突然,他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原来是一只老鼠正在噬咬着枯藤,碎屑簌簌而下,枯藤就要断了……正在这时,他看到了井壁上盛开着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娇艳的花瓣迎风摇曳。于是,他欢畅地微笑了。 这是一个关注此时此刻的极好例子。是的,片刻之后,鼠咬就会切断古藤,这个人就要坠下古井,即便他不被摔死,也会被饥饿的毒蛇吞噬。属于他的时间也许只有几分几十秒,可谁又能阻止他面对小花的微笑?谁又能剥夺他轻松的快乐和享受?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噤若寒蝉,就算他泪如雨下,又能对残酷的事实有何补救?站着也是死,卧着也是死,何不仰天长啸,从容微笑呢? 关注此时此刻,是建立在对未来明晰的眺望之下,很清醒地采取的人生态度。有人说,井壁上的人还有心思看着野花笑,太傻了。为什么不利用这最后的机会攀住缝隙,再为自己争取一点时间呢?为什么不大声呼救,也许还有生还的希望? 我无法反驳这些假设,所有的比喻都是蹩脚的。这个故事只是想说明,在最绝望的时刻,我们也依然可以保持心境的平和,关注和发现眼前的美好。 生命最宝贵之处,并不在它的长度,而在它的广度和深度。如果我们能很精彩地过好每一分钟,那么这些分钟的总和,也必定精彩。 看着你的生命线,也许你会激荡起时不我待的豪情。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无论你为自己设置的结尾是多么遥远,总有一个尽头。当一个人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我们的生命有结束的那一天,我觉得这是一件幸事。青春是可以稍微挥霍一下的,但要有一个限度。你可以挥霍早春,但不可以挥霍夏天。如果你忘记在春天播种,过了节气,收获的谷粒就无法饱满。 生命线不是掌握在别人手里,它只有一个主人,就是你自己。无论你的生命线是长是短,每一笔都由你来涂画。 如果你细心地查找,可以看到很多依稀的影子在这条线上出没。我看到过一个女孩所画的生命线,只到了四十五岁就停止了。我觉得这实在是有些短,因为目前我国人口的平均寿命已经到了七十岁以上,女性的预期寿命更长一点。我说,你为什么画了这么短的一条线,是不是厌倦了人生?她说,正相反,我无比地留恋人生。我说,这就怪了,留恋就该画得更长,怎能戛然而止? 她回答说,我的外婆只活了四十五岁,我有什么理由比外婆活得更长久?我说,你是不是特别思念你的外婆?她的眼眶立刻盈满了水,说,外婆最疼我了,自她死后,我觉得这世上的人都不配活过四十五岁。 那天我们就此事谈了很久。一个人的生命线居然如此强烈地受着一个已经过世的人影响,这一定是当年那位疼爱外孙女的外婆所没有想到的。这个女孩把对外婆的爱戴化成了对自己的惩罚,甚至自己一生的安排,都受到了制约和影响。我开玩笑地对她说,幸好我们今天做了这个游戏,你觉察到了心中潜伏的暗流。要不然啊,你很有可能在四十五岁之前就生出一场恶病,使自己的生命受到强烈的威胁。因为这种不良的暗示,会被我们的潜意识接收。潜意识这套系统,你说它聪明,它真能破译和指示很多我们在意识层面无法解决的难题。你要说它笨啊,很多时候也会弄巧成拙。因为它时时刻刻在监听着你的信息,你一再对自己说,我不要活到四十五岁,它就把它当成是你的真实愿望,认真地去操办了,它就会在这个期限之前,让你生一场重病,它以为这是帮了你,其实这并不是你的真正愿望。 女孩眼中的泪水被惊讶烘干,紧张地说,你不要吓我,真会这样吗?我说,有很多研究的确证明了这一点。当然这不是绝对的,不是我们每一次微小的疾病后面都有这样的意义,但很多疾病确实是有意义的,事关生命,不可掉以轻心。