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重要吗? 看来是的。 怎么回答呢? 出于做学生对师长的礼貌,他必须如实回答。 那么他和这一家人,到底有没有特别密切均关系呢? 他想,应该是没有的。对,没有。他和女孩的母亲之间萌发的纠葛,实在都是缘于女孩的病。假若没有这险恶的病夹在里面,他们就是路人。况且,真的。什么也没发生。 想到这里,魏晓日报坚定地说:“确实没有。以前素不相识,现在也只是平常的医患关系。 钟百行是了解自己的学生的。虽说心里还有些迷惑,但他没有理由怀疑魏晓日的诚实。 “那么好,晓日,我想同你谈谈这个孩子的母亲……”钟百行的声音透出纯粹属于科学的金属腔调。 魏晓日握着电话听筒的手,渐渐颤抖起来。 第九章 魏晓日把电话打到卜绣文的办公室。 “对不起。卜经理不在。访问,您是哪里?”接电话的是姜娅。 “我是医院。”魏晓日的声调干燥古怪。 “访问,您是哪家医院?” “就是夏早早住院的那家医院,我是孩子的经治医生。请卜绣文女士速与我联系……越快越好!”魏晓日预备挂上电话了。 “哎,您可千万别挂,我这就给您转过去……” 姜娅把电话接转到独处一室的卜绣文。 卜绣文近来太不顺。除了仰仗着匡宗元的魔鬼才能,收益较好以外,其他的商务活动都遭遇到了困境,很多电话是索要钱款的。她只好让姜娅一概挡驾。 “怎么,出了什么事吗?孩子怎么了?” 卜绣文声音、身体一齐弓弦般紧张。 “没什么……我只是想请您吃一顿饭。” 魏晓日冷冷地说。 “不。我不吃饭。没有心思。”卜绣文干脆拒绝。 “你必须吃。”魏晓日是无商量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那天求我帮助的那件事,我找了我的老师钟百行先生。钟先生想出了一个办法……” “啊,是吗?那太好啦!我马上去……”卜绣文的声音立刻提高了八度,打断了魏晓日的话。 “关于这个方法,我们要尽快详尽地谈一谈。”魏晓日依然毫无热情地说。 “喔!我马上到医院去找你。”卜绣文激动得很。 “不要到医院。在医院里,我们无法谈论这件事。”魏晓日很强硬地坚持。 卜绣文觉得很奇怪。一件和医疗有关的事,怎么在医院反倒无法谈呢?也许,和钟先生对物质上有所要求有关。卜绣文很快按着商人的逻辑,推论了这件事。只要能医治好孩子,她什么都可以舍弃,何止金钱。这样想着,她反倒觉得不在院内很妥帖。“好。 我听你的。在哪一家饭店?” “在半坡烧烤店吧。它离我们俩的距离差不多。请你马上出发。”魏晓日说着,抢先放下了电话。 依着商人和女人的双重敏感,卜绣文觉察到魏医生好像不是很快活。为什么呢?难道他不为早早有了一线获救的希望而高兴吗?卜绣文有些疑虑。他也许还有其他的事吧? 比如失恋什么的?想到这里,卜绣文涌出一丝惆怅。你总不能要求一个医生除了病人,再没有自己的隐私。卜绣文这样说服者自己。自从到魏医生家里拜访过以后。卜绣文和魏医生之间出现了一种很微妙尴尬的关系。对于一个见过自己身体的男人,女人在某种程度上就把他视为亲人。但对一个拒绝了自己身体的男人,女人又是幽怨和讪讪的。 彼此好像很亲密,又好像很疏远。在病房相遇,只是淡淡地点点头,但目光偶尔对视的时候,却发觉对方也在凝望着自己。这种不言中的关切,让人迷惘。卜绣文常不由自主地想,他会不会把自己看成是一个坏女人,从此不再帮她?那天的承诺只是为了摆脱困境,虚晃一枪?所以,在其后的日子里,她格外谨慎或者说简直就是讨好魏医生。倒是魏晓日一如既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卜绣文又心里嘀咕——这是不是礼貌地拉开距离,为最终的撒手不管做铺垫?思前想后,又觉得自己傻和贱,觍着脸送上门去,却落得丢人视眼……各种念头如同沉闷夏夜的蜻蜓,点水即过,但留下的涟漪一圈圈荡漾,久久不散。这种情形持续着,对商务活动甚是不利。 卜绣文决定自拔,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她对自己明确地说,不管怎么样,你得和他搞好关系,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本来就是利用他。不管他要不要你,他答应了你的请求,这是最重要的。他是一个君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他是守信的。等到今天,等来了这个消息。既然他帮着找到了钟百行,钟先生答应出手援助,这就是初战告捷。 卜绣文风驰电掣到了半坡烧烤店。这是一座一半埋在地下的豪华建筑。特意布置成原始风味,外表粗犷笨拙,内里却十分考究精致。全部石桌石凳,生出安全的洞穴感。 打制光滑的石凳上,铺垫着厚厚的丝绒椅垫,并无寒凉。盛饮料一律用的是新鲜的竹筒,散发着林木清晨的气息。 “想不到你到的这样早。”卜绣文走进餐厅,看到魏晓日已经先到了。 “我是有备而来。对你是突然袭击。当然是我早了。”魏晓日脸色铁青,说。 卜绣文清不透魏晓日为什么闷闷不乐,但她很想把气氛活跃起来,就打趣道:“为什么要挑选这里?野蛮人的饮食方式,简直是茹毛饮血。” “因为这里是母系社会的一个遗址。”魏晓日所答非所问。 正是就餐的时间,客人很多。这是靠近要道的一处小桌,更处在嘈杂的旋涡中心。 “我们另挑一家幽静的饭店吧,我作东。”卜绣文说着要起身。 “不。这里就很好。越乱越好,我们要谈的内容,在热闹的人群中比较妥当。”魏晓日开始点菜。 卜绣文满脸狐疑,这是什么意思?不过,和魏晓日在一起,有一种和其他人所没有的安全感。这是倚靠和信任叠加的感觉,仿佛蚕丝和新棉絮在一起,格外温暖。甚至比和夏践石在一道的时候,还要放松。以夏践石的性格,你若在困境中突然靠上他的肩头。 他没准出于内向会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让你猝不及防地扑空。而魏晓日绝不会。他总是稳定地站立着,脚下生根。卜绣文愿意乖乖地听他安排。 小姐记了菜单,转身走了。趁着瞬间的安静,魏晓日打开话题。“不好意思。先问一句:您今年多大年纪了?”他目光炯炯。 这个开场白真够独特的。就算是熟人,也欠缺礼貌,再伴以这般神经兮兮的眼神。 什么意思?卜绣文愣征之后大惑。 “比您大一些,但是,大得不多。”卜绣文保持镇定不失风度地回答,既实事来是又略带风情。且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问的是确切年龄。