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可以掩盖你的无知,使你显出近乎可怜可爱的谦虚。 对方没有顾忌,在兴之所至事无巨细的介绍中,你会把以前对于这一问题支离破碎的了解,在不知不觉中补得天衣无缝。 你的知识就像老太太的一床旧棉絮,千疮百孔,现在有人捧来了一堆新棉花,只要你有耐心,他就会不厌其烦地替你把网套上所有透亮的窟窿,填得风雨不透。 何乐不为?那我们就从头讲了?蔡医生一歪脑袋,一撮头发落下来,软软地耷在眉弓。 他用手指梢一捋,头发乖巧地弹上了头顶。 真可惜,这一动作彻底地出卖了他的老练。 中药戒毒的老祖宗,是林则徐。 但是按今天的观点看,他也着实孤陋寡闻。 蔡医生的开场白,又是颇为吓人……范青稞镇静地听着,不显出大惊小怪的模样。 虽然这话令她耳目一新。 林则徐曾对别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林则徐在永嘉县时,听说一个叫张元龙的人是老烟鬼,就着衙役把他抓来,要狠狠地处罚他。 来人哪,凡买食鸦片者,杖一百,枷号两个月!张元龙,你还必得如实指出贩卖之人,我将他速速查拿治罪,流2000里边地充军!林则徐的号令掷地有声,威风凛凛,闻者无不骇然。 没想到那张元龙并不惧怕,一边磕头如捣蒜,一边连连辩解说,清官大老爷,您要杖小人,枷小人,纵有一万条理由,小人不敢有半点怨言。 只是若为大烟打我,小人着实是冤枉。 我以前染过那玩艺是不假,但早已不沾了。 那东西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林则徐是坚定的戒烟派,听人说到鸦片的害处正中下怀,马上回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如实招来,若有半句谎言,责罚之外,再加施以“墨刑”,在你面部刺字,羞恶其心,仗你永无面目见人,惮而悔祸,肃绝烟患。 张元龙说,大人英明,小人不敢说谎。 确是绝了鸦片这害人的东西,已经整整三年了。 众人听得稀奇,阿英蓉流毒天下,比断肠草迷魂汤的毒性还大,从来只见成瘾者执迷不悟,富者荡尽家资,贫者沦为娼盗,这一个人怎么就清清爽爽宁宁静静地绝了这祸患,万里无一,真真不可思议!大家都想听个端详,不料林则徐淡然一笑说,来人啊,将张元龙送与公所,施以“熬法”,以验真伪。 张元龙一听,浑身筛糠也似地抖起来,心想自己也算走南闯北之人,只是这“熬法”一刑,闻所未闻,不知怎样严刑峻烈?一个“熬”字,惊煞人也,或许同酷吏的“请君入瓮”法相似,都是将人作食物一般的烹煮也说不得……顿时瘫软如泥,二便失禁。 下人来提他,见地上秽不可闻,便说,可见你刚才所道戒烟云云,均是假的了,大老爷只一句话,未及用“熬”,你已原形毕露。 张元龙呻吟说,脏了公公的手,小的罪该万死。 但那烟毒委实是戒了的。 就是将小的熬成肉酱,骨头里也再无半点鸦片渣滓。 苍天在上,明镜高悬,小人实在是冤枉啊!衙役笑起来说,你当是怎样用“熬”?张元龙战战兢兢说,必得用火用钵用釜用油……方为熬……衙役撇嘴道,听你报的这一应用具,倒像个开饭馆的,想得恁周全!快快随我来。 张元龙被带到公所,押人一间广室,里面汇集了囚困之人,并不虐待,每人一凳,相距尺许,如举子会考时的坐号,只是不得交头接耳,更不许擅自离开……从早到晚,大眼贼似的目目相对,每餐有人送饭,虽说不丰盛,也还过得去。 就这样一时复一时,一日复一日,只是静坐,并不问供。 张元龙初起惊慌,见无生命之虞,渐渐心安。 未及一个时辰,身旁之人就大汗淋漓,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两眼翻臼,四肢蠢动……张元龙是过来之人,知这是大烟瘾犯了,忙招呼救人……这厢一波未平,那厢又咚地倒了一个,好似瘟疫一般,顷刻间跌倒半边……衙役也不吃惊,想是见得惯了,顺着门一个个拖了出去,自作安顿。 