要用一种普遍相关的透视法去考察生病的意义,那些我们没有意识到的情感和信念,常常会导致一些病状,使病情发生或是药石罔效。 关于生命线,还能凸现出很多和你关联的信息。看你是否善于从这些宝贵的信息中,拼接出你内在的图谱。比如你在生命线上随手写下的数字,基本上是有意义的,但这意义别人无法破解,只有靠你的智慧和回忆。不要放过它们,这种寻找虽然十分辛苦,但对我们也许很有益处。 还有一位年轻的朋友,他遇到的难处是在生命线的左面,他找不到任何值得记录的事情。也就是说,他的生命线的过去时部分,是一片空白。我很惊讶,问他,难道你的生活中就没有发生过让你感动或是伤心或是喜悦的任何事件吗? 他很无辜地看着我说,我想不起有什么可记载的事。但是,我在生命线的右面,就是我的将来部分,写下了很多要干的事,比如我要成为优秀的科学家,我要周游世界,我还要娶一位美丽和妻子和生很多孩子,当然不能违背计划生育的政策,我很可能移民到国外…… 我仔细看看他的生命线,左面果真一片空白,右面密密麻麻。他的这番话虽可自圆其说,我还是觉得哪里出了毛病。 后来,我和他讨论,说你觉得自己的前半生一事无成,把希望都寄托在后半生,许给了自己和大家一张空头支票。我不相信一个在前半生一事无成的人,在后半生会硕果累累。当然了,有些人属于蓄势待发,大器晚成,可以很长时间默默无闻,突然间就一鸣惊人。但他们和你不一样,我相信如果让这样的人填画一张生命线的话,他们不会像你这样悲观,他们会如实地写下引而不发的锻炼过程。他们很清楚自己是在积累的过程中,而你却是真正的一穷二白。 那小伙子听了我的这一席话,突然怨怒起来,说,我写什么?我从上幼儿园到上小学上中学直到上大学,都是父母一手包办的。这不是我的功劳,也不是我的业绩,你让我如何写? 我看他发火,反倒释然,知道这触动了他。我说,是不是你觉得自己以前一直是在父母的庇护之下,从没有凭着自己的努力真正生活过,所以你才把它们变成一片空白? 他说,正是。 我说,我从这里面看出了你想要改变的决心。但是,既然是改变,就要从此时此刻开始。我就不相信在你二十多年的生命过程中,就没有一件事是自主的。如果你找不到这样的事,今后的改变也很难落到实处。 他认真想了想说,有一件事是我自己独立完成的。这就是上大学的时候,从南方到北方,人生地不熟的,父母一定要送我到校。我说,我自己去,又不是小学生。后来,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们只得放弃初衷,同意我独自上学。可是这件事很小,很平常,班上同学有比我更远的,也都是自己到校,我还有什么可写的呢? 我说,一定要写上。不在路途远近,而在于这是你独立完成的事。在你的生命线上,是一件大事。 后来,我看到那个男生在生命线的左面,郑重地写上了“21岁,独自上大学”。这种发现和肯定,对他是一个崭新的经验。在为自己规划的征程上,这种感觉是制胜的法宝之一,但愿他一旦拥有,不言放弃。 如果你对今后的规划很多,你的生命线的右侧上方风雨不透,我有一个善意的提示,你是否要注意生态平衡,适当地间间苗,让计划瘦身一些?断其十指不如伤其一指,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如果你没有过人的天赋和极好的运气,不可能四处开花八方结果。如果你的计划订得太稀少和低落,那我可要送你一段话。这段话不是我说的,是伟大的人本主义心理学家马斯洛所说: “如果你有意地避重就轻,去做比你尽力所能做到的更小的事情,那么我警告你,在你今后的日子里,你将是很不幸的。因为你总是要逃避那些和你的能力相联系的各种机会和可能性。” 我常常遇到一些饱含怒火却又无处宣泄的人,他们似乎觉得全世界都亏待了他们,他们为什么有这么大的怨气,我在很长的时间内找不到答案,后来,我看到了马斯洛的这段话,恍然大悟。 消极思维的人,对事物永远都会找到消极的角度,总能找到抱怨的借口,最终得到消极的结果。而消极的结果又会逆向强化消极思维,从而使人成为更加消极的思维者。 