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可乐。” 小姐听了刚要转身,匡宗元说:“别慌。我的要求有点复杂。可乐要加热,内煮一颗九炙的话梅,记住,只一颗。还要加上嫩姜三片。千万不要老姜,太辣。也不可放得太多,三片正好。” 小姐柳眉微聚,点点头,刚要走动,匡宗元说:“请你复述一遍。” 小姐说:“加热的矿泉水一杯。加热的可乐一杯,内煮九炙话梅一颗,嫩姜三片。不要老姜。” 匡宗元侧侧下巴,表示认可。小姐轻吐一口气,急着去操办。 卜绣文打起精神和匡宗元对话。说:“看你喝的这复杂劲,好像一道中药汤。” 匡宗元说:“我这是洋为中用。经过改良加工的中式可乐,别有一番风味。你可以尝尝,也许会爱上。” 卜绣文说:“这是你自己发明的?还是跟人学的?” 匡宗元说:“跟人学的。” 卜绣文说:“谁这么有创意?” 匡宗元说:“我老婆。” 卜绣文说:“噢,你有一个好老婆。” 匡宗元说:“乡下黄脸婆。我是糟糖之妻不下堂。” 卜绣文说:“看不出啊,匡总还这样具有传统美德。” 匡宗元说:“你好好看看,我的美德还多着呢!” 卜绣文说:“咱们相识这么长时间,我还没听你说过自己的家世呢。” 匡宗元说:“想听吗?我讲给你听。” 卜绣文暗骂自己昏了头,应对无方。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以她现在的心境,恨不能找一间地穴隐身,哪有兴趣听谁痛说家史。但财神爷得罪不起,便说:“我想你的身世一定很富有传奇性,相当于一部电视连续剧。今天时间有限,我们以后找个从容的机会,听你从头说起。” 一个婉拒。匡宗元很扫兴,但又没辙,顿了半晌,说:“我是个乡下人……” 卜绣文说:“我看你从里到外,刷洗得没有一点黄土味了。” 匡宗元说:“我以前不好意思告诉人家我是个农民的儿子。觉得那是先天不足的家丑。现在不啦,农民的儿子,更说明我非凡。和我今天做到一样位置的,有很多人。他们的基础是什么?就像一座山,高,谁都能看得着。但是,它是从什么基础上升起来的?有的人从零开始,有的人从那海拔五千米开始,我呢?我是从吐鲁番开始的,完全一个负数……” 对于贫寒出身的生意人,一谈到他们的奋斗史,那就像点燃了鸦片,醺醺然没完没了。 卜绣文正不知如何截断话头,小姐把热的水和可乐送上来,她赶紧端起杯来说:“好,匡总,那就为您从负数升到八千米而干杯吧!” 这种提议和这杯水,是不能不干的。匡宗元一饮而尽。 抹抹嘴边褐色的汁液,刚要重开话匣,卜绣文说:“匡总,您今天点的什么菜啊?” 匡宗元说:“我按你的口味所点。” 卜绣文说:“咦?你可知我爱吃什么?” 匡宗元说:“这东西又清淡又松软又甜……又是你平日难得吃到的。” 卜绣文本来想好了要对匡宗元不卑不亢,尽快应付完事走人,也许是腹中胎儿作祟,她竟出奇地饿起来,听到淡、软、甜这些字眼,唾液的分泌开始旺盛。 匡宗元是何等人精,马上注意到这一变化,对小姐吩咐:“上热菜。” 菜上来了。先闻到一股木头发酵的味道,好像冬天的森林。待细细地看那道菜,一粒粒椭圆形的石子状物,表面好似很坚硬,但有着网状的致密花纹,闪着沥青一般油亮的色泽。 “这是什么?”卜绣文虽说美味佳肴领略无数,但这种古怪的东西,还是初次看到。 “猜猜看。是我特意不让小姐报菜名的。”匡宗元很得意。 “可以尝尝吗?”卜绣文不相信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食物。 “当然可以。”匡宗元显得很大度。 这小水雷似的玩艺一入口,先是有些发霉的味道,然后就变成浓郁的芳香,软滑无比。在表面的漆黑色之下,咬开的剖面成为浅褐色,有着年轮一般的纹路。 依着卜绣文的爱好,她不喜欢霉味的食物,但是此次怪了,她被这种奇异的味道所吸引,竟连吃了好几筷子。“好吃好吃。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你真把我考住了。”半真半假地认输,既饱了口福,也让匡宗元心理上得到满足。 匡宗元果然高兴,说:“告诉你吧,这是法国空运来的鲜松露,也就是蘑菇的一种。它可不是长在树根附近,而是埋在地底下。要想找到它,得靠训练有素的猪,用鼻子拱出来。 空运的时候,要和鸡蛋储存在一起,这样才能保持住风味。 法国人称这玩艺叫——黑钻石。“卜绣文心想,看不出这个家伙,飞快地雅起来,居然也会点法国料理了。支撑他的是一只独角兽——钱。 医宗元说:“你怎么不说话了?我点的菜是否合意?” 卜绣文说:“合意。你这蘑菇带有蜡烛吹熄后的浊鼻篝火味,还混合著一种轻度腐烂的桃子的味道,吃到最后,又蒸发出甲虫的味道……真够奇怪的了。要不是亲口品尝,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如此怪异的味道。” 医宗元笑道:“难得你把这玩艺的味道,说得这么到家。 我吃过多次了,只是喜欢,却形容不出,真是亏了。要知道,得成打的法郎,加上人民币,才把这种味道输送到嘴里。不容易啊。“ 卜绣文笑笑,不接茬。 匡宗元话锋一转:“你觉得咱俩的合作,合意吗?” 卜绣文说:“合意。” 匡宗元说:“今日约见卜总,就是想进一步地合作,你投入更大的资金,我们就会有更大的收益。看你的决心了。” 卜绣文说:“我没有钱了。能投入的都投进去了。” 匡宗元说:“女人总是会有私房钱的。” 卜绣文说:“连这种钱你也惦记着啊?” 医宗元说:“你说错了。不是我惦记着,是我给你指出一条生财的路。不是我求着你,应该是你来看我的事。我是觉得和你合作的不错,给你一个机会。说来,也是我这个人怪,那么多人抢着请我吃饭,把钱送到我手里,我不愿招惹。你却要我求着。你说,我图的是什么呢?” 卜绣文说:“我也正纳闷啊。” 匡宗元不语,看着卜绣文。他近来自觉有一个惊人的重大发现,什么女人最性感呢?就是高贵的女人。因为高贵,就让人摸不着头脑,这就有了点意思。假如把匡宗元征服过的女人列一个花名册,在“高贵女人”这一栏的记录上,基本上是零。匡宗元要有一个零的突破,不然他就对自己大不满,觉得对不起父老乡亲。 不知是加了话梅和姜片的可口可乐,是否发生了神奇的化学变化,总之,匡宗元今日格外兴奋。他说:“绣文,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我图的是你这个人。我现在有一个巨大的商机,给了谁,就等于是把黄金送给谁。” 卜绣文心想:糟糕!这个流氓,把商机和色胆搀和在一道了。对这杯怪味鸡尾酒,是饮还是泼?看来,他说的财富不是假话,但邪恶也很明显。要是平时,卜绣文肯定守身如玉地拒绝了这明显的挑逗,但是今天,在医院的那场谈话,摧毁了她封闭已久的城堡。那只膀胱开始流淌了。 你是什么人?你早就没有资格奢谈贞节! “你要做什么?”卜绣文明知故问。 匡宗元说:“我要做的是什么,绣文你不知道吗?” 卜绣文什么都知道。但她今日乱了方寸。她什么也都不知道了。那些法国松露里也许有迷魂药的成分?或者说,她知道,但她要装作不知道。知道了,太痛苦,什么都不知道,就有一种迷幻的麻木。 这顿饭,卜绣文吃的很多,吃相狼亢,一如饥肠辘辘的农妇。午餐过后,卜绣文同匡宗元开了一间饭店的房间。当饭店的房门在身后刚一掩上,卜绣文就迫不及待地扑向了匡宗元。