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践石就大着胆子趴在暖箱透明的玻璃盖上,如同端详一件稀世珍宝那样看着女婴。觉得她是那样地弱小,只需一只手指,就可以置她于死地。她多么需要人无微不至的呵护啊。 在暖箱的上方,他看到一个标签,病人姓名一栏里写着:卜夏子。 夏践石问:“这是什么?” 薄香萍说:“别看玲珑居看起来别墅似的,其实一切同医院一样正规。这是病人的名牌啊。” 夏践石生气地说:“那这个卜夏子,就是这孩子的名字了?我不管怎么是她的爸爸,怎么就不征得我的同意?况且也不可姓卜,而应姓夏啊。” 薄香萍说:“这名字是我们当护土的随口叫出来的。孩子总要有个名字,我们打针用药,不能对着一个空白。您觉着不好,另起一个就是了,要不然就改叫夏卜子?若何?” 夏践石想了想,说:“卜夏子夏卜子都不好,好似萝卜子油菜子似的,不像个正经名字。我看,就叫夏晚晚吧。比夏天晚一个季节就是秋,晚两个季节就是冬了。她和早早隔得很远,算是两个季节了。冬天,也恰好和这孩子的出生时间相合,和她姐姐排列得也工整。而且她出生时父母的年纪已经这样大了,实在是晚了……” 正说着,那个小女婴醒了过来,瞪着黑油油的眼珠子,很严肃地打量着位于她头顶上的这个鬓发苍苍的中年男人。 夏践石就亲切地叫着她:“晚晚……晚晚……” 女孩就快活地笑起来。 “她听懂她的名字了!”夏践石高兴得大叫。 薄香萍很想告诉夏践石,这样小的孩子无论什么表情都是无意识的。但看着夏践石得意的神情,她忍住了没说。 果然,孩子马上就哭起来了。由于她太柔弱,又隔着玻璃,哭声轻得像温婉的叹息。 “你快哄哄她!你看她哭得多么伤心,都流出眼泪了。”夏践石急得搓着手,又不知如何帮忙,直跺脚。 薄香萍说:“她不是伤心,是饿了。” “那就赶快给她喝牛奶啊。” “钟先生说了,不让用牛奶。要用母乳喂养,这样孩子才能健壮。”薄香萍说着找出取奶器。 “那……她妈妈答应了吗?”夏践石迟疑地问。他知道卜绣文的脾气是很难说服的。 “夫人答应了。”薄香萍谨慎地避免了“她妈妈”这个称呼。她知道卜绣文是不承认自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的。 “那就拜托您好好照顾晚晚。我还有课,就告辞了。”夏践石走了。 薄香萍教给卜绣文怎样使取奶器,洁白的乳汁就被强大的负压吸引着,汩汩地涌流出来,不一会儿就储满了一奶瓶。 “夫人,想不到您的奶水这样旺。我好有一比……”薄香萍说着,吃吃地摇着嘴笑起来。说: “还是不说的好。” 卜绣文胸前坠满乳汁的时候,沉甸甸地像两个大口袋,压得心胸烦闷。现在松快了,就笑道: “像什么?你说好了。” 薄香萍说:“这样好的乳汁,真比得上荷兰的优质奶牛了。” 卜绣文笑着说:“过奖了。奶牛不敢比,奶山羊还是胜任的。” 怕乳汁凉了,薄香萍双手抱着奶瓶,急急穿过院子,到了婴儿室。乳汁传达着卜绣文的体热,温暖着她的手心。夏晚晚已饿得连哭泣的劲头都没有了,脖子柔软地耷拉一旁。 薄香萍赶快把硅胶奶嘴含在她的嘴里,没想到孩子太小,居然连吮吸的力量都没有。不过这难不倒薄香萍,她用一根弯头吸管,吸了乳汁,一滴滴地点进夏晚晚红豆般的小嘴里。小婴儿立即显出强烈的求生欲,把每一滴乳汁都甘泉似地吸进胃里。 只是喂到一半,薄香萍不得不停下来,因为乳汁凉了。 她把盛有卜绣文乳汁的奶瓶放在热水缸子里加温。那小婴儿没有吃饱,用舌头焦急地寻找。找了一会儿找不到,又累了,头一歪,就睡着了。待薄香萍把剩余的乳汁热好再来喂她时,夏晚晚居然不肯醒来。 薄香萍看着这小婴儿,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只得由她睡去。 由于每次乳汁咽一半扔一半,浪费就格外大。薄香萍不停地到卜绣文处取奶,卜绣文的乳汁就分泌得格外旺盛。只要她的乳房一胀痛.卜绣文就知道那屋子里的小小婴儿又饿了。 这真是斩不断的血缘。 夜里,卜绣文会突然从梦中惊醒。出了什么事?她懵懵懂懂地问自己。 