幸福是一种主观感觉。你没有给自己的潜能一个正常发挥的渠道,它怀才不遇,你就没有幸福可言。很多献身于自己事业的人,虽然未必个个都能成功,但他们乐此不疲,就是找到了和自己的能力相对应的领域,在这个探索的过程中,他们收获了由衷的快乐。如果你始终在逃避,躲开挑战,做比你已经具备的能力要低的事情,表面上看起来,你减低了风险,让自己处在一个安全系数更高的避风港里,但你却把自己最宝贵的能量束缚了起来,捆绑着它,监视着它,禁锢着它。它所具备的动力无以释放,只得变成苦恼的源泉,在你的体内奔突不止,希图引起你的注意,改变你的方式,让它一展宏图。 怎么样,朋友,如果你不幸地落入到这个窠臼之中,就要图强自救。看看你的生命线的右面,是不是你在逃避做和你的能力相匹配的事业?你在不停地说服自己降低标准,你以为这样是对自己负责,殊不知不把生命的能量发挥到极致,才是对自己最大的不负责任。可以说,在我们的机体的这块燧石中,究竟蕴含着怎样的火花,如果不去敲打,谁也无法预计。 有人说,我现在画出了自己的生命线规划蓝图,以后还会不会变化呢?不要把一个游戏看得玄妙,它只是想激起你的警觉,在纷杂的现代生活中,腾出那么一点点时间,眺望远方,拓开一条属于自己的小路。几年以后,你对自己的筹划也许会有改变,但眺望永远是需要的,大方向永远是需要的,改变也是需要的。 不要因为将来的改变,而不肯在今天做出决定。 如果有人一生都无需改变,那他要么是未卜先知,具有极高悟性和远见卓识的天才,要么就是僵化和刻板的化石。 别总盯着树上最丰盈的果子,专心致志地做好你最感兴趣的那件事。 如果你有兴趣,不妨过上个三年五载,再用十分钟时间,把这个游戏做一遍。把以前的卷子找出来,比照着看看,也许有碰撞和修正。 到此为止,我们所有七个游戏已全部完成。感谢在这段难忘的过程里,我所耗费的你们的时间,也感谢在这些日子里,你们所给予我的信任和友谊。 大约三十五年以前,我在西藏当兵。山高路远,大雪封山。深夜面对苍穹,那里是离天很近的地方,星星又大又亮,好像冰川跌碎的碴儿又被镀上了锡。 我身后安眠着刚刚牺牲的战友,我知道他的生命和我一样宝贵,却已中断。我对天盟愿,今生今世要好好珍惜我所拥有的一切,并为他人祈福。 我们要有健康的体魄,要有茁壮的内心,要能和这个世界和平相处。一个人的尊严,是生命赋予的荣誉。而“人类的健康和尊严是不可分割的”。这是最先确认了SARS这种人类尚未认识的传染病并为之殉职的无国界医生卡洛·乌尔巴尼所说。 我喜欢纯真朴实的年代,敬佩坦荡勇敢的人。希望看到生命如大地,绿草茵茵,三色花怒放。虽然有虫子,但也有啄木鸟。喜欢让自己的汗水在土地里生根发芽,长出金色的麦穗,不是用于炫耀光芒,而是在暗夜中照亮你我安详的脸庞。 朋友,此刻,不知是傍晚还是深夜?我希望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有清风吹过,能听到清脆的鸟鸣。本书到这里就要结束了,我们即将分手。感谢在这段时间里,你所给予我的信任,感谢我们携手度过的时光。游戏的过程可能并不轻松,但愿在游戏之后,会在你记忆的海滩上留下金色的贝壳,里面藏着你的秘密化成的珍珠……附录:毕淑敏的五样 老师出了题目——写下“你生命中最宝贵的五样东西”,我拿着笔,面对一张白纸,周围一下静寂无声。万物好似缩微成超市货架上的物品,平铺直叙摆在那里,等待你手挑选。货筐是那样小而致密,世上的林林总总,只有五样可以塞入。 也许是当过医生的缘故,片刻的斟酌之后,我本能地挥笔写下:空气、水、太阳…… 这当然是不错的。你不可能设想在一个没有空气和水的星球上,滋长出如此斑斓多彩的生命。但我很快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如果继续按照医学的逻辑推下去,马上就该写下心脏和气管,它们对于生命之泵也是绝不可缺的零件。结果呢,我的小筐子立马就装满了,五项指标,额度用尽。