我记得登记夏早早的病历时,您是四十二岁。是这样的吧?” 魏晓日完全不理会卜绣文答话中的微言大义,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发问。音色清晰字字落地有声。这使得周围的人好奇地摆过头来,注视这个四十二岁的女人。 卜绣文立觉狼狈,强压着愠怒道:“您记性真是好啊。不错。是!又怎么样?” 魏晓日毫不理睬她的不快,自言自语道:“这很好。你还没到更年期。” 这叫什么话?一个风华犹存的女人,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到更年期这种带有贬义的生理阶段,实在唐突。就是以往再有好感,卜绣文也愤愤不已。她冷冷地说:“魏医生,我不知道您问这些,同治疗我女儿的病,有什么关系?!” 魏晓日不理睬她的怨愤,自说自话:“我是为你高兴,为你的女儿高兴。不然就来不及了。” 卜绣文说:“什么来得及来不及?我听不懂你的话。” 服务生开始上莱,魏晓日说:“先吃饭吧。我们一边吃,一边聊。这个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卜绣文推开面前精致的小碟,里面盛着墨绿色如水妖的头发一般的蜿蜒细丝,这是本店的招牌菜——素拌青苔。 说:“你还是先说吧。不然我什么也吃不下。” 魏晓日使劲嚼着苔藓,舌头都绿了,含糊地说:“你的女儿是骨髓出了毛病,根治的方法是移植健康人的骨髓。” 卜绣文说:“我知道。” 魏晓日说:“对了。我忘了,对不起。我知道你对于这个疾病的医学水准,相当于大学本科生水平。” 卜绣文说:“谢谢你的夸奖。我还知道,我的女儿的骨髓型很特殊。对于一般人来说,每十万人当中,可以找到一个骨髓型相同的人。可是我的女儿,连这个机遇也没有。 她几乎是独一无二的。” 魏晓日说:“是啊,是啊。我在记载你女儿的家族史的时候,就很遗憾这一点。您和她的父亲都是独生子女,这就是说夏早早没有一个表姐表妹,或是堂兄堂弟。异体骨髓移植,风险太大成功率极低。对于早早这样体质很差的孩子,成功率几乎是零……” 卜绣文说:“找丈夫的时候,谁想到了这些!要是找一个兄弟姐妹多的男子,多些亲戚,现在事情也好有个商量。” 魏晓日耸耸肩说:“这件事可以补救。” 卜绣文吃了一惊说:“你是说让我再找一个丈夫?” 魏晓日硬邦邦地说:“再找一个丈夫并没有用。我是说,请你再生一个孩子。” 卜绣文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你——是——说——让——我——再——生——一个——孩子?”。 魏晓日说:“正确地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我的导师钟百行先生,让我这样对你说。 你不是要一个挽救你孩子生命的办法吗?先生冥思苦想,想出了这个主意。当然,这方案最后成与不成,决定权在你。” 卜绣文如雷贯耳,被这个建议惊呆了。 魏晓日总算跋涉万里,告一段落。不管答案是什么,他该做的,他能做的,在现阶段,都已做完。 当他第一次在电话里听到这个主意的时候,差点把话筒扔了。那是一个令人震惊的夜晚,彻夜无眠。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又同钟先生反复推敲了这一方案的细节,直到基本定型。他很不愿意承担向卜绣文宣布这一方案的角色,但是,这是他发起的事端,只有由他完成。 小姐把铁板炙鹿肉端了上来,热气嘘得人不得不闭眼睛,奇异的香气如盘卷的小白蛇,直审人的肺腑。魏晓日感到自己可悲。 先生的主意真是鬼斧神工,让面前这个救女心切的女人,面临重大的决策!他如鹦鹉学舌一般,把教授的计划和盘端出了。从医学上讲,这是一个大胆到近乎荒唐的方案。 但科学上几乎所有的突破性进展,都来源于人类胆大妄为的幻想。 虽说从医学上讲,这不是不可能的,但从情感上说,他难以接受。一个马上就要绝经的妇女,已经过了她孕育生命的黄金年龄。尽管无数的化妆品可以粉饰她脸上的皱纹,但她的脏器——她的子宫,她的卵巢,她的心肝脾肺肾……你有什么办法化妆?都不可逆转地衰老了。 况且,她孕育一个和她现在的女儿遗传类型相同的孩子的概率,只有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即使怀孕顺利,如果孩子的基因与夏早早不符,这个后来的孩子也不可能为夏早早提供骨髓……而且,这个后来的孩子算个什么角色呢?他或她,是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呢?还只是一个悲惨的盛着骨髓的大号容器? 没有人负责回答。魏晓日不敢想下去了。 他无法设想这个奇异的方案,将涉及怎样复杂的医学及伦理学问题。 他真心希望面前的这个女人拒绝钟百行先生的方案。 这样,事情虽说很糟,但总算没有糟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他是不敢批评教授的,只有这个女人,具有决定性的一票否决权。 女人久久地沉默着。 周围嘈杂真好。要是没有这喧嚣不已的人流,没有这呛人的青烟缭绕,将怎样度此难挨的时光? “好吧。我愿意。”女人抬起头说。神情很随意,好像是在决定买不买一件时髦的裙衫。 “你可以拒绝。”魏晓日很着急地说。他知道老师期待尝试,已经进入了科学家的痴迷状态。作为学生,他不能唱反调。但作为夏早早的经治医生,他有义务提醒家长所享有的权利。即使是钟先生本人,出于各方面的周到考虑,也会一再这样慎重协商。 “我为什么要拒绝?”女人大口地喝着竹筒盛着的饮料,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不再像一个淑女,而是十足的原始人。她的眼睛有磷火一样的光芒跳动。 “因为……它几乎是……闻所未闻的。要担很大的风险。”魏晓日坦诚相告。 “谁要担很大的风险?”抹抹嘴边的泡沫,女人反问。这并不是因为她听不明白,这其实就是她的回答。 魏晓日也不是不明白这门话的含意,但他不愿放弃最后的努力,强硬地明确地要求道:“你。” “那么我的女儿呢?她是否会有更大的风险?”卜绣文歪着头问,这使她显出一种不相称的蒙昧之态。 “她的风险起码不会比现在更大。”魏晓日如实作答。 卜绣文朗声一笑道:“那么,这件事还会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吗?您说呢?魏医生。 