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子函回答:“什么都行。” 游蓝达说:“您在Y国的这段时间,我们要在一起吃很多顿饭,我尽量安排每顿不重样。此地附近,有一家很好的意大利饭馆。您愿意品尝吗?” 只要能转移开话题就行。柳子函假装很有兴致地讨论食谱:“行啊。关于意大利的饭食,我只知道比萨饼。据说还是元代从我们那儿学去的,估计是因为马可?波罗晕船,回到家就把馅饼制作的方法记岔了,把馅放在皮外面,味儿不大地道。” 游蓝达说:“那我们就吃比萨饼之外的意大利美食。意大利人在主食方面和中国人很相近,都喜欢面条、饼和米饭。” 离家才几天,听到米饭面条这样的字样,已是口舌生津。两个人进了一个很有文艺复兴时代气味的餐馆,到处都是圣母和圣婴相依为命的形象。侍者递过菜单,柳子函面向游蓝达:“我不会点意大利餐,烦请代劳。” 游蓝达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按照自己的口味点了,如果您吃了觉得不错,就算我蒙上了。如果觉得不好吃,就算您交了学费。” 柳子函更正道:“不是学费,是餐费。晚上吃不下太多,简便就行。” AA制,两人各吃各的,泾渭分明。柳子函面前是一撮放在瓷盘中央的杂有腌肉和火腿丁的洋葱饭粒,外加一陶钵黄菇青椒西红柿和叫不出来名称的蔬菜乱炖,色彩斑斓得如同面对一条盘曲着的毒蛇。游蓝达是一只葡萄紫色的船形茄盒,内载着被番茄酱拌过的羊肉酱,加上汪着橄榄油的蝴蝶面,煞是好看。两人边吃边聊。 游蓝达说:“怎么样?” 柳子函吃了一口半生不熟的饭粒,洋葱炒得不很透,险些辣出眼泪,她囫囵咽下去说:“我先要搞清楚是在回答谁的问题,朋友,还是工作人员?”游蓝达不解:“这有什么不同吗?”柳子函说:“当然。朋友把好东西推荐给我吃,不好也得说好,不然就是对不起人,让人没面子。如果是工作关系,另当别论。”游蓝达说:“在工作时间,我是您的翻译兼陪同。现在是私人时间,我是您的朋友。不过,我还是愿意听到真话。”柳子函沉吟了一下:“还……行吧。”游蓝达说:“您的眼睛出卖了您。”柳子函不小心嚼开了一颗苦蓝莓,龇牙咧嘴,心想可惜没有镜子,不然一定能看到半截舌头像涂了紫药水。她赶忙分泌口水稀释酸涩,口齿不清地说:“此话……怎讲?” 游蓝达说:“我是学过一点儿读心术的。人说假话的时候,眼神会向一个遥远的地方飘去。很遗憾,您刚才就是那个样子。” 柳子函被人揪住把柄,不甘心地辩解道:“我的眼神即使是向遥远的地方飘去,那也是因为我想起了往事,和真话无关。”游蓝达说:“什么往事?”柳子函说:“你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吗?”游蓝达说:“在今天的谈话里牵涉到了这个名词,我也不知道自己翻译得对不对。我说人变成了一株树木和草。”柳子函说:“我给你讲一个和植物人有关的故事吧。它发生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游蓝达说:“很好。我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爱听往事,越是年代久远越感兴趣。只是如果我不明白,可以问吗?”“当然,可以。”鲜花手术 8(1) 我和我的战友黄莺儿写了血书,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当卫生员。黄莺儿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吗?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你们非常愿意当卫生员吗?不。我们一点儿都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为什么要写血书呢?