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不是再三再四地向你们询问过了毒品的事情吗,你们欺骗医生,一口咬定绝未复吸,现在出了这种情况,应该受谴责受制裁的,不正是你们自己吗!支远连连抽着自己的嘴巴说,我们不对!我们混蛋!我们该死!我急糊涂了,说了假话,院长大人你可千万别见怪,怎么罚,都行!只求快点救她!蔡冠雄说,你安静点吧。 医学不是儿戏,来不得半点虚假和欺骗。 院长这正是在救你们。 正是她有经验,在正式使用那种烈性中药之前,先用其它药物测试了你们体内是否有残存的吗啡,多加一道保险。 要是依我的主意,按照化验单,早上了中药,现在就会危及生命。 支远也听不甚明白,只是大概知道情况很糟,但好像还不是最糟。 忙说,求你们,好事做到底,快点让她醒来啊!简方宁说,庄羽私用了毒品,不但破坏了院规,而且是非常危险的事情。 现在用药试了出来,人受一点罪、但生命没有危险,几个小时以后,就会恢复正常。 你放心好了。 只是按照规定,她必须立即出院。 支远还想说什么,看到庄羽痛苦不堪抽搐一团的样子,只得以后再说。 简方宁对蔡冠雄说,蔡医生,记住,永远不要被病人的一面之辞所蒙蔽。 蔡医生说,院长,我记住了。 护士长像王夫人查抄大观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搜查了所有病房的犄角旮旯之处,将收缴来的BB机和毒品一律没收。 但1号病室的三大伯那里,地面无纸屑,床垫子下无违禁品,清白如水。 虽是一无所获,根据病员的举报,也确认他暗通信息,所以将他驱逐出医院。 三大伯临出院的时候,和大家一一友好告别。 对范青稞一笑说,谢啦。 您宽宏大量,手下留情。 大家问他为什么突然就走了?他说,想家了。 其它的诸项问题,也都按照规定进行了处理。 只是庄羽和支远的事情,有些难办。 让他们一走了之,自然是最简单的。 但中药戒毒正当关键,现在停顿下来,无论对病人还是对医学事业,都是损失。 简方宁一下做不了主,请示景天星。 景天星听完了简方宁的汇报,下意识地用一块眼镜布,拭着镜片,许久没作声,然后说了一句,你看呢?简方宁有些懊丧,心想我正是不知道怎么办,才来请教于你,要是我知道了,那教授就是我,而不是你了。 她不是一个喜怒深藏于色的人,嘟着嘴说,怎么都行。 我反正叫他们折腾烦了,由他们去好了。 景教授说,你等于把一个半成品扔了。 那个送中药的人,还会无限量地向你提供实验药剂吗?。 、)一简方宁说,他指着用这个药方,买一座花园洋房呢,哪里会无条件地供应?景教授说:要是把它一下子买下来呢?简方宁说,我们院一年所有的科研经费都给他,也不够。 景教授说,你看,这样一比较,答案不是就出来了吗?简方宁一想,也是。 景教授好像也没说什么高明的话,但问题豁然开朗。 景教授说,有许多事,当我们离得很远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它光明的一面。 当我们离得很近的时候,我们就过多地注意到它阴暗的一面。 看人也一样。 其实,学问做到后来,相差只是一点点。 但这一点点,就决定了最终的胜负。 你既然作我的助手,我就有责任告诉你,你在我的身边,只会发现我绝没有外界传的那样神奇。 好多年以前,我在美国求学,也遇到过这种情况。 我的导师几个月的时间,没接见过我一回。 每逢我找他,他就说,对不起,我完全想不出有什么可指示你的。 我们过一段时间再谈,好吗?他芽梭般地在世界上空飞来飞去,忙着讲演或是作报告。 我开始怀疑他徒有虚名,其实是个草包。 我开始不理他,凭自己的努力钻研业务。。 有一天,他突然通知我,说要同我一谈。 我问,在哪里?什么时间?