我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魏晓日哑口无言。不单是卜绣文义无反顾的话语,更是她整个身体和面容所呈现出的决绝,还有他自从认识她以来,就从未见过的明朗笑容。那里含有一种视死如归的从容。他终于认识到——面对一个把女儿视作生命的母亲,你无话可说。你还能说什么? 你还能希望她说什么?! 事情就这么走下来了。魏晓日突然觉得自己的胃,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被一堆莫名其妙的树根草叶,填得死死的,再无缝隙。 “那好吧,我把你的态度报告给钟先生。我已经吃饱了……”他说。 “可我还没吃呢。”卜绣文说。 服务小姐端来一个红陶的浅盆,轻启朱唇报道:“半坡鱼羹。这是我们店里的名菜,是仿原始人的菜谱烧制的,盛羹的鱼盆,也是特意用半坡附近的土烧制成的红陶,很名贵的。” 魏晓日开始百无聊赖,悻悻地说:“我就不相信原始人能吃得这么考究。 小姐面色不改地微笑服务,给他们二位分盛鱼羹。 卜绣文接过雕着古朴花纹的长汤匙,搅着白如乳酪的鱼羹,轻轻地说:“我们自己来吧。”先给魏晓日盛了一小碗。 “我说过了,我不吃。”魏晓日冷硬拒绝。 “魏医生,我有一个感觉,说错了,请不要在意啊。你好像对我女儿有了这样一线生机,并不很快乐?”卜绣文单刀直人挑开了隔膜。 “哦?是吗?你有这样的感觉?那怎么会?医生总是与人为善的,况且是我为你求的钟先生……”魏晓日竭力否认,脸上现出迷茫。他不是装的,经卜绣文点穿,他也觉察到自打知道了先生的方案,自己就闷闷不乐。到底为什么? “你脸上阴晴不定的样子。”卜绣文轻轻吹着鱼羹的热气,说。 “也许我对这件事懂得要比你更多一些。” “正因为你懂得多,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你就应全力以赴地帮我,为我高兴。” 就在这一瞬,魏晓日明白了自己痛楚的原因。因为他爱她怜她,知道这一方案对她是那样凶险莫测,她却不爱自己。 现在,不管是因为职责还是感情,他要同她一道向前。 “你怎么这么能吃啊?真像史前时期的女酋长,一个人独喝大盆汤,够一个部落喝的了。”魏晓日把自己的脉络整理清楚了,就清醒起来。他想让气氛活跃一下。 “我要做好准备啊。”卜绣文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准备?”魏晓日发懵。 “再生一个孩子的准备啊。我已经不是一棵年轻的树了,可我要结一个大红的果子。 我要做好各方面的准备。”卜绣文思忖着说。 夏践石讲课回来,立即感到一种与往日不同的气氛。久违了的温馨渗透在家的每一个角落,桌上甚至摆了一束娇艳的红玫瑰。莹莹的水珠像女儿的笑餍,在花瓣上滚动者。 怎么,岁儿的病有了好消息了? 这是闯进县践石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他刚想张口问妻子,又憋了回去。 关于那个病,他虽说始终拒绝了解,但耳濡目染,也知道它的厉害,明白这病发展得慢些再慢些,就是天大的福分了,哪里还敢奢求其他! 那么就是生意上有了大笔的进项。如今钱和孩子的病是连在一起的,没有钱,就没有了命。有了钱,也不一定有命。但有钱,就还有希望。也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啊! “你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夏践石投石问路。 “是啊。我告诉了你,你也一定会高兴的。”卜绣文喜吟吟地说。 “那你快说,我记得自打早早住了院,我们就再也没快乐过。有时候,我在外面遇到了可喜可贺的事情,或是有人开了玩笑,大家都乐成一团。我的心都翻不起一丝高兴的浪花。一想起病床上的早早,我就想,我还有什么资格和别人一样的笑呢……”夏践石说着,眼目就湿润了。 卜绣文想不到很书呆子的丈夫,心中也埋这样深的一潭苦水,忍不住喉头也热起来。 但她很快抑制住自己,接着丈夫说:“也许我们很快就可以放声大笑了……” 夏践石说:“快告诉我吧!” “不!这个谜底要到晚上才能说。”卜绣文不通融。 “好吧。就依你。只是不要把好事等成坏事。”夏践石好脾气,就乖乖地开始等着。 晚上,慢慢地到了。 卜绣文把房间整理得十分洁净,在景泰蓝的香炉里,燃起了袅袅的藏香。奇香缭绕,给人以飘飘欲仙之感。 夏践石不知妻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莫名其妙地看着。 “来,帮我把床的位置搬一下。”卜绣文招呼。 “深更半夜的,搬什么床呢?”夏践石大不解。 “不要问,随我搬就是了。”卜绣文干脆挽起胳膊。 “你若觉得这床的位置看着不顺眼,明天叫小时工来搬就是了。何劳你亲自动手。” 夏践石抱着肘不伸胳膊。倒不是他有意偷懒,实在觉得无必要。原来的位置就挺好的,拖延就是反抗。 “等不到明天了。今天夜里就需要。”卜绣文意志坚决。 夏践石只好跟着折腾,把床调整成坐西朝东的走向。 “再帮我找一样东西。”卜绣文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夜都深了,有什么东西非要今天找呢?” “那架旧的收录机。 “哪台啊?”夏践石一时想不起来。是啊,收录机这种物件,更新换代多少回了。 “就是……最早的那—……—……一台……还是你从国外带回来的……”‘卜绣文急得结巴。 “干什么用? “听啊。找录音机还能是看电影啊?”卜绣文一副“你怎么这么笨!”的神气。 “听音乐有先锋音响,还要那台老掉牙的录音机干什么啊?”夏践石大惑。 “不要问那么多,帮我找就是了。”卜绣文开始翻箱倒柜。夏践石嘟囔着:“幸亏是找这一台,因为是结婚纪念物,我还保存着。要是找其他的品种,对不起啦,早到了废品收购站。” 终于找到了那台早已过时的录音机,被夏践石精心地包裹着,同时还有几盒旧录音带。 卜绣文如获至宝地抱着它们,站在卧室中央,偏着头说:“让我想一想,还缺点什么?”。 夏践石一头雾水。说:“绣文,你最好把事情说得再清楚些,我也好帮你想。两个脑袋的容量,总比一个脑袋大吧?” 卜绣文不理他,走来走去。她有个习惯,一遇到棘手的问题,就像老虎似的,在地上绕圈子。绕到第十圈的时候,她一拍额头说:“对了,还缺蜡烛。” 夏践石恍然大悟说:“原来今天晚上要停电。不过咱们有应急灯,还要蜡烛干什么?” “要蜡烛的气氛。”卜绣文说。 “好。好,只要你高兴我就去找。”夏践石说着走出去。 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在犄角旮旯处找出一根蜡烛头,献宝似地拿来。 卜绣文瞥了一眼说:“这不成。” 夏践石说:“挪威进口的上好蜡烛,别看短,保险你点一个晚上都不会熄。” 卜绣文说:“我要的是红错,可这根是白的。白蜡烛是给死人守灵时用的。怎么成!” 夏践石说:“这会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找红蜡?干脆用红笔把这根蜡涂成红色吧。” 卜绣文说:“赶快去找。如果找不到,今夜就算了。” 夏践石这才知红烛必不可少,再去寻找。乒乒乓乓翻箱倒柜之声。许久,捏着半截蜡烛头回来。那红烛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成了暗褐色。 “这么短的蜡烛,只怕燃不了五分钟就会熄的。”夏践石遗憾地说。 “够了。”卜绣文倒很满意。 一切准备就绪。卜绣文走过去,熄了明亮的电灯。 屋内顿时一片朦胧的灰暗。 卜绣文用火柴点燃了红蜡烛。 如豆的火焰跳荡着,把人的身影放大了,投在墙壁上,窗榻上,仿佛有岁月的烟尘在两人之间掠过。 “你看,这像什么?”卜绣文颜面潮红,颇有深意地问。 堂堂的大学教授一时竟被考住了。想了一下回答:“这像是农耕时代的一幅夫妻夜话图。 卜绣文叹了一口气说:“没那么古老吧?缩短一点年限。 再想想,像什么?这是我们一道经历过的时光。你还不老,一点都不老啊,哪能就这么健忘啊?“ 说着,她温柔地揉搓着丈夫的头发。 这久违了的亲近,唤起了夏践石久久冬眠的情趣。 红蜡淌下的珠泪,缓缓地流动着,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红湖泊,好像那是一座小小的火山,流淌的岩浆。 “蜡,就要熄灭了。”他说。 “灭了好。”她说。 “我想起来了!这像我们的新婚之夜,只是还要有……” 夏践石刚说,卜绣文捂住了他的嘴。 “你总算想起来了……还要有音乐……” 卜绣文灵巧地从床上跳下地,显出和她的年龄不相符的敏捷。果绿色的睡衣裙裾飘飘,如一丛浮动的水仙。她跑到老式的录音机前,揿下按键。 顿时,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像一腔水银,流泻大地。 红红的蜡烛跳起扇形的火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猛地颤抖了一下,蜡芯弯出一个优美的曲线,浸泡在烛油中,熄灭了。 “像不像十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卜绣文庄重地问。 “像……像极了……这静滋安详的气氛……红蜡烛……还有这种老式录音机放出的乐曲……还有这床头的方向……都是一模一样的,亏你记得这样仔细……只是……” 夏践石感动地说。 卜绣文伸出一个手指晃了晃,止住他说:“嗨!等一等。” 她又一次灵猫似地蹿出去,噼哩啪啦地换磁带。等她再次回到床上,接受夏践石温暖的抚摸时,空气中响起中国古曲《春江花月夜》的丝竹之声。 一时间,好像天地之间的精灵都汇聚于此,翩翩起舞。 美妙的音乐使人心旷神怡。 “现在,一切的一切,都与十三年前我们的新婚之夜一样了。只是我们的人,已经老了……”夏践石感慨万分。 “不。我们还不老!”卜绣文在黑暗中大声地说。 乐曲袅袅散去。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 “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卜绣文说。 “开始什么?”夏践石的手停止了抚摸。 “十三年前,你现在的此时该干什么了?”卜绣文诱导他。 “绣文,你这是怎么了?很长一段时间,夫妻生活你都说毫无兴致,今天真是太阳从西面出来了。对了,你说的那件事是什么?告诉我。”夏践石说。 他故意将话题在紧要处岔开。 因为长时间的荒疏,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怀疑。 “等我们完了这事,容我细细告你。”卜绣文用身体迎合他。 夏践石只有遵命。心想反正老夫老妻的,纵是不成功,彼此也能体谅。 大家都是中年以上的人了,又很长时间没有温习爱的功课,兴奋来的很缓慢。特别是夏践石,颇有力不从心之感。 幸好卜绣文表示了极高的热情,千方百计的配合,才使过程基本圆满。 夏践石迅即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喂!你不是还要听我告诉你那件事吗?” 夏践石抑制着呼呼的心跳,说:“书上说了……做爱一次……所消耗的体力……相当于爬一座山……我现在只想睡觉,有什么事明天说好了……” 卜绣文摇撼着他说:“我现在就要告诉你,我们就要造出一个和早早一样的孩子来。” 夏践石立即像昏过去的革命志士,被敌人泼了一桶冰水,睡意顿消,坐起说:“绣文,你疯了?!不是在说梦话吧?” “我清醒极了。从来都没有这么清醒过。”卜绣文朗声答道。 “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夏践石把脸对着妻子,由于距离太近,彼此的呼吸都像飓风,吹向对方。 “我们再生一个和早早一样的孩子。” “天啊!你不要早早了?”夏践石大惊。 “不。我不是不要早早,我是不要我们新生的这个孩子。”卜绣文解释。 “请你……请你说得慢一点。女人都是跳跃性思维,男人跟不上。你先说说,我们哪里还有一个孩子?”夏践石想先理出个头绪。 “就在这里。”卜绣文把夏践石的手放到自己的小膜上,用力向下按了按。 夏践石觉得自己的手指,好像深到了一盆发酵过度的面团上,柔软而空虚。妻子的肌肤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细腻而有弹性。现在呢,像一张松垮的鼓面。他赶紧把手指缩回好似发面的盆底有一枚铁钉。 到底是大学教授,他很快明白过来,吃惊地问:“你没有用避孕的药膜?”平时此类措施都是由卜绣文执掌着,从未疏忽过。 “是啊。”卜绣文顽皮回答。 “你现在这个身体,哪能再养一个孩子?你是不是叫早早的病急糊涂了?我们得全力以赴地给早早治病,你这不是添乱吗!”夏践石平日对妻子百依百顺,今日也生起气来。 卜绣文索性披衣坐起,黑暗中,她的牙齿琴键一样闪亮。