想想那答案的雏形将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空气、水、阳光、气管、心脏……哈!充满了科普意味。 如此写下去,恐有弊病。测验的功能,是辅导我们分辨出什么是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因子,以至面临人生的重大选择和丧失时,会比较地镇定从容,妥帖地排出轻重缓急。而我的答案,抽象粗放,大而化之,缺乏甄别和实用性。 改弦易辙。我决定在水、空气和阳光三要素之后,写下对我个人更为独特和生死攸关的因子。 于是,第四样——鲜花。 真有些不好意思啊。挂着露滴的鲜花,那样娇弱纤巧,似乎和庄严的题目开了一个玩笑。但我真是如此挚爱它们,觉得它们美轮美奂,不可或缺。绚烂的有刺的鲜花,象征着生活的美好和无可回避的艰难,愿有一束火红的玫瑰,伴我到天涯。 写下鲜花之后,仅剩一样挑选的余地了。刹那间,无数声音充斥耳鼓,呱唣地申述着自己的不可替代性,想在最后一分钟,挤进我珍贵的小筐。 偷着觑了一眼同学们的答案,不禁有些惶然。 有人写下:“父母”。我顿觉自己的不孝。是啊,对于我的生命来说,父母难道不是极为宝贵的因素吗?且不说没有他们哪来的我,单是一想到他们会先我而去,等待我的是生离死别,永无相见,心就极快地冰冷成坨。 有人写下:“孩子”。我惴惴不安,甚至觉得自己负罪在身。那个幼小的生命,与我血脉相连。我怎能在关键的时刻,将他遗漏? 有人写下:“爱人”。我便更惭愧了。说真的,在刚才的抉择过程中,几乎将他忘了。或许因为潜意识里,认为在未曾识得他之前,我的生命就已存许久。我们也曾有约,无论谁先走,剩下的那人都要一如既往地好好活着。既然当初不是同月同日生,将来也难得同月同日死,彼此已商定不是生命的必需,未进提名,也有几分理由吧? 正不知将手中的孤球,抛向何处,老师一句话救了我。她说,这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不必从逻辑上思索推敲是否成立,只需是你情感上的真爱即可。 凝神再想。 略一顿挫之后,拟写“电脑”。因为基本上已不用笔写作,电脑便成了我密不可分的工作伴侣。落笔之际我凝思,电脑在此处,并不只是单纯的工具,当是一种象征,代表我挚爱的劳动和神圣的职责。很快又联想到电脑所受制约较多,比如停电或是病毒入侵,都会让我无所依傍。唯有朴素的笔,虽原始简陋,却可朝夕相伴,风雨兼程。 于是洁白的纸上,记下了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五样东西——水、阳光、空气、鲜花和笔(未按笔画为序,排名不分先后)。 同学们嘻嘻笑着,彼此交换答案。一看之后,却都不做声了。我吃惊地发现,每人的物件,万千气象,绝不雷同,有些简直让人瞠目结舌。比如某男士的“足球”,某女士的“巧克力”,在我就大不以为然。但老师再三提示,不要以自己的观点去衡量他人,于是不露声色。 接下来,老师说,好吧,每个人在你写下的五样当中,划去相对不那么重要的一样,只剩下四样。 权衡之后,我在五样中的“鲜花”一栏旁边,打了一个小小的“X”字,表示在无奈的选择当中,将最先放弃清丽芬芳的它。 老师走过来看到了,说,不能只是在一旁做个小记号,放弃就意味着彻底的割舍。你必得用笔把它全部涂掉。 依法办了,将笔尖重重刺下。当鲜花被墨笔腰斩的那一刻,顿觉四周惨失颜色,犹如本世纪初叶的黑白默片。我拢拢头发咬咬牙,对自己说,与剩下的四样相比,带有奢侈和浪漫情调的鲜花,在重要性上毕竟逊了一筹,舍就舍了吧。虽然花香不再,所幸生命大致完整。 请将剩下的四类当中,再剔去一种,仅剩三样。老师的声音很平和,却带有一种不容商榷的断然压力。 我面对自己的纸,犯了难。阳光、水、空气和笔……删掉哪样是好?思忖片刻,提笔把“水”划去了。从医学知识上讲,没有了空气,人只能苟延残喘几分钟,没有了水,在若干小时内尚可坚持。