他说,在机场的候机室里,利用晚餐到登机前的一点时间。 要我千万不得误时。 我准时到了,怕晚点,只在快餐店吃了一个热狗,就赶到机场候机厅。 我到得大早了,根本就没看到导师的影子。 我耐心地等下去,直到还有10分钟,导师乘坐的那次航班,就要停止验票时,导师满嘴是油地赶来。 真对不起,今晚的烤火鸡真是太出色了,所以我来晚了,你知道我是一个馋嘴的老头。 你是东方来的女士,想必能原谅我这样一个经常吃不上可口饭菜的单身汉……导师说。 我点点头。 我除了点头什么也不敢说,因为只要一开口,我的愤怒一定比一个西方女子还要猛烈得多。 导师把一块餐巾布递给我说,我要同你说的话,都写在上面了。 你一定觉得我还没有你以前上小学时的老师负责任,可以答疑解惑。 是的,我要同你说的,是我也不知道的问题,你不要指望自我这儿,能得到答案。 小学的老师是无所不能的,因为他们解答的是我们已知的问题。 但科学前沿的研究者,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只有向前走,这就是一切,好了,姑娘,如果你不想让我再买一张飞机票的话,咱们只有告别了。 我看着白发苍苍的导师,掩没在安全门里。 从始至终,我没说一句话。 我展开那块雪白的餐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如果英文也可以用龙和凤形容的话,那其实只是一个短句,它表示着一个研究方向和一种导师设想的方法……那天,我在机场候机厅里,一直坐到夜幕降临。 我知道导师把他一生研究的部分心血传授于我,给我指明了方向。 后来,我沿着导师的路径走下去,取得了很好的成果。 也可以说,我一生学术上最坚实的成果,是奠定在那块雪白的餐巾布上。 景教授谈到这里,仿佛被往事击得受了重伤,很疲倦地阖上双眼。 因为衰老,她的眼皮好像有四层皱折。 简方宁不由得想,景教授和她的导师之间,是否有一段未果的异国恋情?当景教授眼帘重新打开的时候,简方宁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景天星的眼光绝非脉脉含情,而是犀利高傲的。 我今年到美国的一家TC去考察,拿回一些他们的资料。 你可以看一看。 这是一份英文的生活信条,你能给我翻译一下吗?景教授说着,把一沓印制得硬如钢板的纸,递过来。 简方宁心里苦笑了一下。 景教授永远把她的英语视为眼中钉。 好在经过这一阵锲而不舍的努力,她的水平有所提高。 她迅速浏览了一下,便放心了,并没有太深奥的医学术语,倒像一段祷告。 她开始念道:“日顶村生活信条: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最终无所……逃避自己。 只有将自我,置于他人的目光与心灵的关照之下,我才能获得安全……假如惧怕为人所知、我便无法自知。 更无法了解他人,只能孤立无助。 除了我们的共性,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明镜呢?在这里,我置身子集体之中,终会现出真正的自我。 既非梦中的巨人,也不是充满恐惧的懦夫。 我是集体的一员,和集体同呼吸共命运。 只有这样,我才能扎根生长,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我们不会再死气沉沉。 而是生机勃发,天天向上……“简方宁念完了说,这有些像知识青年集体户的扎根誓言,当然带有更多的宗教气息。 景教授说,我不喜欢你们这一代人把什么都敢拿来调侃的毛病。 最后一句你译得不准,什么天天向上,美国没有这个说法。 