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声音里满含着真诚的祈求。魏晓日看着雪白的窗纱。由于日影西斜,天地已是一片蟹青色。屋里已很暗淡,床头柜端正地不声不响地蹲在沙发与病床之间,好像一个证人,倾听着医生和病人的谈话。 魏医生站起身。 “天暗下来了。我去把灯打开。”他遮掩地说,借此好调整一下情绪,让以后的谎言编得更流畅些。 这女孩,接下去的问题,可能会问她能不能活到一百岁呢。 “魏医生,请您别开灯,好吗?”女孩说。 “为什么?”魏医生不解,僵立在从沙发到电灯开关的半路上。 “开了灯,我就能看清您的脸。我就知道您是在骗我了……”女孩的声音依旧很平静。 魏医生的身体像遭遇了炽热的火山岩浆,炭化了。 女孩挪下床。她很虚弱,轻微的活动都使她气喘吁吁。 她走到苑医生跟前。暮色中,只见她的眼神灼灼。 “医生,求求您!让我活下去!我不想死!我想上学,我想知道这世界上的好多好多事!我想和我的爸爸妈妈在一起!我需要别人爱我,我也爱这个世界!我没害过谁,我要活! 女孩紧紧地缩小她的身子,好像这样就能躲开死亡的爪子。 “我害怕死,害怕一个人到黑暗的地方去!我不愿意被烧成灰,我不喜欢我的头发被火焰烤得冒出青烟。我不喜欢美丽的衣服都彻了,发出怪味。我不喜欢最后把我的骨头装进一个小匣子,无论那个小匣子外面画着多么美丽的花,或者是象牙的,看起来多么精致光滑……” 魏晓日大骇,慌忙打断孩子的话,“不是这样的,你不要瞎想,不会的……” 女孩冷笑了一声。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不一定要烧我,我妈妈有钱,可能会为我买一块上好的墓地,是不是?你们大人以为理在土里,就比烧成灰烬好吗?才不是呢!我讨厌躺在泥巴里! 蚂蚁会在我的眼睛里作窝,蚯蚓会穿过我的耳朵,我的鼻子会叫棺材盖堵得喘不过气来,一年到头那里都是没完没了的黑暗……不!我不要去那儿!叔叔,求求您!救救我!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童话里都说那样的孩子是没有好下场的。 我不要活很多岁,我只要活到二十岁就行了……“ 女孩子在灰暗中大声地说着这些话,好像她四周的桌子沙发病床都有生命,她要它们支持她。 “孩子,你不要说下去了……”魏晓日的声音颤抖着。 “叔叔,您是不是嫌我太不知足了?那我不活到二十岁了,我能活到十八岁就行了……”女孩子咬着嘴唇,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很舍不得地把她的生命缩短了两年。 “不,不要减少。就二十岁吧!我一定想办法让你活到二十岁……”魏晓日医生咬着牙说。 女孩今年十二岁,这中间需要漫长的八年,假若真的能使她的生命坚持八年,那该是医学史上的奇迹了。 “真的?”女孩极其严肃地问。 “真的。”魏晓日像发誓一般说。 “那我后悔了。”女孩说。 “后悔什么?”魏晓日不明白。 “后悔我向您要求得太少了。现在我不要活到二十岁了,我要活到二十五岁啊!” 女孩热切地说。 魏晓日默不作声。他甚至忘了继续撒谎,被这生命的乞求震撼。屋里完全黑下来,他们好像在地狱的走廊里对话。 突然,灯亮了。病房特有的日光灯,闪电一样照亮了所有的角落,使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暴露无遗。 门口站着卜绣文。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妈妈……”夏早早大叫了一声,扑过去,搂住妈妈的脖子。 卜绣文紧紧地抱着孩子,头却偏向魏晓日,说:“想不到您这么晚了,还在查看病人。” 魏晓日说:“不来看看,不放心。” 卜绣文疲倦地说:“有什么要找我谈的事吗?” 魏晓日当然想说——“有”。但是他说:“没有。”把宝贵的时间留给她和她的女儿吧。 “那么,谢谢您了。”卜绣文笑了笑。魏晓日觉得这笑容很凄凉。 魏医生走了出去。他实在没有理由再呆下去了。见了她。今天的事情就告结束了。 他最后地看了一眼这个女人——她今天很漂亮,蓝色皮衣里,上穿黑色高领高腰衫,外披鹅黄长袖开社,下配过膝的A字长裙,露款款腰肢,着尖头细高限短靴,既与冬令时尚同步,又有肃杀干练之气。本白色的肌肤和乌黑的头发光彩照人。 他不敢太久地注视她,就遮掩地把目光移到了早早身上。瞥到女孩的颈子,在上面停留了几秒。 “有什么吗?”卜绣文察觉到异样。 “噢……没有。好,再见。”魏晓日医生匆匆地离去了。他真的不能再停留,否则目光会牢固地粘在女孩身上,就像好猎手寻觅到了野兽的踪迹。 女孩皮肤上出现了一块豆沙样的出血癍——很轻很淡,好像死神轻轻的一吻。它是那么若隐若显,但在医生眼里,它是死亡的请帖。女孩子的病又向前危险地挺进了。 他今天不想惊动她们了。明天再说吧。死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像今天这样的母女欢聚时光是有限的。 既然生命一定要消失,就珍惜它存在的时光吧。 魏晓日在办公室里,写下长长的病程记录。走出病房的时候,天色已是漆黑一团。 他在医院的大门口,见到卜绣文。 “没想到我们碰到一起了。”魏医生先是意外,马上转成惊喜。 “不是碰到一起,是我特意在等你。”卜绣文纠正说。 “噢!那好极了。我们一起坐一会儿好吗?我知道一家很好的咖啡厅。”魏医生热情相邀。他不只一次地想到邀请她,平时实在师出无名。 “不要到咖啡厅。假如您不介意,我想到您的家里坐坐。 可以吗?“卜绣文似乎站立不住,倚在大门一旁的水泥柱子上。 “当然欢迎。只是我的家,一个单身宿舍,比较简陋,又没有打扫……”魏晓日有些意外。 “我也不是检查卫生的。