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要急送我到医院,我说,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 你们只要送我回办公室就行了。 回到办公室,歇息片刻,一切症状消失了。 我像被打碎的瓷器,被一种神奇的胶水愈合了,不留一丝痕迹。 一种可怕的异常,这种周期性的发作,到底是什么怪病缠身?特别是它的痊愈,为什么如此迅急如风,且一定要在我的办公室里,其它任何地方都毫无作用?我细细地回想一次次的发作,突然,一阵天塌地陷的感觉,掳住了我。 我极力镇定住自己。 还好,自控力像一个忠实的老仆,一步不落地跟随着我。 早上,护士长第一个上班,她永远有着白瓷器的干净和稳定。 我把一瓶小便标本和一张化验单递给她,说,送到检验科,做一个尿液毒品检验。 要特急。 护士长说,真倒霉啊,刚一上班,就被打发做这种环卫工人干的活。 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病人,能让我们的院长这样百般呵护。 她拿着化验单,又不厌其烦地掏出老花镜。 喔,是范青稞啊。 老病人了。 院长的后门,难怪难怪。 只是,尿毒检的标本,可是像广告里说的那样,请朋友吃饭,东西要越新鲜越好。 你这个范青稞昨晚就睡在这里了?要不,她是赶头班车把这瓶宝贝送来的?护士长喋喋不休。 我被她盘问得不耐烦,说,让你送,你就送。 怎么这么罗嗦?好像我一个院长,连标本是不是合格,都要你来指教!护士长面颊上的刀痕,有些发红。 我醒悟了忙说,对不起。 我最近心情不好。 护士长说,没关系。 我们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很客气地说着文明用语。 我去查房。 医院里最近工作非常忙,护士又严重地缺员。 我有时恍憾觉得这像一所战地医院,前方不断地转送过来大批伤员,可我们的力量却远远不够,流血在蔓延。 我给大家打气,极力不让人们看出我的沮丧。 下午,护士长慌慌张张地来敲我的门。 我放她进来。 她说,真是不得了,您的这个朋友,就是那个范青稞的尿液标本里,毒品呈强阳性反应。 而且,检验人员说了,这是一种比海洛因四号更精辟的毒品,叫做“七”。 想不到,您的那位朋友,看起来挺老实的一个女人,不但出了院就复吸,还变本加厉。 这样的人,不救也罢!早死早清静。 我用胳膊支撑着头说。谢谢你,护士长。 快从这间房屋离开。 我简直就是把她推出门去。 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白色和谐”上面。 给阴森可怖的洋面,镀上了一层明媚。 有幽蓝色的气体升腾而起,就像我们冬天时,在暖气管上方通常看到的那样,仿佛水雾弥漫。 我以为我会很惊慌,但是,不。 在失去了痛苦的本能以后,我接着失去了惊愕的能力,好像是给一个重病的病人会诊。 我镇定地开始寻找有关“七”的资料。 当然,首先要验证它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白色和谐”上,很小心地刮下了一点粉未,动作之轻,像从一只睡着的蝴蝶翅膀上,取下些许鳞片。 在海浪的幽蓝色、冰川的惨白和灯塔的橘红色之间,我有片刻的犹豫。 但是我很快就决定了,取幽蓝和灰色的油彩,因为它们看起来更狰狞一些。 厚厚的书里,关于“七”,片言只字也找不到。 我这才发现,教科书是多么陈腐迟钝,它只记录那些无数人知道的确凿知识,对于科学的最新进展,大智若愚,连个说明的空隙都不屑留下。 我只有再次去找景教授。 因我一天忙于临床,对国际戒毒领域近来的发展,很隔膜了。 您能把有关“七”的资料,介绍给我吗?我对景教授说。 她极高兴地说,在我们国内还很少发现使用“七”的病例。 怎么,你那里收到这样的病人了?我说,有一个。 还仅仅是可疑。 侍有了确实的诊断后,我会向您报告的。 