“我不是不要早早,我是要生一个和早早一样的孩子,然后抽她的骨髓,移植到早早的身上,这样早早的病就可以从根上治好了……”她被这个奇丽的前景,激动很微微发抖。 “什么?!抽那个婴儿的骨髓以救早早?天啊,这是哪个巫婆神汉给你出的鬼主意?” 夏践石嘴张得如鳄鱼。 “是医学专家钟百行先生。今天由魏晓日医生同我商量的。”卜绣文安静地回答。 “这太可怕了……不可思议……简直是惊世骇俗…… 不不!这可不行,我不同意,你冒的风险太大了……而且那个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啊!用一个孩子去救另一个孩子,是不是太残忍了……“夏践石语无伦次,全身起了密密一层鸡皮疙瘩。他被惊骇击倒,无法想象将来的情景。 “那么,看着早早就这样死去,你就不残忍了?我告诉你,早早死了,我也马上就会死的。那样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你一个人了,留着你仁慈地独自活着吧……”卜绣文看着丈夫,心想幸亏没在做爱之前告知丈夫实情,那样的话,这个孩子从孕育之初,就得神经兮兮的。 “别,绣文,你可别死……那是比死更可怕的情景…… 让我们一块活着……“夏践石拥抱着妻子,感觉到她的身体像果冻一样凉。 他被这种冷峻的母爱所感动,他知道妻子在这件事上所承受的风险,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比自己要沉重得多。 卜绣文缓缓地但是坚决地把丈夫的手,又一次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夏践石畏惧地想躲开,但卜绣文强硬地用两只手固定着他的一只手,狠狠地压下去。 “它……已经在里面了吗?”夏践石战战兢兢地问。 “我想是的。我特意创造了一个和我们新婚时一模一样的夜晚,就是想得到一个和早早一模一样的孩子……”卜绣文把头伏在丈夫的胸前,但是她迅即离开了。 丈夫的心跳并不有力,反倒充满了慌乱。 卜绣文知道,她不可能从对面这个男人那里得到力量,只有依靠自己。 第十章 卜绣文萦绕着双重感觉。一方面她依旧是忙碌和紧张,处置诸多繁荣业务,风风火火披荆斩棘。她现在几乎是孤注一掷了,把能够筹措的资金,都投入到与匡宗元的合作之中。由于其他项目的记算,出现了大的财务危机。虽然靠着她的周旋,债主们表示可以稍稍等待,但她知道,自己可以斡旋的余地越来越少了。她必须要打一个大胜仗,才能挽回颓势。与匡宗元打交道,好像面对一面惊险的放大镜。依她以往的经验,你投入得多,收获就多。你投入得少,收益就少。救早早的钱,她必需及早赚出来,越多越好。 她如今想得更长远了,如果她真的要孕育生产,那么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将无法打理生意。未来的岁月,有不可预料的变化,未雨绸缪,要赶快储备啊。 另一方面,卜绣文感到从未有过的平和力量。她觉得一个幼小的胚芽,在田野里萌动。自己的心血凝成的希望,如今切切实实地存在了,并一天天地长大。她体验到创造和拯救的神圣。当她稍有独自一人的闲暇,哪怕只是一两分钟,她的思绪都会飞速地滑翔到自己的腹部。好像那里不再是自己躯体的一个组成部分,而是上天赐与早早的再生之地。 当然,她偶尔也会想到——那个“它”,算什么呢?一个人吗?不不! 卜绣文立即心灵急刹车。她不敢也不能想下去。封闭是一个好法子。刚开始不习惯,但操练了几次之后,她变得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碰即走,躲避思索。 “卜绣文女士,我现在要为你建一份医疗档案……”魏晓日与卜绣文端坐在两张桌子的对面,拿着新的表格,开始登记。 “……月经是否正常?”语调公事公办。 “以前一直正常,但是这个月已经过期八天了……”卜绣文不好意思地说。 “为什么不赶快同我们联系?”魏晓日有些急了。 “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我想是不是到了更年期,就不那么规律了……我想等到再有把握一些,就跟你说……” “咱们上次说的那个计划,钟百行教授命名为‘血玲珑’,你是否已开始实行?” 魏晓日紧张提示。 “你是说……我们夫妻……”卜绣文略感羞涩地挑选词汇。 “我是说,你们夫妻之间的性生活是否正常和谐?这对这个新生胚胎的发育,是极为重要的资料。”魏晓日一语道破。这个女人有时那么大胆放肆,此刻竟如个少女。 “我们……很好……”卜绣文说。 魏晓日低头在表格上做了记录。他的心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 明明是自己拒绝接受这个女人,明明是这个女人同她的丈夫做爱,这是情理之中而且完全正常的事情,而且是血玲珑计划之急需,他却觉得浑身不自在。真反动!他暗骂自己。 魏晓日飞速地开了厚厚一打化验单,垂着眼睑递过来,说:“到底是不是怀孕,就会有明确的答案了。还要为你做一系列的检查,施行动态监测,留下原始资料。” 卜绣文暗暗地接过来。 她在各个检查室内转圈,把标本送去,没等着出结果,就又赶着工作去了。一边走一边想,为什么要叫“血玲珑” 呢?她很喜欢这个名字,红色,晶莹剔透,还复杂,像镂空的水晶球。没有残酷和血腥……不过也不温暖,有一种精巧和人为的痕迹。这还好。可是,为什么会想到残酷和血腥呢?是因为……打住打住。不能想下去了。她赶紧让思维封闭,拐弯。 标本送了几天了,还没有回音。但是卜绣文已经确知自己怀孕了。清晨起来,强烈的妊娠反应盘绕在咽喉,那个胚芽好像不是埋藏在她的子宫,而是寄生在嗓子里。哪怕是咽一口水,都会引起强烈的恶心。 地扶着水池,呕吐不止,直到吐出黄绿的粘液。“天哪! 怀孕原来是这么可怕的事情!“夏践石不忍看。 他和卜绣文婚后,就又到国外去了,回来时孩子已经会爬了。他真是不知道一个生命的初始阶段,竟如此艰难。 “没什么。早早也是这样的。过些日子就好了。”卜绣文抹抹嘴巴,安慰丈夫。 肉体上的痛苦,并不能扑灭她创造的欲望。自从女儿病了以后,她似乎与欢乐绝缘。 现在,她开始由衷地微笑了。新的希望在远处明确地闪动着,再不像以往,只是一团稀薄的鬼火。 “妈妈,您最近好像很高兴?”早早间。 “是啊。妈妈有了一个办法,能把你的病治好。”卜绣文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原本油黑的头发,变得脆而软,发梢在妈妈的指缝悄然断裂。 