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半都是股票买卖和生意上的事,最要紧的就是……他做了一个你知我知大家都知的眼神,不再说下一去。 范青稞却不解,追问,最要紧的是什么呢?三大伯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这里的人,有连这个还不懂的吗?范青稞恍然大悟道,喔,是要粉。 三大伯说,是喽,戒毒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打熬不住,就让家里来人送粉。 话都得从我这儿递出去。 范青稞说,明白了。 你这是毒品转运中心。 三大伯很谦虚地说,过奖了,不敢当。 我做得还很不够,待加强改进的地方还很多。 比如,我打算进一步扩展业务,既然很多人打电话都是为了要粉。 我何不把这个市场占领下来?让家里人千方百计送来,又慢风险又大。 要是我把货色备好,随时保证供应,你看多么好!当然,我是无利不起早,外面的毒品卖600块钱1克,我怎么也得卖到1000块钱1克。 你说我这个价钱,是不是很公道?这是老虎须上做生意啊!范青稞用手托着腮帮子,好像突然牙痛的模样。 只有这样,她才能借着手拿的力气,按住脸上的肌肉跳动,让它们别显出太吃惊的表情。 是啊,太不容易……了……她支支吾吾地说。 您打算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呢?范青稞一不作,二不休,把情报坐实。 这可是慌不得的事情,我正在研究法律呢。 三大伯诚恳地说着,递过几本书。 范青稞看了看书皮,翻着白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每本都是最严正最权威机构发布的法律法规,被三大伯掀得卷了边析了皮,攻读得非常彻底。 这里有明确规定,倒卖毒品是要敲砂罐的。 范青稞拍拍书,恰到好处地使用了一句镇慑人心的话。 砂罐就是脑袋。 你那是一知半解。 皮毛。 真正要干这一行,第一紧要的事是把法律研究透,不然你就不配。 三大伯脸上现出阴沉的思索。 你知道吗,贩毒在世界各国,都要处以重刑。 三大伯一副诲人不倦的和蔼嘴脸。 比如新加坡政府1975年规定,凡是走私15克以上海洛因、30克以上吗啡和非法加工生产毒品的,都要执行死刑。 听说你要是出国到新加坡,飞机还没落地,空中小姐就一遍又一遍地用各种语言,宣布这条法律,听得人好像能看到机场上竖着绞刑架……美国规定,交易1公斤以上海洛因或5公斤以上可卡因的,为重犯,判处20年以上的徒刑,造成死伤时,判处无期徒刑,处以800万美元以下罚金。 知道吗。 这可是重刑,在美国,就是杀人罪,平均坐8年牢也放了。 再来看我们的。 1990年12月规定,走私、运输、制造、贩卖海洛因50克以上,鸦片1000克以上者,判处15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并没收财产。 贩卖海洛因10克以上,不满50克的,处7年以上有期徒刑。 贩卖海洛因不满10克的。 处7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有处罚金……三大伯倒背如流。 嗨,我这么辛辛苦苦地给你讲法律,你怎么不好好听?三大伯对范青稞不满。 没有啊,我好好听着呢。 范青稞辩解。 实际上,她真的有些走神,只想跌跌撞撞飞奔去见简方宁。 我说你没好好听,你说你好好听了。 那么好,我问你,中国的法律和美国的有什么不同?三大伯痛心疾首地提问。 幸好范青稞有点印象,思忖说,我们处治贩毒的法律,比美国更严。 三大伯点点头,脸上略显嘉许之意。 你听出什么漏洞没有?三大伯诡秘地说。 什么漏洞?范青稞陡然清醒。 法律的漏洞。 三大伯冷森森地笑了。 哪国的?范青稞惊讶莫名。 当然是中国的。 