景教授说,我一定亲自给他做检查。 我说,那真是她的福分。 汉语真好,它在发音上,对人称的性别没有任何标志,听起来完全不辨男女。 要不然,依景教授的脾气,她一定问,她?那个女人是谁?我说,我想知道国际上最新的进展,对这样的病人,有什么更好的治疗办法?景教授说,有的。 可以根治,永不复发。 我一阵狂喜,哆嗦着嘴唇说,真的?那太好了!景教授敏感地看着我说,你好像高兴得有些过分。 当医生的,要学会平衡自己的感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你太不冷静了。 我收敛了一些,说,是景教授又说,只是那个办法很残忍。 我立刻说,我不怕残忍。 景教授说,你当然不怕。 但病人会怕。 我急切地说,是……病人……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疗法?景教授说,是一种手术。 在颅脑里的手术。 我说,那我也不怕。 景教授不高兴地说,为什么总是提你?我们要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我突然发起脾气说,教授,您不要总是咬文嚼字好不好?我当然是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有什么办法,你就快说吧!这是我追随景教授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更是最后的一次,向景教授发脾气。 大约是太出乎意外,景教授居然隐忍下来,说,根治“七”的治疗方法是一一手术切断蓝斑。 蓝斑是人大脑内痛觉和快乐感觉的中枢。 那会怎么样?我愣愣地问,一时无法明了它全部的严重含义。 因为“七”的毒性非常强烈,现在还没有研制成任何一种成功对抗它的治疗方案。 只有采取这种破坏性的手术,使毒品今后在人的大脑内,永远不起作用。 这就好比快乐和痛苦是一对孪生姐妹,蓝斑是一把椅子,在正常人体,快乐和痛苦交替坐在这把椅子上,有的人是快乐的时候多,有的人是痛苦的时候多。 椅子不会是空的,椅子也不可能同时坐两个人。 毒品是一个冒充快乐的杀手,它排挤了正常的双生姐妹,一屁股赖在蓝斑上。 所以吸毒的人,丧失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他们只是为了虚妄的伪装的快乐而生活。 这个魔鬼很快就露出毒牙,连赝品的快乐也不再支付给人类了,它霸占住蓝斑,直到这把椅子和整个机体一道灭亡。 “七”就是这样的毒中之王。 如果说我们对以往的种种毒品,还研制出了对抗它们的战略。 那么对于“七”,我们现在束手无策。 唯一的办法就是玉石俱焚,切断蓝斑,就是彻底地毁灭了椅子。 毒品再也没有施展拳脚的舞台了……也许因为我的态度反常恶劣,景教授居然格外耐心。 我说,明白了,切断蓝斑,将使病人永远丧失对快乐和痛苦的感受力。 景教授说,是的。 但这个人其它的方面你看不出来变化,比如智慧、体力,对方向、食物、味觉包括性的生理感受……和常人一样。 只是他的心灵不再有快乐也不再有悲伤。 我冷冷地坐着,困难地思索着这一席话。 许久,我说,谢谢您,教授,您是我永远的导师。 景教授关怀地说,我看你的脸色不好,很不好。 要多注意休息。 我必须要赶快回到我的办公室。 因为外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呼吸到那里面的空气了。 它们是毒鸠滋养品。 回到办公室。 在短暂的休息之后,我看到了关于我送检的“白色和谐”的标本报告。 “毒品”七“,极强阳性,浓度超出检测能力最大限值。 “我笑了,镇定自若。 一切都在我的判断之中。 一般医生在给自己看病的时候,常常失误,但我不是。 我的确是一个优秀的戒毒医生。 沈若鱼无法读下去了。 在这种惊人的冷静面前,她感到极大的慌乱。 