张元龙这才明白,所谓的“熬法”。 熬的是时辰。 数日之后,林则徐问,那日大叫冤枉的张元龙,是否审问具结?下人答,不曾。 那张元龙还在公所“熬”着。 林则徐道,熬了这多天,怎么还在熬?下人答,因为尚不曾熬出结果来。 林则徐正色道,不曾有结果,便是正果。 看来他那天所言不差,真是彻底地禁绝了烟毒。 让他细细道来。 这一番再见,情形比上次不同。 林则徐心中暗喜,但脸上作出不信的神色说,世人虽知鸦片之祸,甚于鸠毒。 但凡染上者,第一口吸入时,觉得像兰花桂香般馥郁。 第二口吸入时,好像美酒佳酿般沁人心脾。 待到第三口第四口吸人时,已是昏昏然大得满足,梦见自己白日里化作蝴蝶,翩翩起舞。 自以为是增气补智延年益寿的玉液琼浆,其实早把他的肝肠肾肺的精血,煎熬一尽。 待到邪气侵入包裹心脏的膏盲之间,人世间已经没有任何药石可医。 眼见得一个好端端的人,就成了蓝面鬼魂,命断黄泉。 鸦片之毒,甚于洪水猛兽。 国人嗜此,一丧威仪;二失行检;三掷光阴;四废事业;五耗精血;六荡家资;七亏国课;八犯王章;九毒子孙;十……好了好了,不与你细说了。 多少年来,我力主戒毒,但朝野上下,嗜毒如命。 我只见无数死到临头还无有丝毫悔悟之心的瘾君子,难得见你这样一个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浪子金不换。 速速报来,你是怎样迷途知返,自拔于鸦片的滔天毒祸之中?好以你这个聪明人为鉴,传布天下,以警世人。 张元龙连连叩头道,回禀大人,小人实在算不得是聪明人。 不过是三年前,为办理货物,乘海船到达了苏禄国。 苏禄国就是今天的菲律宾那地方。 蔡医生解释。 范青稞点点头,示意知晓。 蔡医生继续讲下去。 张元龙说,我自打在苏禄国,亲见那里的人,是如何种植鸦片的,一睹之下,便再不敢吸入鸦片烟气一丝一毫。 林则徐说,那你就如实道来,苏禄国人是怎样种这毒物的。 我虽力主严禁鸦片,但只知它生于罂粟,荼毒甚广,还真不知它本质何去何来,究竟怎样一个根底?今天倒要听你说个分明。 张元龙说那苏禄国的人,国俗裸葬,死者浑身上下,一根布丝都不挂。 这样节省地方,一亩大的土地,层层叠叠骨骨交错,可以埋下上百个家族的人。 一代代传下去,几百年之后,土地被骨髓浸得肥沃无比。 罂粟就在这种墓地繁衍而出。 播种的时候,先在地上挖一个深约数丈的大坑,把坑底夯得坚硬无比,四周也砸得铜墙铁壁一般。 再把掘出来的土,用石杆捣得极细,再用丝筛细细滤过,放在太阳底下,晒得烟尘一般干燥细腻。 这时,在大坑中铺上一层上等的石灰,再撒上一层灰土,然后铺上一层罂粟花瓣为种子,再加上一道糯米粥。 上面再敷以芦苇席子,席子上面再盖毡,毡子上面再压以木板,木板上再镇以重石……这样自春到夏,自夏到秋,罂粟花就算是长成了。 它吸了数百年间的陈人膏血,以人的精神魂魄凝聚而成,所以价钱比金子还要昂贵。 我是自打看到罂粟花的本来面目以后,便发誓死也不沾染它了……林则徐听完了这段关于罂粟的栽培史,很难说他是信还是不信,但他在很多场合,无数次地给人讲过这段故事。 以他的见多识广,博学多闻,该是不相信这种海外奇谭的。 也许是他戒烟心切,觉得对于无妄校厚,与其苦口婆心地讲道理还无人警醒,不妨把这样一个耸人听闻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能吓住几个是几个。 在这方面,我看林则徐是一个实用主义者,只要动机和效果都是好的,手段也就不在乎了。 我是在搜集古代戒烟偏方的时候,看到这段往事。 林则徐是一员销烟的骁将,但他的戒烟方,实在不敢恭维。 他先是发明了忌暖丸,补正丸,四物饮,瓜汁饮……药放不显,后来又以“十全大补汤”为主,加上鸦片烟灰戒烟。 这实际上是一种渐缓渐撤的姑息保守治疗法。 林则徐写道:“本汤瘾发时服之。 初甚委顿,渐服渐愈。 