是用真正的血写的吗? 是的,血书是用真正的血写的。在那个时代,我们有时候会做一些自己并不想做的事。看起来是那样坚决,那样自愿,但是,其实不是这样的。 这很有点费解。我同意,费解。但那时就是那个样子。好了,我知道了,你和你美丽的战友并不想当卫生员, 但是你们很狡猾地说了假话。哦,你这样理解那时的我们,我很遗憾。并不是“狡猾”。那你希望我怎样来理解你们呢?一种为了理想的实现而制造的小小策略。好的,你说服了我,我同意了。请继续说下去吧。可能是我们的血不够虔诚吧,结果,我和黄莺儿都没能实现自己的愿望,她没有当上演出队队员,我没有当上通信兵。我们被分配到了不同的野战医院。血不够虔诚,这是什么意思呢?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在几十年的岁月里,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真的?几十年前的秘密?就像葡萄汁变成了红酒贮藏在橡木桶里?我很好奇,甚至感动。请说出你的秘密。正确地讲,是你们的秘密。 临分手的时候,黄莺儿对柳子函说:“唉!都怪我,也许,用错了血。” 柳子函打着背包,重复着背包带“三横压两竖”的口诀,宽慰黄莺儿说:“血还有什么错不错的?这就是命运。士兵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黄莺儿看看身边没有旁人,悄声说:“你知道我用的是什么血?” 柳子函吓了一跳,说:“难道你用的不是人血?我记得你当时一个人在屋子里,我还给你把着门,你也没有机会杀只鸡啊!” 黄莺儿说:“不是鸡血,是经血。你忘了我当时正好肚子痛?” 柳子函捶胸顿足,咬牙切齿道:“天哪!黄莺儿,你怎么能想出这种鬼主意?就算你想出了,你也不能真做啊!就算你真做了,你也不该告诉我!就算你告诉我了,也不能这样理直气壮啊!让我一辈子不知道这件倒霉的事儿多好!肮脏啊肮脏!” 黄莺儿镇静地回答:“没有什么可肮脏的。都是血。你不能说刷牙出的血就不干净,眼泪哭出的血就不金贵。难道只有胳膊和手指尖的血才是热的?血是活的,流到哪儿算哪儿,流多了会丧命。哪儿的血都是红宝石。” 柳子函吃惊地看了看黄莺儿,她原本细弱的身体,在部队大米白面的滋养下,如浇了水的旱地小白杨,身姿挺拔顾盼生辉,这是一个有野心的姑娘。柳子函把背包带最后一道横绳煞得嵌入棉花被,保证颠簸五百里路也不会散。 谢谢你告诉我你们的秘密。秘密会把人黏结。我能够接受这个推理,血都是热的。你们很想分到一起吗?游蓝达问。 那当然。我们是好朋友。不过,分别也在意料之中,我们并不太失望。毕竟军人是没有办法主宰自己命运的。 好了,我不再打断你。请你继续说下去。你和你美丽的女战友,不得不分离。鲜花手术 8(2) 是的。她们分开了。佟腊风说:“你们的这点小把戏,还想蒙住我?声东击西,这是兵法里常用的招数。你们不是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端屎端尿吗?我成全你们。” 柳子函心想:谢天谢地!只要你不把血书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分到天涯海角我都没意见。她们分到了不同的医院,柳子函在炊事班,黄莺儿是护理员。刚开始还有书信往来,那时候士兵通信不用贴邮票,只要在信封上面盖一个三角形的军用邮戳,就可以放飞问候。后来,制度改革了,战士的信也要贴邮票。列兵每月的津贴费是六块钱,女兵加发七角五分钱的卫生费,归拢到一起,合成现在的货币,也不到一美元。邮票贴多了也是不小的开销,不知道有多少纯真的友谊,在信封上夭折。 好在当兵的人,就是彼此不通信,也大致知道前进的步伐。所有的兵都要从最基层干起,不许谈恋爱,干最苦最累的活儿。你要等到兵役服满了,多年的苦媳熬成婆,提了干部,穿上四个兜兜的军服,才能有真正的发展。