她的心先是痛了一下,孩子因为缺乏血脉的濡养,连头发也显出苍老。但紧接着就舒展开来:孩子,别着急。等妈妈来救你。 她以为早早一定很高兴,没想到孩子说:“妈妈,您不要骗我了。我知道,这个病在世界上是没有办法治的。” 卜绣文一把堵住孩子的嘴说:“早早,别睛说!你好好等着妈妈。妈妈一定有法子把你变得和从前一样。” 早早说:“妈妈,你要我等着你,是你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为我找药吗?” 卜绣文说:“是啊。我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来看你,我去给你找药,大约要一年的时间。等我找到了药,马上就回来了。好吗?” 早早说:“妈妈,一年,太长了。你就不能快一点吗?那么长的时间啊,我真舍不得你。” 卜绣文说:“早早,妈妈也舍不得你啊。可是,那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坐火车、坐轮船、坐飞机……要到深山里才能找到。药一拿到手,我就快快赶回来。等治好了病,咱们天天在一起,再也不分离。” 早早亲吻着卜绣文说:“妈妈,你可要快快回来啊。就是找不到,也快快回来。不然,我还没叫病害死,就想死你了。” 卜绣文握着孩子干枯得如同鸡爪一般的小手说:“早早,你放心。妈妈一定会把药找回来。” 正说着,薄护土走进来说:“夏早早的母亲,医生找您。” 因为魏晓日近日对卜绣文比较冷淡了,薄香萍对卜绣文的态度就相应地和善些。 卜绣文就向医生值班室走去。 “喔,忘了告诉您,是在医院的贵宾接待室。”薄护士在身后补充说。 卜绣文缓缓地推开华贵沉重的红木门。 很难设想惨淡的医院里,还有这样一个吉祥的场所。贵宾接待室的基调是绎红色,给人一种火焰般的温暖。厚重的紫红金丝线帏幔,把冰冷的白色拒绝在外。紫红色的天鹅绒沙发,围成折扇般的半圆形,亲切温馨。 “这位是我的老师钟百行先生。”魏晓日给卜绣文做介绍。 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微微颔首,带着悲天悯人的笑意。 这位医学泰斗。正是血玲珑的锻造者。 “钟先生,谢谢您,救我女儿,救我全家……”卜绣文虽说见过不少世面,已然遇变不惊,此刻也感激得鼻涕眼泪一起流。 老人长着老年瘢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像抹去一缕烟尘。 他一生听的感激话赞扬话恭维话,不管是真心诚意还是逢场作戏,实在是太多了。 钟先生说:“行医救人,也如修鞋补锅一般,是我的活儿,不必言谢。我只需病家配合,才得助力。你知道,任何方案都是有风险的,越是没人试过的法子,那风险就越大。晓日说你为了孩子万死不辞,我就姑且一试。但有几句话,我要亲自同你说。我是一个愿意把丑话说到头里的人。” 卜绣文忙不迭地说:“我知道,知道。” 钟先生说:“我想你未必都知道。比如你的这第二个孩子生下来,他算什么呢?是否算得一个独立的人呢?” 这一次,卜绣文不能逃避了。只有正面迎上去,虚弱但是肯定地说:“那……当然是不算的……” “不能吧?四肢百骸都是齐全的,会哭会笑,你怎能说不算呢?你若是这么想,那咱们这件事就得再商量。不然,你以后心里的结,就大了。你可得想清楚啊。”钟先生循循善诱地说。 卜绣文一下子急了。赶忙改嘴道:“那……就算一个独立的人吧。算什么都行,只要能救我的早早。” “行医一生,我能理解你的心境。但你又考虑得欠周了。 一个独立的人,在他什么事情都不知晓的情况下,就抽他的骨髓,这在人道上是否说得过去?说轻了,是误伤。说重了,就是杀人啊。“老人的长寿眉被日中的热气吹得飘然而起。 “天啊……这……这……”卜绣文口吃了,她实在是不敢想到这样深入的层次。 “还不仅仅是这些。这第二个孩子,被大量地抽取骨髓,势必给身体发育造成影响。 这个影响到底有多大,医学史上是前无例子的。如果期救好了一个孩子,又伤害了另一个孩子,这个责任谁来负呢?我是负不起的。”钟先生并无恻隐之心,继续紧逼。 “这个……”卜绣文极度惶恐中,思维并未全面失守。她迅速判断着,钟先生说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血玲珑计划如一个巨大的冰象,原来她只摸到了冰柱一般的大鼻子,现在,钟先生把冰象的皮和腿,都——一指给她看……这个过程令人恐惧,但老人家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撤销血玲珑计划吗? 如果真是那样,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只需魏晓日通知卜绣文,一切都解决了。没有医生的周密计划,不要说血玲珑,就是血山血海,又有什么用呢?那么说,钟先生还是想施行血玲珑计划了?那他讲这些丧气的话,又是为什么? 卜绣文记起了钟先生开场白当中的一句话——我喜欢把丑话说到前头……哦!这就对了。这些都是丑话。说到前头?既然是前头,就有后头。后头是什么呢?就是血玲珑的具体实施。这么说,他对血玲珑还是抱有充分的热忱的。既想做,又要陈明利害,就是要我把责任全部负起来。以后若出了什么意料不到的变故,医生是不负责任的…… 这样分析判断着,卜绣文的面庞渐渐由茫然转成决绝。 她说:“钟先生,您的考虑我听明白了。是我强烈要求医家全力以赴地挽救我的女儿,为此,我将不惜一切代价。现在我身上的这个孩子,不管他是人也好,它不是人也好,都是我的身体的一部分。我做的了它的主。”钟先生点点头,这位女士果然爽快。 他继续说道:“关于胎儿是不是人,国际上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是人。还有一种说,不是人。我们现在取后一种说法,这样麻烦较小。原本我是想把这个胚胎,培养到可以有独立的骨瞩系统的时候,就将它引产出来,用人工的方式维持它的生命,这样,既可以从它身上抽取到新鲜的骨髓,也不必承担法律上可能发生的问题。但是,这样作的把握比较小,失败的可能性比较大……” 卜绣文打断了钟先生的话,连她自己也惊讶哪来的这么大的勇气:“先生,您不必有那么多的顾虑了。我可以在此立下一纸生死文书,表明一切系我们家属的意愿。无论发生怎样的事态,与先生无关。与医院无干。” 卜绣文说着,拿起纸笔,唰唰地写开来。