两月后复初。 书其方,以告天下之能悔者。 “以低含量的鸦片替代高含量的鸦片,需要服药者高度的配合。 稍有不慎,戒毒者就以这种汤,代替了鸦片烟。 只不过每日的需要量,更大而已,成了“汤瘾”。 后来,可能林则徐也发现了这方子的局限,又请教了著名的老中医,研制出了一种有18味药的新型戒毒方剂。 他上书朝廷,力荐推行此药,命名为“林18”。 我们用现代的科学手段,分析验证了“林18”,证明它确有清热解毒、滋补强身、扶正法邪、调理阴阳的种种功效。 但它的成分里,依旧含有鸦片。 只不过比那种改良的十全大补汤,量要少一点。 林则徐销了一辈子的烟,但在他所研制的戒烟方剂里,始终含有鸦片。 这是他的悲剧,一个绕不出的怪圈。 他只会用逐渐减量的办怯戒毒,用另一种含有鸦片的药剂,来解除对鸦片的依赖。 殊不知,量少了,不管用,量多了,又形成新的依赖。 过了100年,事情也没好到哪里去,旧中国20世纪30年代,禁烟委员会假装病人,在南京市场买了15种戒烟药品,送到内政部卫生署做了个化验,你猜怎么着?沈若鱼不理蔡冠雄,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嗨,结果是金鸡牌济生堂卫生药露,飞雷牌蔡制自由戒烟平安药水,美商三德洋行威利糖,以及各种戒烟丸、生命丸、益气丸统共12种戒烟药内,都含有可卡因、鸦片、吗啡等毒品。 以毒戒毒,药品即是毒品,方死方生,何日才能根绝毒患!蔡冠雄长叹气。 年轻人的忧郁毕竟短暂,很快他就转了话题。 罂粟其实是一种很美丽的花。 不能因为它含有某种生物碱,人类滥用,就肆意丑化它。 这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 罂粟绝不是长在死人骨头上的,而是像婴儿一样挑剔柔弱的植物。 它活得挺娇贵,阳光要充足,空气要流通,周围不得有杂草,还得活水滋润……像张元龙说的那种法子,罂粟绝对成活不了,只能铸出建筑材料。 我看见过罂粟花。 茎是灰绿色的,有一种阴暗的强韧。 花朵硕大,朝天收拢,每一朵都像承接天露的玉碗。 它还有一个凄美的名字,名叫虞美人。 虞美人谢了以后,留下一个青青的葫芦似的果实。 大的像拳头,小的也如鸡蛋一般。 这时候,就可以开始收获有毒的汁液,这种活儿,通常需要两个有经验的种植农合作。 一个人在前面,左手托着烟葫芦,右手持刀。 轻轻用手在果壳上划出刀痕,好像尖锐的指甲刮伤皮肤。 片刻之后,罂粟的浆液就从伤口沁出,刚滴出来的时候,像蒲公英的汁,是乳白色的。 见到阳光,就缓缓地变作粉红,绯红,酱红……直至血痂般的深紫色。 这时,后面的种植农相随而上,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扶住烟葫芦。 右手的中指沿着凝因为半固体的烟浆一抹,把它收集进随身携带的容器。 从割第一刀开始,在收获的季节,每颗罂粟的果实,在早晚之间,要被切割两刀。 大约15天之后,青葫芦已经遍体鳞伤,内里的浆液榨取一干,所有的血液都已淌尽。 表皮皱缩,枯黄干朽,像魔鬼遗弃的衬衣。 作为罂粟的生命,到这里已告一段落。 作为海洛因的旅途,现在才刚刚开始。 在产地收获的罂粟,10公斤只能卖到350美金。 可是用它作原料,可以提炼成1公斤多一点的海洛因。 运到美国芝加哥的黑市,可以卖到100万美金的天价!这是多么高昂的利润!所以毒品交易是当今世界上,比贩卖军火和人口更险恶更疯狂的买卖。 所有卷入其中的人,都被欲望指使着,义无反顾地卷入血雨腥风。 喔,我们不说它了。 这些好像同国际刑警组织的关系更密切。 我们还是来说我们的本行,医学和戒毒。 罂粟是一种植物。 这一点常常被人们所忽视,好像它是上帝专门为了惩罚人类,才栽在人们家门口的。 我坚信,在远古时代,人类的祖先,一定是由最不安分的猴子变成的。 它们好奇的舌头遍尝野草,其中必然包括罂粟。 