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姐用手抚摸着男人的头发,发丝在她的手下分成一缕缕。由于反复地摩挲,发根处的油脂蔓延开来,正值壮年的男发显出蓝色的光泽。 “真享受啊。我要常常到你这里来。”男人说。 黄姐说:“你还是不要常来的好。你若来得多了,我也让你搅得浑了,你在天下就没有一个干净的地方。可以存你的魂了。” 黄姐说着,起身到厨房操持几样清淡素菜。 扑鼻香的小菜上桌的时候,男人说:“拿酒来。” 黄姐一怔道:“没有酒了。” 男人惊奇道:“咱们家里,怎会没有酒呢?” 黄姐说:“你总是不来,我又不喝酒,留有何用?我就把酒都给了村里的人。” 男人说:“荒唐荒唐!我的酒,是普通的酒吗?都是玉液琼浆啊!乡下人能喝出什么好来?你这不是明珠暗投吗!” 黄姐说:“送出的东西,也像泼出水,要不回来了。你若可惜,此后再别把任何贵重东西放我这里,我是不配的。劝你别出口伤人。你我也是乡下人。骂他们就是骂自己。” 男人说:“好好,我不说就是。谁喝了都是喝了。你一个女人,在乡下住着也不容易,也得围下个三两帮手,我能理解。只是,今日良宵美景,无酒怎行?你到村里的小铺打上半斤散酒,哪怕是高粱烧,我也尽兴。”说着,就去找空酒瓶。 黄姐一看拦不住,就说:“村里的散酒,你敢喝吗?听说有毒。” 男人说:“乡下人敢喝,我也敢喝。你说得对,我也是乡下人。” 黄姐说:“你真要喝,我这就给你打去。听说那酒的后劲大,一时半会儿看不出厉害,但喝的时间长了,伤人的脑子和眼睛。你若是敢,我就去。” 男人听罢,搔搔头,很惋惜地说:“真的啊?若伤脑,那就不敢喝了。干我们这行的,靠的就是脑子和眼睛,若是一齐坏了,真真就是要了命。好吧,今天就免了吧。” 女人长吁了一口气。 吃罢晚饭,宽衣解带。卧房是两间,男女分开。男人很自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往常都是这样歇息的。不想黄姐无声无息地跟了进来,悄悄说:“今日,我想同你一道睡。” 男人摆手道:“你是良家妇女。和我来往的女人,都没你干净。我不忍害了你。你不必讨我的欢心,我在这世上,只爱你一人,把你当成我的姐姐。” 女人就掉下泪来,说:“我知道。你如是想节省下来,给你外面相好的留着,我也不逼你。”女人说着,悄然躲开了,只把几滴泪水弹在男人的胸脯上,好似汽油泼了下来,男人的兴趣呼地点燃了。他把女人捧到床上,刚要动作,突然说:“我不能害了你。”翻身下了床。到处找寻。 女人淡淡地说:“你找什么?” 男人说:“告诉你也没有用。你是不会预备这东西的。” 女人说:“你不要瞧不起我。我虽是一个人过日子,日用百货却非常齐全。说说看,也许我有。” “正是因为你打算的是一个人过日子,所以,我才说你没有。”男人很有把握地说。 黄姐说:“你既是说到这儿了,我也就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了。”她像一条银鱼船地起身,从抽屉里找出一包东西,熄了灯,递到男人手上说:“是在找这个吧?我有。”男人摸出那是保险套,疑心顿起,说:“你平日总预备着这东西,是何居心呢?” 黄姐说:“我是你的女人,我为你预备的。但我从来没让你知道,我绝不强求你。我是有备无患。若是你不提到,就是明知你有病,我也绝不会用。我既是你的女人,你得了什么病,我也得什么病,这才叫同甘共苦……” 男人的激情被挑起,说道:“想不到你这样贤惠。你既为我这样想,我哪里能害你!”说着,把保险套戴在自己的男根上,狂暴动作起来。 风平浪静后,男人喃喃道:“你说得挺热闹,身子还是冷木头……” 黄姐说:“久不操练,生疏了。” 男人不再答话,乡村的空气好像有一种麻醉的作用,把城里人被汽油和灰尘满满的肺叶,洗涤干净,人就得香甜深沉地睡去了。黄姐隔一会儿抚摸一下男人,待男人再无反应,确定他深睡之后,灵活地起身,将刚才甩出的保险套收起,回到自己的房间。 清早,男人起来。他看到自己的车门把手,挂着两颗红灯笼一般的柿子,连在一根枝上。一摸,软软的,像女人的手。这是长在柿树上,被太阳一天天晒软的柿子,和硬冷的时候摘下来,被生石灰水泡软的柿子,昧道是绝不同的。男人想,唔,这两个林子。是黄姐半夜里起来到树上摘下的吧? 他走了。 黄姐倚在窗前,看他的车彩卷着黄尘,消失在自家的路口。又等了一个小时,估计男人已达市区,这才开始拨打电话,听准了主人的声音后,她悄声说:“快快来。” 一个头戴帽子,眼戴水晶养目镜,浑身上下裹得如同粽子一般严实的人,无声无息的溜进了这套幽居的房子。掩好院门,来人一把抱住黄姐,说:“大恩大德啊,我真不知今生今世如何谢你! 黄姐淡然说:““不值一谢。这不过是夫妻间的常事。“ 来人道:“我知道你们长久以来,就不行这个事了。这对女人来说,无异于强暴。” 黄姐说:“我那时已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在同他行这个事,另一个人在旁看着,想,这是替天行道,不是我受辱,如同救火救命,无论谁都会做的。” 来人道:“东西在哪里?” 黄姐把来人领到冰箱前,打开,取出一个精致的小冰桶,说:“就在这里面。他要喝酒,我千方百计拦住了。喝了酒,质量就不行了。用的物品,都是你带来的专用品,保管方式也都按你交代,没有一点污染和疏漏。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了。”说罢,黄姐把冰桶郑重地交与来者。那人双手接过冰桶,贴着心脏搂着,如同抱着一个婴儿,忍不住眼泪滴成溪流。 黄姐从茶几上抽了纸巾,递给来人说:“别落泪了。我知道你的心情。哭多了,对身子不好。其实,你不必亲自来。你刚小产过,身体还虚弱。如果说,上次你必得亲自出马,才说得清楚,这回,只要派个人来,我就会交他。我能帮上的忙,只有这一点点。今后的事,只有靠你自己走了。说实在的,这些天来,我一想起这事,就从心底佩服你。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还能做些什么呢?也就这些了吧?你都做到了。” 来人听得黄姐这样说,哭得更厉害了,只得搞了墨镜拭个不停。浑身剧烈地抖动,将原本裹得紧紧的围巾和外衣松散开来,卜绣文苍白的面庞和瘦弱的身体呈现在黄姐的客厅里。 黄组比卜绣文要年轻,但她的神情却苍凉古迈。也许是和匡宗元这个魔头的婚姻,让她大彻大悟,心如深潭。 半个月前,卜绣文突然拜访黄姐。 “你是谁?”黄姐对这个不速之客问道。 “我是谁,这不重要。也许,你始终不知道我是谁,更好。”卜绣文回答。 “那你找我何事?如果这个也不需要我知道的话,我就送客了。”黄姐静静地说。 “我要找你的事,对我是太重要了。对你,是举手之劳。 但是,你很可能不愿做。“卜绣文表面镇定,内心惶恐。她绕着弯子说话,实在是怕自己一下子把底兜出来,遭到黄姐断然拒绝、那就再也回天乏术了。 “既然对我易如反掌的事,对你又是那么重要,你为何断定我会不愿帮你呢?”黄姐淡淡一笑。“因为这件事还关乎到你的丈夫……不不,主要是我的孩子……当然了,还有我的丈夫,不过……更重要的是我的医生……不,更重要的是血玲珑计划……”卜绣文原本准备得好好的,然而还是混成一锅粥。 黄姐给她倒了一杯水,说:“您却是越说我是越糊涂了。 不急,虽说是牵涉到了那么多人,我看最要紧的是咱们两人。和我有关的只是我的丈夫。您就先说他吧。“ “不,不能先说他。还是先从我的女儿讲起吧。”卜绣文心想,哪能先讲医宗元的劣迹呢?即使是婚前的事,天下也没有哪个妻子会乐意听到这类丑事。于是,卜绣文讲起早早的病,危急状态,血玲珑计划,第一次怀孕失败……“因为胚胎的骨髓型和早早的不符,因为它和早早不是一个父亲。早早是我被人强暴所生……”卜绣文说不下去了,即使这段往事已过去多年,挖掘出来,依然血淋淋。 黄姐双膝并拢,腰板挺直,在沙发上坐得报端正,脸上波澜不惊,递上纸巾说:“您跟我说这些,是不是就是我的丈夫——正是强暴你的恶人——也是你的女儿夏早早的生父?”卜绣文惊得眼泪都灼干了。面前这个女人,真是冰雪聪明。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女人当中是个尖子,现在才知道,民间高人无数。 “是。正是。”她只有频频点头。 “你想再一次怀孕一个和夏早早同父同母的孩子,以救早早?” “正是。正是。除此以外,再无任何法术了。”卜绣文希望和绝望交集。 “那您求匡宗元即可,找到我,为何?您既然知道了他的历史,想来也一定调查了他的现在,他是一个寻花问柳之人,这并不太难。”黄姐还是不动声色地说。 “是啊……我原本是不想麻烦你的……可是,试过了,也许,是我太老了,他识破了……他……”卜绣文说出这一切,真是痛苦尴尬,可是,面对黄姐这样水波不兴玉树临风的女人,你无法隐瞒。你直觉到把一切真相告诉他,才是最简单可行的方法。 “唔,于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匡宗元的那样东西,再一次怀孕?我猜得对吗?”黄姐把卜绣文最难开口的事,一语破开。 “是是是……是是是……”卜绣文长吁一口气。不管事情成不成,她能做到的只有这些了。 “我能知道你是怎样找到我的吗?”黄姐岔开话题。 “我有一个朋友,是做私人侦探的。他查出了您的住址。”卜绣文如实招来。 “那你的那个朋友有没有告诉你,我和匡宗元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其实行同路人。他浪迹烟花柳巷,我不闻不问。他偶尔到这里来,只是厌倦了城市里的喧闹,换个空气。他娶我,也只是遵从乡俗,我们貌合神高,早就分屋而居,所以……”黄姐顿了一下。 “您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你们是这样……私人侦探光从外面打探,知道表面的情形,这四堵墙里面的人和事,他哪里知道?求求你……”卜绣文绝望地呼吁着。本来吗,一个法定的妻子,就算她对丈夫再思断情绝,你也无法要求她答应你做这样的事情。况且,同为女人,她心知肚明,假若夫妻长久以来冷漠如此,你怎能要求人家为你屈伸,这不是自唾其面吗!黄姐思忖片刻,一脸宁静,轻柔淡定地说:“此事这样蹊跷,所以……我不便问你的姓名,你也不必再说其他的了。我答应你,尽力去做就是。 卜绣文一下子双膝跪倒。“恩人啊,恩人……”她泣不成声。 黄姐轻轻扶她。“不必。我虽无孩子,但我能知你心。”‘卜绣文也想不到自己会跪下。她一向是很鄙夷这个举动的,觉得夸张和古老,很像京剧里的小丑。但是,到了这个用言词不能传达的时候,只能,也只有一跪。才知道自己以前的不屑于跪,是没遇到极端的困境。在我们民族的礼节里,造着跪的传统。人们害怕跪,是本能地想逃避非凡苦难和困厄。 黄姐宠辱不惊地说:“你先别忙着谢我。还不知多会儿能办成此事呢! 卜绣文说:“自然是越快越好了。”说着她拿出了一包器具,向黄姐交待取得东西后的保管方式。 黄姐说:“我已知道。然而此事,是万万急不得的。匡宗元是何等警觉狡诈之八,他若察觉,就再无成功的可能了。 况且,我平日和他几绝夫妻情事,此次十万火急唤他回来,直奔题目,以他的心计,哪能不起疑?一旦他起了疑心,对我如何事小,但早早的事大。所以,我只有一次机会。宜缓不宜急。急必有失,失不复得,你的早早就更危难了。我只有按兵不动,一切听天由命,待他何时归来,我见机行事。我不能逼他,只能引他。叫他觉得一切顺理成章,诱他沿着咱们划的道走。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成与不成,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当尽力……“ 卜绣文除了螳螂般的不停点头外,再说不出感激的话来。 “您来的时候,没有别人看到吧?”黄姐问。 “没有。”卜绣文答。 “好。您产后身体尚未康复,今后的事还不知有多少等着您。多保重。他的那样东西,一旦到了手,我会尽快和你联系,你来人取走即可。如果我不给你电话,就是还未办成。你千万不要把电话打到这里来。不必催,我会竭尽全力的。我家不便久留。”黄姐说着,摆出送客的姿态。 卜绣文却不想走。好像在这里多呆一分钟,早早的命就多了一分保障。当然,她更知道,赖着不走,危险也在增长。 匡宗元行动无羁,如若万一突然回家,所有的计划顷刻粉身碎骨了!她把所用器具交待之后,又抖出一个小包,说:“我来得匆忙,腿脚不利落,也没来得及上街给你买什么礼物。 中国有句古话——大恩不言报。我不是报恩,我知道这恩,我是无以报了。如若孩子真能有救,报,就是她的事了。我只是送你一件女人用的东西,留个纪念吧。“说着,她拆开包,一条柔若无骨软滑无比的白羊绒披肩,雪兔般地蓬松在她的手上。 “这是什么?”黄姐即便心如古井,也是年轻女子,不由得细细抚摸。 “这是克什米尔的羊绒精制。你可有戒指?”卜绣文说。 黄姐说:“没有。匡宗元是我命中惟一的男人。他不曾送给我戒指,找就再也不会有戒指了。” 卜绣文想想说:“因陋就简也可。你可有顶针?” 黄姐说:“顶针有。是我妈妈送我的。说是我姥姥在她结婚的时候送她的。这些年来,没有人缝缝补补了,顶针没有用了。可我一直留着。”黄姐说着,找出一枚黄铜顶针,无数细小的麻坑,由于一根又一根针鼻的顶憧,已没得近乎磨平。顶针的内里,由一代又一代女人的纤纤细指,磨腻得滑润无比,沁出血丝样的红色。顶外明晃晃的,如同一枚真金指环闪烁。卜绣文接过这枚项外,把羊绒披肩的一只小角塞了进去,于是一端绒毛就透出在顶针的对面。轻轻地拉动披肩,那雪白的绒毛就似活物,在项外的这一端匍匐下去,顶成一缕轻烟,精巧地钻过预外围拢的小白,在那一端如同下了课的小学生,嘭地舒展开来,炸成一团无声的硕大银花,奔涌着流淌着,直到顶针的这一端渐渐聚如雾岚,那一端如春雪袅袅散开…… “好美啊!