两害相权取其轻吧。 也许女人真是水做的骨肉,“水”一被勾销,立觉喉咙苦涩,舌头肿痛,心也随之焦躁成灰,人好似成了金字塔里的木乃伊。 我已经约略猜到了老师的程序,便有隐隐的痛楚弥漫开来。不断丧失的恐惧,化作乌云大兵压境。痛苦的抉择似一条苦难巷道,弯弯曲曲伸向远方。 果然,老师说,继续划去一样,只剩两样。 这时教室内变得很寂静,好似荒凉的墓冢。每个人都在冥思苦想举棋不定。我已顾不得探查他人的答案,面对着自己人生的白纸,愁肠百结。 笔、阳光、空气……何去何从? 闭起眼睛一跺脚,我把“空气”划去了。 刹那间好像有一双阴冷的鹰爪,丝丝入扣地扼住我鲠嗓咽喉。手指发麻,眼冒金星,心擂如鼓,气息摒窒…… 我曾在海拔五千多米的冰山上攀援绝壁,缺氧的滋味撕心裂肺。无论谁隔绝了空气,生命便飘然而逝。一切只能成为哲学意义上的讨论。 好了,现在再划去一样,只剩下最后一样。老师的音调很温和,但执著坚定,充满决绝。对已是万般无奈之中的我们,此语一出,不啻惊雷。 教室内已经有轻轻的哭泣声。人啊,面临丧失,多么软弱苦楚。即使只是一种模拟,已使人肝肠寸断。 笔和阳光。它们在纸上誓不两立地注视着我,陷我于深重的两难。 留下太阳吧——心灵深处在反复呼唤。妩媚温暖,明亮洁净,天地一派光明。玫瑰花会重新开放,空气和水将濡养而出,百禽鸣唱,欢歌笑语。曾经失去的一切,都会在不知不觉当中悄然归来。纵使除了阳光什么也没有,也可以在沙滩上直直地卧晒太阳哇。 想到这里,心的每一个角落,都金光灿灿起来。 只是,我在哪里?在干什么? 我看到自己孤独的身影,在海边寂寞的椰子树下拉长缩短,百无聊赖,孤独地看日出日落,听潮涨潮消。 那生命的存在,于我还有怎样的意义?!我执著地扬起头来问天。天无语。 自问至此,水落石出。我慢而稳定地拿起笔,将纸上的“阳光”划掉了。 偌大一张纸,在反复勾勒的斑驳墨迹中,只残存下来一个固守的字——“笔”。 这种充满痛苦和抉择的测验,像一个渐渐缩窄的闸孔,将激越的水流凝聚成最后的能量,冲刷着我们纷繁的取向。当那通道变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时,生命的重中之重,就简洁而挺拔地凸立了。 感谢这一过程,让我清晰地得知什么是我生命中的真爱——就是我手中的这枝笔啊。它噗噗跳动着,击打着我的掌心,犹如我的另一颗心脏,推动我的一腔热血、四肢百骸。突然发现周围万籁无声。人们在清醒地选择之后,明白了自己意志的支点,便像婴儿一般,单纯而明朗的宁静了。 我细心地收起这张白纸,一如珍藏一张既定的船票。知道了航向和终点,剩下的就是帆起浆落战胜风暴的努力了。附录:大学生的墓志铭 那一年,我和朋友应邀到某大学演讲。关于题目,校方让我们自选,只要和青年的心理有关即可。朋友说,她想和学生们谈谈性与爱。这当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只是公然把“性”这个词,放进演讲的大红横幅中,不知校方可会应允?变通之法是将题目定为“和大学生谈情与爱”,如求诙谐幽默,也可索性就叫“和大学生谈情说爱”。思索之后,觉得科学的“性”,应属光明正大范畴,正如我们的老祖宗说过的“食色性也”,是人的正常需求和青年必然遭遇之事,不必遮遮掩掩。把它压抑起来,逼到晦暗和污秽之中,反倒滋生蛆虫。于是,朋友就把演讲题目定为“和大学生谈性与爱”。这期间我们也有过小小的讨论,是“性”字在前,还是“爱”字在前?商量的结果是“性”字在前。不是哗众取宠,觉得这样更符合人的进化本质。 感谢学校给予我们的信任和支持,朋友的演讲题目顺利通过了。但紧接着就是我的题目怎样与之匹配?我打趣说,既然你谈了性与爱,我就成龙配套,谈谈生与死吧。半开玩笑,不想大家听了都说“OK”,就这样定了下来。 我就有些傻了眼。不知道当今的年轻人对“死亡”这个遥远的话题是否感兴趣?通常人们想到青年,都是和鲜花绿草、黑发红颜联系在一起,与衰败颓弱、委顿凄凉的老死似乎毫不相干。