没有前奏,没有爱抚,没有任何游戏,卜绣文如狼似虎,一把剥去医宗元的衣服,把老道的匡宗元吓得不轻。当然,他不是真的害怕,只是惊叹自己的女搭档淑女的外壳之下,竟是这样放浪形骸的香艳肉体。 不过,很快这个情场老手就发现,除了疯狂,这个女人在性事上很简单,简直是个雏儿。她狂野的索要的,只是一样东西,就是——猛烈反复的撞击。她的呻吟,她的起伏,她的嚎叫,她的奋勇迎合……都是围绕着“力度”这一项回旋。 她好比一个深臼,他好比一根铁杵。臼毫无廉耻地要求杵,撞击再憧击……对于这样的要求,杵在开始的时候,无疑大喜过望。他原本以为她是一个性冷的女人,把这样一个女人燃烧起来,虽然很费功夫。但对老手来说,就像遇到了一块死木疙瘩,找准它的纹路,劈将进去,才是老斧头的英雄气概。所以,匡宗元起初以为是自己精诚所至,道行深厚,很有几分得意。但很快,他就发现大事不好。男人是最怕女人不要的。他要千方百计地刺激女人要。但女人一旦要起来,他又是最怕女人还要的。这个卜绣文,你还没要,她就发了疯似地要。要完了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匡宗元很快就发现,在这件事上,女人的潜能要比男人深厚若干倍。 杵很快就山穷水尽,臼才方兴未艾……匡宗元的身子,被酒色淘得差不多了,虽说凭着西洋参印度神油之类,勉力支撑,在这种肆虐的攻势之下,很快也就如牵拉过度的松紧带一般,失却了弹性。 “还要!”卜绣文血红了眼睛,虎视眈眈地说。她精心修整的发型,被淋漓的汗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再也保持不了优雅的造型。披散的发丝如同画皮中的妖女,遮挡了半张苦睑。“不成不成了……你厉害……甘拜下风……等我买到伟哥,再一醉方休……”匡宗元急急收兵。在他的冶游史中,从来还没有这般记录。但他不恋战,不行就是不行,休养生息后再卷土重来,来日方长吗!留着家伙在,还怕没乐子?! 卜绣文鬼魂一般回到家中,双腿酸软,腰骶之下,行尸走肉。她梦魇般漂浮着自己的双脚,面对镜中那个眼眶虚肿很琐丑陋的女人,解嘲地想,就算是做了一回妓女吧。最昂贵的妓女。这一番云雨,联络了和医宗元的情感,换来的代价,是要以多少万计算的。 对着自己的灵魂,她解释了自己方才的举措。然后,就比较他心安理得了。她怅然地看看闹钟,惊奇地发觉:肚子里的孩子的生父——她的丈夫——夏践石就要回来了。 卜绣文感到腹中的胎儿一阵不安的躁动……是啊,她受到了猛烈的撞击,佛头著粪,肯定闻到了不属于自己的父亲母亲的邪恶味道,她怎能不拼命抗议呢! 卜绣文残酷地冷笑了一下。对谁呢?对自己。对腹中的胎儿。对着那胎儿的父亲。 卜绣文这才发现,原以为靠着肉体的沉沦,可以麻木自己的神经,但其实,它在忙乱的运动之后,是更清醒和痛楚了。她所面临的困境,非但没有解除,更复杂龌龊了。若是说以前她还是被迫地欺瞒了夏践石的话,如今,她是否打算设下一个圈套,让夏践石永远不知真情? 她无力地瘫在沙发上,猛力敲着自己的头颅,好像那是一个踩扁的易拉罐。她的手下意识地沿着身躯向下移动,最后停止到了腹部。小腹部。她知道那里成长着一个胚胎,在今天致命的谈话之前,她对自己的这一部分躯体,是饱含期待和怜爱的。那里生长着希望,建设着新的生命结构。现在,它成了废墟。 卜绣文的手突然停住了。她感受到了指端下有轻轻的跳动,好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呼吸。她吓了一跳,手指不由得抖动起来。她生过孩子,知道在这样早的时期,那个胚胎的活动,母体是感受不到的。那么,此刻的这个胎儿,是否知道了她的生命遭受到了极大的风险?卜绣文悟到,正是因为刚才激烈的性事,使胚胎受了袭扰。那个小人,用尽她微薄的气力,狂怒地抗议了。卜绣文直到这时,才恍然明白自己险恶的用心。 她戳破了自己挂起的帏帐——她知道要保全一个健康的胎儿,尤其是这种富有特殊使命的胎儿,是要静谧安宁祥和平稳的。她大行房率,同另外的男人,如此肆无忌惮。他明明知道这禁忌,却迫不及待地这样做了。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混乱,很肮脏。方寸之地层聚着多个人的信息。她自己的血液,夏践石的骨肉,匡宗元的体液…… 那是一个恶棍。纵使是纯粹的商业利用。她也不至于如此下作。她卑鄙地把这个男人当作工具。她和他的交欢,不是出于欲望,而是杀机。在潜意识里,她已决定谋杀这个夏践石的孩子了。她狡猾地借用匡宗元,首先判了这个胎儿的死刑。她是希望自己流产的,在一种自己不负责任的情况下,让那个胎儿自动脱落。假借他人之手,让一颗立足未稳的青苹果,摔碎在地上。这就是自己的动机。 当她想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蕴含的意义之后,她为自己的卑鄙颤栗不已。但因此,她也就坦然了。 她双手合十,仰望上天。她不是佛教徒,也不信那些有名有姓的神。但她为自己创立了一*神,每当她陷入极大的恐惧之中的时候,她祈祷这尊神,期待着神理解她的苦心,原谅她的暴行,不要把更大的灾难降临在她的头上。 这样默默地拆待了一阵之后,她的心灵渐渐平息了。她觉得自己是问心无愧的。为了拯救自己的女儿,她只能再次铤而走险。她的一切,并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一个如一瓣露珠样清澈的稚嫩生命。她无罪。没有人能谴责她。当一个女人不知道软弱为何物的时候,勇气就会助地完成非凡的创举。是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事情,是一成不变的。她既然能够创造出一个生命,她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呢! 现如今,怎样对待腹中胎儿?问题的实质,就是如何对待夏践石。这个孩子,是夏践石的骨肉。在确切得知夏早早不是夏践石的后代之后,这个孩子就是夏践石惟一的血脉了。告诉夏践石,夏践石会怎样想?对于多少年前的旧案,他执何态度?会不会恼羞成怒? 卜绣文不知道。她无法想象夏践石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那张平静的学者的面孔,会浮现怎样的表情。她从未觉得自己同床共枕多年的人,竟是如此陌生。 不管反应如何剧烈惨痛,她得如实告知他。如果说,夏早早究竟是谁的儿女,卜绣文还可以说是自己的隐私的话,腹中这一胎儿的去留,夏践石是有决定权的。 在这个问题的处理上,卜绣文和夏践石,成了仇家。卜绣文是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而奋斗,夏践石也要为了自己的亲生孩子而奋斗。 何去何从,定有一搏。 把这一切都理清楚之后,卜绣文站起身来,给夏践石打了一个电话。 “践石,你此刻在哪里?我想立即见到你。” 夏践石说:“我在办公室收拾东西,马上就回家。别着急。” 卜绣文说:“你不要回家了。就等在办公室好了,我马上就去。” 夏践石说:“怎么,你是不是直接要到机场去?