只是想坐坐,找个人说点什么。”卜绣文低着头说,她的脖子软弱地耷拉着,仿佛支撑头颅的筋骨被人折断了。 “好。我买一点食品,冰箱里的储存,要是我记得不错的话,似乎弹尽粮绝了。” 魏晓日活泼起来。这个女人在身边,让他充满愉悦的弹性。 “不要麻烦。我什么也吃不下。”卜绣文说。 “我还要吃啊。一个医生的手上,至少负担着十个病人的生命。就是为了大家,我也得吃得饱饱的。”魏晓日希望气氛轻松一些。 “那是的。”卜绣文机械地应和着。 他们缓缓地在萧瑟的街上走着,彼此不近也不远,叫人闹不清他们的关系。每当魏晓日想靠得近一些的时候,卜绣文就拉开距离。当魏晓日知趣的闪开时,卜绣文又凑了过来。 第七章 魏晓日的家在一座僻静的单元楼。 “楼道里没有灯,你小心些。”魏晓日一手拎着鼓囊囊的食品袋,一手很自然地扶了卜绣文一把。卜绣文顺从地把手交到魏医生手里。医生的手是很有劲,不是体力劳动者的那种强硬的粗糙,而是有力度的操作锻炼出的外柔内刚的质感。 手牵着手,因为楼道窄,他们只得稍稍错开。魏晓日走在前面,兼有向导之责。他手心不断地出汗,好像在执掌一台大手术。 平日里,他无数次忿恨过走廊的电灯。年久失修的公共住宅,灯泡安上就丢,最后只好让夜晚死心塌地沉浸在黑暗中。今天他太感谢偷灯泡的贼了。 “到了。”魏医生把手中的塑料袋交给卜绣文,掏出钥匙开门。 “屋里乱,请不要介意啊。”他说着,闪在一旁,请卜绣文进门。 卜绣文进得门来,装作不在意地打量着。 一室一厅的小单元,但在魏晓日的布置下,显出雅致舒适,和走廊里的漆黑寒冷形成鲜明对比,到处是轻浅的藕荷色,藕荷色的麻公窗纱,藕荷色的织锦缎沙发,藕荷色的纯毛地毯……甚至连党大的写字台,都铺着藕荷色的台布,给人以暧意的爽滑感。 “很整洁啊,为什么把自己说得那样不堪?是不是先抑后扬,故意让我吃一惊?” 卜绣文环视四周说。 “能得到你的夸奖,真是很高兴。一个单身汉,不过瞎凑合罢了。”魏医生说着,很熟练地到厨房加工那些半成品的食物。不一会儿,就把餐台摆得满满,还拿出一瓶红酒。 “一个人,还挺奢侈。”卜绣文已脱下蓝色的皮草和外套,只穿黑色羊城内衣。屋里暖气烧得很热,“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魏晓日摆出两只精致的酒杯。 “我不喝。不会喝。”卜绣文推辞。 “久在生意场上走动的人,没有不会喝酒的。”魏晓日不由分说斟出两杯,醇厚的酒香弥漫全室。 酒在酒杯中,液面供起,好像椭圆形的红琥珀。 “我是真的不会。”卜绣文拒绝。 “不要骗我。我有好几次闻见你身上有酒味。”魏院日端起酒杯。“为了我们今天的聚会——” 卜绣文端坐不动,说:“我只为一个祝福喝酒——就是为了我的女儿。” 魏晓日说:“你太着急了。我马上就要说到这个愿望。” 他一仰脖,独自把酒喝干,说:“我知道,你到我这里来,只有一个目的,是为了你的女儿。你心中只有你的女儿。”‘卜绣文听出魏医生隐隐的不适意,解释说:“没有我的女儿,我们不会相识。” 魏晓日说:“但我们相识以后,除了你的女儿之后,就不能再说点别的了吗?” 卜绣文苦苦一笑着说:“我所有的心思都在女儿身上,她就像一个吸盘,喔,说得更确切些,她就像一个磨盘,她的病是我的轴心,磨出来的都是血。” 魏晓日说:“人生本身就是痛苦,所以我们更要珍惜短暂的快乐。为了我们今天晚上的相聚——”他重又把酒杯斟得满满。 这一次,卜绣文没有拒绝。她一口气把酒喝干了。 她真的没有什么酒量,平日的生意场上,都是姜娅帮着她应付。一杯醇酒下肚,立刻像火焰似地燃烧起来,红色镀到脸上。她的眼睛变得亮晶晶,颊部飞起两坨红色。 “这酒很香,是窖藏多年的上等货。”她用手帕掩着嘴角说。 “咦?一般不会喝酒的人,是品不出酒的好坏的。”魏晓日说。 “我是一般人,但因为不喝,所以敏感。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酒徒。我原来以为,医生是烟酒不沾的。” “好的医生,不会烟酒不沾。多年的行医中,病人会惯坏一个医生。他们和他们的家属会不停地给你送最好的烟和酒。在你忧郁的时候,你就忍不住会试一试……” 卜绣文说:“噢,林中原来是贿赂之物。我听说,有人专门买假烟假酒送人。” 魏晓日也不再劝卜绣文,自斟自饮道:“酒是一个病人家属送的。大约是真的吧。 别人都可能骗,但是一般不骗医生。没有人用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病人家属常常送你礼物吗?”卜绣文问。 “这个……你问这个干什么呢?”魏晓日歪着头,欣赏着卜绣文忧郁而端庄的美丽。 酒精使她浓郁的悲哀稀释了,增添了凄艳的魅力。 “我只是随便问问。因为我也是病人的家属啊。”卜绣文说着,伸出纤纤素手,倾斜起仙鹤颈子一般的酒瓶。 “你不必灌我的酒,以来酒后吐真言。”魏晓日探手去拦,两个人的手就碰到一处,蜻蜓点水地粘了一下,极快地散开了。 “那就请你直说,酒中吐真言好了。”卜绣文盯着魏晓日。 “说什么?我都忘了,我们刚才谈到哪里了?”魏晓日说的是实话,他的感觉都集中在相撞的手掌上,竟不记得谈话的题目了。 “礼物。常常吗?都是什么?”卜绣文很清醒,紧紧扣题。 “喔,几乎所有的病人家属……都会这样做的。什么都有。如果把它们陈列起来,像个百货公司。”魏晓日说。 卜绣文点了点头说:“那就是我的不是……疏忽了。急糊涂了。我竟没想到这一点,我家那个书呆子也没有提醒我……” 魏晓日莞尔一笑说:“这个责任不在你,是我的。” 卜绣文吃了一惊道:“怎么这样说?我忘了给你送礼,反成责任在你?” 魏晓日说:“你想啊,若是我对你们的女儿态度不好,或是不认真,你们必然就急了。一急就会琢磨,想是不是亏待了医生?那样,我的礼物不早就得到了吗?所以说不怪你们。” 