把这两极牵扯一处,除了冒险之外,我也对自己的能力深表怀疑。 死是一个哲学命题,有人戏说整个哲学体系,就是建立在死亡的白骨之上。我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哲学家,思索死亡,主要和个人惧怕死亡有关,在我四五岁时,一次突然看到路上有人抬着棺材在走。我问大人,这个盒子里装着什么?人家答道,装了一个死人。当时我无法理解死亡,只觉得棺材很小,一个人躺在里面,蜷起身子像个蚕蛹,肯定憋得受不了……于是小小的我,产生了对死亡的惊奇和混乱。这种惊奇混乱使我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对死亡很感兴趣。我个人有着数十年从医经历,在和平年代,医生是一个和死亡有着最亲密接触的职业。无数次陪伴他人经历死亡,我不能不对这种重大变故无动于衷。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我十几岁就到了西藏,那里严酷的自然环境和孤寂的高原冰川,让我像个原始人似的,思索着人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类看似渺茫的问题。 反正由于我脱口而出的一句话,演讲题目就这样定了下来,无法反悔。我只有开始准备资料。 正式演讲的时候,我心中忐忑不安。会场设在大礼堂,两千多座位满满当当,过道和讲台上都有学生席地而坐。题目沉重,我特别设计了一些互动的游戏,让大家都参与其中。 演讲一开始,我做了一个民意测验。我说大家对“死亡”这个题目是不是有兴趣,我心里没底。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到这个题目之前,思索过死亡? 此语一出,全场寂静。然后,一只只臂膀举了起来,那一瞬,我诧异和讶然。我站在台上,可以纵观全局,我看到几乎一半以上的青年人举起了手。我明白了有很多人曾经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比我以前估计的比例要高很多。后来,我还让大家做了一件事——书写自己的墓志铭。有几分钟的时间,整个会堂安静极了,谁要是那一刻从外面走过,会以为这是一间空室,其实数千莘莘学子正殚精竭虑思考人生。从讲台俯瞰下去(我其实很不喜欢这种高高在上的讲台,给人以压迫之感。我喜欢平等的交谈。不单在态度上,而且在地理位置上,大家也可平视。但校方说没有更合用的场地了),很多人咬着笔杆,满脸沧桑的样子。我很抱歉地想到,这个不详的题目,让风华正茂的青年人提前——老了。 大约五分钟之后,台下的脸庞如同葵花般地仰了起来。我说:“写完了吗?”齐声回答:“写完了。” 我说:“好,不知有没有哪位同学,愿意走上台来,面对着老师和同学,念出自己的墓志铭?” 出现了一片海浪中的红树林。我点了几位同学,请他们依次上来。但更多的臂膀还在不屈地高举着,我只好说:“这样吧,愿意上台的同学就自动地在一旁排好队。前边的同学讲完之后,你就上来念。先自我介绍一下,是哪个系哪个年级的,然后朗诵墓志铭。” 那一天,大约有几十名同学念出了他们的墓志铭,后来,因为想上台的同学太多,校方不得不出动老师进行拦阻。 这次讲演,对我的教育很大。人们常常以为,死亡是老年人才需要考虑的问题,这是误区。人生就是一个向着死亡的存在,在我们赞美生命的美丽、青春的活力的时候,我们其实就是肯定了死亡的必然和老迈的合理性。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死亡,地球上早就被恐龙霸占着,连猴子都不知在哪里哭泣,更遑论人类的繁衍! 从我们每个人一出生,生命之钟的倒计时就开始了。当我写下这些字迹的时候,我就比刚才写下题目的时刻,距离自己的死亡更近了一点。