力量就像沙漠里的泉水,积蓄它需要漫长的时间,但在烈日下,眨眼就烤干了。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有勇气读完朋友的绝笔。 那一刻,我在哪里?我为什么不在她的身边?!沈若鱼愤怒地撕扯自己的头发。 那时也许她正在和庄羽进行最后的对话。 ……庄羽急切地说,我偶尔也很为自己的举止后悔。 我尽我的能力帮助简方宁。 真的。 你在电话里冷笑,你不相信我。 我用高价从孟妈那里,买到了简方宁的BB机号,一次又一次地向她示警。 第一次,我让她防着孟妈。 依我对社会的了解,收红包,拉皮条,加上里通外国,还是小打小闹。 这种人,太多了!都不算什么。 可那是在医院外面,孟妈是在白墙里面,她在人最软弱的时候下刀子,赚这些要死人的钱,她太坏了!我恨她!就把孟妈的阴谋告诉简院长。 她太善良单纯,她对药的了解远远大于对人的了解……后来我又告诫她,不要在办公室待得太晚,因为那里面充满了“七”的毒雾。 我刚通过长途台把这句话发过去,就后悔地直扇自己嘴巴。 我说庄羽啊庄羽,你不就是想让简方宁同你一样吗,她就要同你一样了,你怎么又往岸上推她?讯号已经发出,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过后的几天,我不断地往简院长家打电话。 还好,她一直没回家。 我知道,她已经成瘾了,她离不开她的办公室了。 我成功了……沈若鱼一直在屏气听着,脊背上像有数十条蟒蛇,婉蜒蹿动。 她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倾听这来自黑暗中的声音。 大姐,你在听我说话吗?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久久的沉默之后,庄羽说。 我一直在听着你说话。 但你别称我大姐。 沈若鱼说。 你生气了,是吗?庄羽轻轻地说。 不是生气。 是仇恨。 你害了一个多么好的女人!沈若鱼说。 我知道。 我罪恶深重。 但是我没有办法,对于那些人的本性中的特点,连上帝都饶恕。 你回去后,请转告她,我向她认罪。 但是我不后悔我的成功。 支远已经离开我了,他已经戒了毒。 我不想连累他,是我把他打走的。 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足够吸到死的钱。 所以我不必卖淫卖血,也可以体面地一直吸毒,直到我吸不进气的时候。 ~我现在等着简院长救我。 她既然自己也染上了这种病,就会想尽办法为自己治疗。 这是我们的福音。 你让她快点研究出来,不然我就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了……我要是早点死了也好。 我想,要是支远留给我的钱,用不完我就死了,那是再好不过的事。 我就在遗嘱里写上,把这些钱,捐给戒毒医院。 成立一个庄羽戒毒基金。 就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名叫庄羽的女孩,不幸误入歧途。 虽然她自己最终没有挣扎出苦海,可是她希望千千万万的人,不要重蹈覆辙。 她愿把自己所有的钱拿出来,贡献给人类的戒毒事业……沈若鱼清楚地记得,她听到这里,啪地把电话挂断了。 她无法承受这种黑白混乱的思维,更重要的是,她要抓紧一切时间,拯救简方宁。 就在那一刻,来电了。 光明显得那样辉煌,黑暗终于过去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 读朋友的遗书,犹如火炭。 沈若鱼想把一些事搞明白。 最先找到孟妈,因为沈若鱼此刻最恨她。 地方很不好找,在新建居民小区的楼群里。 这个“庄”那个“园”的,名字叫得中西合壁,在方位感的知识上完全无用。 幸好孟妈仔细,在每一个重要的路口,都标明了到孟氏诊所的前进路线。 一套三居室的民房,不很大还算干净。 