直译成“不断前进”即可,不要卖弄你的小聪明……简方宁一声不吭,她想,景教授要是像她的导师一样,把这么一堆资料交给自己以后,就一言不发,实在难办。 好在景教授还没有完全西化,又递过来一份资料,说了句“这是NA的宗旨”,然后示意继续口试。 有了刚才的基础垫底,简方宁这回镇定自如。 扫了一眼,就琅琅译出:“NA,一个非赢利性质的组织。 其成员均是深受毒品困扰的男女。 我们的方法是定期聚会,互相帮助,保持操守,从而达到康复的目的。 我们不关心成员滥用何种药物,也不关心每个人的过去。 我们唯一所关心的是如何康复。 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戒除一切毒品。 协会成员只要具备下列一条要求,即可加入。 那就是有戒除的愿望。 每个成员都要敞开心扉开展……谈心活动……“简方宁译到这里,偷着看了景教授一眼,怕她又说自己调侃。 这次简方宁自觉已经很抑制习惯用语,比如她本想译成“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怕引起景教授的不悦,才临时改口。 还好。 或许是年纪大了,景教授进入假寐之中,没有计较简方宁的用词。 简方宁接着译下去,觉得自己好像是遥远的一家什么机构的传声筒。 “我们的核心是十二步戒毒法……”简方宁向后面一看,还有不少章节。 她不知道景教授为什么要让她译个没完,又不敢不译,只得吞吞吐吐地念下去:“第一,我们承认,我们对吸毒已无计可施。 我们的生活变得一塌糊涂。 第二,希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可以将我们拯救出苦海,恢复往日我们平静的生活。 一 第三,我们把自己的意志与生活,交给这种强大的力量照管。 第四,不断地进行自我……(简方宁差一点就吐出“自我批评”这个字眼,因为它楔到这里,实在是天衣无缝。 但一看景教授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赶紧刹车)反省。 第五,向上帝,向我们自己,向其他人,承认我们的错误的实质。 、第六,全身心做好准备,让上帝把我们人格中的弱点拿走。 第七,谦恭地祈求上帝,根除我们的缺点。 第八,列举曾经被我们伤害的人的名单,衷心道歉。 第九,假如可能的话,直接向受过伤害的人弥补过错。 除非这样会再次伤害对方或有害于他人。 第十,不断地进行反省,发现过失立即承认。 第十一,不断地沉思与祈祷,增进心灵与上帝接近的机会。 只有上帝愿意并且有能力帮助我们。 第十二,由于经历了上述十一个步骤,我们完成了心灵上的觉醒。 我们要把这一信息传给其他的药物滥用者,并在自己的生活中以身作则……“简方宁好不容易译完了这段拗口的话。 景教授说,最后一句话,还是译成“身体力行”比较好。 简方宁答,是。 不管怎么说,你的进步还是相当大的。 我很欣慰。 景教授说。 景教授很少夸奖人,一旦夸奖了,反倒比批评人,还令人不知所措。 景教授不理会简方宁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只是按照自己的思绪说下去:NA是匿名戒毒会的缩写,是当今西方国家最具影响力的药物滥用者的自助组织。 最初是在1953年自发创建的。 但后来,随着吸毒人群的不断扩大,有识之士的不断觉醒,这个组织就越来越发展壮大了。 到了1983年,全世界就有了2500个NA在活动。 到了1993年底,全世界已经有了54个国家设有NA组织22000多个……景教授谈得很投入,简方宁却没有相对应的热情。 她打断景教授的话说,恕我不够礼貌。 我不知道这种组织对现阶段的我们来说,有什么用处?景教授把几本刊物递给她,说,这是他们内部发行的文献,很难得,你可一看。 