面对着我们生命有一个大限存在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无论是年老和年轻,都要直面它的苛求。 现代生活节奏越来越快,我们独处的空间越来越逼仄,思索的时间越来越压缩。但死亡并不因为我们的忙碌而懈怠,它步履坚定地持之以恒地向我们走来。现代医学把死亡用白色的帏帐包裹起来,让我们不得而知它的细节,但死亡顽强前进,它是无所不能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抗拒它。 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就思索死亡,和他老了才思索死亡,甚至死到临头都不曾思索过死亡,这是完全不同的境界。知道有一个结尾在等待着我们,对生命的宝贵,对光明的求索,对人间温情的珍爱,对丑恶的扬弃和鞭挞,对虚伪的憎恶和鄙夷,都要坚定很多。 那天在礼堂的讲台上,有一段时间,我这个主讲人几乎完全被遗忘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为自己设计的墓志铭,将所有的心震撼。 有一个很腼腆的男孩子说,在他的墓志铭上将刻下——这里长眠着一位中国籍的诺贝尔奖获得者。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我想,不管他一生是否能够真正得到这个奖章,但他的决心和期望,已经足够赢得这些掌声。 一个清秀的女孩子说,她的墓志铭上将只有一行字:一位幸福的女人。 还有一个男生说,我的墓志铭上会写着——我笑过,我爱过,我活过…… 这些年轻的生命,因为思索死亡而带给了自己和更多人力量。 无数生命的演变,才有了我们的个体。在这一点上,我们不单要感谢我们的父母,而且要感谢我们的祖先,感谢地球,感谢进化所走过的漫漫历程。当我们有了生命之后,我们在性的基础之上,繁衍出了爱。爱情是独属于人类的精神瑰宝,它已从单纯的生殖目的,变成了两性身心融会的最高境地。然而在这一切之上,横亘着死亡。死亡击打着生命,催促着生命,使我们必须审视生命的意义。 后来,我还在一些场合做过相关的演说。我在这里抄录一些年轻人留下的墓志铭,他们让我进一步认识到了讨论死亡对于一个健康心理的建设,是多么重要。 “这里安息着一个女子,她了结了她人生的愿望,去了另外的世界,但在这里永生。她的一生是幸福的一生,快乐的一生,也是贡献的一生,无憾的一生。虽然她长眠在这里,但她永远活着,看着活着的人们的眼睛。” “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 “我不是一颗流星。” “生是死的开端,死是生的延续。如果我五十岁后死,我会忠孝两全,为祖国尽忠,为父母尽孝。如果我五年后死去,我将会为理想而奋斗。如果我五个月后死去,我将以最无私的爱善待我的亲人和朋友。如果我五天后死去,我将回顾我酸甜苦辣的人生。如果我五秒钟后死去,我将向周围所有的人祝福。” 怎么样?很棒,是不是? 按照哲学家们的看法,死亡的发现是个体意识走向成熟的必然阶段。一个人的心理健康,更是和他的生命观念、死亡观念息息相关。你不能设想一个对自己没有长远规划的人,会有坚定、健全、慈爱的心理。如果说在以上有关死亡的讨论中,我对此还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年轻人普遍把自己的生命时间定得比较短。常有人说,我可不喜欢自己活太大的年纪,到了四五十岁就差不多了。包括现在有些很有成就的业界精英,撰文说自己三十五岁就退休,然后玩乐。因为太疲累,说说玩笑话,是可以理解的。但认真地策划自己的一生,还是要把生命的时间定得更长远一些,活得更从容,面对死亡的限制,把自己的一生渲染得瑰丽多彩。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