三大伯得意非凡。 没……有……范青稞张口结舌。 我告诉你。 你听好了,刚才我说的那些条款里,贩卖海洛因10克,是个界限。 过了这个坎儿,就得到大狱里蹲7年,在这个坎儿里头,只说了个7年以内,再没下文了。 也就是说,卖1克海洛因,还摊不上1年牢狱之灾,要是只卖半克呢?就没有什么罪可治,顶多教育教育就放回家了。 所以,我仔仔细细地研究了法律,觉得大有空子可钻。 我每回身上只带一星半点的海洛因,在医院里卖给那些最需要的人,走少而精的道路。 优质优价,四两拨千斤,钱不少挣,也没大风险。 了不起了,到局子里拘一阵,也就放了。 就算吃点苦,亏了我一个,富了全家人。 也值得,你说是不是?面对运筹帏幄的三大伯,范青稞义愤填膺又不知如何发泄。 您老这么做,总有一天要被发现。 范青稞一语双关。 既是提醒,也是热望。 久幸夜路必撞鬼。 不论多么小心,被人发现是难免的,医生护士虽不是专业的公安,也有经验。 我这个人,想得开,逮着了,认打认罚,但我绝不洗手不干。 全国有那么多的戒毒医院,我一所一所地住下去,天无绝人之路,我这是新兴职业,一本万利的事情。 高风险,高收益。 三大伯很豁达地说。 范青稞自打住进戒毒医院,整天生活在一惊一炸的非常境况中,大脑已经习惯而且疲惫了。 今天感到了最大的骇然。 三大伯拉家常一般的话语中,有一种魔鬼般的镇定。 您是怎么想到用这种方法赚钱?范青稞稳了稳神,索性不走了,问到底。 人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法子赚钱……三大伯谆谆告诫。 ……能利己又利人的,为上策。 一般人都做不到。 因为赚的钱太少,能利己而不损人的,为中策,一般人都用这个办法,但正因为走这路的人太多,所赚就不多。 不利己又损人赚钱的、实为下策。 卖毒品。 就是下策赚钱。 但这个下策,赚钱最多。 我是老三届的。 我让大伙管我叫三大伯,并不是行三,只因是老三届的人。 三大伯很自豪地说。 范青稞大吃一惊,失声说,您可不像是老三届的。 三大伯咄咄逼人问,哪里不像?是饱经风霜不像?还是圆熟老到不像?是年纪不像,还是相貌不像?这些……都像……范青稞结巴。 你就把实话说出来吧。 我已经跟你说了那么多的实话,你跟我说的实话可不多。 我虽不敢说自己是火眼金睛,这点还是看得出来。 三大伯说。 好,我告诉你。 老三届是一群受尽了苦的人,他们在社会底层上完了他们的大学,曾经有最崇高最美好的信仰,也受了最惨重最深刻的愚弄。 所以他们非常珍惜人世间的真情,轻易不会上当受骗,也不会去害别人,这样的一代人,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了……范青稞还想说什么,但她看到三大伯嘴角苍凉的笑容,猛地打住自己的话。 三大伯说,你说得不错,在戒毒医院里,除了医生护士,没人用这种语调说话,说这话的人,是不该吸毒的。 不是医院搞错了,就是你也像我一样,是混进来的。 你脸别变色,我不会追究你是谁,虽然我知道你会追究我是谁。 在这一点上,我可能像你想象中的老三届,与人为善。 比如我就不应该和你讲这么多的知心话,这是很危险的。 但人有的时候很怪,他是为自己说话。 他不可能老不说真话,那他就憋死了。 为自己,有时候,他必须得向什么人说点什么。 就像人在江湖上,会对素不相识的人,把自己一生的秘密说出来。 你好运气,今天我特别想说话。 我下过乡,而且是表现最好的知青。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被最早地抽调到当地工厂,成了吃商品粮的人。 因为有城里来的背景,我娶了当地最漂亮的姑娘,一连生了三个孩子。 我至今认为这是我的福气,像我这个年纪的人,除非他是在美国,否则绝没有三个孩子。 我在小地方过着很自在的日子,一批又一批的知青返城,对我不是没刺激,可我要回生我养我的城市,就必须和老婆离婚,把三个孩子分得七零八落。 