孟氏名医多少代传人的招牌,用血红的油漆写着,鲜艳得让人路过时退避三舍,总怕油漆未干蹭在身上。。 孟妈正闲着,看到沈若鱼进来,笑容盛开,说,真难为你,找到这里来了。 我给以前的重病人都打了招呼,若是再要治,就到我这里来,包好。 你是轻病人,我想大概已经断根了。 没想到你也找来了,可见我是民心所向啊。 范青稞,你看我还记得你的名字。 沈若鱼说,我不叫那个名字了。 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孟妈变色道,呵,沈女士。 是这样。 简院长不在了,我们都很难过。 沈若鱼道,她在遗书里提到你离开医院一事。 我想知道详情。 孟妈说,你是以什么身份呢?光是朋友不行吧?你看人家外国侦破影片里,冲出来一个人,先要亮出证件,说,我是警察。 沈若鱼说,我不是警察。 可我有权知道事情的真相。 如果我认为有必要,可以叫来警察。 孟妈说,我和简院长的死,可没啥关系。 我早就离开医院了。 沈若鱼说,我知道。 那你还紧张什么?孟妈说,好吧,我心底无私天地宽。 我把最后的情形告诉你。 张大光膀子死了。 毒品他是无法吸了,进行了一半的治疗又停止了。 他的体质极差,死亡已是意料中事。 张大光膀子的小老婆,没有胆量到公安局去闹,天天披头散发地在医院门口吵闹,鸡犬不宁。 她是从高纬度地区来的,这点寒冷,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闹得累了,就到附近的小酒馆里喝酒吃饭,酒足饭饱之后,继续奋战。 围观的人群问这是怎么了?她就说是医院把人给治死了。 他的大老婆不说话,只是哭,一把鼻涕一把泪,惨得不行。 看热闹的老百姓围了一大圈。 是我收的病人,可我没想到是这样的结局。 金子我没收,反正你们也没证据,不能诬陷人。 医院我呆不下去了,幸好我早就给自己絮好了窝,就到这里来了,重打鼓另开张,你看到了,买卖还不错。 沈若鱼悦,那个药方呢?孟妈装傻说,什么药方?沈若鱼说,就是你领着毕瑞德找秦炳的那个药方啊!孟妈一拍大腿说,那洋毛子真不是好东西,你说我给他帮那么大的忙,简直就等于把李时珍引见给他了,才给我那么一点钱,买身衣服就不剩俩子了。 还不顶我私下治几个大烟鬼挣得多,秦炳也是,自己用方子换了房子,就饮水忘了挖井人……不过,我这人,不靠外援,自力更生也行。 你感觉到没有?现在是方兴未艾形势大好啊。 沈若鱼说,什么未艾?孟妈说,吸毒的人越来越多啊。 我的货源以后就越来越充足了。 沈若鱼尖刻地说,若是我记得不错,戒毒药品必得是正规医院专卖,您这样的江湖郎中,纵是医术高强,没有药,也是无米之炊啊。 孟妈并不恼,说范青稞,看来你在戒毒医院真是不白住,一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 不用你操心,我有用之不完取之不竭的药源。 沈若鱼大惊道,莫非你有秘密药库?孟妈朗笑起来说,我还没有那么大的神通,继续努力吧,借你的吉言,我也盼着有那么一天呢。 沈若鱼逼问道,可你还没有回答我,戒毒药到底是从哪儿搞来?孟妈傲慢地说,我早看出你居心不良。 谁让我这人心眼软呢?告诉你,谅你也伤我不着。 我的药都是从戒毒病人手里买出来的,他们从正规医院出来以后,还得不断吃药,每人都是药篓子。 我就用高价从他们手里买进,一倒手,再卖给私下里想戒毒的人。 说得难听点,和捣药的二道贩子,互通有无。 就这么简单,可银钱就滚滚地来了,挡都挡不住,你说我有什么办法?天要人发,你不得不发啊。 说到这里,孟妈得意地笑起来。 无论沈若鱼多么恨她,还得悲哀地承认她的笑容很有蛊惑力。 沈若鱼一字一顿地说,孟医生,你要是还记得你是个医生的话,就把你的心泡在来苏水里消消毒,再放回肋骨后面!祝你和你的黑窝点早日完蛋!分手的时候,沈若鱼恨恨地想。 以后也许我就想出更稳妥的发财主意了。 孟妈笑盈盈地告别。 沈若鱼忿忿地走了。 