你身子不像往常,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你自己,事业上的活动,能减就减些。没了你,也就没了早早,也就没了我……” 卜绣文打断了夏践石的咦叨,说:“我这就出发。你等着。”说完,不给夏践石喘息的机会,放下了电话。 她不能在自己的家里同丈夫谈这个可怕的话题。换一个环境吧。如果谈崩了,也好有个缓冲。无论是丈夫留在办公室,还是自己找个饭店过夜,都比两个人呆在自己的家里,却如路人一般冷漠要好。 夏践石围着围巾,坐在办公桌后面,一头雾水。见卜绣文风尘仆仆地赶来,忙说:“你坐沙发上,歇口气。我这就给你彻茶。” 卜绣文说:“我不坐沙发。我就坐在你对面。这样正好。 菜也不必彻了,我喝不下去。“其实,她担心的是,夏践石听完她的话以后,会不会把热茶泼到她的脸上呢?不管结局如何,她还要苦斗下去,她不能脸上带伤。 夏践石惊诧莫名。妻子表情怪异,端来一把椅子,坐在桌子对面,形成楚河汉界的局面,好像谈判双方。结婚十几年来,摆成这到形式,这是第一次。 他说:“老婆,你又搞什么鬼?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这种把戏,小年轻玩的啦!”他不是一个擅长开玩笑的人,此刻这样打趣,是为了让气氛和缓些。 卜绣文嘴角抽动了一下,勉强算是笑的回应。她明白夏践石的好心。她决定不顾一切,倾巢出动。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她说:“践石,我想告诉你的事,对你来说,很意外。打击很大。本来,我是想瞒你一辈子的。可是事关早早,我必得说实话。” 更践石双手交叉,紧抱在胸前,这是一种拒绝接受对方所传信息的典型姿态。他害怕了。 卜绣文值得这涵义,但她一定要说下去,而且要快快地说下去,她的毅力也是有限的。 “践石,早早不是你的孩子。她到底是谁的孩子,我也不知道。这不是我对你不忠,实在是灾难来的太突然。关于这件往事,这么多年,我只想完全忘掉它,详情,我以后跟你说。可是,这次早早一病,医生建议我们再生一个和早早同父同母的孩子,现在化验结果出来了,我腹中的孩子和早早的基因不符。这胎儿何去何从,我们俩得从长计议……” 卜绣文一口气说完了。她变得很平静,好像风暴之后的海洋,再无一丝气力掀起涟漪。夏践石一声不吭。很久很久。 叫人疑心他是否睡着了。 “你是说早早不是我们的孩子?”夏践石的声音有一种不真实的梦幻音调。 “是。她是我的孩子,但不是你的孩子。”卜绣文冷酷地说。 “这一怎一么一可一能一呢?!”夏践石咬牙切齿地说。 “她不是我的孩子,她是谁的孩子?她从一懂事就叫我爸爸,难道她还在这个世界上管别的男人叫过爸爸吗?!绣文,你志不忠,你说不说,那是你的事。但我是早早的爸爸,这是千真万确的啊!”夏践石涕泪交集。卜绣文猛地站起来,伸出哆嗦的双臂,把这个男人拥在自己的怀里。“践石,早早是你的!是你的!” “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夏践石目光如炬,问。 “是。这一个,千真万确。”卜绣文哽咽,不单是因为愧悔,她感到腹中剧痛。 “要是……把她生下来呢?”夏践石问。 “那……来不及啊……早早就没命了……”卜绣文强忍着痛说。 “……我都要……都想要啊……”夏践石嚎叫。 卜绣文没有答话。她痛得弯下腰去,一股鲜红的血液顺着袜子,洇红了脚面,很快充满了整个鞋子。 “践石,我对不起你,没有选择了……”卜绣文软软地滑在了地上。 卜绣文给魏晓日医生打电话,说明了她和夏践石的决定。 第十二章 魏晓日百无聊赖。病历懒得写,病史记不住,治疗计划也下得毫无创意,进入一种抑郁萎靡的状态。他真怕自己哪一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医学是一门残酷的学问,残酷到自己无以为继,只好对几十年寒窗苦读积累下的知识,说声“拜拜”,落荒而走。 他想让心事自生自灭,但是,他做不到。 也许,他真正想逃脱的,是他的处境。导师将“血玲珑”的计划委托给他。“血玲珑”执行之初,就遭遇到了巨大顿挫。卜绣文已流产,他们夫妇决定再度怀孕。夏早早的生父究竟是谁…… 太想找什么人聊聊。电话本翻得如同洗扑克牌,几遭撂下来,也选不定和谁谈合适。 医院的同事吗?太近了。大学的同学吗?太远了。几个与自己关系不错的长者?可惜目前在此地的,都是女的。魏晓日不想再和女人谈话了,很想听听几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男人的意见。可是,男人们都在忙。不是在天上飞,就是在地上跑,偶尔找到一个,那人倒是很关切,忙问:“晓日,到底出了什么大事?闹得你这么心神不定的?先告诉我一声,我去完局长家,就去找你!” 魏晓日去意阑珊了。说:“没什么事。不必了。以后再说吧。” 他在电话本上看到了一个名字——梁秉俊。他一时没想起这个人是谁?要知道,被他记载到本子上的号码,应该是个熟人。他会接到很多名片,通常他都随手扔掉,只有极少的人名,有幸进入他的本子。名片是靠不住的,本子才是亲密关系的证据。 熟人而想不起来,看来自己是病了? 他就赌气,反复想。总算想起来,那个古生物学家。 他就给梁秉俊打电话,为了自己的这一番冥思苦想。基本没寄希望。古生物学家常在野外。巧。他在。 “您可能记不得我是谁了。我叫魏晓日,是回春医院的医生……”魏晓日的声音不很确定,毕竟,太冒昧了。 “记得。当然记得。”梁秉俊很热情很肯定地回答。然后,他沉默。并不问,只是平稳呼吸着,等待着。 魏晓日感到安心。他说:“我很想和你聊聊。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大事……” 对方就笑了,说:“干嘛非得有大事?欢迎你。只是,我在做一个实验,走不开,你得到我的实验室来。” 实验室很大,博古架样的设施上,摆放着一些排球、垒球般大小的石块。一只电锅子样的容器中,装有粘液样的物质,一只机械手,执一玻璃律,不停地搅拌着。轻微的摩擦锅底的声音,均匀刻板。 “你一定没想到我会给您打电话吧?”魏晓日说。他很想满意这里的环境,不像酒吧那样喧闹,也不像茶室那样郁闷。有一种科学的味道,安宁隔膜。谈话,这样的氛围,最好。 因为安宁,你可以敞开心扉。因为隔膜,你没有顾忌。 “我想到了。对于一个古生物学家来说,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梁秉俊说。也许是因为丧母的痛楚已然淡薄,再加上是在自己的领地,他格外从客平静。 “古生物学家,到底是干什么的,我还不太清楚。好在,医学和生物学,还有一点相通。”祝晚日说。 梁秉俊一指四周说:“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和它们打交道。” 魏晓日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那些排球垒球。不待魏晓日发问,梁秉俊说:“这些是化石。恐龙蛋的化石。古生物学,是一个很大的范畴。就像医学是个很宽泛的概念,内里还有儿科外科耳鼻喉科等许多细致的分类。我是专门研究恐龙蛋的。” 魏晓日肃然起敬,好奇心被挑起,第一个问题是:“恐龙蛋,好吃吗?”