我是一个很爱家的男人,我想,委屈了我一个,就可以换得全家人的团圆和睦,滚它的蛋吧,城市!我打定主意做一个当地人。 我甚至不回城里探亲,干脆断绝和城里的一切关系,当然也是因为父母已经去世,再没有一个亲人。 这样过了许多年,我的孩子们长成大人。 被我毫不犹豫拒绝的城市,却对孩子有极大的吸引力。 他们不满足当一个小地方的人,要到大城市去。 我的漂亮老婆,早用孩子代替了我的位置,她原来害怕城市,怕城市看不起她。 现在,为了孩子,她土豹一样勇敢起来,天天在我的耳边只说一个字,回!我说过,我是一个非常恋家的男人。 当初,我坚决地不回城市,是因为家。 今天我坚决地回了城市,也是为了家。 回到城里,我才发现自己是大错特错了。 比当年到乡下去的错处还大。 那时我是一个人,现在我是一家人,我一个人能忍,但我的妻儿过苦日子,我不能忍。 我原来在乡下苦心建立起来的关系网,土崩瓦解。 好像一棵被凌空拽起来的土豆秧子,只剩下光秃秃的秆,大大小小的土豆,都留在塞北的小镇子里了。 按照政策,我只要找到接受单位,全家就可以回城。 没有人要一个快50岁的老工人,尽管他的钳工手艺不错。 我看了无数的冷脸,最后我说,哪怕让我扫大街呢,只要能回来!我说的是气话,没想到人家立刻说,环卫系统正缺人,如果您真的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脏,我们负责说服他们收下你。 我带着一家老小,回来了。 临走的时候,把家具都卖了。 不会有地方搁它们,城市没一寸屋檐,肯让我们避雨。 那种过时的乡下木匠的手艺,在城里肯定是遭人笑话。 我们一点不觉得是在和命运开玩笑,只在小地方注意,怕惹城里人笑话。 城里没人笑我们,我们太高估自己了。 城里人只对那些引起他们嫉妒的人和事,不怀好意地笑。 对我们这样的可怜虫,不屑一顾。 他们见得多了,视而不见,才是城里人的风度。 城里的犄角旮旯,有一种像炮楼的建筑,上等人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那就是垃圾站。 每天他们消费的垃圾,被送到这里,再从这里拉到远郊。 我们一家就住在垃圾站上头,那儿有一间小房。 垃圾车都是夜间活动,这小房原是留给夜班工人喘气歇脚的,现在成了我们的新家。 在孩子们眼中,城里那么美好,虽然是住在垃圾站。 他们站在别人的楼前,想,我们的爸爸很快也会给我们挣到这样的房子。 他们一点都不灰心。 要说一点钱都没攒下,那是假的。 但孩子转回城里上学,几乎把我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 我不后悔,我之所以破釜沉舟地回城,就是为了给孩子们创下一个锦绣前程。 小镇子里的孩子,上大学的比例是多少?几十分之一。 大城市的孩子呢?二分之一。 这是谁都会算的账。 几个孩子差不多大,脚前脚后的都要上高中大学读书。 不能让他们成了高玉宝。 我媳妇回来就没了工作,或者说是有了新的工作。 这就是每天在垃圾楼上,支一口大锅,煮破烂。 垃圾真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城里的垃圾。 里面什么都有,既有大便纸、用过的避孕套、带血的绷带和死耗子,也有进口的玩具、漂亮的假古董、不时髦的衣服和鞋,根本没坏的罐头和补药……研究家说,从垃圾里,可以反映出一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情况,真是千真万确。 不管整个国家是不是小康,我那个垃圾站附近,已经初级阶段了,是没问题的。 孩子们穿的衣服,都是从垃圾里拣来的。 我也没到了连给孩子买件衣服都舍不得的地步,但他们宁可穿高贵的旧衣服。不愿穿便宜的新衣服。 他们虚荣,想当上等人。 孩子她妈虽是个乡下人,对穿别人穿过的衣服这件事,一百个不能忍。 