她虽然从未写过这种生命契约,久在商场出没,于各种文书合同很在行,稍事思考之后,一挥而就,写下了——无论出现何种情况,与医院与医生慨无交涉的约定。写完之后,她长吁一口气。 直到重现瘫软在沙发上,她才带着一点点惊奇地想到——茶几上的纸和笔,都是早已预备好了的。 钟先生又点点头。晓日说得不错,这女人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看到想达到的共识,基本上都达到了,钟先生很安心。但他并不就此罢休:“我有言在先。这是一个科学试验,正确地讲,是一个用活人做的试验。成功了,自然好,大家皆大欢喜。失败了,您的那一个孩子挽救不回来,这一个孩子又蒙受重大创伤,今后如何处置?您本人也经历痛苦折磨,可能三败俱伤……这种最差的结局,你可曾想到啊?”钟百行的话说得很和缓,但分量很重。 “这个……”卜绣文又一次被抛入黑暗。 本来她没想的是,生了孩子,就交给医生,一切由医院处理。到时候自己就领一个治好了的夏早早回家就是了。谁知事情还有一个下下的结果,万一真是如此,就算自己抵挡得了,践石他能受吗? “好了,这些个问题,你都不必现在回答。回去以后同您的先生商量一下,再答复我们不迟。但只能同您的丈夫商量,不要再告知他人。”老人结束了自己的话。 “还要保密?”卜绣文轻声重复。 “是的。要保密。如果成功了,这将是医学上的一个创造。如果失败了,我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钟先生威严地说。 卜绣文的脑子停止了转动。下意识地想,不知肚子里的那个孩子长了耳朵没有?是否听到了这场决定命运的谈话? 是否会带着憎恶和恐惧之心出生,以先天的智慧,感知到等待她的是一份精心绘制的残酷与苦难的清单? 她虚弱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好像一个跋涉了很久的人,在以为到家的时候,又看到了一座险恶的大山。 “好了。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很希望我们能继续合作。还有一个很具体的问题,我的学生魏晓日先生,会再同你商量的。在我看来,那不是一个问题。但我们却必须解决它。当然,如果那个问题不解决,什么都无法继续下去了。”老头颇有深意地点了点头,就独自走了出去。 偌大的贵宾室里就剩下了魏晓日和卜绣文两个人。两人同时想:这就是医学的珠穆朗玛。他的冷,他的不可一世,他的傲慢和天真,都一览无余。 空气显得很沉闷。 “其实这些话,你可以直接同我说啊。”卜绣文低声说。 这种低低的耳语般的声音,深刻地表明了她对魏晓日的亲切。刚才这段时间,对魏晓日来说,很不轻松。他了解先生,知道先生会把这一场谈话,进行得丝丝入和。他知道会留下这样一份生命契约,这也是先生此次亲自出马的关键所在。 但先生的出手,仍比他的预计,要冷峻得多。一个孕妇,呕吐不止,当一般的女人缠着丈夫撒娇的时候,她还要面临这样艰难的选择。 他有意拉开距离,说:“是的,我可以同你说。但先生非常看重血玲珑的方案,所以他要亲自同你说。学生是挡不住老师的。而且这些问题,果真的十分紧要,先生想知道你们的确切想法。人命不是儿戏。”还有一句话,他无法和盘端出。在某些关键问题上,他同先生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他不能代表先生,先生也不能代表他。 卜绣文说:“我懂了。需要我负全部的责任。我不怕。不必和我的丈夫商量,我就可以回答刚才的问题了。这件事,我不会同任何人说的,请你和钟先生放心。从现在开始,我就闭门谢客,找一个稳妥的理由,也不再工作。使所有的朋友都不知道我怀孕这件事。生下孩子,我就交于你们,生死都不再过问。只求你们医好我的早早。至于那个孩子,就当它不是一个人,只是一瓶药好了。就算这一切都空费了心血气力,我也无怨无悔。古人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假若上天真要收了我的早早去,我费了这番心血仍不能挽回她的性命,这孩子也怨不得我把她带到这世上一回了!” 卜绣文说得锥心泣血,但魏晓日不为所动,淡然说:“你的想法,正是先生所要求的。只是你最好再同夏先生商量一下。” “不。不必了。夏先生和我的意见是一致的。”卜绣文很有把握地说。 “但是,我们下面要谈到的这件事,您一定要同夏先生商量……”魏晓日皱着眉头说。 “什么事?”卜绣文诧异。 “这个……”魏晓日仔细地斟酌着词句,怕吓坏了眼前疲惫已极的女人。他不敢说,但他必须说。他不愿说,但他只有说。他想说得尽量婉转一点,但怎样婉转对事实真相都毫无补益。他憋了这么半天,用尽脑汁,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点到为止的说法。他不断推迟着说出这句话的时间,希望能有什么变化,使得这句话不必说出,就瞒天过海而去。 但是,时至如今,所有的努力都宣告无效,只有图穷匕首见。背水一战吧,该发生的都要发生。说了,就单纯了。 “这个……你所怀孕的胚胎的基因系统化验出来了,一个女婴。但是,她和夏早早的基因系统显示极大的差异……” “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怀的这个孩子的骨髓同早早的不一样,不能用……所以我还得另怀一次孕……是这样的吗?”卜绣文惊恐地回答道。 “从理论上讲是这样的……”魏晓日语焉不详。 “噢,不要紧的。”卜绣文显示出令人敬重的大将风度。 “魏医生不必担忧,我早已想到这种可能了。我不怕。一次不行,我就打掉这个孩子,再来一次。直到怀上一个和早早骨髓配型相同的孩子……我豁出去了。”卜绣文悲壮地说,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但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必须把话说完。这是老师交待给他的,血玲珑计划成功与否,全在于此。钟百行在这之前所做的重重铺垫,也是为了让这个环节出现的时候,该扫清的都已稳妥解决,独利一个症结。 魏晓日眼睛看着别处,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很平淡。 他说:“根据基因化验的结果,夏早早与你身上现在的胎儿,不属于同一个父亲。” 第十一章 卜绣文天旋地转,往事像一个失禁的膀胱,无论她怎样克制,都又腥又烫地点点滴滴洒落出来。