这就好比是爬山,士兵是山旮旯,干部是山尖。山势陡峻,你不能停留,只能手脚并用地攀爬,一不小心就会跌下山谷。 在半山腰,出乎意料地有了一个歇脚的凉亭。各医院选送优秀的卫生员到大军区进行培训,学业结束后从中择优提拔助理军医。 好机会。部队里的医生,通常都是军医大学培养出来的,从护理员中选拔大夫的机会凤毛麟角。柳子函思前想后,战战兢兢地给家里挂了电话。 按说她的表现也不差,在炊事班埋头苦干,两年光景入团入党,连续五好战士。不过柳子函任劳不任怨,也不会讨好领导,像这般僧多粥少的事,估计轮不到自己头上。柳子函倒不是拈轻怕重想出人头地,主要是太想读书了,无奈之中,只好向家中求援。这是她当兵以来首次呼叫家中给予火力支援,她心中忐忑。她知道爸爸是黑脸包公,为子女走后门的事,想也不用想。好在妈妈那边还可搏一搏,虽然也是老革命,亲情和原则之间或许有缝隙。电话拨通之后,柳子函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后面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妈,等我学会了医生,以后你们老了,天天给你们看病打针,让你们长命百岁……” 妈妈小声叹气道:“还长命百岁呢,这事若是让你爸知道了,留在伤腿里的子弹,马上又得发炎。” 柳子函说:“妈妈呀……” 妈妈说:“你不要这样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妈了,也千万不要再打电话了。若让你爸知道,这事就一点儿门儿也没有了。悄悄等着吧。” 柳子函等到了去大军区学习的名额,好在她平日还算吃苦耐劳,人缘也不错,此事就不显山不露水地过去了。柳子函到了医训队,看到的第一个人,居然是黄莺儿。几年不见,黄莺儿出落得越发清俊,以前的山野小妞味道烟消云散,已然是成熟的女兵形象,军衣略加剪裁,十分可体,军帽戴得比一般女兵要高些,帽檐朝天,额前就飘落下更多的散发,好像黑色的云雾衬托着一张素脸皎洁如月。黄莺儿因为风采出众手脚麻利,一直在干部病房照顾首长,耳濡目染,举手投足之间,便有了大家闺秀的风范。鲜花手术 8(3) 柳子函惊喜万分地扑上前去:“我差点认不出你!” 黄莺儿左右端详着柳子函说:“你倒是一点儿都没变。” 柳子函说:“夸奖了。成天在猪圈里,长得也像猪八戒了。现在可真好,咱俩从战友成了同学。” 黄莺儿把玉葱一样的手指竖在鲜红的嘴唇中央,轻轻地吹着指肚,好像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伤口,说:“你别大声嚷嚷,千万别让人知道咱们认识。” 柳子函不服:“为什么呀?好像咱俩是坏人似的。” 黄莺儿说:“如果人家知道咱俩早就认识,就会把咱们拆散。如果是素不相识,分到一块儿的可能性反倒大大增加。” 柳子函想想的确是这样,点点头,低头跑开,很陌生的样子。 黄莺儿这一次计谋得逞,两人居然成了同桌。课业紧张,理论学习完成之后,她们被分配到同一家驻军医院实习。 实习从外科开始。外科是医学上的王冠,手术刀薄钢单刃,锋走轻灵,挽无数生命于倒悬。当然这说的是老医生,对新手来说,连在肚子上的麦氏点上划一道切阑尾的口子,都歪歪扭扭。要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外科护士长佟腊风,一看当年自己接的兵成了军医坯子,心中酸酸的。要知道,医生的嘴护士的腿,那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对当年的新兵蛋子如今的实习医生说:“科里工作很紧张,有特护病人,你们也要搭把手。不要光在手术室里像个屠户似的切肚子,也不要老蹲在医生办公室摇笔杆子下医嘱,总觉得自己比护士高明。” 面对着当年的老上级,两人哪敢顶嘴,唯唯诺诺道:“听从组织安排。”