可她拧不过孩子,只得在家里煮这些拣来的东西。 煮衣服,煮帽子,煮胶鞋,煮围巾,煮锅碗瓢勺,煮花瓶和塑料花……煮我们拣来的一切东西。 每种东西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加上原有主人的味道,还有楼底下垃圾的气味,我们家成天笼罩在古里古怪的有毒空气里,让人想把脾胃都吐出来。 旧衣服有一种海边咸鱼的味道。 帽子的味道近似走了油的猪皮。 皮鞋像是用大火烧着了轮胎,纯毛围巾的味道比较不错,像一群山羊慢慢迎着落日走来……最好闻的要数煮塑料花,像小时候用两块有机玻璃对着摩擦,有一种香蕉的味道飘出来……常有人写小说,说是某人给领导送的礼物,比如点心匣子什么的,被原封不动地扔进了垃圾箱,里面藏着金项链或是成千上万钞票,让某个拣垃圾的发了大财。 我看,这些写小说的,都是些穷人,而且从来没人给他送过像样的礼物,他才躺在那里,想入非非。 自己发不了财,就编一个根本没影的美梦,送给一个拣破烂的老头。 依我的经验,垃圾最大的用处,除了养活我们以外,是让我们知道了别人怎么活法。 你平常不能趴人家窗户,看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 但你看了人家扔出来的东西,你就知道人和人的差距有多大!垃圾是世界上最不会撒谎的东西。 它虽然臭气熏天,却是老老实实的。 垃圾每天都是新的,川流不息地从我们眼前经过,教导着我们,嘲笑着我们。 没有人愿意永远过我们现在这种日子。 孩子马上就要上大学了,需要学费。 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家,一个远离垃圾站的家。 我的媳妇唯一没煮就保留下来的东西,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小瓶。 它几乎就是一块整个的玻璃,打磨得非常精致,好像钻石雕的。 里面有一个很小的空腔,盛过名贵香水。 当然我媳妇拣到它的时候,已经空了。 可它仍然散发着非常强烈诱人的香味,好像那个瓶子本身是香料制成的。 儿子翻着字典,读了那上面的英文标签,说里面装的是给贵夫人用的高级化妆品,以幼嫩的玫瑰香为基础,混合了含羞草、紫罗兰、郁金香……构成延续不断的魅力。 采天地精华,抹在脸上永葆青春美丽……还不是屁话,外国女人老了,比中国女人难看多了,像妖婆。 我媳妇舍不得煮,说一煮那瓶就不香了。 我看她一天摩挲,劝她说,这种外国东西,说不定有艾滋病在上头、丢了吧。 她说,人家那么贵重的命,都敢用,咱这贱命还怕?我看着媳妇以前美丽非凡现在像败草一样的脸吼道,我们不是贱命!过去说知识就是力量,我看现在知识就是权势,就是钱财,就是美人家产……我这一辈子是完了,但我的后人,得受最好的教育,成为有钱有势的人。 垃圾可以养我一家不死,但不能让我一家发达,我需要钱,我又是最没钱的人。 终于有一天,人家跟我说,你知道怎么弄钱最快吗?我说,不知道。 卖原子弹吧?那人说,也差不多。 卖白粉。 卖粉有一个严密的组织,不是他们认为可靠的人,绝不发展。 觉得被人信任挺荣幸,可我胆小,风险太大不能干。 经过长期的慢慢摸索,我才找到了现在这种活法。 我的家境已经大为改观,有了自己的房子,带拐弯楼梯那种。 其实我们都不喜欢那种楼梯,太占地方,一点不实用。 可我媳妇坚持要买这种样式,说是只有每无慢慢地从上面走下来,扶着栏杆往下看,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像以前印度电影堆的阔人一样。 我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人家都说他们是大款的后代,说是这种人的孩子,一般都不学无术,你们是一个例外。 我一年几乎不在家中生活,都住在医院里。 一是为了挣钱。 