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又好像有塌天之兆。她的身体已渐渐恢复正常,早早那边传来的消息据说不错。夏践石虽说讪讪的,见了面总无多话,寒暄两句就离开,但她想,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都会淡化。同魏晓日,更是彼此心照不宣。经历了一场生死等验,他们已是息息相关。 那么是什么引得她如此心神不宁呢? 卜绣文轻轻地里着额头,一种深层的忧虑噬咬着她的灵魂,她感到切齿的疼痛。 她翻了一下身。 胸前沉重如此喔,明白了。 她揿响了床前的警灯。 “您哪里不舒服?”小护士姗姗而来。 “不是我不舒服。是那个……孩子,在那间屋里的那个孩子……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请您去看看她,好吗?”卜绣文哀求道。 “你说的是夏晚晚啊,她很好。没什么事啊,我刚看过的。您就放心好了。”小护士准备离开。 “夏晚晚……”卜绣文轻声重复着。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要是平日,她一定会不喜欢,会声色俱厉地追问下去难起的名字?但此刻她没这个心思,不安如同浓厚的雾岚笼罩着她。 “求求您,去看看那个……夏晚晚,她怎么样了?我谢谢您了”小护士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嘟囔了一句,还是去看了。 这一看,倒真把她吓得魂飞魄散。那个小婴孩的口和鼻子都被飞扬的被角堵住了,憋得脸色铁青。要是大些的婴孩,自己一使劲,也就挣脱了。但这个孩子实在是太弱小了,要是没有外力帮助,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被活活憋死的。 护上赶紧处理了危急情况。 卜绣文床头的红灯又亮了。 护士过去,卜绣文眼巴巴地问:“有事吗?” 护士如实相告。卜绣文后怕了许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听觉变得格外灵敏。隔着偌大的院子。别的人什么动静都没听到的时候,她就会突然惊叫起来:“晚晚哭了。” 薄香萍自不相信,卜绣文就逼她去看。没想到果然叫卜绣文说中了,夏晚晚咧着嘴刚要哭出声来。薄香萍不由得称奇,因为在卜绣文预告孩子要哭的时候,夏晚晚其实并没有哭出声来,最多不过是准备哭罢了。 薄香萍始相信母亲和孩子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她对卜绣文说:“要不我把晚晚给您抱过来喂奶吧。她现在已经大些了,可以在暖箱外稍稍活动了。不然说是吃妈妈的奶,却要比牛奶还麻烦。牛奶一次还可多热些,吃不完扔掉也不可惜。人奶就不行了,一次只有那么多,不够了也没处找。再说,母乳的好处就是卫生,但这样先吸到取奶器里再灌进奶瓶的作法,就把这个优越性给破坏光了……” 薄香萍总想把晚晚送到卜绣文的怀里来,这样也许可以阻止一场迫在眉睫的悲剧。 不想卜绣文劈头打断她的话,说:“薄护士,你的好意我领了,不就是想让我同这个孩子建立起感情吗?这其实是害我!我同她有了感情,哪里还割舍得开?舍不得她,又如何去救我的早早? 我同她感情再深,不过是十月林胎,哺育了她这些日子。从她是一个细胞算起,前后也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同早早相处的时间,十倍于这个孩子。我同早早的感情,也十倍于这个孩子。放在你身上,既然一定要舍一个,你说我是舍谁好呢?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只能顾一头。纵是再有感情,又有什么办法?罢罢,还是不让我见她的好,这样她在我的心目中,永远只是一个模糊伪影子,心里还好过些……” 卜绣文说着,泪水就一串串地滴落下来。吓得薄护土连连说:“我也不过是这么随口一说,不见就不见吧。您可千万别真动了肝火。” 