向完之后,又觉好笑,解嘲道,“你看,我尽想着吃。” 梁秉俊平静地说:“这很正常。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几乎所有的人,看到一种没见过的植物或是动物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问,能吃吗?这说明人类曾经有过多么漫长的饥饿的历史啊。” 魏晓日笑笑说:“看来,我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过,你还没告诉我,恐龙蛋的滋味呢?” 梁秉俊道:“我也没见过新鲜的恐龙蛋,看到的只是化石。从理论上讲,该是好吃的吧?蛋吗,就是动物的卵细胞,储存了丰富的营养,从那里面,是要诞生一个崭新的生命的。每一个个体,都会把自己的精华,储存到蛋里。这是生命的法则。一个物种,若是没有了繁殖,它也就灭绝了。 魏晓日点点头说:“是了。繁殖和保护下一代,是动物的本能。” 梁秉俊说:“正是这样。特别是雌性。” 魏晓日环顾说:“这些恐龙蛋化石,都是你从野外挖出来的吗?” 梁秉俊说:“大部分吧。那个,椭圆形,像哈密瓜样的,是我从塔里木挖的。那个小的,有点扁的,是我从四川挖的,那个一头尖一头圆的,是内蒙古的……它们的年龄都有六、七千万年了。” 魏晓日看着如数家珍的梁秉俊,不禁心生惭愧。在医院里,悲哀常常遮盖了病人家属的真实能力。病床前的梁秉俊,是一个窝囊的孝子,但在这里,他指点江山,运筹帷幄。 魏晓日说:“给找讲讲你在野外的生活,好吗?” 梁秉俊缓缓地说:“在野外,当你和一块七千万年以前的骸骨相德以沫的时候,什么烦恼,什么爱情、什么评职称,甚至连死亡,也变得微不足道了。你的手接触到的就是死亡,一场发生在七千万年之前的死亡,你想到了什么?你只有羡慕啊!生是无法保存这么久远的,只有死亡,才是永恒。 再看看四周,蜗牛用身体铺出银白色的带子,很干燥。干燥已经持续很久了,再继续干燥下去,这颗蜗牛铺出的带子,可就要变成粉红色的了,它要早死了。有一只灰兔,不害羞地跑过去。它的一只耳朵耷拉着,另一只却骄傲地立起。这是一只奇怪的野兔。幸好它不知道,这使它很安详,甚至没发现我在注视着它。蝴蝶的翅膀,如同秒表一样,精确地一张一合,好像在掐算着世界的末日何时到来。蓝色的马街草花,不自量力地对着太阳歌唱,它的如同微型海带一般舒展的叶子,坚韧地铺排着。蛇海精致小巧地红着,诱惑着不知何时才能出现的毒蛇。可能是因为等得太久了,它们气愤地变成了桑葚般的紫红……“ 魏晓日听得神往,说:“真奇妙。在这种大的时空背景之下,你会想到什么?” 梁秉使肯定地说:“会发生化增。你一定发生优价。如果你不发生忧极,你就不是人,是种或者是魔鬼了。你必得想,七千万年以前,恐龙看到过这一切吗?它们,吃蛇零和野兔吗?它们欣赏过如此绮丽的风景吗?有一种类似宗教的情绪悄悄升起。当然,我是不简任何教的,我相信生命的永恒。不单是人类的生命,是所有的生命。比如恐龙。” 梁秉俊停顿了。 魏晓日突生奇想,这梁秉俊,该是一匹恐龙的转世灵童吧?从他的目光,你知道在他眼里,恐龙不是化石,是有温度和血脉的。那些洁白骨缝里,有着天书的文字。 梁秉俊自言自语道:“恐龙曾经多么强大啊,比今天的人类要强大得多。如果不是有那么多的白骨为证,狂妄的人类,是一定不相信,在这颗蓝色的星球上,曾经繁衍过如此庞大的生物,你无法设想恐龙怎么能吃的炮?以今天地球的植被来说,怎么能养得活那么多生龙活虎的恐龙呢?当你和一个巨大的谈团朝夕相处,往来中的时间,动辄是以千万年计算的时候,你就发生了一种必然的变化。你对世事淡然如水。” 魏晓日频频点头。他被梁秉俊的口才惊呆了,看他出口成章的样子,他相信梁秉俊一个人在野外的时候,一定对着山岳河海和恐龙蛋,吟诵过这些话。他很想把感想剖白,但梁秉俊不给他这个机会,兀自说下去。 “白天,云中的光束,如同巨大的黄金麦管,把太阳的光芒,吐纳到辽阔的原野。夜晚,金周寒冷,星空浩瀚。我睡在帐篷里,抚摸着石头,我能感觉到石头内部的温暖和力度。 石头是有生命的,一种非常缓慢的生命。星星是有生命的,一种非常遥远的生命。在帐篷的缝隙里,可以看到流星,如同失归之长,无所着落地弥散在空中。我常常陷入极端的悲观,叹息生命的短暂和死亡的不可战胜。可我又是不可思议的乐观着。在如此阔大的尺度之下,还有什么不是草芥不是游丝不是烟云呢?如果你不乐观,你还是要死,你的创造性反而得不到淋漓的发挥。所以,我这个人啊,一方面非常出世,一方面又非常人世。“ 梁秉俊停顿下来。屋子里很静。机械手刮锅底的声音,好像放大了许多。 魏晓日好奇地问:“那么,恐龙为什么灭绝了呢?” 梁秉俊说:“就是它们出了问题。”他用手四周一指,口气十分亲昵,好像致使恐龙灭绝的元凶,就藏在这件实验室里。 魏晓日惊俱:“谁?”他看到梁秉俊的手指停在博物架上。 梁秉俊说:“就是这些恐龙蛋啊。据我的研究,在恐龙生活的晚期,它的蛋都孵不出来了。也就是说,恐龙的繁殖出了问题。一个物种,没有了健康的后代,它哪能不灭绝呢?所以,何种生物,只要它的后代,开始患莫名其妙的病症,那么,这一物种,距离整体的灭绝,就非常迫近了。” 魏晓日突然联想到很多,冷汗沁出,问道:“那结局呢?” 梁秉俊说:“恐龙做过抗争。尽它们的力量和智慧。但是,没效果。恐龙终于灭绝了。这就是结局。我们都知道的。” 魏晓日说:“这太可怕了。” 梁秉俊说:“这没什么可怕的。自然法则而已。我看,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好事呢!” 魏晓日说:“怎么是好事?一个物种灭绝了。现在,一种蝴蝶一种鸟灭绝,都是大悲剧。您却说得这样轻巧!” 梁秉俊说:“恐龙当年长得太大了,超过了地球的负载,不灭绝,怎么办?如果恐龙不死,就没有哺乳动物的崛起,也就没有人类的辉煌。所以啊,灭绝是好事。虽说对那个物种是灾难。 魏晓日让这些观念,搅得目眩。他喃喃地说:“那人呢? 人类的后代,也开始得奖名其妙的病了。“ “人是应该灭绝的。因为人的发展到了顶峰。一个物种,发展二百万年,就该让位了,人类快到这个大限了。人类的污染和泛滥,造成了多少破坏和奇怪的病症?人把地球糟问得不成样子了,地球是无言的。但是,报复无所不在。人得收敛自己,不然的话,就会重蹈恐龙的覆辙……” 魏晓日急急争辩:“可是人,是不甘心的。” 梁秉俊说:“对。人也要抗争。但愿,人聪明起来。在最后关头,刹住脚步。那样,可以延长大限。” 魏晓日听着,沉思着。 梁秉俊突然害羞起来,说:“魏医生对不起。我啊,一个人在深山老林跑惯了,常常喜欢自说自话。因为若是总不说话,当我回到人群中的时候,就不知道怎么张口了。我倒忘了,您是有事来的。这倒好,成了我的独脚戏了。我说完了,我不说了。轮到你说了。” 他可真是说话算话,真的就钳闭了嘴,很认真地等着巍晓日说话。 魏晓日突然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原本就不知道说什么,但来时,有一团厚重纷杂的团块,堵在他的胸臆之间。现在,这团东西渐渐地软化了,变得有了一些缝隙,有一丝风微微吹过。是啊,生命就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当中的人,都在全力挣扎,他只有投入进去。 