虽然我给他们挣的钱,已经足够他们花的了,但穷惯了的人,就像干惯了活的老农一样,挣钱的手停不下来。 主要是为了让他们习惯我不在家的日子。 因为总有一天,我会住到铁房子里去。 平常锻炼出来了,到时候,不会太难过。 未雨绸缪。 这一点,是不是像老三届?老三届这一帮人里面,将来能出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企业家,大经理……也能出大匪大患,大阴谋家,大野心家,枭雄。 不信,你等着看。 你能说谁像还是不像?范青稞听得冷汗涔涔。 今天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太长,简方宁已经下班,情报是汇报不上去了。 范青稞临走的时候,对三大伯说,谢谢您。 电话我虽没打,您这一席话,却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大开眼界。 您要是信得过我,我也送您一句肺腑之言——把东西收拾好。 简方宁经过长长的病房走廊,仿佛一辆孤独的跑车,跨越过海隧道。 医院的封闭性,使她处在一种格外高寒的地位。 医疗、人事、基本建设、科研诸事,都需她最后定夺。 外界的人,对这里充满恐惧的想象,有一次,院内的电线坏了,请人来修。 先是久久不到,后来一下子来了好多人,足够修复一所炸毁了的电站。 修理工听说是来戒毒医院干活,谁都害怕,最后决定抓阄,几乎所有的纸团都写上“有”,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她一天泡在医院,潘岗颇为不满,说,你若是这样老不回家,有一天我变了心,你可不要后悔。 简方宁说,咱们老夫老妻的了,霜重叶更浓。 我还不知道你?你办事,我放心。 潘岗急了,说,我不是开玩笑。 简方宁说,我也不是开玩笑。 你对我这样好,我真是不知怎样谢谢你。 潘岗说,男人都是有了二心,才对老婆格外好。 简方宁说,这么说,你对我已有多年外心?如果这就是外心,你有好了。 我不反对。 保姆范青稞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话。 简方宁在家里经常想到医院,在医院里,又经常有自家厨房的感觉。 古典的女人只有在厨房里,感觉最自信。 锅碗瓢勺是她的兵,火是她的大将军,盐是谋士,辣椒是先锋,五味调和面是长短武器,朴素的米面就是小卒子了,没有它们绝对不行,光是它们就更不行了……厨房是女人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女人在那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简方宁很爱做饭,把一堆乱七八糟的米面和菜叶,变成一顿色香味俱全的美餐,其快乐可以和救活一个病人相比。 可惜的是能一展手艺的时间太少。 早晨,医生护士开班前会。 夜班值班人员,报告了昨晚病人的种种变化。 以便各位主管医生掌握自己病人情况。 大家静静听着,紧张地记忆着与己有关的讯息,为即将开始的一天,做好准备。 13病室的几位病人情况比较反常。 医生汇报说。 详细讲。 简方宁对13病室格外关注。 几位病人服同一中药,临床表现相差很大。 病人范青稞一切正常,好像进入完全恢复期。 病人支远有轻度的腹泻和烦躁,符合中药戒毒的规律。 但是病人庄羽的情况很费解,亢奋多语激动不安,一般的镇静剂无法使之入睡。 因为不知道中药的具体成份,难以判定是药物反应还是其它问题……夜班医生简明扼要地报告着。 蔡医生撩了一把低垂下的头发说,支远和范青稞是正常反应。 庄羽反常,中药里没有导致这些表现的成份。 夜班医生眼圈青青的脸上毫无表情,她只负责报告,不负责解答。 剩下的事情,是赶快扒了工作服,挤两个小时公共汽车、回家睡个好觉。 当然路上要顺便买点便宜菜,这样下午起床,才能给全家人做出物美价廉的饭。 