卜绣文擦干泪说:“你放心吧。这前前后后的干系我早都想明白了,天大的罪责我一个人承担了。” 薄香萍默不作声地退出了。一切如同下坡路上一辆失控的汽车,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它驶向悬崖。 魏晓日到钟先生家里探望。先生已经基本康复,除了面庞稍显清瘦外,目光依旧咄咄逼人。 一般的问候后,钟先生进入正题:“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魏晓日略微愣征了一下、他在判断先生说的是哪一个孩子。他飞快地所定先生指的是夏晚晚。 “发育良好,现在已经过出暖箱,像正常足月婴儿一样哭声响亮、手脚活动自如,体温也没有波动……”魏晓日简要报告。 “喔。”先生若有所思的样子。“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他又问。 这一回指的谁,魏晓日就很明白了。 “情况也还稳定,没有大的恶性损害和出血感染等等……”魏晓日又报告了夏早早的近况。 “哦……这么说,现在的时机很适宜……”钟先生沉吟着说。 要是旁人,一定不知道钟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魏晓日明白,先生指的是现在是进行骨髓移植的大好时机。 他嗫嚅着说:“夏晚晚是不是太小了一点?再等一等吧,等她长得更大一些,成功的把握也许更大。” 钟先生冷冷道:“晓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下不了手。 你刚开始,怜惜那个夏早早。求我想办法。我想出了血玲珑,你又怜惜那个卜姓女人。为了试验的成功,我要你丢卒保车,你阳奉阴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到了后来,我要你在临产前用药,你又不肯……晓日,我很失望。科学发现不容等待。落在了一个人的后面,就是落在了全世界的后面!我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想在我的生前,观察到血玲珑的近期和远期疗效,你却这样延宕!” 师母听到先生慷慨激昂在述说,赶紧出来说:“晓日,不是我说你,还是顺着先生吧。他自打这次生病以后,身子骨弱得多了。你可千万不要惹先生生气!” 钟先生并不领情,打断老伴的话说:“老太婆,你别掺和!这和我的身体无关,这和晓日以后的发展有关。晓门,在医术上,你日渐精进,很快,我就没有多少可以教给你的了。 但是,你距一个真正的权威还有时日。你把某个病人的生命看得太重,而把整个医学的进展看得太轻!” 魏晓日从来没有正面地顶撞过先生,但这一次,他忍不住了,站起来说:“先生!难道整个医学的进程,不是由一个个具体的生命组成的吗?如果我们漠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我们又如何能取得真正的进展!” 先生气得嘘嘘吐气,说:“晓日,我算白疼你了!终其一生,你只能是一个治点小病的江湖郎中,成不了大气!事不宜迟,这两天正好我的精神比较好,你通知玲珑居,备好最小号的骨髓穿刺针,明天我亲自抽取夏晚晚的骨髓。” 玲珑居里笼罩着一种凝重压抑的气氛。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明天就要开始血玲珑的关键步骤了。 大家辛苦了这么长时间,不就是为了这个方案的实行吗?当它一旦驾临,反倒令人惶恐不安。大家都去看婴儿室里的夏晚晚,好像从明天以后,再也看不到这个无辜的孩子了。 夏晚晚在人们的精心喂养下,长得白白胖胖。脸颊上一个大大的酒涡,人一逗她,就旋了出来,显出极纯真的笑容。 因为是众人轮流喂养,这个孩子不怕生,谁走近她,她就瞪着乌溜溜的眼珠跟看谁转,叫你的心也纯净起来。 “这孩子脸上只有一个酒涡,长大了再到美容院里做一个酒涡,对称为美啊。”有人说。 “别呀。一个酒涡才显得俏皮天然。