看着梁秉俊期待的目光,魏晓日觉得自己一定得说点什么。 他说:“有这么一件事。你肯定得问我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关系,肯定是有的,我是一筹莫展了。但请你别问我,因为这关系到一个病人的事。我不能详说……” 梁秉俊点点头,表示能够理解,一切悉听尊便。 魏晓日开始讲。 “你就假装我是那个女人的丈夫吧。这样,叙述起来比较方便。” 那时候,我在国外读书。我的妻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我们书信往来,感情日渐加深……后来,我们就商定了日子,准备结婚了……当时,我正在做一项很重要的研究,说好了婚礼的一切准备工作都由她代劳了……她人很能干,包括看望两家老人和通知亲属等等,都是她一个人操持。我只等着日子一到就回来做新郎官…… 后来,就在我拟定到家的前半个月吧,我的母亲突然病了。她孤身一人住在乡下,说是不喜欢城里的热闹。平日还好,有远房亲戚们照料,病了的时候就很孤单。 我的未婚妻是很贤慧的,听到这个消息,就坐了火车去看她老人家。 我们家所在的地方,是很偏僻的。走了很长的路到家一看,老人是肠胃虚火,服了乡下郎中的多副汤药,已经好多了…… 她在床前替我尽了两天孝道之后,我母亲对没过门的儿媳说,我好多了,你还是回城里忙你的事吧。我见了你,人漂亮脾气也贤惠,病就好了一大半。过门这样大的事,该由婆家的人帮着张罗,可我们家人丁稀,帮不上你的忙。你不必守在这里照料我了,回去吧。你要再呆下去,我心里不安,病反倒好得慢了…… 就这样,我的未婚妻决定坐大清早的火车回去。我们那里是个小站,每天只有这一趟客车停靠。说好了由我的一个叔伯兄弟送她到车站…… 一切都安排就绪。下半夜时分,我的未婚妻告别了我母亲,走到叔伯兄弟家,没想到那人突然病了,挣扎着说、大妹子,我送不了你了。我再给你另找个人吧…… 我未婚妻看人家很忙乱,就说,不必了。我自己再找一户亲戚送吧。说着,就自己走出了家门。乡下人实诚,就放心地让她走了。 她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到哪里去找人?!想再回婆婆家,又怕老人家着急,她是个好强的女人,想到临近婚期。要办的事实在多,耽搁不起时间。看看东方已露出依稀的白色,她想,路也不很复杂,天色也越来越亮,就一个人上路了。 她真是个胆大的女子,胆大帮了她不少次忙。但这一次,胆大害了她。 她一个人往车站走去。正是秋天,乡间的小路被茂盛的庄稼围得严严实实……突然从草丛里钻出一个男人,将她强暴了…… “完了?”看到魏晓日医生长时间的沉默,古生物学家忍不住问。 “基本完了。”魏晓日说。 “没什么了不起的啊。这样的事,全世界每时每刻,几乎都在发生。”梁秉俊轻描淡写。 “你怎么能这样冷血?这对一个女人,是重大的伤害啊!”魏晓日痛心疾首。 “我看到您很投入,练了好多遍?预备着报案?”梁秉俊说。 “喔,是吗?那我是太入戏了。”魏晓日觉察到自己有些过分,不好意思。 “那您现在的难题是什么呢?”梁秉俊思索着。 “我要找到十三年前强奸那个女人的那个男人……”魏晓日答道。 “这并不难。您报案。” “按照司法程序,已经过了追索案犯的时间。十三年了。 现在,只有利用民间的力量,来查证这件事。“魏晓日解释。 “喔,原来是这样。那为什么女人的丈夫和那个女人自己,不来作这件事?”梁秉俊不解。 “那个女人刚流产,身体很虚弱。丈夫是一位学者,他做不了这件事。况且,由当事人自己调查,也太残忍。” 梁秉俊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说:“为什么这起强奸案当时没有报案?” 魏晓日回答:“因为女人的自尊或是说自卑吧。被强奸而不报案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太多了。” 梁秉俊盘根问底:“既然当时都容忍了这种暴行,为什么在十三年后的今天,又旧事重提?你刚才说了,已经超过了起诉的时间界限。” 魏晓日说:“我们想找他,并不是想起诉他,而是要求他……”事已至此,魏晓口干脆把情况和盘端出。然后说:“我的导师钟百行先生的这个计划,名叫血玲珑。我是他的助手。这关乎到夏早早的花季生命,还有她的一家。梁先生,谢谢你。今天和您的谈话,使我获益匪浅。这件事,只有您和这些恐龙蛋听到,为了当事人的利益,还请您务必保密。” 人有的时候,真怪。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高度信任,比如在轮船或是火车的航行中。也许,正因为除却了利害关系,人才能坦诚相见。 讲了这么一大通纷杂混乱的问题,什么也没解决,但魏晓日觉得自己好多了,仿佛经历了森林浴吸足了氧气,又有能量投入到急流险滩之中。 听了魏晓日的话,梁秉俊,这位见多识广,知道七千万年以前恐龙长得什么模样的古生物学家,也如化石一般半张着嘴,僵在那里。 当魏晓日预备告辞的时候,梁秉俊说:“请再坐一会儿。 我想问,您是一位医生,您打算怎么调查呢?“ 魏晓日苦笑道:“正在想。也许,要找一个私家侦探。我这些天,开始看福尔摩斯的小说。” 梁秉俊双手往下投了按说:“我很想多知道一些细节。” 魏晓日不解:“您想知道什么细节?” 梁秉俊说:“女人遭受强暴的细节。” 魏晓日大惊失色,古生物学家至今单身一人,莫不是有什么性变态方面的疾患吧?他狐疑警觉地问:“为什么?” 梁秉俊不疾不徐地说:“要知道这种湮灭多年的案子,只有细节,才能提供破案的线索……” 魏晓日说:“谁来破案啊?” 梁秉俊说:“我呀。” 魏晓日说:“你?你不是古生物学家吗?‘” 梁秉俊说:“这并不矛盾。有人可以一边作着总统,一边当着木匠,两不耽误。一个古生物学家,是充满了想象力的。 他看到一个脚印的化石,就能推断出这只恐龙的身高体重吃什么是公是母多大年纪……这和破案,有异曲同工之妙。“梁秉俊说得很淡然,但有势不可挡的自信。 魏晓日大喜过望说:“您的……业余爱好……是侦破吗?” 梁秉俊有些羞涩地说:“不是。我爱……写诗。” 魏晓日不死心,说:“您以前当过侦察兵吗?” 梁秉俊回答:“没有。我除了研究恐龙蛋,没从事过其他行业。” 魏晓日又说:“您会少林棍吗?” 梁秉俊连连摇头:“不会不会。” “那武当拳呢?” “也不会。魏医生,您可能还要问我会不会硬气功飞檐走壁什么的,非常抱歉,我一样也不会。”梁秉俊索性绝了沈晓日的探索和期望。 “那……您以前配合做过什么案子吗?”沈晓日还在苦苦挖掘。 “没有。”梁秉俊很干脆,或者说斩钉截铁地否认了。 “那么……梁教授梁学者……您很为夏早早的生命担忧,我可以理解。可是这件事,您恐怕……”魏晓日失望,但对方的心情可以理解。毕竟有人表示拔刀相助,虽说是个银样蜡枪头。 梁秉俊说:“你不相信我这个和恐龙蛋为伍的书生,摇身一变,请缨出战,能有什么结果,是吧?” 魏晓日说:“您都看出来了?” 梁秉俊说:“看来我得像请战上前线的董存瑞,把自己的有利条件摆一摆了。好吧,魏医生,你听听看。第一,我有便利条件。时间充裕,野外作业的时候,可以走南闯北调查研究,经费时间都有保障。” 