卜绣文难得地微笑了,说:“你说得有道理。你对我们的孩子太好了,我倒忘了关照你。”魏晓日真想再编出这样有兴致的话题,逗得这女人一笑。可惜还没答得他想出来,卜绣文的脸色陡的一变说:“魏医生,您刚才在医院病房里同我女儿的谈话,我都听到了……” 魏晓日伸出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然后缓缓放下,说:“你听到了,不要信就是了。 那都是骗小孩子的话。” 卜绣文说:“我也看到了。” 沈晓日问:“看到了什么?” 卜绣文说:“出血癍。这就是我要找你的原因。我懂,它的厉害。” 魏晓日长叹一口气。 卜绣文说:“我信你和孩子说的话。我愿意信。我非得信。我要是不信你,我还信谁?你得救她。”卜绣文一字一顿地说。 “我将尽力而为。”魏晓日也是一字一顿地回答。 卜绣文说:“我讨厌你这样打着官腔说话!尽力而为——这是一句应付人的话!模棱两可!你一定要想出办法救我的女儿! 她越说越紧张,好像女儿的生死存亡就在这一瞬诀定,突然而至的激动像高压锅爆炸,她的嘴唇涂满了酒汁,字字如泣血。 魏晓日知道极度压抑的人会崩溃。他心痛地走过去,抚摸着她颤抖不停的肩膀,温柔地说:“我一定尽力而为!” 他很想说出一句充满阳光和力量的话,哪怕是骗得这个女人一时的欢心也好。但是,他不能。话一出口,依然严谨和留有余地。他很生自己的气,他知道自己这时假若能斩钉截铁地说出热切的话,哪怕彼此都知道是空头支票,这个女人也会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膛上……那是他的向往啊!但是,他不能!医生要为自己的每一句承诺负责任。他所受过的职业训练,让他在最紊乱的情形下,也无法放浪形骸。 可惜啊,机会稍纵即逝。有什么办法呢?教条已经溶化在血中,即使在情感的旋涡里,他也无法违背科学。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拢得这样近,彼此散发出的热量猛烈地烘烤着对方。神秘的属于男女之间的气味,因了酒液的蒸腾,像岚气包绕着他们。 魏晓日嗅到了一种类似五月的槐花的味道,使他心旌摇动。 卜绣文觉得一种男人特有的水仙花样的味道扑面而来,一阵昏眩,使她几乎忘记了这是在什么地方。她只觉得自己累极了,从女儿病了以后,就再也没有一时松弛过。 她不断地扩大生意的规模,甚至负债经营,想攒起一大笔钱,给女儿治病。多亏了和匡宗元的铤而走险,她总算积攒了一部分钱。她不踏实,觉得这笔钱好像是偷来的,不定哪一天就会飞走。她要趁钱还在自己手中的这段时间,用它挣更多钱,为女儿治病。 她四处求医,但专家钟百行已经不应诊了,没人知道他的行踪。听人说,他现在有一多半时间。是在天上度过的——因为医术高,总有各地的显贵病人邀他会诊,他就到处飞来飞去,成了空中门诊。没有身份的人,单凭着钱,要想找到好医生,谈何容易! 今天下午在医院里,她又听到女儿同医生的话。 女儿那么渴望活下去。本来她以为她什么都不懂,没想到她什么都懂。 让一个什么都懂的人,明明白白地去死,是多么恐怖残忍的事啊。这个人年纪如此之小,她还是你的女儿…… 要教她! 卜绣文既然选择了这一目标,就要万劫不复地去实现它。 她绝望而疲惫,箍着意志的铁环,在这藕荷色的空气和红琥珀般的酒汁里,散了。 一块块意志的残片,在冰海沉浮……她的意志漂不起来了,只想有一个宽阔的肩头靠一靠,不管是死是活,此刻只想歇息…… 藕荷色有麻醉作用吧?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化成一个旋涡,她想被淹没…… 但在一片昏眩之中,她仍然清醒地意识到——年轻的医学博士是有保留的——他只是说他“尽力而为”,而不是千方百计赴汤蹈火,百折不挠万死不辞! 可你有什么权力,要求一个局外人为了你的骨肉,殚精竭虑,鞠躬尽瘁? 是啊,你没有权力。权力如果不是因为金钱而俯仰,那只能来自更亲密的关系。 卜绣文陷在一连串的沼泽之中,但她很明白——她只有这最后的机会了。让这位医生努力更努力,加油更加油。 并通过他找到钟百行教授,让教授也呕心沥血地帮自己的孩子同死神抗争。 可是,她还有什么? 站在死亡和希望之间的,是她的女儿。你不能让她独立地面对这一切。你既然给了她一次生命,你就得做得更好一些,更多一些。你再给一次吧。 她只有…… 她站起来,用双手环着魏晓日年轻而富有弹性的脖子,由于两个人相聚太近,眼睛无法聚焦,魏晓日英俊的面孔变成重影。她便闭了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像雌猫一样看着他。她在这一瞬把一个模糊的想法变成决定。她的气息挑逗地吹向魏晓日,利用身体同魏晓日接触的每一个触点,向对方的肌体施加着越来越重的压力…… 魏晓日的皮肤大面积地爆炸了。他听到自己全身的血液从头顶倾泻到脚底,又从脚底倒灌到天灵盖。事情进展得太快了,这个女人匍匐在他的怀里,吐出的气息吹得他胸口发烫,好似一只电钻,直捣心房。 他不是一个童男子。在学校里几次恋爱,也许因为医学生对人体的谙熟,总是很快地进入胶合一体。他甚至很清楚自己性欲的进展阶段,他感觉到自己年轻的肌体正在脱离意志的控制,渴望独自翱翔。 他承受不了这巨大的诱惑,猛地俯下身,将那女人殷红的嘴唇含在嘴里,拼命地吮吸。他最先感受到的是浓烈的葡萄酒的味道,然后是长久的口鼻对接,让人喘不过气来,心跳急骤呼吸窘促。他真想这样维持到地老天荒,无奈缺氧阵阵袭来,只得恋恋不舍地暂时放开对方的嘴唇。 屋里一时变得死一般的寂静。吸足了新鲜氧气,魏晓日突然惊醒,双方不由得各自退后了一步,好像陌生人一样对峙着。 魏晓日舔舔嘴唇,唇间还留着那个女人的香气。那个女人就在眼前,气味也是千真万确的,可他觉得她像一个幻影。 