鲜花手术 9(1) 实习军医的地位其实是很低的,所有的人都可以指使你,老护士们更是对这些未来的医生吆三喝四,好像来了一批廉价劳动力。佟腊风把一个特护病人交由黄莺儿和柳子函负责。 病人,正确地讲是伤员——宁智桐,一个年轻的连长。他并不是有病,是有伤,浑身裹满了绷带,修长的身体,好像一块巨大而洁白的关东糖。实弹演习投掷的时候,一个新兵把哧哧冒烟的手榴弹扔在了掩体里,周围都是人。宁智桐一个箭步跳过去,把手榴弹高高举起,拼全力扔到远处。手榴弹在坑道上方凌空爆炸,宁智桐受了严重的颅脑伤,周身鲜血喷涌……所幸其他的人都平安无事。经过急救和一系列的手术,宁智桐的生命是保住了,但他一直没有苏醒过来,无知无觉像个婴孩似的躺在单人病房。 那个时候没有监护设备,全靠他人精心呵护。一个小时一翻身,不能让英雄长了褥疮。全流体的食物要从胃管平稳地灌下去,以保证营养吸收和胃肠道维持基本功能。当然,还要处理大小便。部队派来名叫小宋的通信员负责日常护理,协助医护人员完成诸多治疗。 皮开肉绽渐渐平复,但宁智桐仍没有知觉。他的身体保持着强健和伟岸,全仗着小宋尽职尽责,不停地帮昏迷中的宁智桐活动四肢。小宋抓住宁智桐的膝盖,像蹬自行车一样来回摆动,从股方肌按摩到腓肠肌,把每一个脚指头都如花生米一样捏来揉去,累得满头大汗。 柳子函夹着病历,查看宁智桐的反应。翻开宁智桐的眼皮,检测他的瞳孔。宁智桐两枚又大又黑的清澈眼眸直视柳子函,让柳子函不知所措。 “幸亏你们连长训练有素,要不叫你每天这样折腾,弄不好肌肉拉伤。他要是能感觉得到,肯定浑身酸痛,好像急行军一百里。”柳子函赶快合上宁智桐的眼睑,面向小宋说话。宁智桐的伤情大见好转,令人愉快。 “这是黄医生特地布置的,还叫我不要偷懒,说要不我们连长醒来之后,会变成一个浑身赘肉的大胖子。我们连长可是个美男子呢。”小宋越发卖力地帮宁智桐活动筋骨,问,“柳医生,你说我们连长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这可说不好。也许明天,也许,很久。”柳子函把科主任讨论病情时说的话鹦鹉学舌。 “柳医生,你说咱们这样讲话,我们连长听得到吗?”小宋又抛出心中疑问。 “听不到。”这一次,柳子函回答得毫不含糊。 “可是,黄医生说他听得到的。”小宋反驳。 “那是黄医生怕你难过,故意这样说的。”柳子函和黄莺儿医疗风格迥异。柳子函一言不发,黄莺儿念念有词。比如黄莺儿要给宁智桐侧身,会轻柔地拍着宁智桐的肩膀说:“咱们要翻身了啊,我先帮你转到那边去,可能有点疼,坚持一下啊。” 若是柳子函,就二话不说,把宁智桐像袋面粉一样翻过去。对此,小宋颇有不满,说:“柳医生,你就不能像黄医生那样?” 柳子函问:“黄医生哪样?” 小宋说:“温柔一点儿。” 柳子函抱歉地说:“黄医生是首长病房出来的,我一直在炊事班喂猪,服务对象不同。”鲜花手术 9(2) 宁智桐的饮食是个大工程。先要把稀粥过滤成没有一颗米粒的纯粹汤汁,加入肉末煮熟后碾成肉酱,然后再融入味精、维生素、营养物质等等。还有最关键的蛋黄末,因为富含卵磷脂,对恢复脑功能大有裨益,更是餐餐必备。凡此种种,汇成一种淡黄色的糊糊,加温后从胃管直接推进去,每日六次。胃管外端以白纱布包裹,垂在宁智桐嘴边,好像他日夜衔着一支特号雪茄。胃管的另一端当然在宁智桐体内,这是他的生命线。每次轮到柳子函喂饭,就用大号注射器推得飞快。小宋看不过眼,说:“柳医生,求你了,能不能慢一点儿?” 柳子函擦擦汗说:“宁连长一天要吃几顿饭?” 小宋说:“六顿啊。” 柳子函说:“你觉得这东西顶饿吗?” 小宋说:“估摸着不行。我们连长没伤的时候,一顿吃三大碗干饭!” 柳子函说:“这不就对了?他一定早就饿了。我这种喂饭的方式,就是充分模拟他健康时的狼吞虎咽。” 小宋疑惑地说:“我看还是黄医生那样比较好。” 柳子函就悄悄观察黄莺儿如何喂饭。黄莺儿先把热水袋灌满开水,压在胃管上方,这样每一口糊糊的路途上,都走过一个加热站。