等她长大了,让她自己定,得尊重她自己的意见。”有人说。 大家都在说等她长大以后如何如何。其实大家都知道她是很可能长不大的。 人们纷乱的气氛感染了卜绣文。虽然没有人同她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件事来了。 她的心抽得紧紧的,手足冰凉。这不是她一直向往的事吗?她不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吗?当这一天真的降临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还远远没有做好意志上的准备,她才感到它的狰狞与可怖。 人们都回避着她,好像她是这一切的主宰。其实,她已经被解除了参与的权利,这是她所要求的,但真到了没有人顾忌她的想法的时候,她的心里悲苦无助。 夜深了。卜绣文在黑暗中摸索着出了房间。她看到婴儿室里有迷蒙的灯光。薄护士说过,突然开灯会刺了孩子的眼睛,因此屋里总是有一盏暗灯。 卜绣文很想走进去看一看,看看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明天以后,她很可能就看不到她了。无论从遵义从感情,她都应该去看看她啊。 卜绣文这样想着,走到了婴儿室的门前。 不!不可!她凛然立住了。 看了又能怎样?徒增苦痛,于事实丝毫无补。事情已到了这一步,你是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卜绣文啊卜绣文,”她叫着自己的名字,仰望着天空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咬牙挺住!” 第二十六章 天湛蓝,太阳很亮,但并不暖和。蕴涵在光线里的热能,被呼啸的风掠夺了去,遗下干燥的冰冷,洁净的苍天更使寒意无遮无拦。 钟百行先生早早地到了玲珑居。他刮了脸,一套笔挺的深色西装,鲜艳的金色条纹领带,仿佛是要出席盛大的颁奖仪式。他病后越显清癯的面庞,坚毅漠然,透出一丝丝冷酷。 “您好,夫人。”他与卜绣文打招呼。 卜绣文的脸色十分憔悴,整整一夜她都没合眼睛。“您好,钟先生。我还想问您一下…… 请您不要嫌弃我啰嗦……”卜绣文鼓着勇气说。在钟先生面前,任何人都有一种无法顺畅呼吸的压抑感。 “说吧。”钟先生今天说不上和蔼可亲,但心情不错,几乎可称得平易近人。 “我只是想问……夏晚晚……她不会死吧?”卜绣文的上下牙齿轻轻叩击着。 “夏晚晚……喏,是谁?”钟先生不明白。 “就是……我的这一个孩子……” 钟先生旋即明白了。“不。它不是一个孩子。你不能这么说。把它认为是一个独立的生命。这样会给你自身,给我们的工作都带来莫大的危害。夫人、请牢牢记住我的话,它不是人。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一种解脱。”先生眼望着窗外干冷的景色,语气里也同样没有一丝水分。 卜绣文紧紧地咬着嘴唇。她的嘴唇原本因为缺血显出淡粉色,因了牙齿的压迫,出现了灰白的斑块,而未被牙齿挤压的粘膜,因充血变成紫色,这使她的整个面容显出恐怖。“先生,原谅我。 我都想要。” 钟先生说:“我很想答应您,夫人。可是,我不能。我不想骗您。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早早和晚晚,就是小鱼和小熊掌,你不可兼得。夫人,您还可以最后选择一次,是要这个健康活泼的夏晚晚呢?还是要那个病入膏肓的夏早早?我一点也不想强迫您,您完全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然后通知我,我和我的助手,全无条件地按着您的意思操作。我是很好商量的,我还可以给您一次机会。您不必介意我和我的助手,在此之前作出的一切准备工作,我们就是干这个活儿的。您,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见决定。