这就是他渴望的爱情吗?这个陷在大悲大苦中的女人,是在爱他吗? 魏晓日问自己。 这件事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她太迅速了。有点迫不及待,并急功近利。她把魏晓日看成是什么人呢?把自己的肉体当作礼品了吗? 魏晓日的激情像龙卷风一样,澎湃地旋转着,思绪卷动,风暴眼的中心却宁赢下来。 只有最冷赢的医生,才能在这种激情汹涌情欲不可遏制的关头,考虑这种理智的问题。 为什么? 卜绣文望着魏晓日渐渐宁静的面庞,心中惴惴地想:这是怎么回事?我分明看到了他情欲高涨,他是喜爱我的呀! 怎么眨眼之间,就平息下来了?我已经老到乏味吗?已经毫无魅力了?不啊!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就完了啊,我还没有从他那儿得到任何允诺啊……我要把它进行下去,如果现在结束,还不如根本就不曾开始! 喔,我知道了。魏医生是一个正人君子,他不愿意这样不明不白地同我在一起。我要把这件事做得周到谨慎…… 卜绣文想着,拢了拢头发。她向着魏晓日笑了一下,那是她最动人的笑脸。每当她要作成一笔大买卖的时候,就向客户发出这样的笑容。 魏晓日果然被这笑容震慑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卜绣文走到电话机前,拨通了自家的电话。 “践石吗——”她的语调平稳而沉着,没有一丝急躁。 “唉呀!绣文,是你!我刚往医院里打了电话,说你早就走了。怎么还没到家?可把我急坏了……”夏践石的声音很大,魏晓日站在一旁也听得很清楚。 “有什么可急的。我很好。”卜绣文稳稳地说。 “你现在在哪里啊?在做什么?”夏践石关切地问。 “我还能在哪里?我还能做什么?”卜绣文反问道。 “噢……那是。你在忙,你在工作啊……”夏践石恍然大悟。 “女儿没事吧?”夏践石转了话头。 “还好。”卜绣文的语调暗淡了。 “明天我到医院里去,就可以看到她了。你可要保重啊。 没什么事了吗?“夏践石说。 “没事了。晚安。” “晚安。” 魏晓日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有一种离心的力量渐渐充斥在他们之间,他领略到这个女人操纵他人的能力,觉得她精明太过了。 他不喜欢一个女人这样熟练的撒谎。 卜绣文放下电话。 “没事了。”卜绣文对魏晓日说。 “原本也没有什么事啊。”魏晓日医生说。热情退了潮。 卜绣文愣了一下,敏感到自己错过了一个机会。男女交往,也像商务会谈一样,机会是很重要的,许多重大的决策都取决于一念之差。 但是她不灰心。退一步,进两步吗。魏医生是正人君子,对正人君子,要把障碍全部打扫干净。虽然这样会费去一些时间,但没有后顾之忧的欢爱。才会有更好的结果。 卜绣文兀自微笑了一下。 在这种气氛中,这个微笑有着说不清的含义。 “你经常这样吗?”魏晓日说。 “哪样?”卜绣文抱着肘说。她感觉到些微的寒意。 “就是……”魏晓日尽量挑选着不伤人的词汇。“就是向你的丈夫请假……” “是的。经常。他很爱我,为我担心。凡是我应该在家的时候,我若有事不在家,都会告知他。”‘卜绣文很肯定地说。 “我很同情……”魏晓日慢吞吞地说。 “同情谁?” “同情你的丈夫。他那样相信你。他甚至都没有问你一下,你甚至都没有留下一个口实。你什么都没说,都是他自己说的。可你却……”魏晓日挑选不出合适话语,留下长久的空白。 “你觉得我是人尽可夫,是不是?你没想到一个孩子重病的母亲,还有心思寻欢作乐,是不是? “你觉得我是一个寡廉鲜耻的女人,是不是?”卜绣文把这些惊心动魄的词,说得平静如水。 这些话未尝不是魏晓日想说的,只是他还没有梳理得很清楚。他自认为是一个正派人。虽然现在的社会这样开放,男女之间的事已趋淡然,但他恪守着自己的生活准则,希望女人只是因为爱才接纳和欢愉。如果不是爱做胶水,任何粘结都是低级游戏。 一个停论。一方面在暗恋着别人的妻子,一面又为那个丈夫不平。魏晓日觉得自己很虚伪。 他掩饰着说:“没有那样严重。我只是想说,天已经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说着,站起了身。 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尴尬。 卜绣文再留在这里,就是要赖了。 但她必须留下来。为了她的女儿,她得留下来,直到得到一个确切的允诺。 卜绣文只有一件礼物,可送魏医生。越是珍贵的礼物,受礼人越要推辞客气一番,这也是人之常情。她要不屈不挠,必要的时候,她也会寡廉鲜耻。 她这样想着,换了更柔和的口吻说:“我已经同我的丈夫说了,今夜不回去了。现在回去,叫我如何解释?” 这当然是个不成借口的借口。 “那我送您回您的办公室去。”魏晓日说着向门口走去。 “好吧。等我穿上外衣。”卜绣文走到她的皮草前。 魏晓日看着她。卜绣文缓缓地解开自己的衣服,毛衣像鳞片似地脱落,然后是华丽的衬衣…… 一件件丢弃在地毯上,最后只剩下一套粉色的内衣裤。 魏晓日惊呆了。他刚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个女人不是在穿衣而是在脱衣。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女人已经把自己像荔枝一样剥了出来,站在地毯中央,冻得瑟瑟发抖了。 “你怎么能这样?赶快把衣服穿上,不然你会得肺炎的!”他慌忙叫着,又不敢过分靠近这个半赤裸的女性胴体,急忙从衣柜中抽了一件睡衣,远距离地甩了过去。 那是一件淡藕荷包的厚睡衣。 也许是寒冷的确令人难以忍受,卜绣文乖乖地披上了睡衣。 突然有一种家庭的气氛笼罩着他们。 