喂饭前,她会对人事不知的宁智桐说:“咱们吃饭了。我知道你一定饿了。”然后把宁智桐的头颅轻轻托起,偏向一侧,说:“我先喂你第一口。可能不大好吃,不过,这是营养室特别调配的,你要坚持吃下去。这样你的伤才能快快好,你才能早点醒来,回你的连队,带你的战士们……” 柳子函忍不住跳将出来说:“我的天!黄莺儿,你太啰嗦了!他又不是个小孩子,是个连长啊!连长连长,半个皇上!你会把他惯坏的!再说,他也根本听不见。” 黄莺儿说:“不管他听得见听不见,我要把这些话告诉他。要不,人的胃冷不丁地被塞进一大摊混着癞蛤蟆味的米糊糊,一定不舒服。”黄莺儿对维生素B1存有成见,老说它有一股疥包味儿。柳子函说:“不管怎么样,我不喜欢这种婆婆妈妈的腔调。要知道,一个英雄连长,以后有可能当将军的!”黄莺儿叹着气说:“还将军呢,能醒过来就不错了。”宁智桐醒来的时候,是在黄莺儿班上。事后柳子函多次问过黄莺儿,宁智桐醒来的时候情形究竟怎样。黄莺儿回答:“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我给他检查瞳孔的时候,他眼神突然动了起来,我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反复地用手电筒晃,他开口说话了。” 柳子函非常感兴趣,问:“他说什么了?”黄莺儿拒绝,说:“我不告诉你。”柳子函奇怪:“这有什么不可说的?还保密啊?我偏要你说。” 黄莺儿有些尴尬地说:“人们都觉得英雄醒来的第一句话,应该是豪言壮语,比如问——战友们怎么样了?或者是说,我没有完成任务……可他说的不是这个。” 柳子函越发不解,刨根问底道:“究竟那是一句什么话呢?求求你,快点告诉我吧,我也不是领导部门的,也不是报社记者。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知道一个颅脑外伤昏迷病人,突然醒来会是什么样子!”鲜花手术 9(3) 黄莺儿下了一个大决心:“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能告诉别人。”柳子函对天盟誓:“绝不告诉别人!就是铡刀搁在脖子上也像刘胡兰一样宁死不屈。”黄莺儿扑哧笑起来说:“也没有那么严重。宁智桐醒来 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叫黄莺儿。”柳子函听了大惊,说:“糟了糟了!”黄莺儿不满道:“就算不是豪言壮语,也没那么可怕吧?”柳子函说:“我是说咱们以前在他面前说过的那些话, 他其实都听见了?要不,他如何知道你叫黄莺儿?”黄莺儿说:“对呀!昏迷病人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一无所知,他们知道很多事。”柳子函用指甲掐着太阳穴拼命回忆:“天哪,他还知道什么?我好像没说过他什么坏话吧?”黄莺儿说:“你不必那么紧张。他说你嘴挺直的。” 柳子函讶然:“你们已经亲密到偷偷议论我了?” 黄莺儿说:“什么偷偷!一个颅脑伤刚刚苏醒的病人,想说什么,医生还不是都要老老实实地听着?他若受了刺激,再昏过去那麻烦就大了。” 宁智桐苏醒后,可以自主进食和翻身了,护理工作大幅度减轻。佟腊风网开一面,免了柳子函和黄莺儿的特护。两人去向宁智桐告别,正赶上宁智桐在小宋的帮助下,蹒跚练走。柳子函看到直立的宁智桐,吃了一惊。他比卧床的时候要显得高大了不少,朗俊如易水畔的荆轲。 想来也是,一个人蜷缩在被褥中,极易颓废衰败,直立让人凛然威风。习惯中看到的宁智桐总是煞白的蜡人,面无表情,此刻看到一个面带微笑的青年军人,恍如隔世。 “谢谢你们。”宁智桐说。他的脸上有一道手榴弹皮炸出的伤痕,把一张原本清俊的脸庞,恰到好处地添补上了刚毅。 “不必谢。你是英雄。我们不过做了应该做的。”黄莺儿说。 “什么英雄!