魏晓日想想,嗯了一声,表示认可。 梁秉俊接着说:“第二,我的逻辑推理和想象的能力优异。这除了得益我的职业的训练,还有天赋。您这个案子,并不需要刀光剑影的打斗。我可扬长避短。” 魏晓日翻了翻眼珠,觉得此项尚可成立。 “第三,我有生物学的知识。我看这个案子里,一定会用得着这些。设备仪器药剂……”魏晓日频频点头。说的对。 梁秉俊正色道:“这最后一项,最重要……” 魏晓日说:“是什么?” 梁秉俊说:“我听到了母亲的呼唤,要我尽力帮助夏早早。这是她的遗愿。” 魏晓日沉思了一瞬,就把自己的手,交到了梁秉俊的手里,紧紧握了一下。两人都感觉到对方手心汗液津津。 分手的时候,魏晓日说:“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梁秉俊说:“有些情况,得继续了解。你这么有信心啊? 我现在反倒没有底了。“ 魏晓日说:“你连七千万年前的事,都可以想象出来,十三年,算什么呢?” 第十三章 梁秉俊到卜绣文家中看望,关切之外,更主要的是亲做调查。 夏践石上班了,佣人把客人接进来之后,就到厨房堡滋补的汤去了。卜绣文因知道梁秉俊来,穿着家居服,安坐在沙发上,甚至还化了淡妆,并不像想象中那样虚弱。或者说,她竭力想显得一切如常。 梁秉俊把一束半开的鲜花放在床前的小几上。“夫人,您好。别看它们现在不是很美丽,但过上一两天,所有的花骨朵都会大开了,那时就会好看了。”梁秉俊说。 “想不到,我们在这种情形下又见面了。”卜绣文说。虽然魏晓日已向她作了详尽的介绍,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该用哪种方式,会见女儿的逝去的病友的儿子,现在的业余侦探。 梁秉俊微笑着说:“我们有缘啊。” 卜绣文说:“我想你会帮助我的,是不是?” 梁秉俊很郑重地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卜绣文一下子热泪盈眶。她仿佛看到那个苍白而老迈的女人,在半空中慈祥地俯视着他们。 “我已经把这次怀的孩子打掉了,这是我丈夫的亲骨肉。我可怜老夏,这是他惟一的孩子,真正的孩子。可是,我狠心把他的孩子杀死了……我是一个坏女人……”卜绣文不知从何说起。先从骂自己开始吧。 梁秉俊充满关注地看着卜绣文,表示深深地理解她的内疚和哀伤。这种神态使卜绣文放松下来,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不会用世俗的眼光看她。 “梁先生,什么我都可以告诉您,反正我是不仁不义没脸没皮的女人了。只是,我所说的细节,千万别让老夏知道!”卜绣文说。 “他一点都不知道吗?”梁秉使问。 “是。他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想知道。他对我说过,我可以服侍你的身子,其他的事,原谅我,我做不了。老夏能做的他都做了,他是个好人。” 大滴的眼泪沿着卜绣文的脸颊流下来,粉妆被冲开一道透明的小溪,露出惨白的肤色。 “夫人,我保证、永远不会向您的丈夫吐露一个字的。” 梁秉俊的话坚实平稳。 “好……那我们从何说起呢?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那个男人……”卜绣文刚擦干眼泪,泪水又不由自主地淌下来。她从未这样感到自己孤苦无依,甚至超过了十三年前。 “我也不知道。”梁秉俊说。 卜绣文露出失望的神色。“那……” “别着急。你的不知道和我的不知道加起来,我们就可能知道他是谁了。”梁秉俊开个玩笑,松动一下紧张的气氛。 卜绣文明白了这番苦心,双手握着拳,拼命使自己镇静下来。 “就从那一天的晚上说起……喔,正确地讲,是早上了。十三年前的那个凌晨……这当然对您来说很痛苦,但是,必须如此。”梁秉俊说。 卜绣文开始述说。 梁秉俊平静地听着。其实某些细节都同魏晓日说的一样,没有新的补充。但他仿佛头一次听到,专注的神情使卜绣文的回忆渐渐活跃起来。 “下面,我要询问一些感觉方面的问题。因为这是一个十三年前的案子了,我估计查找那个男人——我就不称他案犯了,将是十分艰难的。您精细的感觉,也许是我惟一的线索。”梁秉俊说。 卜绣文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知道下面的问题将很难堪。悲惨的记忆已被人的本能强压到记忆的深海,成为一具恐怖的残骸。现在,要将残骸打捞出水,一一复原,每一个细节都被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而那正是一个女人是不堪回忆的事件。 为了女儿,她一切都能忍受。 “那个男人的身高,你判断是多少?”梁秉俊问。 “我想,他大约比我高……十几公分吧……”卜绣文困难地回答。 “您是从哪里作出这样的判断的呢?”梁秉俊问。 “我的身高是一米六二。当他强暴我的时候,嘴唇强行亲吻我。由于他的身体比我高,胸膛和脖颈就弓了起来。我的丈夫身高比我高不到十公分,当我们行夫妻生活的时候,同样的姿势,他的头部就不必弯曲得那样厉害……所以,我判断他比较高……” 卜绣文双目平视着前方,嘴唇哆嗦着,不过逻辑清晰,好像在述说别人的事情。 “我们再问下面一个问题。既然两个人近距离地接触,你闻到他身上有什么特殊的气味没有? “有烟气……很浓烈……劣质……” 梁秉俊强调说:“特殊的。吸烟当然是一个重要的线索,但吸烟的男子实在是太多了。” “有汗气……”卜绣文痛苦地追忆着。 “请再回忆。” “有……一种清凉的水汽……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他推倒在草地上,所以才闻到水汽……但是,千真万确,从他的衣服里透出水的味道……”卜绣文努力回忆着,为自己不能提供更直接的线索而焦虑。水汽,这算什么呢?秋天的野地里,当然是有水汽的了…… 没想到梁秉俊高度注意地说:“您是说水汽渗透到他的衣服里面了?” “是的。甚至他的皮肤都有一种水的味道……噢,还有,他的鞋底粘有一种红色的泥巴……因为他用脚狠狠地踢我的腿……我的衣服背后是黄绿色混杂着青草汁的尘土,裤子的下摆都是红色的淤泥……。那套衣服被我烧了……一回到家,我就把那天我携带的所有东西,都烧了……我不想留下丝毫痕迹,这些东西都是我受辱现场的见证人……我不能留下它们……”卜绣文神色恍惚。 “好。我们再来谈谈别的。”梁秉俊打听了卜绣文的话。 “他的手指不很粗糙,但一只指肚上有茧子,在他粗暴地蹂躏我的时候,揪心的疼痛……”“喔,你能回忆一下,那是哪一个手指?”梁秉俊紧追不舍。 “这个……当时他的姿势是这样的……”卜绣文恐怖地扭曲着面孔,头像扒鸡一般极度后仰,姿势痛苦万分。但她另一只手顽强地模仿着另一个人舞动着,这使她分裂成罪犯和受害者两个人。 “是左手的食指。”卜绣文很肯定地说。 梁秉俊点点头,算是鼓励。然后紧接着问:“还有什么?” “他好像很慌乱,并没有经验。就是说,也是第一次…… 胡子很软,年纪不大…… “他穿的裤子很肥大,腰上系了一条皮带。因为我听到了金属搭扣的声音。他的衣服不是化学纤维的,即使在那样的暴力中,也是软绵绵的……”卜绣文艰难地回忆着,力求准确。 梁秉俊抱着双肘,沉静地听着。