你不单是一个临床医生,而且是一个研究者。 用一句你们爱说的话,就是不单要胸怀祖国,而且要放眼世界。 世界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我们怎么办?简方宁看了那些印刷精良的出版物一眼,发现它们的名字很有特色:匿名戒毒会宝典匿名戒毒会康复之路信中的朋友简方宁把它们很妥帖地收拾起来。 心想,教授今天是决定把自家书橱里的资料,都移交给助手了。 你知道TC吗?景教授继续考问。 是therapeuticconmmunity,就是“治疗集休”的缩写。 简方宁答道。 我在国外,参观了一家TC,它的名字直译过来就是“阳光村”。大概象征着村民们都自黑暗中返回光明之意。 那是一个半封闭的村落,专门收留已经脱瘾的前吸毒者们。 如果他们立刻返回社会,原有的生活气氛立刻重新包围他们。 他们既然在那种环境中,有了第一次沉沦,就难免不发生 第二次第三次的堕落。 而且他们沉溺于吸毒,已经忘记怎样做一个正常人。 阳光村就是一个良好的过渡,让吸毒者恢复良知,丢掉撒谎、懒惰、毫无廉耻之心、无责任感、无道德感等种种恶习,培养起新的美德……这是很艰巨的创造性工作……景教授沉吟着说。 有些像我们改造战犯。 简方宁表示心领神会。 不……不完全一样。 景教授接着说,所有进村的人,必须要有强烈的改过自新的要求。 如果没有这个要求,就不必进来。 进来了,也是没有好结果的。 每一个村民,都要提出书面申请,然后经过面试。 那种面试是很严酷的,主持者对申请者,展开强烈的攻势。 气氛虽比不上我们文革时的批斗,也有某些类似之处。 主持者事先要做大量的调查,把申请者的种种劣迹,掌握得一清二楚。 面试开始之前,有一个步骤很有意思。 就是把申请者请到一间至大而空无一物的屋子里,让他在那里等候面试。 这段时间,不是一般等候的几分钟或是十几分钟,而是一个小时或是更长时间。 没有任何人来同申请者说话,一个人在这种空旷陌生的环境里,很容易滋生出焦虑、紧张、孤独的情绪。 到了他快被寂寞压倒的时候,面试开始了。 主持者在面试者毫无准备的情形下,把调查来的他的劣迹,像标枪似的,一柄柄稳、准、狠地掷出,每一枪都切中要害。 通过种种无可辩驳的事实,说明面前的申请者,是一个满口谎言、诡计多端、居心险恶、无可救药的坏人。 要想改变这种形象,必须痛改前非,与过去的“旧我”一刀两断,加入到集体中来。 通过大家的力量,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蓝图,做一个“新我”。 申请者的假面被彻底地摧毁了。 他们微薄的自尊被践踏成碎片,垃圾一样丢在地上。 他们的谎言变成肮脏的水泡,在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多么面目可憎,千夫所指。 他们被事实打倒了,有的泪流满面,有的瘫若稀泥。 当他们走出面试室的时候,都有一种奇异的轻松,好像把一种沉重的负担卸在身后了。 申请者称这一关为“断脐”,表示一种脱胎换骨的决裂。 新入材的人,要过上几个月与先前的社会关系统统切断的日子。 这种类似“禁闭”的隔离,据说非常有好处。 它使新村民有一个洗心革面的时间,从容地检讨自己的过去。 村民生活在集体之中。 口号主要有“共享”——就是在集体面前公开暴露自己以往的罪恶,请大家批判。 经常开小组会,每次活动针对一个对象,由大家进行揭发检举批判,批评时一针见血,不得讲情面,说得越尖锐越好。 但是允许被攻击的目标,进行反驳。 现场的空气紧张,有时一触即发。 但争辩的结果,往往是被攻击的目标垮下来,认识到自己的肮脏。 口号之二是“分享”。 