她其实还是嫩了一点,要是她在临出门的时候,回一下头,就会发现孟妈的笑容迅速消失,惨淡经营的焦灼爬满瘦脸。 她的镇宅之宝——那部宝蓝色的登记簿丢了,简直使她陷入绝境,除了以前的老客户,她的业务基本上已成了无源之水。 为了秘密独揽,她没有做备份,自以为这份资料像可口可乐的处方一样保险,它却沓无痕迹地消失了。 到底是谁把它偷走了?孟妈永远也想不出答案。 沈若鱼去找栗秋。 她已经打听到了她新家的位置,胡同里一处看起来陈旧其实内部十分深广的四合院。 沈若鱼按了半天门铃,才有仆人来开门,冷冷地说,您不是事先约好的客人,主人不见。 沈若鱼气哼哼地说,你们家是不是刚办过喜事?娶的是不是护士叫栗秋?告诉你,你们家新媳妇老太太的事,我都知道!仆人不知她是何来头,陪了小心说,不知您怎么称呼?沈若鱼说,你就告诉老太太和新媳妇,说我是从戒毒医院来的。 这一句话成了,其它的什么都不必说了。 仆人恭恭敬敬地回话去了,朱漆红门上半开的小窗户,呼呼地走着风。 沈若鱼把眼睛迎过去,一堵高大的影壁山一般地矗立着,遮挡了院内所有的景象。 仆人很快地回来了,若不是沈若鱼退得快,差点被急掩过来的门夹了眼睫毛。 老太太新太太都说了,她们从来不认识什么戒毒医院的人!仆人在关闭的门卫大声说。 沈若鱼走进一座富丽堂皇的五星级宾馆。 电梯直上30层,给人摇摇欲坠的感觉。 出了电梯门,低矮的走廊和明亮的灯光,让人不辨东西。 毕瑞德名片上那个拗口的公司名称,在一块黄铜牌上,冰冷地闪烁着。 沈若鱼来到那个公司的门口,透过玻璃门,身穿黑衣的小姐正在忙碌,室内所有的器具都是黑色的,给人一种高贵逼人的压迫感。 我想找毕瑞德。 沈若鱼说。 对不起,毕瑞德先生已回国。 小姐答道。 他什么时候回来?沈若鱼问。 不知道。 小姐说。 沈若鱼点点头又问,那么我可以知道一些有关秦炳先生的情况吗?我是毕瑞德的朋友。 小姐困惑地说,我不知道什么秦炳先生。 对不起。 沈若鱼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悻悻而归。 小姐在她背后礼貌地道别,沈若鱼已把玻璃门掩上,就只见小姐的嘴动,听不见她的声音,好像鱼缸里换气的鱼。 沈若鱼回到电梯口,又看到了铜牌上的名称,她恼怒地向它挥舞拳头,恨不能将那凡个字砸扁。 一个扫地的老妇人,游魂似的走过来,你也恨这个公司?前几天有一个男人,坐在这里嚎啕大哭,说这个公司的外国人买了他的方子,根本就不打算造药,是为了永远锁在保险柜里。 他说那外国人肯定和毒品贩子有关联,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个大老爷们,哭得那个惨,说自己是不肖子孙……电梯来了,沈若鱼一步跨入,用不锈钢的门把老太太和她的唠叨隔开,自己孤独地下降,她原本想去找秦炳,已经打听到了他的花园洋房地址,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 一身疲累地回到家里,先生问什么,都不说。 先生长叹一声,说你碰壁是必然的。 简方宁自己都说,她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你抱的什么不平?况且每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并不曾强迫别人。 我们这个时代,从广义上说,已经没有杀富济贫、拔刀相助的英雄了。 你真是在和风车搏斗。 出现了一件事,打乱了我的全部安排。 滕大爷来找我。 这老头,总是像楷书一般妥贴平整,今天惊慌失措得白色工作服的兜底掀在外面,好像刚被小孙子翻了糖。 院长,你说它能到哪里去呢?一直锁在我的抽屉里,怎么就会丢了呢?这可怎么办!他的眉头皱得太紧,有一根花白的眉毛飘落在鼻梁上,又被汗粘成“一”字形,好像那里有一道似愈未愈的小刀疤。 我看着好笑。 同我遇到的灭顶之灾相比,还有什么可怕的事呢?于是我非常镇静地对他说,滕医生,别着急,慢慢说。 