众人散去,医生先从病历上迅速察看病人的脉搏体温,急急浏览刚报回来的化验单,然后各自去查房,回来后开出一系列长期短期的医嘱,以便护士及早开始新的治疗。 这有点像排队抢购紧俏物资,去的早占便宜。 若是医嘱开得晚,护士就先为别人忙活去了,你的病人也许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还没完成上午的治疗呢!护士还在你背后指指点点,说你这个医生太肉,手脚不利索,瞧不起你。 按照疗程,13病室的中药戒毒,今天要更换新的方剂。 蔡冠雄对简方宁说。 药送来了吗?简方宁问。 秦炳送药很及时,都在冰箱里保存着。 临床试用同动物实验的结果也很吻合,只是庄羽的反常难以解释。 蔡冠雄抱着厚厚的病历夹说。 简方宁道,要查清楚,关系重大。 是庄羽的个体反应?还是药物本身的副作用?马虎不得。 是。 蔡医生答。 这次变化了的方剂,秦炳曾再三交待,病人一定要根绝了毒品,方可使用。 如果体内有新吸入的毒品,会引起生命危险。 简方宁再三叮嘱。 这一点,倒不必过虑。 蔡医生很有把握地回答,入院检查这样严格,像三八线,毒品进不来。 再说我前天才给庄羽做完尿毒检,化验报告刚送回来,阴性。 有这样权威的鉴定,还怕什么呢?简方宁说,今天报回来的化验单,只反映前天以前的情况。 要是病人昨天用了毒,你如何知道?蔡医生鼓着嘴,不说话。 院长的话,虽然逻辑上无可辩驳,但也太吹毛求疵了。 哪里就那么巧?病人拿自己的生命闹着玩?。 简方宁知道蔡医生不服,刚毕业的博士,多有做视天下群雄的气概,他们认为世间所有知识的精华,都印在书上或输入电脑。 但生活总是比铅字和程序更新得更快。 她不忙着说服他,淡淡地说,咱们一块到13病室去一趟吧。 两人相伴而行。 范青稞不知到哪里去了,席子又去洗衣物。 屋内只剩庄羽支远。 简方宁一眼看到,床头柜上插在瓶里的红色玫瑰花少了许多,远较送来时单薄。 花瓣也是一副遭受荼毒的模样,失去了生机与鲜艳,瘟鸡似的耷拉着脑袋。 花茎若不是被人用绳紧紧地捆成一把,团结就是力量,早就弓进水里了。 她很想问问钻石玫瑰的事,但她克制住自己。 严肃的院长查房,绝不能从这么温馨的话开头。 怎么样?没有任何开场白和问候,也没有通常的称呼和微笑。 简方宁院长双肘抱肩,身材笔直,头略后仰,突兀开了口。 俯视众生的漠然和深潜在下面的关怀蕴涵其中。 庄羽恨死这种口吻。 普天下的医生,都爱以悲天悯人的口吻,开始他们同病人的谈话,表明居高临下的优越。 庄羽是一个骄傲美丽的女子,虽然因为吸毒,美丽大打了折扣,但骄傲有增无减。 她喜欢与众不同,吸毒就是一种深刻的与众不同。 无力反抗。 她是院长,你是病人,就规定了永远的不平等。 要是有一天,把院长也变成病人就好了。 这样一想,庄羽心平气和了些。 她说,挺好的。 支远也回答,不错。 中药很平稳。 除了有点拉肚子,没大的不舒服。 简方宁点点头,成竹在胸的样子。 这种样子也令庄羽气郁难平。 无论你说什么,病情是好还是坏,瞬息万变还是一成不变,院长总是优雅地点点头,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你痛苦的身体力行,只不过是在验算她已知的答案。 今天我们要开始改用新方剂,效果更好。 但有一点,必须在完全排除毒品以后,才可使用。 否则,危及生命。 开始治疗以前,我想再确认一下,你们是否已彻底停用毒品?简方宁字字千钧。 那……支远脸色刷白,说……当然是没有……可是……舌头像打了个解不开的水手结。 可是什么呀,在戒毒医院里,到哪儿去找毒品?进来的时候,让你们像澡堂一样扒了个光,就是孙悟空,也别想带个猴毛儿进来。 这么问,是不相信我们啊,还是不相信你们自己?庄羽见支远要露馅,赶紧滴水不漏地接过来。 简方宁微微一笑,说,不是信不信,是对生命负责。 出了问题,我们是用墨水写检讨,病人是用鲜血写死亡报告书,好吧,既然肯定没用,就开始下一步治疗。 