但是,我提醒您,一旦做出了决定,您就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我再也不会征求您的看法,您说什么也不管用了。时间有限.抽取骨髓的手术就要开始,我希望您尽快地答复我。” 钟百行说完,平和地注视着卜绣文,然后,他把目光淡漠地撒向窗外。 卜绣文眼一闭。说:“钟先生,我不认识什么夏晚晚。一切都按我们以前商量的办。纵使有一天到了法庭上,我也会说,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一滴眼泪从她的睫毛缝中渗出。 钟百行说:“手术马上开始,请您回避。” 卜绣文拭着泪说:“谢谢您的好意。谢谢您曾经为我做过的一切。但是,我不回避。这是我应该看见的东西,我要在场。它毕竟是我的孩子,我既不能看着它长大成人,总要看着它怎样离开我,也算我们相处了一场……” 魏晓日走了进来,放下一个箱子说:“钟先生,所有的手术器械都准备好了。” 钟先生说:“请把孩子抱过来,我们正式实行血玲珑方案。” 薄香萍走进婴儿室,抱起夏晚晚。粉红色婴儿毯里的女孩,见有人来了,咧开没牙的小嘴,露出一个含意莫测的笑靥。很单纯?很复杂?她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视死如归?她什么都不知道,就要微笑着走向死亡的陷阱……薄香萍不敢想,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感觉到那温热的小躯体,如弹簧般柔软。 若是在正规医院里,各科室之间都有长长的回廊相连,病人是不会暴露在室外的。但玲珑居毕竟是由民房改建的,从婴儿室到治疗间要经过空旷的院落。薄香萍把孩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出一双大大的眼睛。 薄香萍上护校时听老师说过,人身上惟一没有冷热觉神经的地方是眼睛。这个孩子也许永远不会看到太阳了,就让她最后一次见见天地吧。 夏晚晚是第一次到院子里来,看到明亮的阳光,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她看到高远蔚蓝的天空,无数光芒四射的金线,闻到新鲜空气的味道,她吃惊极了……谁说婴儿没有意识呢?她记住了如此美丽光明的太阳,她看到空气中浮游着的弯曲的光线和微细的灰尘,她感到一滴巨大的水珠,从头顶上的那个女人的眼珠里,落到自己的鼻子上,她很想用小手的第二个手指把它擦干,但是她的手被捆在襁褓中了…… 薄香萍把孩子抱过屋,彩色而鲜艳的景色突然从夏晚晚头顶消失了。这个生命力旺盛的女婴气愤地踢动胳膊腿,紧裹着的毯子限制了她的活动范围,她像个要挣脱绳索的小奴隶,奋力地挣扎着,躁动不安。 屋里的人们都避开眼神,不看这个包裹中的婴儿。只有卜绣文瞪大眼睛,要把这孩子的影像刻在脑海里。 魏晓日打开手术器械包,长而尖锐的骨髓穿刺针,在从窗户射入的们光下,闪闪发光.如同巨蜂的毒刺。 钟百行脱去西服,只穿藏蓝色锦缎紧身马甲,换好工作服,戴上乳胶手套。活动着手指,一如就要登台的钢琴家。雪白的口罩将他的高耸的鼻梁和紧抿的嘴唇封住了,人们只能看见他突出的眉骨和冷峻的眼光。 魏晓日把夏晚晚的身体弯成适宜体位,给孩子消毒。冰冷的消毒液刺激了夏晚晚娇嫩的皮肤,她愤怒地哭起来。 “住手!你们这是干什么?好歹我也是她的父亲,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等着我来就偷偷摸摸地动手了?这不是谋杀是什么?!”夏践石闯了进来,手里抱着一大堆的玩具。 面对着气势汹汹的父亲,钟百行不得不停下来。薄香萍赶紧把裸露的孩子包裹起来。小女孩好脾气,对她的侵犯告一段落,她就立即安静下来,好奇地睁着无邪的眼睛,欢快地注视着人们。哈! 在她短暂的一生中,还从没有一次看到过这么多的人呢! “我已经同孩子的母亲达成了协议。有什么分歧意见,你们回家去商量把,请不要干扰了试验。” 