没有什么事能压倒我们。 我的冷静感染了他。 他平息下来,说,戒毒是个新行当,我虽是老医生,心里也没底……我说,就不必从个人史家族史讲起了,请直接进入主诉。 不想老头很执犟,拒不服从我的指示,说院长,我还是说得详细一点,这样破起案来,头绪清楚。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焦躁情绪,由于“七”的干扰、我有的时候会喜怒无常。 我说,好吧。 滕医生说,我有一个登记簿,全是病人的原始记录。 从姓名家庭住址到治疗方案病人的反应以及出院后的随访和复诊,都有详细的记载……我打断他说,我知道。 它比医院病案室记载得还要全面。 滕医生说,起码差不多吧。 简直就是另一份复制的病案,有一些动态的变化,比如病人近期内的反应,也许比电脑还及时。 我是想自己积累第一手的资料,这样有利于业务的提高……我不耐烦地说,关于你的主观动机,就不要再说了,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 没准还会表扬你,每一个医生都应该热爱自己的工作。 可是它丢了……太古怪了……那天下班的时侯,我把它放在抽屉里,我记得很清楚,我参加了几天学术会议……今早上一来,没了,我是说,本子没了,别的都还在,什么也没有少……其实要是别的没了,倒不要紧,蓝色登记簿没有了,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医疗文件啊……滕医生用听诊器的铜头使劲敲脑袋,发出脆响。 我说,滕医生,听诊器是公共财产,要是把它磕瘪了,我罚你这个月的全部奖金。 他这才不情愿地停下来。 我的头脑里好像有一百条蜈蚣在爬,沙土上留下神符般莫测的痕迹。 这是“七”的翅膀在强烈干扰我的思维过程。 我驱赶着蜈蚣蠕动的脚趾,凝聚起全部精力,处理这件奇怪的窃案。 这个本子,对一般人有什么用途吗?我揉着风池穴问。 没有,一点用也没有。 甚至连一张空白的纸都没剩下,您知道我是一个很俭省的人,再说我的字很潦草,都是医学术语……我赶紧地截断他的话说,那个盗得登记簿的人,正是对你的字和术语感兴趣,是这样的吧?滕医生被这个说法吓了一跳,满是蒙蒙的油汗的脑门,立时白起来,说您的意思是有特务看上了我的登记簿?我笑起来说,传统的特务倒是没有这么雅。 我看是自己内部的人。 滕医生说,谁?!我说,谁会对这种充满了科学味道的东西感兴趣?只有医生,别有用心的医生。 滕医生说,那能是谁呢?抽屉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我有一把专用的钥匙。 平日就放在工作服兜里,要是咱们自己人想算计我,机会有的是,趁我到食堂吃皈的时候,您知道咱们的规定是医生不得穿着工作服到餐厅吃饭,那样会污染环境,要是找这个时间下手,几百把钥匙也偷着配出来了……可我还是想不通,你想知道病人的资料,找我要就是了,我从来没打算秘不传人,干吗要使这么下作的手段!滕大爷莫名其妙加义愤填膺,脸上混合出很天真的神气。 我晚,您这本宝蓝色的簿子,作用大了。 据此可以找到我们以往治过的所有病人的下落。 假如落到了毒贩子手里,来个送货上门,你知道那些人的操守质量,有多少人能抵得住诱惑?正瞌睡着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还有人化名来的,但登记的住址是真的,拿了这份材料,上门敲诈勒索也有可能。 谁想再次戒毒,他们就会把病人当成摇钱树,高价戒毒,牟取暴利。 要是让吸毒的人互相串通起来,后果难以设想……滕医生大叫,院长,你不要说下去了!太可怕了,早知有这样严重的后果……除了正规的病历,我一个字也不会留下来。 这可怎么办?我倒不是为了自己怕什么,我是担心那些吸毒的病人。 若是这样一份材料被歹徒拿了去,他们不是雪上加霜!