整个过程蔡医生一言不发,直到跟随院长走出病房。 我的天,庄羽,你这不是自搓麻绳自上吊吗?药如水火,最是无情。 吸了粉的人,不可用药。 你不说实话,到时候会要了你的命的!我这就跟她说去,要罚要撵,随他们去,不敢和阎王对着干。 支远用手指肚,刮着流到耳朵眼的冷汗说。 还老爷们呢,禁不住吓唬!她的话,就是真的了?敲山震虎,我懂!招了吸粉,就罚款,他们创收的手段,拿了钱分奖金。 一脚把咱踢出门,后面怎治也不管了,便宜了他们!庄羽自以为洞察秋毫,说得活龙活现。 支远焦虑地说,他们怎么想的,咱就甭管了。 我怕的是万一呢?要是真像她说的那样,你的校狐不就完了?庄羽轻松一笑地说,我完了,不正合了你的意?好停尸再娶啊,你不白拣了一洋捞儿?支远猛地甩开她,咬牙切齿地说,少来这疯疯癫癫的一套!你要不说,我去!你不要命,我还要命,你要真死了,我落个知情不报,一辈子怕撞上你这个冤死鬼!说着,就要往外走。 庄羽这才收敛一些,说你急什么?瞧那院长,一进门就盯着玫瑰花死看。 定是觉出了破绽。 她用话敲打,意思明摆着。 我们不说,谁也没法。 粉我吸完了,纸顺下水道跑了,她没证据,什么也定不了,用药吓唬人,以为一扣上科学的帽子,别人就得趴下,太小看人了,就算新中药真和海洛因相克,我不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我把中药连瓶扔了,死无对证!庄羽得意洋洋。 支远想想也有道理,稍定下心,说,我妻言之有理,临危不乱,是我急昏了头。 庄羽说,我是老客了,自然比你经验丰富。 支远说,是我沉不住气,惭愧惭愧,还望娘子原谅。 两人正说笑着,甲子立夏端着治疗盘进来,说,请回到自己的床上,要做治疗了。 庄羽说,给谁做?甲子立夏说,都有。 支远坐在庄羽床上,说,打针?甲子立夏开始取药,说,是。 支远说,先给我打,再给她打。 甲子立夏说,可以,但请你回到自己床上去。 支远说,我的床就在旁边,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打完了针,我就过去。 甲子立夏一丝不苟地说,医院的规矩,无论何种操作,都要求在病员自己的床上,以防发生错误。 请你协助。 庄羽小声嘀咕,脑袋瓜真轴。 甲子立夏很利索地给支远肌肉注射完毕。 支远一边放下袖子,一边问,这针是干什么的?怎么平常没在这种时候,打过这种针?庄羽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相信医生护士?打听得这般详细干什么?你没看小姐多忙?不烦你才怪!她也极想知道这药针的功效,又怕护士不肯答,故先用话激人。 甲子立夏果然好声好气解释,说是院长刚下的临时医嘱,即刻执行。 好像是配合中药戒毒的一部分。 支远立刻满头冒汗,说,不是说一直用中药吗,怎么换了水针?甲子立夏说,既然有人跟你说了,你问他就是。 做护士的,只管执行医嘱。 护士是跑腿的,腿能说出什么话来?说着,就要给庄羽打针。 庄羽,这针你千万打不得。 这不是中药,进了你的身体,抠也抠不出来。 你打了针,就会有生命危险!支远敏感地大叫,恨不得用手打落护士手中的针头。 甲子立夏气得跺脚,说你这是怎么回事,干扰他人治疗啊?庄羽神色不乱地说,支远,你是不是打了针,有什么不良的反应?支远说,我挺好的。 可现在情况和你刚才想的不一样,不是中药瓶子,你不能不喝,也不能扔了。 你别打这针,真出了什么事,后悔就晚啦!庄羽气恼地说,别一惊一炸,不会出什么事,我比你有经验。 听我的,没错!说完,坦然地把宽大的病号服袖子撸上去,露出胳膊。 恰在这时,简方宁同蔡冠雄走了进来。 刚下的医嘱,执行完了?简方宁问。 甲子立夏回答,支远的已执行,庄羽的,马上做。 简方宁对庄羽道,这针是整个中药治疗的一部分。 关于重要性危险性,我刚才说过了。 