面对着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钟先生十指交叉,甚是不耐烦。 “我昨晚想了一夜,这件事不能这样办!这是犯法网,我们不能就这样决定一个孩子的生命。我爱早早,我也爱晚晚。让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不要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夏践石一反往日的软弱,护在孩子的手术床前,毫不退让地说。 钟先生冷冷地说:“根据基因分析的结果,您是这一切事件的局外人。也就是说,您既不是夏早早也不是夏晚晚的生父。怎么样,您还想管闲事吗?” 夏践石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一下子矮了下去,木僵地立在那里。 “他说,我不配,你说,我配不配?”夏践石声音好像是从石灰溶洞里发出的,粉末般枯燥空洞,又带着热切的期望和压力,面向卜绣文。 “践石,我对不起你。既然你问我,我就说,你不配!别恨我,践石!我这样说,是为了救你。 无论这件事是个什么结果,我都一个人来承担好了。践石,感谢你这么多年和我的恩爱,但是你不配……你不配!”卜绣文半闭着眼睛,字字千钧地说。她被命运之鞭抽打得遍体鳞伤,再多一道血痕,也不觉得怎样痛了。甚至,也顾不得这些话即时将给夏践石怎样的伤害,只觉得从长远看,夏践石能从此解脱。 “可这件事我是管定了。我虽然不是她俩亲生父亲,可我路见不平,也要拔刀相助,不允许你们这样草菅人命!”夏践石呼呼吐着白气,目眦尽裂,眼镜上下颠簸着,如同一条昂然的巨蟒,全然丧失平日的书生模样。 “重新准备开始。”钟先生毫不理会,低声命令道:“给这个小家伙用上镇静剂,省得她大叫大嚷,听着心烦。”钟先生布置。 薄护土和魏晓日,两个人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半天都没布置妥当。 然而不管他们怎样磨洋工,再次手术的准备还是做完了。 消毒。一切重演。只是晚晚尖细的哭声听不到了。镇静剂起作用了。钟先生手持闪亮的器械,刚要刺下,一个敏捷的身影插了进来。。 “钟先生,这么划时代的创举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开始了,您不觉得太草率了吗? 钟先生被这意外的声音惊得手一抖。针头碰到了衣袖上。 糟糕,器械污染,就需重新换一套。 “晓日,拿出备用品。”钟先生有条不紊地吩咐。然后才打量闯入者。 “您是谁?怎么敢私自闯进我的工作室?”钟先生威严地质问。 “我是您的这位女病人雇佣的私人侦探。血玲珑在某种程度上,是建筑在我的工作基础上。所以,我有发言权。”来人轻描淡写地说。 “噢噢,您是梁秉俊先生。有何贵干?”钟百行的口气略略和缓。 “我为先生担心。将来有人控告您的手术亵渎了生命,先生就不怕吗?我今日带来了录像机,打算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留个凭据。”梁秉俊转守为攻,话语里透出威胁。 钟先生才不吃这一套呢,淡然一笑道:“我襟怀坦荡,无所畏惧。” 梁秉俊苦口婆心地说:“我佩服先生的勇气和心胸。但这件事,牵扯众多的法律问题,还望先生三思。今天不要操作,容日后从长计议。” 钟先生晃着戴着雪白手术帽的头顿说:“你尽可以留下,尽可以录音录像。我不在乎。无数的科学家为了发明创造,曾经不惜自己的生命。我已到了古稀之年,早已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 梁秉俊先生无可奈何地丢了一个眼神给薄香萍,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了。 薄香萍、魏晓日,包括夏践石一起把目光集中于卜绣文,希望她能劝钟百行悬崖勒马。 卜绣文缓缓地说:“钟先生,不必再迟疑了。您就快快下针吧。