怪我工作没有做到家,那个新兵太紧张了,如果我能把手榴弹丢得更远一些……”宁智桐下意识把手握紧,然后松开,重复这一动作。“嘿!你们不要把谈话搞得像汇报工作。我们就要到别的科实习了,今天特地来和你道别。”柳子函大大咧咧插入。“那我以后还可以看到你……们吗?”宁智桐面向黄莺儿说,话尾处瞟了一眼柳子函,算作兼顾。“基本上没什么希望。”柳子函没心没肺抢先回答。“除非我们特意来看你。按照惯例,我们从外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黄莺儿低着头说。宁智桐稍微思索了一下,说:“那主动权就掌握在你们手里了,我只有被动等待。”于是穿蓝色条纹病号服的男军人和穿白大衣的女军人们,握手告别。鲜花手术 10(1)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吗?”游蓝达问。她们已经走到了下榻的宾馆,就要分手回各自房间休息。“当然没有完。正确地说,才刚刚开始。”柳子函说。“太好啦!我就是希望听到一个长长的故事。我现在已经闻到了一点儿爱情的味道,就像人们在靠近海的时候,会闻到鱼的腥气,估计以后可能会越来越浓郁。我有一个问题,那个时代,你们是不能谈恋爱的吗?”游蓝达问。 “是的。我说过很多遍了,战士是不能谈恋爱的。”柳子函回答。 “可是,你们已经是实习医生了,难道还不是干部吗?”游蓝达不解。 “我们当时是学员,这是一种奇怪的中间状态。已经在学习做医生了,干的也是医生的活儿,人们通常以为我们是干部。但是,我们还没有被任命,在这道手续没有完成之前,我们都还是战士。你明白了吗?”柳子函掰开了揉碎了解释。和一个对中国大陆那个时代完全隔膜的外国年轻人,要说明这段背景,真是件辛苦事。 “明白了。”游蓝达好不容易摊开双手表示理解。 第二天早上,她们到机场。下了出租车,游蓝达突然用手一指说:“我已经知道名字了。” 柳子函茫然:“谁的名字?” “就是这些花儿啊。”游蓝达点着路边的花丛,说,“你曾经问过我的。它们叫琴叶樱。叶子长得像口琴,所以得名。有个小名,叫做日日樱,因为花期长,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到它开花。至于为什么叫樱,很简单,长相像樱花。怎么样,可以了吗?” 柳子函哭笑不得,说:“你还记得这个茬儿啊?我都忘了。” 游蓝达说:“回答你的一切问题,是我的工作。” 柳子函感动之余,打趣道:“如果我觉得你说得还不够详细,你会怎样呢?” 游蓝达说:“这很简单。我可以继续告诉你,这种琴叶樱是大戟科麻疯树属的,原产于中南美洲和西印度群岛,如果你把它的枝叶扯断,可以有乳汁样的液体流出来。叶子是单叶互生,花是单性的,雌雄同株。果实成熟时呈黑褐色……怎么样,可以了吗?” 柳子函说:“游蓝达,你什么时候修炼成了植物学家?”说着,伸出手去扯琴叶樱的枝条,看是否真会有汁液流出。游蓝达手疾眼快地制止了她,说:“不可,柳医生。琴叶樱的汁液是有毒的,轻则引起水疱发炎,重的会引起眼睛红肿……”柳子函赶紧缩回手,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周全?”游蓝达说:“我特地为你的问题查了《动植物学大词典》。”“哦,你还查了什么?”“我还知道了黄莺儿的意思。”“黄莺儿是什么意思?”别看柳子函跟黄莺儿是好友,还真不知道这鸟的确切定义。 “黄莺儿也叫黄鹂,黄鸟,分布于温热带。它通体金黄色,背部是翡翠绿色,从眼睛到脑后,有宽阔的黑色条纹。它眼睛的虹膜是血红色的,嘴是粉红色的,脚是铅蓝色的。两个翅膀的尖端是黑色的,叫声非常轻柔,好像最细腻的丝绸……”看来游蓝达真是下了一番查找的功夫,念念有词。 柳子函不知说什么好。在她心中,黄莺儿永远不是一种鸟,而是一个聪慧美丽的姑娘。鲜花手术 10(2) 办完登机手续,两人安坐在机场橙黄色的塑料座椅上。