睡衣上残存着水仙花的气味,卜绣文不由自主地嗅了一下,又一下。 情欲又如潮水似地漫卷而来。这一次,卜绣文不单单是想诱惑他人,自己也有了某种朦胧的欲望。 魏晓日被卜绣文身上熟悉的藕荷色所感动,一种家的感觉,一种亲人的感觉。好像她已经成为自己的妻子一百年。被强行压抑下的激情,又一次不受制约地膨胀起来。 “我喜欢这个颜色。我也知道你喜欢这个颜色……”卜绣文喃喃地说。她懂得欲擒故纵,这个时候,对男人不能逼得太急。欲速则不达。 “我没想到,你也喜欢……你怎么知道的?”魏晓日果然又有了亲近她的热情。藕荷这个颜色大温柔了,魏晓日上大学的时候,有同学说这是阴性色彩,也就是女性喜爱的颜色。从此以后,他就很注意在公开的场合藏起自己的爱好。 只有在家里,才尽情地浸泡在藕荷色里。 “从手绢。你有一块费荷包的手绢。人们外衣的颜色常常受时尚的左右。只有在这种微小的地方,才能看出人的个性。”卜绣文用睡衣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懒懒地说。 “想不到……你如此善解人意……”魏晓日低声道。他的意志又开始动摇。情欲好似新的一波海浪,乘风而来。 “你想不到的事还很多。 “喔,还有什么?”魏晓日问。 “我要送你一件永远不会忘怀的礼物。”卜绣文用力把自己包得更舒适些。 “我不要你的礼物。”魏晓日拒绝。 “为什么?”卜绣文问。 “因为我只收那些有把握治好的病人家的礼物。我不愿让人家人财两空。 “这就是说,我的女儿是没有希望治好的了。”卜绣文依旧是悄声的。 “是的。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不想再重复那个冷冰冰的结论。” “可是,我想让你开一个先例。不管我的女儿治得好治不好,都请你收下我的礼物。 这是我的一番心意。”卜绣文恳求着。 “那……”盛情难却,魏晓日说:“如果不是特别贵重的话,我就收下好了。” “如果你看重,它就很贵重。如果你不看重,它就一点都不贵重……”卜绣文说着,一把扯开了睡衣的带子,里面的粉色内衣也应声脱落,一道耀眼的白光横陈在藕荷色的地毯上,卜绣文赤裸裸地躺在了魏晚回的脚下。 猝不及防。魏晓日早就觉得今夜要发生点什么,他一直用理智抗拒着。但压抑得越久,爆发力就越强。他的体液又一次澎湃,他俯下身,把自己的身体像被子一般地盖在女人的身上。 “扣子……痛……”女人轻轻地呻吟着。 魏晓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全套的衣服。 “到我的床上去吧。这样下去,你真的会受凉的。”他狂吻着她,紧紧地抱起女人。 女人紧闭双眼,章鱼似的吸附在他身上。 他把女人安放在自己的床上,用羽绒被将她包得严严实实,羽绒嚓嚓响着,被角翘起。魏晓日细致地把被角掖好。 “我没有想到……”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呢喃地说。 “因为我知道你爱我。”女人柔声回答。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知道。” “爱是不需要说的。从你爱我的那一瞬起,我就知道了。” “我以为这爱是没有结果的。” “我现在就把结果给你。”卜绣文说着,用手来拉魏晓日。她在被子里已温暖了多时,手是灼热而柔软的。她引导着他的手,在自己的身体上漫游着,企图将他膨胀的欲望燃烧得更猛烈。 这就是向往已久的爱吗? 魏晓日的手在被子里的黑暗中摸索着,沟壑与隆起,干燥与湿润…… 他感觉到女人的手富有经验和挑逗性,但她的身体却是僵硬呆板的。她尽力地在诱惑他,迎和他,但她的身体并不配合。 这是一种分裂。她不爱他,或者说,她的爱还远远没有到达这种水乳交融的需求,但是她强迫自己走到了这一步。 她在欺骗他。用身体和语言。或者说,她的意志想要达到的目的,她的身体却没有反应。激情澎湃的女人应是饱满的葡萄,任何轻微的碰撞,都会汁液进出。魏晓日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当然,对某些男人来说,女人想什么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她们表面上的顺从。就万事大吉了。但魏晓日不是这种人。越是他看重的人,他越要求灵魂和肉体的一致。他觉察到了这种分裂的壕沟,他就立刻在沟边刹住了脚步。 魏晓日再一次冷静下来。他给自己的手臂输送力量,他的手就在女人的某处停顿下来。女人仿佛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放松了箍匝地的力量。他就势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手上沾满了槐花的气味。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愚蠢。 为什么要如此克制人最纯粹的欲望? 他用眼睛寻找女人的眼睛。他想找到一个答案,证明自己刚才的判断是错误的。 他看到了女人的眼睛。不,他没有错。女人的眼睛里并没有扑朔迷离的情欲,而是极冷静极淡漠的神色,甚至,有一种败花残柳的自暴自弃。 看到他在看她,女人垂下丝绒般的睫毛,说:“不要怀疑我的热忱。当我们开始以后,我想,我会好一些的。自从孩子病了以后,我已经忘记了如何做爱。给我一点时间。” 她的声音几乎哀求。 她固执地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躲开。 他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爱你。” 