在公元前3000年的记载中,就有用罂粟治病的记录。 那时的人,凭着朴素的感情,一定喜欢这种外形美丽内力深厚的药品。 在公元前5世纪的记录中,古老的阿拉伯人,就把罂粟籽磨成粉,铺在焦热的岩石上,让撒哈拉的烈日,将罂粟烤出袅袅青烟。 他们围成一个圆弧,追赶着烟雾,吸食这种让人身心欢畅无比的气体。 上个世纪,一位上了岁数的毒物学家,打算亲身试一试古柯碱的效力。 你知道他有多大岁数了吗?蔡医生问。 但他并不需要回答,接着讲下去。 他叫罗伯特?克里斯蒂,那时已经整整78岁了。 按说这是一个颐养天年百病缠命的年纪。 但是老人家咀嚼了古柯叶,突然回归少年,开始精神抖擞。 他毫无倦意地行走了15英里,在9个小时内,未进一滴水,一粒米,全无饥渴之意。 真的,我虽然是一个戒毒医生,由我来说这种话,似乎非常不宜,我仍然认为,罂粟和它的家族——自然界形形色色的具有麻醉和镇痛效果的植物,是上帝温存地赠予人类的礼物。 假如人类一直停留在前工业社会,这礼物还是相当惹人喜爱。 你想想啊,一个头上缠着白中,悠闲地骑着骆驼,在沙漠中行进的孤独的旅行者,在一片海市蜃楼的黄沙中,吸一口具有麻醉意味的鸦片,伴以想入非非的欣快,是不是一幅很富有诗意的画面?粗制鸦片的有毒含量,并不是很高。 它的产量也很有限,加之交通不发达,鸦片在很长时间内,并不对人类构成烈火般的威胁。 甚至在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欧洲特别是德国的艺术家和诗人,还以用鸦片和可卡因激发创作灵感为时髦……不说外国,就说中国,史称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辙,还有一首《种罂粟》的诗,他是这样写的:“罂粟可储,实比秋谷。 研做牛乳,烹为佛粥……“范青稞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是否很喜欢写诗?蔡医生显出很惊讶的样子,说,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好多年不写诗了,身上还留着诗的影子?难道诗就像脊髓灰质炎的病毒,能够引起人的小儿麻痹症,长大以后,不论怎样矫正,你总有一条腿肢着,要被人看出破绽?范青稞说,猜的。 他好像很惭愧,但掩藏不住的得意从年轻的脸上溢出,很愿意被人看出与诗有缘,说,我写过这样一首诗,自己比较满意。 你要不要听一听?范青稞很感兴趣地说,是和戒毒有关吗?蔡医生扫兴地说,无关。 噢,你看到接诊室的那副长联,是我写的,宣传品而已。 自从我干上戒毒以后,就一句诗也写不出来了。 这是以前诗的化石。 范青稞觉得小伙子很可爱,赶紧说,不管是什么内容,我都很想听一听。 蔡医生说,好吧。 我念给你听,有的字要是听不清,比如同音异义什么的,你可以问,我给你解释。 范青稞频频点头。 蔡医生站了起来。 一个活脱脱的大学生,从他浆得很硬的衬衣轮廓里,游走出来。 千年的河流被覆羽状的思念人在寻觅中脱落佛的绿色淡的风岁月诱惑了一种收缩魂编织了草帽热的梦幻在滴雨的屋檐怎么样?蔡医生很热切地问。 范青稞斟酌着说,蔡医生我问你一句话,要是说错了,您别在意。 蔡医生宽宏大量地说,你尽管讲。 你是病人,我是医生。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从工作出发理解。 范青稞说,你这首诗,不是在嚼了古柯叶的状态下写出来的吧?蔡医生大笑起来说,那您真是过奖了。 我身为戒毒医生,是不敢以身试毒的。 我很佩服那位78岁的毒物学家,但我没有他那样的勇气。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他已经78岁了,悟透人生,最后做一把游戏。 如果我78岁了,也可能做出惊世骇俗的举动。 