我说,滕医生,您也别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 明天早上,拉开抽屉,你就会见到你的宝蓝色的登记簿。 只是它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平整干净,我不敢保证。 滕医生转危为安地笑了说,原来是你拿走的,院长,你吓唬我。 老头可不像你们年轻人禁吓,摸摸我的脉搏,有150下了。 我说道,滕医生,为什么不好好地检讨你自己?怎么会是我?我哪能干那种事!我只是说帮你找,我有一个猜测,但愿它是正确的。 滕医生稀里糊涂地走了。 我背靠着墙,注视着“白色和谐”,看着幽蓝色的气体在阳光下蒸腾而起,婉蜒着进入我的肺腑为什么要叫“白色和谐”呢?它其实一点也不和谐,涌动着酷烈的奋争和苦难。 我按铃,请护士长将温嫣的丈夫柏子叫来。 到您的办公室?这里不是闲人免进的吗?医院里,唯有您这儿干净,把病人请到这里,不是把最后一块世外桃源也毁了吗?护士长迟疑着,不肯痛快地执行我的医嘱。 我淡淡地说,这里早就不长桃了,长的是荆棘。 护士长听不懂,去叫病人了。 我的头发很乱,只得用一只黑色的发箍将它们约束起来,毕竟是见病人,还要保持起码的尊严。 柏子很拘谨地坐在我的对面,残存的两指不安地抖动着,好像是一只错乱钟表的分针和秒针。 我说,不要装出这么陌生的样子。 你应该对我的办公室很熟悉了啊。 柏子抬起头,又迅速埋下去,说,我弄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说,是我先弄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在深夜溜进我的办公室,将我所有的东西都参观了一番,却并没有偷走一针一线。 到底是为什么?柏子抬起头,慢慢地说,这是我的习惯了,到了一个地方,要把所有有锁的地方都打开,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 喜欢就拿走,不喜欢就原封不动。 我说,你说得不对。 我这里其实有你喜欢的东西。 柏子说,什么?你说的是毒品?不就是在你的保险柜的最底层藏着吗?我不希罕。 我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了戒毒吗?我不会再上它的当了,所以我只不过打开来看了看,又原样包起来了。 你包的那个样式很难学、我用一张废纸练了半天才学会。 怎么样,原样包装,没露出破绽吧?要不是“七”已经使我处于麻木状态,我会吃一惊的。 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高明的贼,是因为他已经学会对毒品的抵抗。 这就是我的治疗功绩啊。 柏子一定以为我大智着愚,没达到预想的惊奇,很有几分沮丧。 他说,院长,我很感谢您,代表我老婆和我还没出世的孩子,感谢您救我出苦海。 我说,我不需要你这些空洞的话。 你要真是感谢我,就为我做一件事。 柏子说,你就是要联合国的钢印,我也能给您偷来。 别看我只有两根爪子,可它们是通天筷子,没有什么取不来的。 我说,你一定在医生办公室里,看到过一本宝蓝色的册子吧?柏子大大咧咧地说,见过。 不就是在滕大爷的抽屉里吗?我说,一定不是你拿的吧?柏子说,你说得对。 我要那玩艺干什么呢?留作纪念吗?我可没那个雅兴。 我说,可是它丢了。 柏子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说,您是让我给您偷回来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正是。 给你添麻烦了。 柏子大包大揽说,这算什么?好长时间没练本事了,手心正好痒痒。 您的意思是把医院所有医生护士的箱子抽屉都搜一遍吗?这活大约得两个整宿儿才能干完。 我吓得一激灵,说那可使不得。 柏子说,那您要是不赞成这样地毯式轰炸,就得有重点怀疑对象。