她吻着他的手说:“那你还等待什么?” 魏晓日说:“等待你爱我。” 卜绣文说:“我现在真的非常爱你。我从来没有主动求人做爱,你是第一个。” 魏晓日说:“你说对了。这不是爱,是求。作为一个医生,我分得出女人的身体对爱和求的不同反应。” 卜绣文泪水一下子充满了眼眶,说:“你真的不要我?” 魏晓日闭上眼睛,艰难地说:“真的。现在,不。” 卜绣文腾地坐起,羽绒被像水鸟的翅膀一般张开,扇起飓风:“好你个魏晓日!我恨你!我恨所有的医生!你们不是人,是冷血的蛇!是畜牲!是骷髅!” 魏晓日说:“我知道你的心了。你现在爱的不是我,是我的手艺。你想用你的身体换取我对你女儿全力以赴的治疗。 你可以收回你的礼物。但我答应你——我将竭尽全力。“ 卜绣文傻傻地坐着,她费尽心机,等的不就是这句话吗?当这句话如此简单如此清晰地响在她耳边之后,她怅然若失了。她失去的是什么呢?她不是什么都没有失去吗? 不不……她还是失去了……女人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魏晓日抚摸着她的手说,“你求我的,我收下了,没有别的还你,也请你收下我的请求。” “什么?”卜绣文抽出了自己的手,闭着眼睛说。 “求你一件事,爱惜自己。”魏晓日说。 卜绣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这个男人,他居然看出了那么多东西!她很想琢磨点什么,思索点什么。这样的男人的确是太少见了。在这之前,她不爱他,只想利用他。 现在,她有一点爱他了……她还想再明白些,但无边的困倦大雾一般弥漫过来。她平日有择床的毛病,换一个新地方,无论如何是睡不着觉的。但今天,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在温馨的藕荷色中,却迅速安然地入睡了。 魏晓日走到书房。 他凝视着窗外的黑暗。 他已经说了:竭尽全力。这不是一句空话,是一句用职责和信誉做抵押的话。 他看了一眼书架上的精装烫金外文书。他知道那里没有治疗夏早早疾病的方法。 只有去求老师钟百行先生。 第八章 幽静的小院,散发着古堡般寂寞的气息。几杆修竹,在冬天的劲风中摇曳着,绿中带黄的竹叶簌簌抖动,更平添萧瑟。 人都说,在这样北的纬度是不宜养竹的。钟百行先生硬是不信,去江南诊病的时候,特地带了名贵的幼竹回来,种在自家宅院旁边,精心养护。 “老头子,南丁格尔快冻死了!”钟伯母叫起来。 外人听了,一定不懂这是啥意思。聪明人可能猜想是在唤一只宠物。其实是钟先生给这祖籍江南迁居北地的嫩竹,借用了一位伟大的护士的芳名——南丁格尔。 “是吗?慌什么?一个生命,是那么容易就死的吗?大惊小怪。就是真的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从一种形态转变成另外的形态罢了。”钟百行漫步从室内走出,细细地观察了一会南丁格尔,撕了一片竹叶,对着太阳看了看,然后在嘴里嚼了嚼…… 钟伯母笑道:“老头子,看你这上心,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钟百行说:“想起谁?要是郑板桥,你就闭嘴吧。他是竹痴,我跟他,道不同。我可不喜欢竹。我要在北方种竹子,只是为了证明这事,能办到。不难。” 钟伯母说:“你至于吗?一丛竹子,也不是一个孩子。竹叶上落满了土,空气质量不是三级就是四级的,你嚼了这口竹叶,不知咽下多少细菌。要不要我把竹竿烤烤,滴下竹沥来让你尝尝?那倒是一味中药呢。” 钟百行笑笑说:“有个成语,就是说你这种人的。要不要听听?” 钟伯母说:“我不听。无非是编排着骂我。” 钟百行说:“你不听,就算了,以后想听也听不到了。”说着走回屋里。钟伯母也不答理他,自家找来几根木棒,一块草帘,预备在竹林的西北方向,搭个窝棚以避风,也不知到底能不能管事?老俩口年事已高,按说该雇个保姆帮助做些杂事,但钟百行喜清静,多一个人走动,就难以集中精力整理医案。钟伯母又有洁癖,别人干的活儿,总是看不上眼。这倒好,同仇敌忾排斥异己,一切都是自力更生。 片刻之后,钟先生以食指和拇指,拎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处方笺,走到直喘粗气的钟伯母面前说:“老太婆,你也不要瞎忙活了。拿了我这张方子,到大药房去抓了药,回来以文火缓缓地煎了,滗出汤汁,放在一旁待用。再以双倍的水,双倍的时间,熬出第二煎。然后把两煎并在一处,放进瓦罐。记住啊,这瓦罐必得是旧的,新的是万万不可的,然后……” 钟伯母拍拍手上的灰土,说:“老头子,你这是让我给谁熬药?真不怕麻烦人!” 钟百行说:“这就嫌麻烦了?天下比这麻烦的事多了去了。大夫是不嫌麻烦的。 钟伯母说:“谁是大夫啦?你是,我却不是。” 钟百行说:“好好,我改嘴。大夫的家属也是不怕麻烦的。” 钟伯母笑起来说:“这倒说的是。要是嫌你麻烦,这辈子也就不嫁给你了。好了,甭绕那么大的圈子了,直说吧,还有什么地方要麻烦我?” 钟百行用脚跺跌地说:“麻烦你的地方就在这里。” 钟伯母说:“老头子,又说笑。这地方有什么可麻烦的?” 钟百行暂不理老伴,独自在地上走了几步,横着竖着比置了一番说:“好,就是这儿了。你挖一个浅坑,有半尺深即可。然后把煎完的药渣,埋在此处。不可太近,以免熏坏了。 也不可太远,以免药力波及不到……“ 钟伯母吃惊地问道:“哪里来的这样一位林黛玉,要我老婆子这么辛苦地伺候?” 钟百行说:“你现在不是就在辛苦吗?我正是为了体恤你,才费了这番脑筋。” 钟伯母说:“那么这位贵人是谁呢?” 钟百行说:“就是南丁格尔吗!” 钟伯母说:“你这大夫,竟给竹子开起了药。不管外头把你捧得多高,我是不服你。” 