范青稞说,这诗挺好的,因为我听不懂。 我对所有我不懂的东西,首先报以敬畏之心。 蔡医生有些扫兴地说,好吧,我们不说诗了,再来说那乏味的毒品吧。 刚才我们说到苏辙的诗……蔡冠雄此刻显露出严谨的科学家本色,迅速接上刚才的停顿,像截断的两段铁丝焊接在一起,没有丝毫记忆的间隔。 “罂粟可储,实比秋谷。 研作牛乳,烹为佛粥。 老人气衰,调肺养胃……之然,它作为诗,没有什么大的意境。 但它说明了当时举国上下,是把鸦片作为补品服用的,好像现代人服用的人参鹿茸和中华鳖精。 中国的鸦片是自唐朝起,从阿拉伯输入,然后中原开始种植罂粟。 到了宋朝,正式进入医书,注明可治疗呕吐、行痢、腹痛等杂症。 鸦片既然成了药物,自明朝以来,就当做药材进口上税。 只是那税额极低。 明万历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589年,在中央政府所定的《陆饷货物税则例》中,鸦片每10斤,税银仅2钱。 到了清康熙二十七年,也就是公元1688年,定鸦片百斤,征税银3两,历雍正、乾隆两朝不改。 朝廷可谓宽宏大量,网开一面。 到了清末,我们终于爆发了一场以鸦片命名的战争,真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以一种药物引发的如此规模宏大的战争。 假如没有鸦片,中国的近代史,绝不是现在的样子……蔡医生谈得兴起,旁征博引。 蔡医生,我上学时,历史成绩不错。 你还是讲医学吧。 虽然颇不礼貌,范青稞还是打断了蔡医生的话。 对对,历史就像一卷劣质的卫生纸,粗糙而有破洞。 它不能接受事后的推敲。 我们来谈现在。 人对于能便其人格兴奋的危险物质,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追求。 我认为这并不是人的邪恶,而是人的天性所决定。 有无数种戒毒的方案,一些不负责任的宣传,常常吹嘘某几种药物或是某个验方,可以在多少天内使人断瘾,作为一名药理学的博士,我认为这全部是天方夜谭,药物已进入人体的各个系统。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病去如抽丝,毒品撤退的步子,比三寸金莲还要缓慢。 各种各样的方剂,至多只能达到早期脱毒,而不是彻底断瘾。 没有一劳永逸。 没有特效药,戒断是痛苦的,戒断以后漫长的巩固,更是一道无解的题。 无数的病人在这个过程中复吸,加强毅力锻炼和随访,也完全无济于事。 这真是人类有史以来,碰到的最顽固的疾病。 戒了吸,吸了戒。 再戒再吸……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当然,在现实中,这个无穷很快就会到来,如果不是确实戒毒,等待吸毒者的只能是死路一条。 香港一名吸毒者,居然戒了60多次毒,不知是否可以进吉尼斯世界纪录?美国现在无限期地使用美沙酮维持疗法,它的基本理论是以美沙酮这种麻醉性镇痛剂,作为吗啡的代用品,短期脱瘾后长期使用。 在美国50万吸食海洛因的人群中,已经有11万多人,在40个州的750所治疗中心,每日按时服药接受治疗。 这是一种合法的吸毒替代治疗。 应用这种疗法,每人每年耗资约4000美元。 且不说其它的设备和人员我们是否能够配备,单是这笔钱,我们掏得起吗?中医药是一个宝库。 可惜老祖宗没有现成的方子,让我们抄下来用。 沙里淘金的“林18”之类,又被证明效果不佳。 我被分配搞中药戒毒,真是倒霉的事。 很可能一事无成,在科学上往往有这样的情况。 你终其毕生的精力,只证明了那是死路一条。 当然对于后来者,它是有价值的,他们会说,以前有一个悲惨的家伙,干了一辈子,结果什么也没搞出来。 这条路不通,我们千万不要走。 但你呢?你什么也没有,你用一生,证明了一个错误。 