一般由8~14人组成一个感情分享小组,由辅导员领着,到广袤的大自然中去,登山野炊露营。 这种活动需时较长,一般要单独行动数天。 在纯自然的风光里,人也容易变得天真淳朴。 辅导员引导大家畅谈自己以往经历,但这一回是只许谈论美好的情感和快乐的回忆,比如母爱和初恋,不能涉及丑恶。 借以挖掘内心中善良的一面,对世界恢复信任和责任。 每当一个人沉浸于幸福往事的时候,大家都与他分享,让快乐的情绪互相传染。 村民们很喜欢分享活动,它使大家的心灵贴得紧密了,对前途有了希望。 口号之三是“等级”。 阳光村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微型社会。 创建阳光村的村长认为,许多滥用药物者,虽然他们的生理上达到了成人的水准,但他们的胸腔里跳动的是一颗幼稚而不成熟的心,神智只是出于儿童期。 所以他们在面对困境的时候,举止失当,老思退避到某种物质的保护之下。 他们的思维模式和社会通行准则不相容,他们无法良好地适应社会,只求自我满足,丝毫不顾及他人。 关键是迷失了自己的“等级”。 等级是社会一切规则的出发点和最后归宿。 阳光村里有一条漫长的等级台阶。 刚入村的人,只能自最低一级爬起。 每一级持续的长短,和向上一级攀升的速度,都是你自身的行为决定。 如果你遵守规章制度,就可以快速得到升迁,享受多的自由和物质奖励,受到表扬,获取尊重。 如果违反规定,就受到惩罚,接受批判,要写下书面检查,并公开检讨……大约经过18个月严格的等级制度训练,村民们逐渐锻炼出了走向社会的能力。 他们像长大的儿童一样,建立起了对社会的责任心。 等级制使大家明白了:1你在社会中的地位,是由你自己的表现决定的。 2你在社会中,必须服从规则,服从权威。 3你要有耐心和控制力。 要达到目标,必须经历过程,过程会需要你的努力和汗水,不要急于求成。 4、责任感与自尊感是兄弟。 没有责任感的人,必然没有尊严。 5认识自己的短处。 它是一定存在的。 6你首先服从命令,你才能指导别人。 不服从就意味着孤立无援。 7假面具只能欺骗一个人,那就是你自己。 8保持你的健康,因为它不仅属于你。 9学会诚恳地表达自己真实的意思,它将给你带来无穷的益处。 10你可以返回社会了。 从阳光村回到正常社会的人,会不会继续重蹈覆辙,又去吸毒?阳光村用了一个新的概念,叫做“操守”。 就是说,如果村民能够坚持正常人的生活,不再堕入深渊,就称他保持了“操守”。 简方宁屏气凝神听了半天,说道,费了这么多功夫,应该有效啊。 景教授说,阳光村通过随访,证实总操守率为25%。 其违法犯罪率,也都有所降低。 简方宁拍拍额头说,这也很不错了。 终有四分之一的人,回归正常。 景教授说,我说完了。 简方宁说,谢谢您。 让我大开眼界,好像自己也出了一趟国。 景教授说,别急。 就快轮到你们这茬人了,在这之前,你要做的事,就是把自己的资料袋,装得再厚实一些。 到了国际性的讲坛上,你不但要有令人耳目一新的论点,还必须要有铁的论据。 简方宁很郑重地回答,我记住了。 我看你不妨考虑一下中国的TC和N. A当然以我们现在的国情,谈论它们还为时过早。 但科学就是赶早的事业。 如果你晚了,你就不再是科学家,而只是一个蹩脚的匠人。 景天星斩钉截铁地结束了她的话。 范青稞与端着治疗盘的甲子立夏狭路相逢,赶紧贴着走廊边给她让路。 两车相会,病人让护士,天经地义的事。 甲子立夏点头致谢,微笑说,还得麻烦你,帮我把这间病房的门开一下。 范青稞自然是乖乖照办。 甲子立夏一进门,立即收敛起笑容,嚷开了,跟你们说多少回了,白天门都得敞着,我端这么一大堆东西,哪能腾出手来?走廊里没抓没挠的,总不能把针管让我叼在嘴里,再来开门吧?一个正用竹针织毛活的女人慌忙站起来说,小姐,是我不好。 