‘”黄姐赞道。 “送你。这种披肩,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戒指披肩,意思是它能从一只戒指当中轻松穿过。如今,在你这里就称作顶针披肩了。”卜绣文说着,把披肩递到黄姐手中。 黄姐抱着它,甚至低头轻轻地用披肩的角,摩挲了一下自己的脸。 凡是女人,都喜欢柔软蓬松的纤维,爱它的温暖和包容。 看着黄姐喜欢,卜绣文很高兴。这是一位好友送给她的,她很心爱。但她想,自己再没有如此轻松的心情,披得着这样华贵的披肩了。出自女人间的感应,她说:“黄姐,你年纪没我大,但你的神情,让我也不得不叫你一声姐。你既然对匡宗元看得如此分明,又为何要把自己的一生,固定在这个人身上呢?” 黄姐说:“谢谢你的好意。可我如果不再这儿,谁来帮你的早早呢?所以,什么人在什么地方,遇见什么人,都是命定的。”说着,她把预针披肩收拢,把顶针重新戴在自己的指上,然后把披肩递过来,说:“我收下了你的心意。只是这名贵的披肩,还是请你带回。我用不着它。” 卜绣文急了,分明这女人是喜欢它的,为什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要了呢?她说:“我是诚心诚意的。披肩,你会用得者的。春秋时分,当你穿上一件衣服觉着热,不穿一件衣服又觉着冷的时候,就用得上披肩了。 黄姐说:“谢谢啦。我不穿衣服也不觉着冷,穿上衣服也不觉着热。冷热。只在心里。您走好。这物件如此华贵,我留在家里,一旦被匡宗元发觉,我就是铁嘴钢牙,也解说不清。 所以,只有完壁归赵了。 这就很有些常人不懂的意思了。卜绣文知道再也没有理由呆下去了,深深鞠躬,告辞。此次,卜绣文再次拜访,很想再同黄姐说些什么,但黄姐在说了那些不得不说的话之后,微笑着,再也不答话了。 “走好。”这是黄姐重复了三次的话。 “黄姐,如果早早好了,我会让她来看你。你是她的再生母亲!”卜绣文说道。 黄姐摇摇头。 “母亲,不是谁都可以做的。您和女儿,好自为之!”黄姐低下了头。 她想起了丈夫。 他喜欢在这儿。可以脱下所有的衣服,舒服地伸展腰肢,世上还有能容他这样沉睡的地方吗?没有了。这就是他无论怎样辗转腾挪,会突然回到这里的原因。这儿,浓缩着他的故乡,他的亲情,他童年中那些温暖和清洁的东西。 这里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第十八章 卜绣文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财产状况。说实话,姜娅是很报效主人的,她最大限度地保全了卜绣文的资产,使卜绣文还有维持基本生活的费用。姜娅如同一个坚守阵地的士兵。与匡宗元周旋到了最后一分钟。但是,她还年轻,她不可能为卜绣文殉葬,她还要为自己的前程设计出路。她考取了国外的深造机会,就要出国了。在同魏晓日商量之后,她战战兢兢地把真相同卜绣文做了详尽说明。 魏晓日已经准备好了急救的药品。 没想到,卜绣文听到噩耗后,纹丝不动。 “我知道了。我想到了。谢谢你。”这是她说过的惟一的一句话。之后,她就有礼貌地和姜娅告别,然后沉沉地睡着了。 魏晓日几乎怀疑那是一种浅昏迷。但是,不是。卜绣文是真正的睡眠。于是,他真的相信她已经千百次地设想过了这一切。她不过问,是因为她在生死相搏中,再无精力照料。当一切无可挽救之时,她泰然地接受了。 也许一种生命的创造过程,比之任何一种财富,都更能驱动人的忘我与镇定。当卜绣文在一个长的不可思议的睡眠之后,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恍若蚕的蜕皮,已成新人。她洗尽铅华,换上朴素的旧衣,沉稳安宁,如深潭之水,波澜不兴。 卜绣文的人工受精顺利完成。 魏晓日租下了南丁格尔竹东侧的小院,由薄香萍布置成简洁高雅的病房,并带着两个护土,专门负责卜绣文的休养生息,留下详尽的记录。 魏晓日每天都来查房,并把情况向钟百行先生报告。先生也不时来探望。夏践石在妻子女儿入院,家遭破产的关头,不失一个男子汉的气概。居然在孩子和妻子面前都做得点水不漏,像袋鼠一样,既可负重又能跳跃奔走。真真沧海横流,才显出英雄本色。平日被卜绣文的风风火火所遮盖,现在才出演了一家之长的角色。 卜绣文刚开始对这种静养式的生活,很不习惯。但她疲倦了,密集的打击和变更,使她的精神在高度长期的紧张之后,不可遏制地进入了松弛状态。困倦和身体的巨大变化很快征服了她,初期的日子,每天嗜睡。一睡解千愁。那个胚胎在她的睡眠中生长着,掠夺她身体的养分,一天比一天增大。 对这个孩子——姑且把它称为孩子吧,不然叫它什么呢?在醒来的间歇,卜绣文的心里真是矛盾极了。她不能像一只下蛋的母鸡那样,把它做一个正常的鸡蛋看待,但她又强烈希望它是完全正常的。假如它本身就是一个怪胎,又怎能用它去救早早?她无时无刻不在感觉着它的存在,比一个初孕的少妇还要草木皆兵,却又在心里一万次对自己说:它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件东西,比如一个针管,一把草药…… “魏医生,我的牙齿松动了……”卜绣文对前来查房的魏晓日说。 “我已经在你的补品里加了钙。”魏晓日回答。 “钙和牙有多大关系?有一个牙洞,我想看着牙医。”卜绣文不满。怀孕的女人通常脾气比较大。 “那个孩子要夺取你身体里的钙,长它自己的骨头。所以你的牙齿就松动了……”魏晓日解释。 “可我怀早早的时候,没这毛病啊?”卜绣文觉得医生在搪塞。 “那时候你年轻。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十三年。”魏晓日冷静地提醒她。 “那就试试,你多给我加些钙吧。不然到这个孩于出生,也许我的下巴都掉下来了。”卜绣文担忧。 “没有那么危险。但外力的补充只能帮一点忙,婴儿从母体获取养料,是生命的规则啊。”魏晓日平静地解释。 卜绣文竟微笑了,为这个孩子的强健感到兴奋。她越虚弱,说明那个孩子的活力越强。她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养一株给女儿治病的仙草啊。 日子一天天地向前进展。胎儿和夏早早的基因检测已经完成,它是一个女婴,骨髓配型结果相符。也就是说,夏早早和她仿佛孪生姐妹。 钟百行先生十分满意。他为小院起了一个动听的名字,叫“玲珑居”。 学者的满意真是和一般人大不同,他一反血玲珑方案刚开始施行时的事必躬亲,而是很少到小院来了。深知他秉性的魏晓日明白,这就是说明进展顺利。 魏晓日现在比较平静了。一切进入轨道。他来查房,看着卜绣文一天天地臃肿起来,腰身如同黄果树瀑布般宽大,喷发着一种无精打采的懒洋洋的安详。面上出现蝴蝶癍,变得丑陋。 “怎么样?”