钟百行道:“这世上有猫大夫狗大夫,为何就不能有竹大夫呢?想这植物也是生灵,也和人一样,有乔迁之喜也有水土不服的。我开的这些药,想这竹从南方迁来,那变化之大,是绝不弱于林黛玉自金陵到北京的。林黛玉好歹还有个外婆,这竹可是孤苦伶仃啊。它不适宜北方的寒冷,已经病了。我要给它壮阳和滋补的力量。它筋脉挛缩,不得舒展,我就给了它舒筋活络的通达之药。刚才我嚼了它的叶子,感觉到寒气已然入里,这药里更增添了温中散寒的重剂……从今以后,你天天用那瓦罐里的药液1OOCC,兑上十倍的温水,在正午时分,涂抹它的叶片,余水浇灌在根部。这是治标,至于治本,就靠这些药渣的力量了。” 钟伯母半信半疑地拿了方子,一边走一边说:“老头子,你以为你是武则天吗?竹子能听你的?等着明年夏天,用这些竹竿支蚊帐吧!” 钟百行在后面应道:“不管药效怎么样,蚊帐是不必支的。现在有空调了。” 临出院门的时候,钟伯母又回过头问:“老头子,你到底有多大把握?” 钟百行悠然答道:“百分之十吧!” 钟伯母一个急停,差点崴了脚脖子,说:“老头子,你这不是耍弄人吗?我不去了,还是在家给它们支个窝棚,心里踏实。” 钟百行说:“百分之十就不错了。你支个窝棚,那只有百分之一的把握存活。我这法子,一下子比你提高了十倍,你怎么就不算算这个账?” 钟伯母想想,老头子说得也有几分歪理,便拎着个大提包走了。她估计那些药,体积小不了。 在钟百行先生的调治下,南丁格尔终于在北方扎下了根。凡到钟先生家来的人,都要欣赏这北方罕见的翠竹。不过有这种运气的人不多,因为钟先生很不愿他人拜访。特别是无谓的应酬,一概全免。对南丁格尔,也再不上心了。就像他医治好的病人,他只在他们重病的时候,全力以赴。病一旦去,和病人的缘分就尽了。或者说,他的兴趣就完全转移到新的病人身上了。视从前的病人为陌路。 魏晓日读博士生时,正是南丁格尔竹从灿烂归于平淡的转折期。他曾问过老师这是为什么? 钟先生说:“这竹就像是一个婴儿,当医生的把他平安接到世上,看看四肢百骸正常,就送他出院。以后他长好长坏,就与医生无关了。我只是要证明在这样高纬度的地方能长竹,现在结论已得到,就不必拘泥于此了。” 魏晓日由此想到老师对待他的学生,大致也是如此吧? 因此,他毕业之后,很少同老师见面。有的时候,敬仰一个人,就是更少地和他联系。 这一回,不得不来。魏晓日鼓足勇气,按响钟百行先生家的门铃。 “请问,您找谁?”一个女佣探出头来。 “我找钟先生。”魏晓日许久没来,老人家看来体力终是不支了,只得雇人了。 “事先约好了么?”女佣谨慎地问。 “我是先生的学生,叫魏晓日。先生给过我特许,什么时候来都是可以的。烦请通报一下。”魏晓日解释。 他知道先生的生活节奏,此时正是喝咖啡的时候,比较起来,是先生一天里最能接受被打搅的时间。先生一定在和师母聊天,借以知道外面的事情,他常戏称这是一天当中的“放风”。 女佣刻板地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刚来。不晓得先生的学生有多少,请等一下……” 女佣很快就回来了,身后跟着师母。 师母大嗓门,嚷起来:“我说晓日,你是不是成了亲了,怕我和你钟老师吃你的喜糖,所以才这样久地躲着不上门?” 当着女佣,魏晓日有些不好意思。“师母,怎么会呢!没有姑娘会看得上我一个书呆子。除了您家,我没有地方可去。只是最近忙得很凶……” 师母说:“晓日,你老师一天说你是个老实孩子,我看你是撒谎。” 魏晓日一惊说:“我哪里撒谎了?” 师母说:“什么忙?再忙,真要把老师放在心上,也抽得出时间。不过是借口。是不是找上次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你看不上人家,就不好意思到我这个媒人家来了?” 魏晓日抿嘴一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师母像领小孩一样,牵着魏晓日的手,走到客厅。人还没进去,就嚷嚷起来:“老头子,你猜猜,是谁来了?”好像魏晓日今天的拜访,完全是她的功劳。 先生沉稳地说:“我不屑猜,就知道是谁。只有魏晓日,才能让你这样开心。” 师母说:“你一定是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 钟先生说:“你那样大的嗓门,还用偷听吗?” 魏晓日问过先生好,坐在先生对面,陪着喝咖啡。用小匙搅着咖啡杯,心想怎样才能把话引到夏早早的病上面。 “你今天找我,必有紧要之事。”钟百行先生开了口。 “只是好长时间没见先生,特来看望。”魏晓日恭敬地说。 “晓日,中医有一句古话,想来你是知道的。”先生捋着胡须,好像沉思。 “不知先生指的是哪一句?”魏晓日问。 “中医四诊八纲的第一句,是什么?”先生眯着眼睛问。 “望而知之,谓之神。”魏晓日回答得很迅速,但心里打鼓。这题目太容易了,当先生用太容易的题目考你的时候,通常另有所指。 “晓日,你眉宇中带凝重疑虑之色,口唇却又颇显光华。 这说明你自身的健康状况是很好的,但亲近的人当中有人患了重病……“先生轻轻啜着咖啡说。 “先生是神。”魏晓日心悦诚服地说。 “我不是神,只是说明你太看重此事了。挂了相,只要是有经验的大夫,一眼都看得出的。有的人说出来,有的人不说。我是你老师,关切你,所以就说了。现在,轮到你说吧。” 钟先生说。 魏晓日惊佩不已。他知道先生幼时曾修习中医,后来留洋专攻西医,晚年又研习中医,表面上看来是绕了一个大圈,其实已高屋建瓴圆融贯通。如同齐白石的衰年变法,技艺已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他想表达自己的仰慕之心,又觉见外。既然被先生着穿,索性就单刀直入,也省了自己迂回辗转的困窘。