我看柏子睡着了,怕他着凉,就关上……温嫣,就你事多。 你也不看看暖气烧得有多热,快能孵出小鸡来了,你还怕他冷!甲子立夏一边说着,一边很熟练地给别的病人操作。 小姐,我们柏子已经用了好多药了,怎么不见起色啊?温嫣小心地看着甲子立夏的脸色,悄声问。 问孟医生。 你们是她的。 甲子立夏说完,又到别的病房忙去。 叫温嫣的女人,怔怔地看着窗外,好一阵无声无息,漆黑的眼珠里映出窗棂上的层层铁条和漫大的飞雪。 许久,她猛地埋下头,两手穿梭般地织起毛线,好像那无穷的思绪,织成图案,就有了某种希望。 毛线是正红色的,把她苍白的脸颊也映得有了生气。 织什么呀,范青稞搭话。 女人手里的毛活是一个狭长的圆筒,说它是袖太肥,是裤腿又太瘦,琢磨不透。 女人这才发现范青稞,说,大姐,这是毛袜子。 范青稞说,红色的袜子,好看吗?像圣诞老爷爷穿的。 女人默不作声地打开盛换洗衣服的床头柜,范青稞捂住了嘴,里面充满毛绒绒鲜红颜色的毛袜子,好像蜷着一窝艳丽无比的红狐。 你……给哪儿来料加工?范青稞问。 不是来料,自己的料。 加工,就算是吧……女人仍是十指不闲地操作,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工头,在严厉监督她的工程进度。 是啊?范青稞问。 她在病房听故事的心气,已经没有刚来时高了。 那会儿,不论是惟,只要愿意讲,她都半张着嘴,吃惊地听着。 现在她的耳膜已经麻痹,谁要是自告奋勇地痛说苦难家史,她就退避三舍。 但是碰上这种吞吞吐吐的家属,残存的好奇心又燃起一点明火。 毛袜子是织给佛的。 温嫣的眼珠又在凝视窗外的飞雪了。 大姐,你不知道,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愿,只要柏子能戒了大烟,我要在莲花座前献上一百双红袜子,每一针都是我亲手所织……回到从前,那时候多好啊……温嫣把半成品的毛袜子捧在眼前,泪水滴下,那蛇毛线的颜色就渐渐变得深起来,好像密集的雪花降落在上面。 为什么一定是袜子?一定是红色?范青稞问。 因为……柏子……就是我男人,他第一次送我的礼物,就是一双红袜子温嫣泪眼凄迷地看着昏睡中的柏子,别的病人因为用了药,也睡得天昏地暗。 一时间听得见雪花扑打在温热的玻璃窗上訇然融化的声响……我男人以前可能干了,在窖上烧砖,是一把好手。 那时候,我们刚好上不多久。 爹妈不让我嫁他,说是凭了我的脸模子,嫁个城里人或是军官,都有指望。 可我就是瞧上了他,家里逼我在他和父母中间选一个,正这时,一场大祸,窖塌了。 他砸了手,刨出来一看,十指断了八根,两只手都成了血葫芦。 去医院的拖拉机上,我捧着他胳膊哭,他说,你给我看看,还剩哪个指头是好的?我告诉他,只有右手大拇指二拇指还在动弹。 他仰天哈哈大笑说,有这俩好的,足够了!我害怕说,柏子,你是不是急火攻心,迷糊了?你甭害怕,有我温嫣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我去挣给你花,要是我在家,我就给你喂饭。 要是我不在家,你只靠这两个手指,也能把饽饽塞进嘴里。 饿不死你。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说,看你说的,我没疯!我这会儿比什么时候都明白。 只要这两个手指头是好的。 就够数钱的了。 我捧着他的手,还是止不住地落泪。 柏子突然说,你把手伸进我的胸口,使劲摸。 我哆嗦着说,摸到了。 柏子说,摸到啥?我说,摸到你的心,比平常还有劲。 柏子说,谁让你摸心,我让你摸我的兜。 我从他贴身的衣兜里,摸出双白尼龙丝袜子,已经叫血染红了,只有袜腰贴商标的地方,还多少透几根白丝。 