魏晓日走进玲珑居,问值下午班的薄护土。 “一切如常。”薄护士正在配营养药,头也不抬地说。 “昨天我离开时她有一点轻微的感冒,现在如何了?”魏晓日很关切地说。 “哦,有这事?交班时没说啊,可能不要紧吧。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感冒。”薄护士不在意地说。 “她一连打了三个喷嚏。这就是受了寒凉的标志。”魏晓日耐心告诫。 “唷,是吗?我今天早上一连打了五个喷嚏,怎么也没有人来关怀我一下呢?”薄护土悻悻地说着,把一粒红色的药丸掷进药杯。薄而软的胶囊,碰上塑料的杯沿,像粒小子弹,蹦出很远,落在地上,又窜了几窜,才跳入柜底。找不到了,就算找到也没法给病人吃了。薄香萍只好又从药瓶里拣出一粒。 “是吗?要真是五个喷嚏,也要吃点药防治一下。”魏晓日认真地说。 “我哪里有那么娇贵?打喷嚏,也许是我新交的男朋友在念叨我呢!”薄护土一边说,一边用眼的余光瞟着魏医生。 “我是怕你得了感冒传染给病人。”魏晓日这样说着,抽出卜绣文的病历着起来,眉头忽高忽低,好像那是一部引人入胜的小说。 薄护士把药配好,自说自话:“这么大的年纪了,还生孩子。够勇敢的了。” 魏晓日翻看着一系列的化验单,应道:“是啊。” 薄护士一撇嘴说:“我真担心你们这个计划,将来被人指控为一级谋杀罪。” 魏晓日猛吃一惊,忙说:“嗨!小声点!你可不要乱说啊。” 薄护土道:“我怎么是乱说?我只是为你们担心。主要,是为你担心。毕竟啦,这一切都是由你一手操作,钟先生并不亲临现场。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可说不清。”她的眼光变得忧郁而柔和,流露着深重的担忧。 魏晓日思忖了一下说:“截止到目前,我们所作的一切都是治病救人,问心无愧。” 薄护土想刚才魏晓日也不为自己子虚乌有勾勒出的男朋友吃醋,心里就很不受用。说:“是啊,我当护土这么多年,还从本一天像个老妈子似的,专门服侍着一个贵妇人。好像她生的是个皇太子。” 魏晓日说:“这个婴儿真的是非常重要,也许将来要在医学史上留下一笔的。”说着,不再关切薄护土有何反应,径直进了卜绣文的病室。 说是病室,其实是一套温暖洁净的卧房加客厅。到处都是藕荷色,魏晓日第一次走进来的时候,吃了一惊。 “是你要求布置成这个颜色的吗?”他悄声问。 “是啊。怎么,不喜欢?薄护土问我愿要什么颜色,说钟先生讲了,一切以我的爱好为准。我就挑了这个颜色。不好看吗?”卜绣文调皮地说。蝴蝶癍使她的面容发锈,但情绪却活泼得像个少妇。 魏晓日叹了一口气,说:“好看是好看,但我得把我家的颜色改变一下了。” 卜绣文翻着眼睛说:“为什么?藕荷色也不是你的专利。” 魏晓日说:“那也得改。” 卜绣文说:“我只要看到你,就觉得有希望。更不要说你的背后,还站着钟先生。” 魏晓日苦笑了一下说:“你要更正一下。钟先生站在我的前头。” 卜绣文把魏医生的查房,看做是一天内最有意思的节目。她会精心疏理了头发,穿上名牌的孕妇装,斜着身子倚靠在沙发上,既不使自己显得太膨胀,也毫不隐藏自己的肚子。一种女入对男人和病人对医生的双重反应,交替出现在卜绣文的脸庞上,很是有趣。 “嗨!下午好?”又一天,魏晓日走进客厅,微笑着说。 “还好。”卜绣文也回应以微笑。其实她今天感觉很不好,昏眩像浓雾一样笼罩着她的后脑。但是,她预备把这个症状放在最后说,因为魏晓日非常负责,一旦同他讲了此时的身体感受不良,他的注意力就全被病情的变化所吸引,立刻变得干巴巴,什么其他的情趣都没有了,开始马不停蹄地询问和检查。 “我们来查一下胎位。”魏医生严肃地说。 卜绣文很温顺地躺下了。她很喜欢“我们”这个词,有一种集体的感觉。暗暗寻思,“我们”里都包含什么呢?有她自己,这是没错的。还有魏医生,这也是没跑的。那么,包不包括肚里的孩子呢?应该是包括的了。因为它是主角,一切就是为它做的检查嘛! 可是,卜绣文一直不想承认那个孩子是人。所以在脑海中,每当想到的时候,她不用“他”或是“她”来称呼,而只用“它” 魏医生的手轻柔地推动卜绣文的腹部。那个胎儿感觉到了外力的抚弄,顽皮地弹动起来,角弓反张,然后潇洒地舒展,如同做了一个高难的体操运动。 卜绣文感到剧烈的振荡,好像那个它在揪着自己的肝胆打秋千。 “胎位还好。”魏晓日补充了一句:“生命力很强。” 卜绣文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它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 魏晓日答道:“是个女孩。‘” 卜绣文愣了一下。她马上痛悔自己问了这个问题,从此,她就不能称它为“它”,而要称它为“她”了。 卜绣文很想像往日一样,与魏医生谈谈文学艺术,历史哲学什么的。在自己的女儿面临着死亡的深渊,自己身体内又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生命时,她对这些平日里很少想到的问题,有了格外多的感受和想说的话。可惜,今天脑袋不争气,痛得好像养了一万条长蛇,上下钻动,容不得她的闲情逸致。她只好拣最关切的问题说:“早早怎么样了?我太想她了。” “还好。”魏晓日说。 “您对我说实话。” “这是实话。”魏晓日很坦白地说。夏早早的情况当然不能算好,但对一个自身难保的孕妇来说,你还能说什么? “我想看看她。”卜绣文鼓足了勇气,把昼思夜想的愿望说了。 “这会使情况很复杂。”魏晓日沉吟着说:“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并不是为了得到您的允许。我是跟您商最,像个朋友那样。您知道,我现在这个情况,和所有过去的朋友都中断了来往,没有人能理解我的处境。”卜绣文苦恼地说。 “我想孩子想得夜里睡不着觉。我对践石说,他总是劝我: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看她吗?你不是已经跟孩子说你到外国去给她找药了吗?她充满希望地等着呢!她见到你,问药找回来了没有,你怎么回答她呢?再说你现在这么重的身子,她也懂事了,以后问你是生了一个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咱们可说什么好呢?所以,依我看,你就再忍忍吧。孩子和以前差不多,还好,你就放心吧。等你生了这个孩子,马上就能见到早早……他话是这么说,可我想孩子的劲一上来,心就痛得千孔百疮……魏医生,你说我可怎么办? 卜绣文眼圈底下皮肤暗淡松弛,显得苍老与焦虑,肯定是一夜没睡。 魏晓日沉吟了一会儿,说:“要不,你给早早打个电话。” 卜绣文说:“这个念头在我心里翻滚了一百遍。只是怎么说,才能不引起孩子的怀疑? 魏晓日说:“就说你在非洲,在埃塞俄比亚。” 卜绣文颤抖的手指,激动电话键。