她机械地迈动脚步,不知怎样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面对自己的丈夫。她的思维千孔百疮,她要包扎一番,才能见人。 她对姜娅说:“取消今天下午的所有安排。我一个人,呆着。谁也不见,包括你。” 姜娅被卜绣文的脸色吓得不轻,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说:“卜总,今天中午安排的是和匡宗元先生聚餐。上次就曾改过一次期,匡先生非常不满。他说,他和您是战略伙伴关系。如果再次出现临时变更,甭管什么理由,也是看不起他。那他将考虑和别人合作。” 这个该死的匡宗元!卜绣文恨得牙根酸软。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情况越是复杂,你就越是要有钱。钱有一种删繁就简化险为夷的能力。钱当然不是在所有的地方都管用,但它在很多地方管用。当一切搅在一起,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你有钱,就可以把用钱能解决的那一部分打发掉,剩下的眉目就会梳理得清晰一些。积多少年之经验,卜绣文知道,你的钱,是你永不背叛的朋友。尤其在一个处处需要金钱的社会里,你起倒霉,越应该抓住钱。 “好!我和匡宗元,吃饭!”卜绣文咬牙切齿地说。那神情不是要吃饭,是吃人。 魏晓日心情复杂得难以描述。化验报告一出来,他呆若木鸡。嗓子眼一阵阵地发痛发紧,一道辣流涌入心口。好像要得重感冒。但他知道,这不是地道的感冒症状,而是一种心火。急火攻心。 在莫名的沮丧失落之后,魏晓日滋生出对卜绣文的蔑视和怨恨。这女人的情感生活这样复杂,她和自己的丈夫早就貌合神高。难怪那次在他家里,她投怀送抱,原来早有前科。魏晓日接下来很庆幸自己坐怀不乱的冷静,没有趟这湾混水。 藐视的心态一出现,思绪就比较集中了。从医学的角度考虑,那个女人的私德如何,他魏晓日也不是道德法官,自然不必也没有闲心评判她。情感封闭之后,事情就相对比较好办了。现在,他和卜绣文只有一个链接点——就是“血玲珑”计划,是否继续实施? 在医生这一方面,一切准备就绪,单是基因不合,完全可以重打鼓另开张。但对卜绣文来说,就是巨大的危机和再次抉择。夏早早的生父究竟是谁?她愿意暴露这个秘密吗? 她和丈夫将怎样处置腹中的胎儿? 魏晓日无法判断。他只是血玲珑计划的一个操作者。他没有决定的权力。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对这一意外变化接受之后,竟出现了一点兴奋。这兴奋来自——不管怎么说,整个计划向后延迟了,并有可能被颠覆。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还在关切这个女人?这使他很生自己的气,又没有办法。当然,不论他怎样想法,钟百行才是关键。 钟百行到底道行深厚,对于胚胎的基因检验报告,他只看了一遍,就丢到一旁,说:“这不影响大局。晓日,我要和这位母亲谈一谈。” 老将终于出马。魏晚回应声说:“好的。我和她约定时间。不知您什么时间适宜?”钟百行说:“越早越好吧。” 魏晓日从中听出了隐隐的杀机。看来,老师的意见是倾向堕胎了。只有这一选择,才有越早越好的价值。惟有早。才能使血玲珑计划得以再次尝试实施。如果选择保留胎儿,就不存在早晚的问题了。谈话中,他本来以为先生的程序会是——首先告知这一爆炸性的检验结果,然后再和卜绣文探讨再次妊娠或是保留胎儿的两种可能性。医生即使有很强的倾向性,也不可能代替当事人拿主意。当然,紧急抢救除外,但血玲珑不属抢救状态,这是没有疑义的。没想到钟百行举重若轻,完全绕开了这个关键性的化验结果,只是按部就班地和卜绣文交待血玲珑计划的实施细节,包括它的法律障碍。当卜绣文亦步亦趋地接受了血玲珑的全盘方案之后,钟百行才轻描淡写地点到了最关键的“人”的概念。这就在心理上将卜绣文逼到了一个死角。在整个的谈话过程中,钟百行没有一句话提到自己的倾向性,但他所有的机锋都是倾向,他的意见已经再鲜明不过了。 一个老道的医生,不但医术高明,而且在伦理与生命的密林中,披荆斩棘坚守既定方针。 重剑无锋啊。 匡宗元的近来的习惯,是在豪华的饭店,吃简单的饭菜。这是他从一位真正的大家子弟那里学来的,尽管刚做起来的时候,心中很是不平。觉得有点亏,得不偿失,生怕给人看不起。但试了几次之后,他就深得其乐了。你过得起这样的饭店,说明你的钱包鼓胀的程度。你在餐桌上敢要清粥小莱。说明你的胃对豪宴已然厌倦。这两点一结合,你的身价不用标榜就出来了。 一个精致的雅间,桌子较通常的大餐台为小,但对两个人来说,还是略嫌辽阔。几碟小菜偏居一隅,显得重心倾斜。 卜绣文进得门来,不经心地用余光一瞥,把外衣挂到衣帽架上,坐到了匡宗元的对面。 为了冲刷自己的晦气,卜绣文特地美容一番。发型是被称为“摄政”型的。前发蓬松高挺,在英勇地凸出之后,优雅地后撤,恰到好处地暴露出女主人智慧洁白的前额。每一根发丝,都光滑地呆在精心设计的拱形位置上。这要靠大量的硬磨丝和发胜固定,当然还有在社交礼仪上一丝不苟的决心和对自我形象的捍卫。 医宗元说:“卜总,你不向我靠拢,我就向你靠拢了。”他说着,移动了原来的碗筷,坐到了卜绣文的旁边。 卜绣文涌起一阵强烈的反冒。她不知道这是腹中的胎儿作怪,还是面前的这张毛孔责张的面孔,让她顿生腻歪。 但是,她得控制。如果她要表示出反感。那她就失去了来赴宴的价值。既然来了,就得达到预定的目的,让匡宗元对合作感到快意。所以,卜绣文笑笑说:“匡总不嫌挤,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把椅子拉开了一点距离,表示自己的独立意志。 穿着大开叉旗袍的小姐走过来,躬身问道:“两位要点什么酒水饮料?” 匡宗元说:“先问女士。” 小姐就把姣好的面容,像摇头风扇一样,摆向了卜绣文。 为了孕育出最优良的胎儿,卜绣文已经有一段时间,滴酒不沾了。今天,她喝不喝?她很想放纵地畅饮一番,这样,不求解脱,也会得到片刻的安宁。但是,她不能。她还没来得及理清自己的思绪,任何具有破坏性结果的举措,都不可贸然旅行。即使在混乱中,卜绣文也牢牢地把持着这一界限。 于是她礼节性地笑笑说:“我喝矿泉水。要加热。” “您呢?”小姐又把头摇向匡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