说道:“有这样一个病人……”他把夏早早的病情作了介绍。 钟百行听完,没有说话。 “先生,恳请您救救她。”魏晓日满怀期望。 钟百行敲敲身旁的暖气管子,说:“晓日,你不是不知道。骨髓是什么?是一堆复杂而油腻的烟囱。我们平常都不理会它。如果它出了毛病,炉子就熄灭了。就这么简单。 肉少力气少,吃上几天,补一补,肚皮就会挺,脸蛋儿就会红。 可是,要让骨髓硬起来,难。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办法。“ 魏晓日不屈不挠:“先生,您再想想主意!” “晓日,在这个疾病的治疗上,我没有办法帮你。甚至可以说,在这个范畴,国内已然没有人在理论上比你知道的更多了。你的治疗方案,我看,业已无懈可击。剩下的,就是你的病人的造化了。”先生的声音,像从一个深邃的古洞中发出,一派怆然。 “是的……我知道……但是,您要再想想办法……您是我的老师,您总是会有办法的……”魏晓日不屈不挠地恳求。 “晓日,你为什么这样热心?是不是要等得这个女孩子长大了,娶了做妻啊?”师母不知何时端了盘水果进来,虽然有女佣了,她还是喜欢自己动手,特别是对自己喜欢的客人。 “喔,老太婆,快做好吃的招待晓日,才是你的正事。医学上的事,你不要乱搅,好不好?”先生摆摆手。 魏晓日郑重地说:“我以前真的不认识这孩子。只是觉得一个如花的女孩,就这样死去,心在泣血。先生,我知道您是喜欢挑战的,甚至可以说,您是喜爱冒险和独创的。 面对这样的不治之症,先生是否愿意开创一个医学的先例?” 魏晓日知道自己走出了一着险棋。以先生的功力和阅历,哪里看不透他这是激将,或者干脆就是一种操纵呢?但他背水一战了,以自己的力量,挽救夏早早的生命,实是再无良策。用寻常的方法,哪里能在先生分秒必争的安排中,再插进一根针?先生虽然喜爱自己,仅喜爱你和喜爱你的病人,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况且,在最深层的意识中,魏晓日知道,先生是不喜爱病人的,先生喜爱的只是病。 先生淡然一笑说:“晓日,看不出你还挺滑头的,想逼我老头出马啊。” 魏晓日假装不懂,不接钟百行的话茬,继续沿着大而化之的路线走,说:“先生,我只是希望您在医学的史册上,留下更辉煌的记载。治死了,家属无怨言。治好了,您功德无量。恕我斗胆,这样的病例,是有价值的。” 钟百行放下咖啡杯,说:“你又不是她的家属,怎么这么积极地充当说客?你又怎么知道她家能接受任何试验性的治疗方法呢?人和人的差别,可是比人和猩猩的差别还大。” 魏晓日急得恨不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以证明所言非虚。但他不能显得太急迫了,这和他此时的身份不符。眼前浮现出卜绣文乞求的目光,他知道成败在此一举。他直直地凝视着钟先生说:“先生,我知道,做医生的,对自己的病人,不可太过关心。我在心底也修起了这样一道屏障,我会把一般的病人都阻挡在外面,以保持我心灵的宁静。 但是,总有一些病人的命运像水滴一样渗透进来,进入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先生,我知道,您的心底,也是有这样一块地方的。 作了您多年的学生,我从来没有求过您,但是今天,我求您一次,救救这个孩子吧! “魏晓日说得几乎落泪。他被自己所感动。 钟先生的注意力缓缓被吸引过去。他也深知自己的内心有一块地方,丝绸一般柔软。 哦,是的,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哪个病人得以进入钟先生的特别关照区域。不论是首长还是显贵,钟先生知道他们都长着十二对肋骨三十二颗牙齿,既然他们在生理上没有什么特殊,那么,他们有什么资格得到医生的特殊照料呢?当然了,亚当和拔过牙的人,不在此例,前者缺肋骨,后者缺牙。他看看眼球湿润的魏晓日,敲着自己的脑壳说: “晓日,你是我的得意门生。既然你这样为那女孩求情,那,容我好好想一想……” 钟先生说完闭上眼睛,依旧轻轻地敲着头颅,发出空椰壳一般的响声。魏晓日不敢打扰,甚至不敢言谢。 师母适时地招呼吃饭。大家寒暄起来,很是热闹。 回家的途中,魏晓日颇疲倦。支配一个比自己高深的头颅,是很费精神的。他想给卜绣文打个电话,告知她钟教授已答应考虑接诊。想想,还是放弃了。等到一切都更确切的时候,再通知她吧。他这样决定之后,又有些沮丧。因为他很想听到卜绣文的声音。 在发生了某种特别的事情之后,再次感觉来自那个人的信息,就充满了新的渴望。在一个男子热切的愿望和一个医生沉稳的规则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可情绪上总有遗憾。 深夜,魏晓日深深的睡眠,被急遽的电话铃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愤怒地看了一下表,凌晨三点。 他一个翻身接起电话,心想,这是谁呢?病房有了危急情况?值班医生是干吗的? 白吃饭的吗! “晓日吗,是我。”一个苍老夹带咳嗽的声音传来。 “啊……钟先生啊。有什么急事吗?”魏晓日惊讶莫名。 没有极要紧的事,先生是不会半夜三更找他的。 “我一直在想你白日说的那个病例……” “先生,真是谢谢您啊……我代表病人的家属谢谢您啊……”魏晓日牙齿轻轻打抖。 多一半是因为刚从被子里爬出,少一半是因了感动。 “谈不到谢,事情还完全没有眉目呢、我只是想问你一句,你和这家人家确实是没有任何关系吗?”老师的声音显得很严峻。 魏晓日一时愣住了。老师为什么一再问这句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