柏子说,原本要双手送你的,现在只能双指送你了。 可惜脏了……我说,柏子,这是天下最好的袜子。 我不顾家里的反对,和他结了婚,这样才能更好地照料他。 柏子只剩了两个手指头,没法烧窑了,就改行挖药材。 沙荒地上长着一种壮阳的药,以前也没听说怎样灵,这两年邪乎地红起来,价钱一个劲地往上蹿。 那药长得很奇怪,有的是地底下一大嘟噜,地面上只有一根小茎,有的是地面上花红柳绿的,可挖了半天,下面只结了一个蛋蛋。 外地来了好多人,可他们白费力气,挖着的很少。 柏子有心,一听说谁挖出了药材,就跑去给人帮忙,一个子也不要。 就这样,他练成了一双神眼,借了钱作本,雇了几个工人。 他也不带家伙,揣着袖子在沙荒地上溜达,突然指着一个地方对小工说,给我挖。 小工啥也不问就下镐,一挖就刨出成堆的药材。 大伙都说神了,有人说,这小子是不是他爹当年吃这药材,才养下的。 所以离地三尺,他也能闻出这药的气味。 不管怎么说,小工挣小头,柏子挣大头,我们家有了一点钱。 柏子说,我得到外面看看世界去。 柏子在外面转了一圈,回来后对我说,那些卖药的老客心真黑。 把咱们的药倒出去,价钱就上了几番。 药厂把咱们的药磨碎兑上水,装进小瓶里,配上个空心小管,一盒能卖几十块钱。 我说,你说这有啥用啊,柏子,咱也不能自家开一座厂子。 柏子说,你以为我不想开厂子?只是我现在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但我能让那些收药的老客,扒不成我们的皮。 自己倒药,运到外面去卖。 柏子说到做到,风尘仆仆地收药,卖药。 应酬也多起来。 抽烟他以前就凶,加上喝酒,后来又学会打麻将。 我总劝他,柏子,见好就收,别和那些人混在一起。 柏子老说我妇人见识,说不会这一套,哪里挣得了大钱?可他带回家的钱,越来越少。 我问他是不是在外和别的女人相好,他说什么毛病他都能得上,但这不会,因为他记得我的大恩大德。 我说,那钱呢?不是我温嫣贪图钱,以后还得养孩子,总得攒下钱。 问得急了,他终于对我说,我染上大烟了。 我摇晃着他说,柏子,我知道你这是逗我呢。 我胆小,你别吓我。 他说,不是吓你,是真的。 他把实情告诉我。 他在外头,刚开始自己揣摩,买卖作得还行。 可柏子是个好强的人,他想作大事。 他知道光凭自个儿悟不成,又拿出以前学挖药材的劲儿,偷着学开了本事。 他投到最有名的一家老板手下,要求服侍老板。 老板说,你五爪不全,我用起你来,心里不舒服。 柏子说,那我就晚上陪着您,您喝酒打牌,我可一夜不睡。 躲在阴影里,谁也看不见我。 你用我,我随时到。 还不要工钱,管口饭就行。 大老板说,你的要求又不高,在哪儿都能找到饭吃,为什么非得给我干呢?柏子说,我一个废人,白天怕人耻笑。 老板就收下了他,要他晚上烧水,服侍大家玩牌。 大家就称他“二指禅”。 他用两个手指头,把大伙服侍得舒舒服服。 他酒量好,老板喝不了的酒,他一仰脖就代干下去。 要旱白天有应酬,他也不得睡,人倦得不行。 可他很高兴,跟在老板身边,知道的秘密就海了去,特别是老板喝醉以后,更是吐出不少真言。 正当柏子学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一天,白天晚上都有客人,柏子半夜时打起了瞌睡,老板连喊了好几声“二指禅”,柏子才醒了。 老板说,看你还是个年轻人,倒抵不过我这个半老头子。 我们喉咙都着火了,你这沏水的总不来!柏子使劲打自己的脑袋,说再也不敢误老板喝水。 可他的眼皮不争气,一会儿就找到一块儿了。 看你这样子,真丧气。 喏,给你一支烟,抽了就不困了。 老板扔给他烟。 柏子还想客气,说我有烟。 老板说,你的那个不行,抽我的。 老板有个脾气,他不给你的,你要了,他就大发雷霆。 