牛顿说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你连巨人的脚面都没踩着,你是一只蚂蚁。 我不愿作蚂蚁,也不愿作巨人,我要作巨人肩膀上的那个人。 就是这样。 吉凶难卜。 朦胧中,我看到希望在远处闪烁。 中国繁衍了世界上最庞大的人口,我以为,中医药起了巨大的作用。 罂粟是一种植物,自然界是一个链。 任何生物都是有它的天敌的,不可孤零零称霸于地球。 罂粟的天敌是什么呢?自从我搞中药戒毒以来,收集到了无数民间的验方偏方。 有的临床一试。 效果还真是不错。 但是拿去一化验,它们都含有罂粟。 我们又陷入了当年林则徐的悖论。 范青稞倒抽冷气。 蔡冠雄看出了她的惊惧,说,放心好了,现在你和庄羽,支远所服的中药,不是这个模式。 范青稞面带愧色地说,对不起,我服的药和他们不一样。 蔡冠雄说,哦,我忘了。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一个医生把病人的情况记错了,这是失职。 要是记载错了,就是罪过。 0号药的来历很奇特,它的化学成分我们到现在也没搞出来。 蔡医生有些丧气。 它到底是怎么来的呢?范青稞很为自己惋惜,不能亲口尝尝这与众不同的中药。 说来话长。 那是一个雨后的中午……在蔡冠雄绘声绘色的描述中,一段往事像电影般地出现。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要找戒毒医院的院长。 简方宁接见了他,他仍口口声声要找院长。 我就是院长。 简方宁肯定地说。 你们这里……有没有男的院长?来人嗫嚅着。 我们这里还有一位副院长,也是女的。 怎么,您同我们谈的问题与性别有关?简方宁不解。 我有一个戒烟的方子,很灵的。 祖上传下来,传男不传女,来人自我介绍说,他叫秦炳,出身子医学世家。 简方宁觉得好笑,以前只是在民间故事里,听到这规矩,不想直到20世纪最后几个年头,现实生活中,竟还有人遵循古老戒律。 她想杀杀他的傲气。 淡然说,经常有人来贡献祖传秘方。 但经我们实验。 并无实效,所以根本不存在传与不传的问题。 秦炳急了,说,他们是假的,我是真的。 不信,你看!他说着掏出一卷发黄的纸卡,最上面有一张旧照片,棕黄色的,是早已淘汰的赤血盐显影成相,显出一种无可置疑的历史见证感。 秦炳双手递上纸卡,简方宁一手接过,是翻拍的一份文字报告,字小如蚁,看起来十分吃力。 一份伪满洲国总务厅的《政务概况报告书》节录,大意如下:……1932年。 即伪满洲国大同元年,成立“鸦片专卖筹备委员会”。 1933年,即伪满洲国大同二年,成立“满洲鸦片专卖总署”,下辖分署32处,另设奉天鸦片烟膏制造厂,大满、大东烟膏制造株式会社……伪满各省各县均设烟政厅,统称“鸦片纳入组合”,通过公开机构,向农民摊派种植罂粟的亩数,纳入日本关东军的以战养战计划。 1936年,鸦片种植地已遍及伪满洲国的7省31县(旗),总面积为86万5千亩,1936年,为扩大侵华战争的需要,在“开发满洲”的旗号下,又追增鸦片种植地70万亩。 热河的鸦片。 每年有数百万两流入华北,为关东军获取财富。 伪满洲国总务厅次长,多次坐飞机,携带成吨鸦片,抵达上海,进行拍卖,换回大量的军用物资。 又以3吨鸦片为代价,租用军舰将物品运回东北。 1941年,伪满洲国以7吨鸦片偿还了德国的馈务。 1943年,僧满洲国与德国法西斯签订第二次经济协定时,特别条款规定向德国输出鸦片10吨……遍布城乡的数以万计的“烟管所”,为官方公开贩卖毒品的机构。 不管是谁,想吸毒,就掏钱申请登记,领到官方发放的“鸦片吸食许可证”。凭证即可公开购买毒品……原件半文半白,简方宁看得十分吃力。 好不容易看到这里,她说,秦炳先生,您让我看这些文件,和谈话有什么关系吗?当然它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好材料。 