他不做任何记录,但罪犯的特征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形成。那个时机和场会太利于诱发邪恶了——一个孤身赶路的女人,而且肯定不是本地人……只是他身上的水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梁秉俊闸住自己的思索。继续问:“你当时同什么人谈过此事吗?是否有你记忆不清的地方,别的人还可补充?” 卜绣文坚决地摇了摇头说:“没有。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当时想,一生当中,我将永远不说。哪怕是这个罪犯以后犯了其他的官司,被人捉到,他自己供出曾有过这样一件罪行,警察找到我头上,我都不会承认的。” “为什么?”‘梁秉俊不由得吃惊。这种不配合的态度,对于他这一行的,实在是噩耗。 “因为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没有人能弥补我的贞节,那就让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卜绣文铁青着脸说。 梁秉俊点点头,他能理解。又摇摇头,他不赞成。 “谈谈以后的事情,好吗?”他换了一个话题。 “后来,我挣扎着爬起来,那个男人早就跑了。我以为我昏过去了很长的时间,由于我的剧烈反抗,他用拳猛击我的头部,眼前一阵金星,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看了看表,并没有过去很长的时间。他没有抢我的表,甚至连我身上的钱也没有动。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不能回我的婆婆家去,让老人受刺激。那我只有一条路,就是继续到火车站去。我非常艰难地走着,全身酸痛,头昏欲裂。走了很久,我才到了火车站,那列开往我的城市的火车早就过去了。这时,一列相反方向的火车开来了,停在这个小站。我麻木地上了车,我只想远远地离开这个可怕的地方,到哪里都行…… “我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找了一间旅店住下来。我先在卫生间里洗了三个小时的澡,把全身的皮肤都挂得淤血……面对苍天我叫着自己的名字说,卜绣文,我告诉你: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你还是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永远忘记这一幕吧! “于是,我又到火车站买了返程的车票…… “许多女人在发生了这种事以后,痛不欲生,述说自己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对自己说,不就是一次粗暴的性交吗?我忍了。哪怕就是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以后,那伤处也要愈合,人也依然要行走。至于心理上的痛楚,你觉得深重,它就时时刻刻鲜血淋淋。你不去理会它,它也就渐渐结痂弥合…… “您肯定觉得我这是自欺欺人。但一个遭受侮辱的女人,马上就是婚期,又不能对别人说,只有把这苦水咽到肚里,自己为自己寻一条生路。 “我面临的情境更令人窘迫。我的未婚夫就要从国外回来结婚,我受了这样的凌辱,不知他会怎样想?” “我考虑了三天,决定什么都不对他说。因为这不是我的过错,我没有对不起他,我是为了照看他的母亲,才遭此磨难的。我告诉了他,他会内疚终身。他要是就此同我分手,我想,他必将受到良心上的谴责。他如果口头上说不计较,依旧与我成婚,但我知道,所有的男人都不会对妻子这样的遭遇无动于衷。即使当时出于遵义,他不说什么,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夫妻间也会留下驱不散的阴影。 “所以,不论为他还是为我,我都不能说。说了,有百害而无一利。当然,我不是处女了。我不想伪装。在结婚的前一天,我很不安地对夏践石说,因为我以前做过剧烈的运动,很可能新婚之夜不见红。 “夏践石诚恳地对我说,大家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会那样陈腐。 “他相信了我。 “我也坚定地相信自己还是处女。虽然,在生理上,不是了,但是,在精神上,我觉得自己是。这种坚信,产生了一种力量,一种幻觉。我不断地这样想,身体和整个记忆,就服从这一强大的指令和想象。于是,我成功了。 “我们处得很和睦。蜜月过后,践石又到国外去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因为时间相距很近,我无法判断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当然,我的主观上,是绝不愿意这个孩子是那个暴徒留下的种子。我也曾想过是不是做个鉴定,但这无法悄无声息地进行,必须要取夏践石的标本。这会使我以前所有的努力化成灰烬。思前想后,我决定听天由命了。 “我在恐惧中等待了九个月。孩子降生的那一刻,我真是如在炭火上煎熬。别的产妇只是感到生理上的痛苦,我心理上的负担更沉重万分。当我历经千辛万苦生下早早的时候,心中夹杂着欣喜、忧郁与巨大的疑问。医生把孩子抱给我看的那一瞬,我吓得紧闭了眼睛……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我想,不论她是谁的孩子,我都是她的母亲。我既然把她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我就是她母亲的亲人,我要用生命保护她…… “那些日子我的心,真是矛盾极了。我像研究一件工艺品似的,端详这个小小的人儿。我竭力在她的五官上发现属于我丈夫的特征,生怕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其实那个人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 “后来,我渐渐地习惯了这个孩子。我想:孩子是无罪的。不论她的父亲是谁,我都要把她好好抚养成人。要让她受最好的教育,要让她成为一个优秀的人……而为了这一切,我必须对她的身世严守秘密。 “这个决心一下,事情反倒简单了。我再也不考虑她到底是谁的孩子了,她就是夏践石的女儿。 “时间长了,我居然把这件事淡忘了。 “真的,按说这么要害的事是不会忘记的,但我确实是忘了。 “而且,夏早早真的赵长越像我和夏践石的孩子。有人说,一家人吃一样的饭,长相最后也变得一样了。我不知这话有没有道理,但早早和她的父亲很亲昵,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假如不是早早的病,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早早的身世之谜……” 梁秉俊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过一言。 