他要给你的,你不要,他也对你恨之入骨。 反正你不能忤了他的意,柏子就只好接了。 那烟真的很管事,当夜,柏子再没发困。 第二天白天忙,晚上又是牌局。 老板又给了柏子一支烟。 柏子吸了,一夜到天明,两眼瞪得和老猫一样,没一点瞌睡。 就这样,柏子白天干活,晚上服侍老板,一连半十月,跟成仙似的,不困也不乏。 后来有一天晚上,老板到外面去了,家里就没什么事。 柏子想,这下可好了,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没想到,脑袋沾了枕头,说什么也睡不着。 到了老板给他吸那支烟的钟点,全身更像着了火,恨不能钻进水缸冰个透。 他爬起来,赶紧抽烟,一支又一支,眨眼一盒烟就抽空了,可浑身的难受劲,一点也没过去。 柏子是个明白人,他悟出来了:老板的烟和他的烟,不一样。 他一定得找着老板,抽上那种烟,要不然,今天晚上就得憋死。 他疯了一样地去找老板。 他就是给老板下跪,也得把这支烟磕出来。 老板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遍寻不到。 柏子把自己的胸口都抓破了,昏昏沉沉中,他还没全糊涂。 他想,老板身上有这种烟,他屋子里一定还有这种烟,到他屋里去找。 柏子后来说,人到了那种时候,就是皇帝老子拦在面前也没有用,也得硬撞过去,爱杀爱剐是以后的事,当时就得找到那支烟。 他砸了老板的窗户,蹦了进去。 他一点也不背着人,因为顾不了那么多。 别人都眼睁睁地看着他,知道他是老板的心腹,还以为是老板让他这么做的,没人敢拦。 柏子打窗户进了屋,就开始昏天黑地地一通乱翻。 他终于在老板的大衣口袋里,找到了那种特殊的烟,赶快哆嗦着手指划了火柴,一口气就抽了半支。 他马上就好了,用他自己的后说,好像是老天把附在他身上的魔鬼,一股烟地收了去,别提多舒服了。 他本该马上走的,可他一点都不害怕,就坐在老板的皮转椅上,来回打圈,得意极了,好像自个儿变成了老板。 老板进来了。 柏子大大咧咧地对老板说,嗯,我把你的烟抽了……不赖……老板二话没说,过来就抽了柏子一个大嘴巴,说你竟敢翻我的兜?!柏子清醒了一点,说我除了烟,什么也没动。 老板说,这么讲,你还打算动我别的东西?你别以为你在我的身边卧底,我不知道。 我不过是逗你玩,看你一个四肢不囫囵的人,不忍心揭了你的底。 现在你还想和我作对吗?我送你一件随身携带的宝贝,就是这口烟瘾,以后无论天南地北,它都会一步不离地跟着你,比狗,比女人,都忠实得多!不信,你等着看!滚吧,二指禅!柏子真被害惨了,没有一天离得了那毒烟。 他。 刚开始还想在城里戒了再回来,瞒过我,假装自己是个奸人。 但他吸完了烟的时候,就想下回一定不吸了。 几个钟头一过,想的就是到哪儿去搞下回吸的毒烟了。 那瘾真的像魔鬼一样跟着他。 他花光了所有挣下的钱,就开始偷。 柏子是个聪明人,学什么都快,他故意把残手吊在胸前,一般的人就不防他,有人还给他点钱什么的。 柏子说他不偷穷人,专偷富人,两个手指头比人家十个手指头还灵。练出了一手绝活。 日子长了,身子骨越发不行了,他带着偷来的钱和一口毒瘾,回家来。 我对他说,柏子,你别抽了。 让我们好好过日子。 我想有个孩子。 柏子说,孩子有什么用?毒烟让我舒服,孩子行吗?我说,柏子,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走了。 柏子啥都不怕,就怕听这话。 他说,不吸了。 再不吸了。 我信了他。 可吸毒人的话,你是万万信不得的。 他们不会说真话了。 打他们吸上毒的那一天,他们就必得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