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说,就到这里去找吧,明天早上放回滕大爷的抽屉。 不过,你可要小心。 柏子看了看,把纸条还给我,说,我记下了,您烧了吧。 小心什么?我说,这毕竟是偷摸的事,要是叫人抓着,就是罪过了。 柏子说,这东西是不是滕大爷的呢?我说,是啊。 柏子说,那不结了?是谁的东西,谁把它取回来,怎么能叫偷呢?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我说,动作可得快。 这东西是前几天丢的,时间长了,让人抄写了备份,你就是把原件找回来,损失也弥补不了。 柏子说,放心好了。 只要偷的人没把这宝蓝色的册子毁了,明天您就擎等着瞧好吧。 看着他只有两个手指的胳膊,我真的有些不放心,我说,多保重。 不想柏子竟生起气来,说,院长你,看不起我?我刚想分辩,他一挥手说,院长,您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他把手伸进斑马病号服宽大的衣兜,把一枚黑色的发箍掏了出来。 那是我的发箍,在他进来一分钟以前,我才卡到头发上的。 我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脑门,那里空空如也。 万一你要是被人抓住,你可千万……我叮咛他。 您就放心好了,我知道。 要是被人抓住,哪怕是灌辣椒水,我也一定不会把您给供出来……柏子信誓旦旦地说。 你错了。 柏子。 我很严肃地对他说。 要是被人抓住,你在第一分钟就说出我的名字,说是我命令你去的,这样就不会为难你了。 为了我的病人和医生,我愿意承担任何重大的责任。 况且,这一切对我来说,马上就不算什么了。 柏子没有听懂我的话。 临出门的时候,他问我,可以知道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吗?我说,在我的玻璃板上,留下了一个格外粗大的食指指纹。 只有其它手指都失去功能的时候,食指才会如此强健有力。 在病房里符合这种情况的,就你一人。 柏子叹道,疏忽啊疏忽。 多年来我是偷了就走,并不在乎留不留下痕迹。 在圈子里吃窝边草,痛失前蹄。 柏子走了。 我拿起那个纸条,上面写的是孟妈家的地址。 头痛如绞。 “七”把我的大脑腐蚀得千疮百孔。 我坚信是她干的。 她想掌握住所有戒毒病人的资料,然后开设私人戒毒所,牟取暴利。 也许还会和贩毒集团勾结起来,铺开一张毒网。 我对着自己微笑了一下,光明一生,今天居然唆人偷盗,只是其它的正当手段都来不及了,以一颗仁爱之心出此下策,就是马克思的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吧。 滕医生,我只能帮你把事情做到这一步了。 原谅我不能做得更多一些。 “七”使我一分一秒地笨拙和萎靡下去。 城市的夜晚不宁静,但和白日眼花缭乱的旋转相比,更有一种凄清的繁华。 无数灯火亮着,无数窗口黑暗。 汽车红色的尾灯,透迤划过,好像一道道红色的钢轨凌空抖动。 空气似乎更不新鲜了,都市里的树木,像卑鄙的个人,一反阳光下的嘴脸,在朦胧的光线下,贪婪地吸着氧气,吐出二氧化碳,加剧污染。 整个都市的上空,是一团银红色的光雾,包容着裹挟着假寐的文明,缓缓地自转并且公转。 我在戒毒医院的周围走着。 要给“白色和谐”找一块葬身之地。 我已经寻找出了和“七”和睦相处的规律。 当我饱满地被它补充一番之后,可以在数小时内,矫健如常。 所以在我自己的最后决定之前,我不能毁灭“白色和谐”。 我就像是一个画中人,要不停地回到画中去补充能量,否则就会原形毕露。 我找到一处废弃的工地,土质很松软。 我挖了一个坑,足够埋下剪成碎片的“白色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