再延迟下去,对所有的人,都是更深重的折磨。 “我要报警!打110,说这里发生谋杀案!”梁秉俊黔驴技穷,不得不声嘶力竭地叫起来。钟先生不慌不忙地做着准备,头也不抬地说:“好啊。请吧。电话就在那边。只是,我担心您和警察怎么说呢?如果你把他们叫到医院的手术室,看到医生给病人开甲状腺手术,就以为是切断他的脖子,看到做开腹手术,就以为是剖心取肝……是不是也太武断了一些呢?即使我的手术失败,出了意外,我也问心无愧。医生并不能保证所有的治疗都成功。这就是医生的特权。 他被一次又一次的延宕搅得不耐烦起来。说完以上的话,他再不开口,打开新的手术包,独自做准备,只顾一个人埋头操作,甚至连魏晓日的帮忙也不需要了。他的手指灵活机敏,将骨髓穿刺针端端正正地瞄准了夏晚晚的骨缝…… “铃——铃——铃——” 电话响了。尖利的铃声在这个死寂的时刻显得出奇的大。所有的人都停止了行为。魏晓日接起来。回春医院打来的.声音很大:“报告钟先生和魏医生,夏早早自杀……正在抢救,生命危在旦夕……” 医院方面报告说,夏早早的自杀,是被一个奇怪的中年男人发觉的。这人身材高大,面色阴暗,不定期地出现在医院里,好像在寻找什么。总是一言不发,问他是何人的家属,有何要求,他坚定地以沉默作答。他似乎很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探望什么人,不知多长时间之后,就如同他神秘地出现一样,他会神秘地消失。本来医院就是一个经常发生神秘事件的地方,医务人员见怪不怪。 但也许是因为他的面容太阴郁了,几乎每个见过他的人,都记住了他。 这天,他在医院小花园的花丛中,从窗户外向夏早早的病室内窥探。屋内只有早早一个人。他看到小姑娘正在大把大把地吞食一种褐色的颗粒……饱经沧桑的他,本能地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我的孩子,你不能!你不能啊!”可惜,隔着厚厚的双层玻璃,他的叫声只是把乌鸦惊得飞起,而小姑娘已经从容地把那些颗粒吞完了。 医院的花园,通常是半封闭的。病人们可以从窗户里,很方便地看到花园的景色,但却需要在回廊走很长的距离,经过特殊的小门,才能抵达花园。 中年男人不顾一切地冲过小门,把推着治疗车的护士撞得人仰马翻。他疯狂地拍打着护土岛的墙壁,巨大的拳头把白灰擂得如同雪雾纷飞……快救人!救救孩子!他的声音有一种狼嚎般的疯狂和凄楚。 当护土明白了发生的事态,开始抢救已然昏迷的夏早早后,那个男人又神秘地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是谁。 也许,过几天,他又会神秘地出现。谁说得准? 卜绣文夏践石乱成一团。钟先生把刺到一半的针,停了下来。说:“按倒葫芦浮起瓢!怎么这样不巧?”他把空针丢到治疗盘里,发出清脆无比的响声。 梁秉俊凑到钟先生面前说:“假如夏早早大难不死,能不能试试元素疗法和百血丹,摸索一条新的治疗方法?” 钟先生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两种方法。旁门左道!” 薄香萍拉着他的袖子说:“先生,请试试吧!梁先生吃过的,没有毒的。” 钟先生对魏晓日说:“今天,就到这里吧。这一次,你捣了不少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先生明察秋毫。”魏晓日乖乖地说。 “血玲珑,择期再做。你还是我的助手。”钟先生坚定地说。 魏晓日点头。 一声啼哭,尖锐地撕开了玲珑居的沉闷。镇静剂已过了效用期,夏晚晚生机勃勃地哭起来,声震九霄。大家都跑过去看那个雪雕玉琢的婴儿,她的脚有力地踢腾着,小手在空中抓挠,好像看到了阳光中的星星。 梁秉俊瞥见身边有一颗干净的棉花球,蓬松着,如同羽毛。他把它轻轻地塞在小婴儿的手中,婴儿就下意识地把它紧紧地握住了。过了一会儿,婴儿手一松,棉花就飘了出来。 梁秉使把棉花球小心地收藏起来。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