游蓝达说:“你的问题,可以在词典里找到。我的问题,恐怕就找不到了。”她很希望柳子函反问:你到底有一个什么问题?那样她就可以谈谈对人生的疑惑。可惜,柳子函没问,忙着查看目的地的资料。 飞机晚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风土人情的事。 柳子函说:“谢谢你一路以来对我的照顾。”游蓝达说:“我是在讨好你啊。”柳子函说:“你现在是我的眼睛、我的嘴巴,当然最主要是我的耳朵,没有你,我几乎寸步难行。只有我讨好你的理由,怎么能颠倒过来?”游蓝达说:“我想听你说关于黄莺儿的故事。”柳子函说:“为什么?”游蓝达说:“我想更多地了解你们那个时代,还有那一代人。” 柳子函说:“你不必讨好我,我也会给你讲。这些天,我不断地想起她,谁让你有一双和她那么相似的眼睫毛呢!我一边讲,你一边要注意听广播,咱们可别误了机。”鲜花手术 11(1) 柳子函和黄莺儿转到其他科实习。实习的顺序其实大有讲究,先从内科开始,就比较合乎循序渐进的规则,谁都知道内科是基础嘛!因这一批实习生量大,无法一一照顾到,黄莺儿和柳子函先从外科开始实习,有点不合逻辑,但总比先从肛肠科或耳鼻喉科开始的要好些。 她俩接下来转到了妇产科。白发苍苍的男主任说:“妇产科人命关天,而且是关乎两条命。注意啦,人命至重,切不可马虎大意。妇产科是要借助很多医疗器械才能完成的科目,你们对此要专注以致迷恋。当然,还要有一颗澄澈的医心……”柳子函心不在焉地听着,心想,一个男人搞妇产科,不可思议。 回到宿舍,柳子函长吁短叹:“倒霉的科。” 黄莺儿不解,说:“这不是很好吗?我们也可以借机知道自己的身体。” 柳子函说:“妇产科,名字多难听!马上让人想到和荷尔蒙有关的事,婆婆妈妈鸡零狗碎。而且,这和军人有什么关系?枪一响,炮火会让妇产科滚开!” 黄莺儿掩着嘴笑说:“你不要光想着打仗好不好?医生主要是在和平时期工作的。” 柳子函说:“可我们是军人!” 黄莺儿说:“军人也是有老婆的。如果他们的老婆得了病,一样影响士气。再说啦,军人难道就不要孩子了吗?” 柳子函说:“看来你是个当政委的料,专门给人解决思想问题。好了,黄政委,不用说那么多了,我会安心完成妇产科的工作,毕竟我还想毕业呢。” 就这样,两个人开始了妇产科的实习。柳子函口头上鄙薄妇产科,实践起来并不敢怠慢,起码比黄莺儿要敬业得多。妇产科看家的手艺是接生和人工流产,这两条恰好都充满了偶发性,没法预报工作量。特别是生孩子,谁知道什么时候有产妇来?来了多半就是急症,孩子马上就要见天日了,一缕漆黑的胎发倒挂在产门,助产士立马就要披挂上阵。实习医生须在待产室旁枕戈待旦,时刻准备戴上乳胶手套接生。火烧眉毛的时候,往往找不到黄莺儿的踪迹。 黄莺儿到宁智桐那里去了,柳子函只有义不容辞地顶上去。忙碌过后,柳子函看着那些经过自己的手,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孩子们,像一只只肉粉色的小鼠。他们也用滴溜溜的黑眼珠,直视着柳子函,充满了探究。有一些孩子生下来就是俏丽的、活泼的、狡谲的,有些则木讷和迟钝,还有的干脆就是迂腐。柳子函常常想——傻孩子,以后你们怎么在江湖上混呢? 两个月之后,妇产科实习结束,宁智桐也伤愈归队。黄莺儿面对着妇产科的记录,手托腮帮子愁眉苦脸,好像智齿发了炎。经她手接生的孩子和完成的人工流产数量都太少了。“怎么办呢?这样的记录交上去,分数会不及格的。”黄莺儿的蛾眉聚成蚕宝宝。 “哈!我就知道你会有这一天的。给我敬个军礼,感谢我吧!我可以把一些婴儿的接生记录送给你。说吧,你是要男孩还是女孩?各要多少?”柳子函慷慨解囊。 黄莺儿大喜过望:“你就看着给吧。男孩女孩都行。” 柳子函潇洒地把一叠病历单递给黄莺儿,说:“光听咱俩说话,肯定以为是拐卖孩子的人贩子。”鲜花手术 11(2) 两人商量着把这事做得滴水不漏,在正式医疗文件里,仍丁是丁,卯是卯,修改的只是返回校方的统计数字。