这是一台造型像金字塔样的电话,数码嵌在机身里,浑然一体,好像一块古老的石砖。 “我是夏早早。你是谁呀?” 女儿的声音已经显得有些陌生,虽然更虚弱了,可有了一份属于更大孩子的矜持和冷静。 “我是……妈妈呀……”卜绣文声音哽咽。 “啊!妈妈!您在哪里啊?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您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太想您了……”巨大的惊喜使孩子用尽全力地喊叫起来,然后传来喘息。 感觉得到,孩子的体质更差了。卜绣文热泪盈眶。 “早早,我没有回来啊,我是在……埃塞俄比亚,给你打电话的……我再有几个月就可以见到你了,你可一定要好好地坚持着,等妈妈回来啊……我给你带了好药,就能把你的病治好了……”卜绣文紧紧地抓着电话听筒,好像那是孩子瘦弱的小胳膊。 她的胸膛剧烈的起伏,泪水纵横。 魏晓日谴责自己动了恻隐之心。依卜绣文现在的身体状况,是极不直激动的。他做了一个坚决的手势,要卜绣文立即停止谈话。 “妈妈,您跟我说说埃塞俄比亚是什么样子的啊?我只知道它是在非洲……”夏早早在电话的那一边,请求着。她实在是渴望知道外面的世界。 “是……啊……埃塞俄比亚是在非洲……靠着红海……有沙漠,仙人掌……”卜绣文拼命在脑海中搜寻着,上中学时地理老师讲授过的关于这个遥远国家的知识。 “红海的海水是红的吗?” “啊……红海……水是什么颜色我们就不要去管它了……红海里有小鸭子在游泳……”卜绣文知道孩子是最喜欢鸭子的了。 “鸭子的羽毛是红的吗?” “当然……”卜绣文想说当然不是红的了。但她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遗憾也不愿留给孩子,她急转话头,用快活的语调说:“……小鸭子的羽毛当然是红的了。” “那太好了,妈妈!您从埃塞俄比亚回来的时候,请一定给我带回红颜色的鸭子羽毛啊……” 魏晓日作了一个不容商议的截断动作。 卜绣文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下电话。 “魏医生,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听到了女儿的声音。可是……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头更痛得不得了……”卜绣文脸肌僵硬,颜色非常难看。 “你安静一下。我来给你检查。”魏晓日淡淡地说。他不是不着急,但病人越是紧张,医生越是要冷静。 他给卜绣文听了心脏,查了血压。一直担忧的危险的情况,果真出现了。卜绣文的状态急转而下,高龄产妇最可怕的子痫,如同一只凶残的野兽,在不远处露出了犄角。 “怎么样?”卜绣文紧张地问。她也敏感地察觉到医生的异样。她不能出意外,在自己的身上有两条命。不,是三条命。 “还好。”魏医生依旧淡淡地说。 卜绣文懊丧地垂下眼睑说:“你不说实话。医生都说谎成性。什么时候问他病情,他早有一句话等在那里,就是——‘还好’。嗨!” “还好就是还好。”魏晓日也不多做解释,就告辞了。 “对卜绣文的病情,今天一定要严密观察。”魏晓日开了一些对症处理的苏,对薄护士叮嘱了一声,就匆匆地走了。 “哼!好像我们平日对卜绣文的病情,就没有严密观察似的!”薄护士一边忿忿不平地想着,一边还是手脚麻利地给卜绣文服了药。平心而论,她对夏早早一家还是蛮同情的,只是看不惯魏晓日如丧的焦急模样。 魏晓日急找钟先生。师母说,钟先生飞机出诊刚回来,这会儿却不知哪里去了。师母连打了几个电话,熟人们也不知他的去向。卜绣文的情况出现变异,这是有关血玲珑计划的大问题。他做不得主,病情又不容耽搁,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他开出了对症的药物。 天渐渐暗下来。卜绣文头痛如裹,恍惚觉得自己就要死去。 女儿的声音像涛声在耳边起伏不停。女儿的面容像花瓣一样在面前开放又合拢……她突然想到,要是自己突然死了,就再也见不到女儿…… 深夜,魏医生的对症药物开始起作用,卜绣文觉得好些了,挣扎着找到薄护士。 “薄护士,您的这件衣服很好看,别致又大方,把脸蛋儿衬托得红扑扑了。”她竭力讨好者,由于大脑迟钝,技术显出拙劣。 “哎呀,夫人,您这不是讥讽我吧?您见过多大的排场,哪里会把我这件衣眼看在眼里?再说,我们做护士的,一天包在白衣里。只有抽口衣领可以露出一点点花边。您哪里看得清呢!”薄护士很少受到表扬,很高兴地说。 卜绣文扶着太阳穴说:“一件衣服好不好,第一并不在款式质地,我看在颜色。颜色是最鲜艳夺目的要素。打个比方吧,男人们常说‘女色’,其实就是指的女人的颜色。你的这件衣服,虽然我没看到全貌,但这颜色足以使人赏心悦目……”一番话,累得她气喘吁吁。 不管这话是真是假。薄香萍听得很受用。这个高傲的女人,在向她表示讨好之意。 “看您说的,我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不过,再买衣服的时候,倒真要注意颜色了,也许还要请您参谋呢。”薄香萍谦虚地说。“卜绣文知道天下的女人没有不喜欢听恭维活的。尤其喜欢听比她强的女人的恭维活。她惨淡地说:“我哪里能给你参谋,今天还不知明天怎样呢。“ 薄香萍听她说得伤感,忙劝道:“钟先生为了您的病制订了详尽的方案,我虽不是知根知底,但依我想来,您的女儿该是有救的。” 卜绣文叹了一口长长的气说:“但愿这样吧。”为了博得薄护士对自己的全面好感,她把血玲珑的方案细致讲了讲。 她此时要征得薄护土的帮助,想让一个女人和你同心同德,最好的办法是和她共享一个秘密。 薄香萍以前也知道计划的一部分。此刻看清了血玲珑的全貌,不由得心惊肉跳。 她说:“我再给您查一下血压和心脏吧。” 卜绣文乖乖地躺下了。 平回检查完后,卜绣文总要习惯地问一句:“正常吗?” 今天她没问。 “想跟您商量个事,你得帮助我。”卜绣文疲倦地说。 “您说吧。”薄护士此刻心情复杂,对面前这个苦命的女人很是同情。 “您先说能不能帮我,我才能告诉您。要是您不肯帮我,那我还有什么说的意义呢?”纵是在病中,卜绣文也还是用商业谈判的技巧,欲擒故纵。 “这事若是太难,超出了我的力量,我就是想帮,也帮不得你。”薄护士不吃这一套,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难是一点也不难。您什么事也不必做,只要像平日一样陪着我就行了。”卜绣文依计而行。 薄护士的心被勾了起来,说:“既是这样,你说好了。我倒要听听是怎样一个忙?” 卜绣文说:“我想见见我的女儿。” 薄护士噎在那里。这要求不能说不合理。卜绣文的情形很不好,人在这种时候,极度想念自己的亲人。 “可是……”薄护土沉吟着,卜绣文的一切行踪都得由钟先生和魏医生定,她一个小小护士,除了执行医嘱,实在是没法超越这个权力的。 “……这个……”她继续沉吟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卜绣文在谈判桌上练出的察言观色的本领,已入化境,虽然此刻大脑眩晕,还是判断不爽。知道薄护士正在犹豫,心想一定不能让她把这扇门关了。一定要趁她心思未定的时刻,把自己的一只脚插进门缝,这样才有希望。 她在一张病脸上,极力布出和颜悦色,说:“我是在这里住院,并不是在这里坐监,您说是不是啊?” 待薄护士不得不点点头之后,她接着说:“所以我是一个自由的人。别说我只是想去看一看我的女儿,就是我一去不回来,医生也是没有办法的。对不对?” 薄护士点了点头。她知道这是实际情况,医院里有时会在病历上注明:“该病人自动出院”,就是指的病人自己决定不治了,扬长而去,医院的确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当然了,也不必负责任。 看到薄护士有些担忧的神情,卜绣文马上安定她说:“我当然不会那样了。”她困难地舔舔嘴唇,好像那里沾着药物的粉末。“但我实在是太想我的女儿了,要是不见她一面,我就六神无主,有一种世界末日的感觉……真的,我很怕。 求求您了,让我到她的病房去看一眼,只一眼,我什么都不会对她说,。也不会让她看见我……只要能看她一眼,我就死而无憾了……“ 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卜绣文铁青的脸颊下滑,把她的衣领都打湿了。“求求您了……”卜绣文扯着薄护士的白衣袖子,好像幼儿园里一个向阿姨要糖果的小朋友。 薄护土的自尊心,获得了充分满足。这个骄傲的女人,终于匍匐在自己的脚下。满足之后,女人天生的同情心很快占了上风,她开始真心想帮助这个哭泣的女人。再说啦,病人这样不安宁,与病情也是极不相宜的。心病还得心药医,也许带她看看女儿,心情稳定了,她的身体状况也就好转,魏医生用了那么多的药,未能解决的问题,倒叫自己给治好了,魏医生没准会夸自己呢! 这样想着,薄护土就说:“好了好了,夫人,快擦干了眼泪。您的身于这样重了,实在是禁不得折腾。今天我就斗胆做一回主,陪您回咱们的老医院,看着早早。不过,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动了胎气。” “好好。我什么都听您的。”卜绣文感激涕零。 二人缓缓地走出玲政居,坐上车,急驰而去。 卜绣文身孕已重。又是冬季了。干枯的树叶在瑟瑟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抖动声。 卜绣文身着羊绒大衣,显得十分臃肿。头上裹着厚厚的披肩,只露出两只大而黑的眼睛,激动地望着车窗外逝过的景色。 到了回春医院,血液病房熟识的护士。漠然地看了一眼卜绣文,全然认不出她了。只同薄香萍打则呼:“嘿?好久没看到你了,听说你在外边服侍一个特殊的病人,一定很轻松吧?做家庭护士是很占便宜的,活儿不累。人家还会很感谢,时常送你小东小西的,积少成多,也是一份收益。看来还是魏医生偏心你啊,以后再有这样的事,也要人家分摊才对。 薄香萍说:“少嚼舌。我才不是魏医生挑去的,是钟先生亲自点的。哎,求你一事,”薄护士用手一指,“这是夏早早的一个远方亲戚,刚从国外回来。马上又要到外地去。趁换乘飞机的间隙;来看看夏早早、我知道现在不是探视时间,还请你高抬贵手,通融一下。” 那护士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着客气。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看看那孩子干什么呢。”说着,走出护士岛。 卜绣文感到自己的心剧烈跳动。她想。就要看到自己心肝宝贝的孩子了,啊!这并不太难啊,自己以前怎么就没想到!不知孩子是题还是醒?当然是醒着最好了,她可以叫薄护士同孩子说话,自己躲在外面听……又一想,不不,还是睡着了好。不要打搅了孩子的梦,让她睡一个好觉吧…… 正想着,那护土走了回来说:“夏早早已经睡着了。这孩子近来的情形不稳定,你们就在一旁看看就是了,千万不要把她惊醒。” 卜绣文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薄护士说:“瞧你千嘱咐万叮咛的,好像我也成了外人。 你就放心好了!连我还信不过?“ 卜绣文和薄香萍在病房长长的甬道里,缓缓地走。 夜已经深了,各房的病人都已炼了灯睡下,肃穆的黑暗笼罩着病区,只有走廊里的夜灯凄清地亮着,像是一条生命的航道。 自打家中巨变,一是为了节省开支,另一方面也是为给孩子找个伴儿。夏践石让平早和一个住院多年,患白血病的少女,同住了一间病房、那个姑娘叫花鼓,此刻也睡得沉沉。 房门无声地推开了,走廊里的灯光像冰冻的桔子汁,淡淡地弥散开。把希薄的光环打在孩子们的脸上。 卜绣文站在门口,看到女儿蜷在雪白的被子里,纸片一样单薄。许久未见了。孩子靠输入别人的血,居然好像还长高了一点点。特别是她的五官。已渐渐长开,由很紧凑的娃娃脸,变成清秀的瓜子脸。有了少女娇美的轮廓。只是她更加苍白了,嘴唇几乎毫无血色,雪花石膏一样,紧紧地闭合著。 卜绣文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想触摸孩子光滑的额头和柔软的头发,她还想吻吻她的嘴唇,用自身的温度温暖她的梦乡…… 卜绣文刚想俯下身,薄护士拉了她一把,响怪地说:“不要吵醒了孩子。” 卜绣文伸在半空的手,就乖乖地缩回了。 “让我把她的手放回被子里吧。”卜绣文可怜巴巴地哀求着。 夏早早的一只胳膊露在被子外面,蜡一样。 薄护土心想,这样呆下去,不定卜绣文还会提出什么要求,就说:“那你就放吧。只是我们马上要走了。” 卜绣文如遇大赦,赶紧扑上前去,轻轻地轻轻地把孩子的手托起来。一丝一丝地往被子里移动,仿佛一件玉雕。 夏早早微微动了一下。 薄护主转身走了。 卜绣文倒退着挪出了门,眼睛痛得要滴出血来。 刚一出门,卜绣文就倚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面色如纸。 “你怎么了?”薄护士吃了一惊。 “我……还好……我们回去吧……谢谢您……”卜绣文挣扎着说。 薄护士不敢怠慢,架着卜绣文就往外走。 “唷!夏早早的这位远方亲戚这是怎么了?我看孩子的病一时半会倒还没有什么,只是亲戚本人的病倒要好好看看了。”值班护士说。 “这我自会料理的。今天的事可别跟别人说啊,要不以后有了好事,我也不想着你了。”薄护土叮嘱道。“ “放心吧。”值班护土应遵。目送着薄香萍和那个奇怪的女人走出大门,护上想起又该巡视病房了。 她蹑手蹑脚地挨个病房查看着。 第十九章 回春医院血液病房。 “花鼓姐,你昨夜睡得好吗?”早上,趴在被窝里的夏早早,下巴颏枕在白色布枕上,悄声问。 花鼓原是个乡下姑娘,到城里后干过许多活,最后落脚在一家做保姆,干得很尽心。主人家允诺她,再过几年,待自家的孩子送了幼儿园,资助花鼓上个夜校学电脑培训什么的。前程光明.花鼓干得更卖力了,却没想到得了重病。主人家有钱,还挺仁义的,知道她父母困难,就把医药费都包了下来,送她进了医院。没想到这一住,就是几年。幸好主人资产丰厚,保花鼓衣食无忧。花鼓久病成医,为自己成为医院最古老的病人而洋洋自得,打发寂寞时光的方法,就是探索一切他人的病情。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通过自己的分析,如同石膏能把断了的骨头接上,她能把任何人的病情,整得一清二楚。她最近从别的病区转来。 “自打进了医院,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人都说医院是养人的地方,我看哪,是害人的地方。轻病能养重,重病能养死。太吵了,哼,我在主人家,有一个十平方的仆人间。仆人间和狗窝挨在一块,错了错了,那不叫狗窝,叫宠物房……虽说背阴,可宽敞安静,气派着呢……”花鼓撅着厚嘴唇说。 夏早早叹了口气,她几乎不敢想自己在家中的日子是什么样的了。她没心思听花鼓的豪华仆人间。 自己家原来也是有仆人的,但随着妈妈到国外给自己找药,爸爸就把仆人辞退了。为了给自己治病,家中再也在不起仆人了。她现在关心的只是一件事。问道:“半夜的时候,花鼓,你看见什么没有?”她小心翼翼,主要是拿不准自己是想得到肯定还是否定的答案。 “在这儿,除了板着脸的医生护士,你还能看见谁?除了活人,大概就是鬼了。”花鼓龇牙咧嘴地做了一个怪脸。 夏早早反倒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说:“原来是鬼。” 花鼓一下子来了兴致,蹦起来说:“你真的看见鬼了?在哪里?什么样?个高吗?怎么不叫醒我,让我也开开眼?”住院的日子很单调,巴不得来点刺激。 夏早早说:“哪有什么鬼啊,昨天半夜里我见到了薄护土。” “薄护士,哪一个?我怎么不认识?”花鼓奇怪。 “她原是这个病区的护土,跟我挺好的。你没来以前很久,忽然就不见了。”早早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说。 “噢,就是昨晚上那个穿护上衣服的人啊?我说她看起来熟门熟路的,可我怎么没见过她呢?原来她是老资格,比我熟得多了。”花鼓大大咧咧地说。 早早打了一个激灵,险些从病床上翻下。她摸着胸口说:“你说的是值班护土吧?她夜里是来了好几次。” 花鼓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早早,你也太小看人了。我就算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生人熟人还是分得清的。昨天那个护士不是还领来了一个大肚子女人吗?不是还摸了你的手吗?” 夏早早一下僵成一团,缩进被子里。医院的被子有一种腐朽的气味,她赶紧又把头伸出来。 从昨晚到现在,她问了一千次一万次自己:那是真的吗? 她清清楚楚看到了薄护土,还有那个长得那么像妈妈的女人。她之所以说她只是长得像妈妈,而不说她就是妈妈——是因为她比妈妈胖多了。不不,也不能说是胖,她的脸一点也不胖,下巴尖尖的。但是她的身体很厚,肚子凸起,那大概就是肿吧。那是妈妈么?妈妈从来没有过这个样子。 妈妈不是在埃塞俄比亚的红海岸上看鸭子么?怎么会在这个漆黑冰冷的夜里,突然这么狼狈地出现了呢? 无数疑团缠绕在夏早早小小的脑瓜里,从半夜到现在,她的头都要炸了。 最好的解释当然就是——那是一场梦。她因为太想妈妈了,就开始做梦。而且是囹梦,妈妈变成了从来没见过的怪样子。 她几乎已经说服自己接受这个解释了。但是花鼓的一番话,把她的解释击得粉碎。 天下是没有两个人做一模一样的噩梦的! 还有那气味!当那个女人把她的胳膊放到波里的时候,早早清晰地闻到了独属于妈妈的气味。那是在一万种味道里她都不会搞错的啊! 夏早早失神的大眼睛,困惑地盯着床前的地板。昨天那个女人就是站在这里的……她此刻很想变成一只凶猛的狼犬,贴着地皮闻一闻,还有没有妈妈的气味? “喂!你为什么还不穿衣服啊?”花鼓叫她。 夏早早像个木偶似地套着衣服。 怎么办呢? 她转过身子,一字一顿地问花鼓:“你——真——的——看到了——两个——女人?” 花鼓忿忿地说:“我为什么要骗你?有什么好处?我不是从来不骗人,但要有好处才骗。你说,我什么要骗你?不信我们可以去问昨晚上值班的护土。” 夏早早缓缓地摇了摇头。住院使她少年老成,从昨晚来人鬼鬼祟祟的样子,她就知道护土不会告诉她实话的。 “她们是谁?”花鼓问。 早早知道她一定得回答这个问题。 她也不知道她们是谁。也许可以问爸爸。但是,爸爸一直对她说,妈妈是到埃塞俄比亚了。如果妈妈其实没去,这就是爸爸和妈妈一齐策划的一个骗局。她又能从爸爸嘴里得到什么满意的答复呢? 花鼓说得对,骗人是要有好处的。 爸爸妈妈为什么要骗人?当然肯定是好意,自打她病了以后,才知道,好意经常是以谎话的样子出现。这种时候,被骗的人,也得有好意。你的好意,就是别拆穿这些谎话。一切都是从病引起的,她对于自己的病,知道得已经够多的了。她不想让爸爸为了欺骗她,再编一个谎话出来,爸爸是个老实人,编谎对他是折磨。 那么,夏早早在医院里,还有什么人,可以帮助她搞清这个为什么? 只有一个人了。这个人就是…… 想到这里,夏早早说:“花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花鼓像被人在屁股上戳了一针,跳起来。 “告诉你,那个大肚子的女人是我的妈妈。”夏早早下了很大的决心,说。 花鼓重重地坐在床上,一点也不吃惊地说:“嗨!这算什么秘密哇?我一猜就是这样。” 夏早早生起气来,说:“你凭什么这样猜?” 花政说:“凭她摸你时的暖和劲啊。只有妈妈才会这样摸人。” 夏早早默不作声。这话说到她的心坎里了。 花鼓沉不住气了,说:“干嘛我一说是你妈妈,你就不高兴啊?” 夏早早说:“我没不高兴。只是纳闷。因为我妈妈告诉过我,说她现在在非洲。”花鼓说:“非洲具体在哪儿?离广州远吗?我们村有不少人在广州打工。要是离得不远,我可以托人带信,让他们帮着打听打听你妈的事。” 夏早早说:“谢谢你了。一句两句的,我也说不清。’”花鼓说:“不是说不清,是你自己也弄不明白吧?“夏早早只好招来:“算你猜对了。我也说不明白非洲到底在哪,反正离广州远着呢! 花鼓便很宽宏大量地说:“咱就不管它到底在哪儿了,知道远就行了。你妈骗了你?你生气?嗨! 这有什么?大人们微的谎多了。” 夏早早说:“她为什么要这样呢?我多想她!” 花鼓很老到地说:“依我走南闯北的经验,当妈的一般是不会坑孩子的。