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如果偷偷吸食了毒品,一定交待出来。 否则后果自负。 支远几乎要喊起来,但庄羽狠狠的眼光像封条,粘得他的嘴唇作不得声。 没吸就是没吸!凭什么三番两次逼问,想屈打成招啊?庄羽傲慢地说着,缓缓地绷紧臂上的三角肌,动作颇有剑豪运动员亮相时的风采,看来以往训练有素。 但她很快就放弃了这种努力,因为无论怎样使劲,上臂都无法隆起任何一块肌肉,晃动着的只是松散筋皮。 护士,你打针啊。 我没偷吸,我什么都不怕。 庄羽睨视着众人说。 甲子立夏把针头楔入,推药。 蔡医生呆着无趣,说,院长,我还有几个病程要记录,是不是……简方宁很果断地一挥手说,不能走,留下观察,你既然对药物疗效发生怀疑,又进行了对症处理,就要一追到底。 你走了,就失去了临床医生最可贵的第一手经验。 蔡医生脸现羞涩呆在一旁。 屋内一时静寂无声。 支远努力捕捉身体深处任何微小的感受,借以推测庄羽的反应。 还好,他一切如常,甚至比平时感觉还要好些。 庄羽安然微笑着。 她想,好你个面善心不善的女院长,在我面前玩小花招,给我随便打个什么针,不是太空水就念矿泉水,想把我的真话套出来,你太看轻老娘了。 瞎了你的眼!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仍是没有丝毫反常。 范青稞从外面急慌慌地撞进来,说道,简方……院长,我有急事……今天一早,一直在你办公室那儿等,不想你却在我病房……简方宁用手轻轻向下一按,好像面前是一片起伏的柔软草坪,宁静地说,范青稞,等一会儿,我找你,好吗?一句话让范青稞恢复了既定的角色意识。 她看着屋内肃穆的气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钳闭了嘴巴。 突然,庄羽感到一股毫无先兆的冰冷,从骨髓扩散,像西伯利亚的寒流,自天而降。 米粒大的冷疹,从背后向前胸、两臂、腹部、双腿迅速蔓延,直到脖子的皮肤都紧张地收缩起来,每根寒毛凌空挓起,仿佛蒙了一层黑毡,整个人都变灰了。 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庄羽有些慌,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传递四肢百骸。 难道真是这药和白粉相克,今天要置我庄羽于死地吗?她求救地去看支远,不想支远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降临,悠闲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好像在琢磨是不是要剪一剪,很惬意的样子。 简方宁锐敏目光,早已洞察到最初的异象,平静地对蔡冠雄说,你注意到了没有,病人的皮肤有什么变化?皮肤?无所事事的蔡冠雄这才开始低头观察检查,片刻后说,病人皮肤上布满了密集的粟粒疹,压之不退,色泽无变化,说明是汗毛孔四周的竖毛肌受到了强烈激惹。 简方宁点点头。 到底是博士,一点就透,观察得很仔细。 蔡冠雄迟疑地问,是什么激发了这种异常反应?简方宁莞尔一笑说,是毒品。 这种反应名叫“吗啡鸡皮”,是使用过吗啡类毒品的确凿依据。 庄羽仍在顽抗,说,你说我用了,我没用就是没……话还没说完,她的瞳孔开始散大,涕泪横流,热天的狗一般剧烈地喘息,神智渐渐昏迷……支远大惊,死死扣住简方宁腕子说,你们给她打的什么针,把她害成了这个样子!快救救她,你们为什么还站着不动?简方宁轻轻地把支远的手拨开,说,我给她打的和你是一样的针。 你有什么反应吗?支远说,你胡说!我什么难受的感觉也没有。 蔡冠雄冷峻地说,这就是科学的力量。 你没有偷吸毒,所以你就什么反应也没有。 她吸了毒,所以才有这样猛烈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