再下一个转战之场是小儿科。柳子函说:“天哪,什么时候才能脱离这些儿女情长的科!” 黄莺儿倒是很感兴趣,说:“孩子是祖国的花朵。” 在妇产科的时候,黄莺儿一心二用,业绩平平。到了小儿科,不用探望宁智桐,她一头扎在业务中,很快就胜出柳子函一头。 儿科指导医生段伯慈,头顶秃得一根头发都没有,军帽都戴不稳,简直就像南极仙翁转世。其实他的年纪并没有那么大,他和佟腊风是夫妻。一天,段伯慈问柳子函:“你和黄莺儿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吗?” 柳子函老实回答:“是啊。” 段伯慈摇头:“看不出来。” 柳子函纳闷:“怎么啦?” 段伯慈说:“她业务很好,你就差多了。要努力啊!” 柳子函气得差点想在此人的光脑袋瓜上用紫药水打个“×”。通常在报废的医疗器械上,会毫不留情地做这个标记。 段伯慈分给黄莺儿照管的病人蔡饼饼,病情重笃。男孩,五岁,肺炎引发败血症,生命垂危。大量抗菌素劈头盖脑输进去,细菌倒是暂时抑制住了,但又并发了严重的肠道霉菌感染。柳子函看到黄莺儿俯下身子趴在大便器上东闻西嗅,便说:“黄莺儿,你干吗呢?好像要当女勾践。” 黄莺儿回答:“我正在分析蔡饼饼的排泄物。” 柳子函说:“有何发现?” 黄莺儿说:“如果不赶快建立起蔡饼饼的肠道正常菌群,他就非常危险了。” 柳子函说:“这个局面还用你说?段伯慈用上了最强力的抗霉菌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如果再没有效果,你就会填写蓝色卡片。”医院里的死亡证明是蓝色的。 黄莺儿沉痛地说:“唔,别那么冷漠无情。” 柳子函说:“我们在学习一切医疗技术的同时,也要学会冷漠。不然的话,心会碎的。” 黄莺儿说:“我不喜欢冷漠。我们还要最后再想想办法。” 柳子函说:“你还有什么法子?” 黄莺儿说:“我总在想,如果细菌来了,我们就抗菌,抗菌引起了副作用,霉菌就来了,我们又要抗霉菌……总是被这些小小的微生物牵着鼻子走,病人元气大伤,治标不治本。” 柳子函说:“难道你能比段伯慈还高明?” 黄莺儿说:“我当然没有段伯慈高明,但我天天守在蔡饼饼身旁,掌握第一手资料。难道不可以用另外的方法,建立起蔡饼饼的正常身体机制吗?邪不压正,蔡饼饼就有救了。” 话刚说到这里,从一旁冲出来一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女人,仿佛披头散发的厉鬼,一把揪住黄莺儿,说:“黄医生,这么多人里,只有你一个人说我们饼饼还有救。你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说着膝盖就要折成直角,打算跪下。 这是蔡饼饼的母亲,她的鼻涕和眼泪抹在黄莺儿的白色工作服上,留下一条条亮闪闪的痕迹,好像同时有几只肥大的蜗牛爬过。 黄莺儿赶紧扶起蔡饼饼的妈,说:“如果你跪下,我也跪下。咱们就跪着说话。”鲜花手术 11(3) 蔡饼饼的母亲这才放弃下跪的打算,重新像幽灵一样躲在暗处,倾听着观察着医生们的一言一行。柳子函附在黄莺儿耳边说:“引火烧身啊。如果你救不活蔡饼饼,她一定会跟你拼命。” 黄莺儿说:“顾不了那么多。你说说,我们还有什么法子能救蔡饼饼?” 柳子函说:“我不知道。现在是药石罔效,华佗在世估计也没用。” 黄莺儿若有所思道:“你说得很对,药石罔效。蔡饼饼的肚子里,现在除了抗菌素就是抗霉菌素,没有任何正常的成分了,没有一粒米,也没有大肠杆菌。如果我们把粮食和大肠杆菌一块儿输进去,你觉得会怎样?” 柳子函说:“想象不出来。也许他会更快地死,也许他会活。” 黄莺儿说:“你这么一说,我想出了一个法子……” 柳子函吓了一跳,说:“若是人死了可跟我没关系。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