他不会轻意打断对方的叙述,人常常在不经意当中流露连自己也意识不到的重要线索。再说这个女人即使在悲痛虚弱之中,也依旧章法严谨,无懈可击。 “我要是查出了这个十三年前的肇事者,您打算怎样呢?”梁秉俊谨慎地问。 “我要他把十三年前的事情再重复一遍。我要再怀一个他的孩子。和早早基因一样的孩子。”卜绣文坚定地说。 梁秉俊点了点头说:“明白了。” 卜绣文说:“谢谢您。”她挣扎着要坐起来,脸色显出病态的酡红。 梁秉俊说:“请好好歇息,调养身体。我将到夏先生的祖籍进行调查。已经过了十多年,当时又几乎无人知道内情。 而且我们这件事还不能得罪了当事人,因为我们并不是为了清算他,是要得到他的帮助……总之,我会尽力的。现在,请你最后做一件事,也许对找到这个男人很有帮助。只是,你的身体受得了吗? “没问题。我什么都能干。”卜绣文义无反顾。 “请你把当时的地形画一张图。”梁秉俊要求。 “这个……我不是当地人……多年前的事,怕记不准了……”卜绣文对自己很没把握。 “没关系。就按你的印象画好了。人的记忆,有时候,会在不经意当中,记下非常重要的线索。你想到什么画什么,没关系,也不是军用地图。”看卜绣文太紧张,梁秉俊打趣道。 卜绣文的精神果然放松了一些,拿出纸笔,精心画起来。 梁秉俊决定马上到事发现场去。正确地讲,那里不能叫做现场了,十三年之前的案子,实在已是陈旧场了。当然了,那里极有可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沧海桑田。但他还会站在那里,细细地揣测一个启明时分的浑身沾满水气的青年男性的心理。卜绣文把一张草图交给他。 “好。很好。请耐心等待。”他说着,站起来,告辞。并用手按住了卜绣文挣扎而起的肩膀。卜绣文感到那只手的温度和力量。 在院子里,梁秉俊遇到了前来探视的魏晓日。 “你开始了?”魏晓日皱着眉头说。 “是啊。”梁秉俊觉得魏医生不似以往热情。 “不要找到那个男人。”魏医生低声但是无比清晰地说。 “咦,这就怪了。老弟。不是你托付我的事吗?怎么,反悔了?”梁秉俊大不解。 “不是我托付你,是血玲珑的计划需要这样。”魏晓日说。 梁秉俊何等人物,立刻察觉了魏晓日和“血玲珑”有某些分歧。他不动声色地说:“魏医生,事已至此,就不单单是你我之间的事了。我已经答应了夏早早的妈妈,我得查下去。” “她想找到那个男人,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再生一个孩子。可你看到她现在的情形了,整体情况非常虚弱。那会要了她的性命。”魏晓日继续低声说。 “你以为不找到那个男人,她就会好好地活下去吗?”梁秉俊睁大他那双看惯了恐龙蛋的眼睛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从医学的角度……” 魏晓日说。 “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得尊重当事人。”梁秉俊说。 “你是不是看上她有钱了?你以为你帮了她,会得到一大笔钱吗?”魏晓日知道自己是刻薄和蛮不讲理了。不喜欢“血玲戏”实质性的进展。特别是在看到了卜绣文流产之后非常虚弱的身体,他力图阻挠梁秉俊的工作。他恨自己那天鬼使神差,找到了这位古生物学家并一诉衷肠。如今,欲罢不能了。 梁秉俊说:“魏医生,您知道,我们并没有一句话谈到钱。”梁秉俊并不恼,他从魏晓日的反常里,觉察到一些情绪。 魏晓日镇定了一下自己,转了话头说:“当事人喜欢血玲珑,但这个计划,很可怕。” “再没有其他的方法了吗?再想想,再找找。”梁秉俊说。 “这就是今天的人们,所能想出的最奇怪的办法了。医学上的很多新的进步,都会挑战原有的秩序。比如几十年前,为了治疗精神病,是要把病人的大脑额叶锯断……那种残忍地锯断病人脑组织的医生,后来得了诺贝尔奖医学奖。” “你是说,钟教授也是为了得奖?”梁秉俊问。 “不知道。”魏晓日茫然。 正说着,姜娅跌跌撞撞地闯过来,全没了平日矜持文雅的风度,好像刚被人打了劫。 “姜小姐,您好。”魏晓日打招呼。 “您好……魏医生……我有急事找……卜总……”姜娅不情愿地停下脚步。 “有什么事,告诉我一下,好吗?”魏晓日口气柔和地说,但神情却是命令式的。姜娅踌躇了一下,她知道这位魏医生同卜绣文的关系非比寻常。但商业秘密也像战争情报一样重要。她勉强抽抽嘴角,算是笑了,说:“三言两语的,我也说不清。您也不一定会感兴趣的……”说着,就想绕过两个男人,进入卜绣文家。 “如果是长时间的谈话,我更要关切一下了。你知道,卜绣文女士的身体,已极不适宜激动。我是她的医生,她是我的病人。这里虽说是她的家,但我是奉了钟百行先生的医嘱,来这里执行医疗业务。我的话是算数的。”魏晓日守土有责。 “这个……”姜娅被钉在地上。 这是一个优美的庭院,花草的布局都十分精巧,高的乔木,低的灌木和藤萝花架,相映成趣,看得出主人曾刻意布置过。现在这一切都荒芜着,但春天是抵挡不住的,花在草丛中开放,把浓郁的香气飘散在空中,使人有一种身心膨胀的感觉。 两个男人一个女人,站立在葱郁的绿色之间,彼此靠得很近,像是在探讨将到哪里去郊游。 姜娅一狠心,反正木已成舟,纸里包不住火。再说,真要是这个消息引出人命,自己的责任就大了。听医生的话,没错。 她说:“卜总破产了。我们……卜总……账上所有的资产,都已被医宗元输掉。除了债务,只可维持她一家最基本的生活……” 两个男人静静地听着。 “这个问题,就同我没有关系了。对不起,我先告辞一步。”梁秉俊告辞了。 魏晓日缓缓地同姜娅说:“事情还可补救吗?”他对商战是外行,只是按照医学的知识,在一场灾难性的病患面前,先判断一下是否可挽狂澜于既倒。 姜娅迟钝地摇摇头:“卜总很长时间以来,一直全力以赴地做着抢救的工作。商战就是这样,为了挽救危局,你必须投入更多的金钱。但这结果就是两个:一个是你从泥泞中爬起来。一个是你更深地陷入泥潭……” 她顿了一下,垂下浓密的睫毛:“很遗憾,我们卜总…… 这一次运气不好,成了后者……“ “她连早早的医药费也搭进去了?”魏晓日问。 “是的……她背水一战……除了在我一再劝阻之下,留了一点生活费,其余弹尽粮绝……”姜娅眼眶有些湿润。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前途,以她的条件,很容易就可以找到新的工作。只是担忧这个心比天高的铁女人,该如何生活下去? “既然一切已无法挽救,我觉得你就不必将这些告知卜总了。”魏晓日宁静地说。 “那怎么行?这是天大的责任啊!”姜娅惊呼。 “她的身体状况,实在是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我看,你同夏践石先生谈谈好了,这样你就从法律上解脱了责任。至于善后事宜,你跟随卜总多年,替她将最后的事情做好,也不枉你们相处一场。姜女士,拜托了。” 姜娅点了点头。业务上的事,这一段都是她经手的,善后还是有把握的。她的点头还有另一番意思,她被这个医生对卜绣文的情意所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