你妈说谎,一定有缘由。 你好好想想,是什么缘由,逼得你妈必得对你撒谎?” 夏早早说:“我哪里知道?我从来没看见她大肚子的样。我都觉得她不是我妈了。” 花鼓很有见识地说:“没准就是因为她不愿让你看见她的大肚子。怕你以为他们有了新的宝宝,就不疼爱你了。” 夏早早着急地说:“我怎么会那样想?那他们可猜错了。 我总想我要是有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该多好!小妹妹最好!我活着的时候,可以和她玩。万一要是我不在了,我爸爸妈妈也不会太伤心,因为他们还有小妹妹呢!我得告诉他们我的心里话。 花鼓说:“这好办。等你爸爸来看你的时候,你就对他说好了。” 早早说:“我得亲口对我妈妈说。 花鼓说:“哪也得通过你爸爸才找得到你妈妈啊。” 早早沉思道:“我爸爸此刻肯定是跟找妈一伙的,我问他,他恐怕不会跟我说实话。” 花鼓说:“那倒是。他们合伙来骗你,那还不把你骗得一愣一愣的。” 早早说:“我得靠自己了。” 花鼓很义气地说:“还有我。咱们是好哥们!” 早早思忖着说:“我看哪,我妈妈是住在一个医院里。” 花鼓说:“你能肯定?” 早早说:“你想啊,是谁领她来的?是薄护土。她必是和薄护士在一起的。护士能呆在哪儿?只能是医院。” 花鼓说:“这么说来,只要能找到薄护土,就能找到你妈妈了?” 早早说:“我想是这样的啊。” 花鼓说:“那好办。我来帮着你找薄护土。” 早早说:“你怎样找?你都没见过她,更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问这医院的医生护土,你想都不要想。他们最不乐意病人知道他们家在哪儿了,根本不会告诉你的。” 花鼓说:“别把他们说得那么厉害。你看我的,我保险能让他们把薄护土的下落说出来。” 早早不相信:“吹牛。” 花鼓说:“不信你看。” 早早就快快地穿衣服。吃饭吃药都分外地乖,不时朝着花鼓眨眨眼睛。花鼓只当看不见,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好不容易热到了查完房,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花鼓说。“跟我走吧。‘早早说:“到哪里去?医院是不准随便出大门的。” 花鼓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做工的时候,把这座城的每一个特角旮旯都走遍了,没有哪个地方不知道的。到了哪儿,都能像条老狗似地找到回家的路。当然了,现在是回医院的路了。” 早早说:“咱们穿着医院的衣服,也出不去门啊。” 花鼓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就不能换身衣服?” 早早说:“我住院都住傻了。那咱们大白天的换了衣服,护主要问起来,怎么说?” 花鼓说:“我也没说现在就到医院外面去问。我只是说,那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难不住咱们。” 早早说:“我真是佩服你了。可你还没把薄护土在哪儿打听清楚呢。” 花鼓说:“你跟我来吧。” 天气很冷,院子里没什么人。两个身穿病号服披着大衣的孩子,互相偎依着走路,石板甬道发出细碎的声响。到了一家卖食品杂货的小店。因为是医院内部开的,只为病人解决一点急需,除了卫生纸就是瓶装的罐头,货色很少,此刻更是一名顾客也没有,老板娘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发呆。 “你要买什么?”早早奇怪。 “什么也不买。我要用用她这里的公用电话。”花鼓小声说。 “嗨,就这事啊,还用在这样冷的天里,跑这么远的路?就在我们病区走廊尽头就有电话间的啊。” 早早叫屈。 “嘿,你不知道,就是为躲开我们病区啊。现在,你去缠住老板娘,我在这里打电话。注意一定不要让老板娘听到我说了什么呀。”花鼓叮咛道。 “我们反正不认识她,她听到了又怎么样呢?”早早问,她其实是想不出自己如何才能缠住老板娘,索性对整个计划置疑。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谁跟谁连着呢。还是小心点的好。”花鼓很有经验地说。 “可是我不会缠人……”早早只好摊牌。 “这没什么难的,你就不断地让她给你拿东西就是了。带着钱吗?”花鼓考虑得很周到。 “带着呢。” “好,那咱们就分头开始吧。”花鼓说着,一挑小店的门帘,走了进去。露出那种圆脸姑娘很容易做出来的憨厚笑容说:“大姨,打个电话。”然后开始拨号码。 早早不敢迟疑,也快步跟了进去,结结巴巴地对老板娘说:“阿姨,我想买……买个发卡……”指了指柜台最下层。 老板娘就弓下身子,困难地翻找。 花鼓清清嗓子,用一种早早觉得陌生的口吻说:“侬是回春医院血液科哇?” 那边大约答了是。花鼓接着说:“阿拉要找表姐薄香萍听电话,烦依找找来,谢谢啦。” 早早听得好笑,不由得把头扭过来,花鼓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老板娘这边也不乐意了,说:“我说小姑娘啊,我好不容易把你指的这个发卡拿出来了,你到底是要不要,总得说句话啊。” 吓得早早急忙回头,一连声地说:“我要。我要。我还得要别的呢。” “还要什么?”老板娘和气了一些。 “还要……香烟……”早早慌不择路,看到柜台里有香烟,就乱说起来。 “哎,小小的孩子就吸烟可是不好。”老板娘不给她拿。 “啊……不是我抽……”早早不擅说谎,脸浮起极淡的红晕。 “医院里谁抽也不好。”老板娘不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 “那您这里干嘛还卖烟呢?”早早的反应毕竟不慢。 这边打着嘴仗,那边进行得热火朝天。 “侬是说阿拉表姐不在了?到哪里去啦?侬这样远地从上海来一趟,找她白相。不在,阿拉急煞……”花鼓带出哭音。 “噢……没有走远,找得到……叫玲珑居?好蹊跷的名字。阿拉记住了……好的好的,从医院向南,拐弯……再向东……谢谢……阿拉带得老城隍庙的奶油豆,过天让表姐带给依,尝尝……”花鼓如释重负地放下听简,回头一看早早,只见早早两手抱着鱼罐头、牙刷牙膏一大棒,险些搂不住。 “我的天,你又不打算在医院里开旅馆,要这么多东西干什么?”花鼓大叫。 早早不由分说,把东西堆到花鼓的肘弯,出了小店,说:“你不是要我掩护你吗?不买东西,怎么能分散老板娘的注意力?” 花鼓说:“吓!幸亏我嘴快,要是换一个笨嘴拙舌的,半天说下来,你还不得把这个小小店连锅端了?” 早早吐吐舌头说:“想不到你上海话学得这样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