秦炳说,您接着往下看,到了1937年,在满洲境内持大烟证的人,就有8万多,这还不算民间的黑烟枪。 在旅大,中国人吸鸦片的,占85%,不少人在大街上走着走着,被日本人一把揪住,隔着衣服就被注射了吗啡针,由不得你不上瘾。 他们还向中国的腹地走私毒品,有一回在重庆,从日轮“嘉陵”号上,卸下几条五尺长的大鱼,撬开鱼嘴一看,肚里都插着三尺多长、茶杯粗细、两头封口的玻璃管子,里面装满吗啡。 日本浪人还纠集地痞流氓,年老色衰的娼妓,组织了“肛门队”和“阴户队”,把毒品塞在身体的隐蔽处,大肆偷运……1938年,日本出售鸦片所得相当于日本预算收入的28%……现在报纸上老说慰安妇向日本鬼子讨还血债,我看这笔毒品的账,也得好好算算。 简方宁沉思道,真是一个庞大的数字啊。 她的思绪很快回到自己的职业上,说,谁要是在那个时代做戒毒医生,只怕累得吐血,也是杯水车薪。 秦炳一下子抓住简方宁的手说,您真是我爷爷的知音啊!简方宁迅速判断了一下对方的年纪,就算他失于保养,显得比较苍老,按外观再往下打一点折扣,也总有五十多岁了。 您爷爷至少也有百岁高龄了,老人家还健在?简方宁抽出自己的手,问道。 哪里啊,过世几十年了。 他以前是奉天城里有名的中医。 您刚才看了材料,满洲国有多少人吸食鸦片,祸害大了。 有些人吸上以后就后悔了,找到我爷爷,请他妙手回春,把他们从苦海中救出来。 我爷爷先是说什么也不肯,说他一世名医,不干这种为败类擦屁股的事。 后来,有人告诉他,说日本人在中国疯狂地推行鸦片,是想削弱中国民众的抵抗力,让中国人子子孙孙地衰败下去,几代之后,就成为匍匐于地的弱校厚族,往后干脆把中国人种给灭了。 爷爷听了,什么也没说。 自那以后,开始潜心研制戒毒的方剂。 他走了无数的名山大川,采集了无数的山花野果,砂石泉水……包括天上掉下来的陨铁陨冰,只要听说哪里有,他都不惜重金购了来,搀入他的药方。 他坚信一物降一物,天地间必有一种植物一种矿物,或是一种未知的物体,可以挟制罂粟,以拯救吸毒者于水火。 他不再看普通的病人,埋头于寻找那种想象中的神药,他治死了很多吸毒的人,但没有一个人找他麻烦,和他打官司。 每治一个病人之前,他都说,给你用的是一种新药,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你愿意治,就治。 不愿意治,马上就可以走,原银奉还。 但有一条,一旦吃上了我的药,就不许反悔,不许吃了一半就跑了。 一直得到我不让你吃药的时候,你才可以停。 我得积累经验,我得救天下误入歧途水深火热中的黎民。 听我奶奶说,那些大烟鬼,别看平常吸得寤迷三道的,到了这时候,还都挺仗义。 他们说,我们早都药石罔效,如今吸也是死,不吸也是死,治也是死。 与其死在烟下,不如死在药下,还博一个好名声,算一个自新之人。 以这副死了狗都不吃的臭皮囊,送了您作个试验,也算不枉活了这一辈子。 再说,您是关外赫赫有名的医家,多少达官贵人想请您看病,您还不看呢。 您行医,治好的人多,治死的人少。 世上的事,都是以稀为贵。 能经您的手治,能让您给治死。 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我爷爷就双拳一抱道,老少爷儿们既然看得起我,我就用你们的命,做一个验证。 治好了,感谢上苍,是日月的精华帮你们杀败了大烟,你们以后有什么病,我都包治。 你们也不必感谢我,我也有自己的算盘,还得观察这方子以后的功用。 若是治不好,那也是天意,我奉送各位一副薄皮棺木,也算我们相识一场。 刚开始,自然是医死的人多,但渐渐地,就是医活的人多了。 爷爷的方子,不仅能管着戒了毒,更能保以后再不吸毒,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能“断根”……秦炳一条舌头扭得左右翻飞。 在这句话以前,简方宁一直抱着双肘,取姑妄听之的态度。 但自这一刻开始,她高度注意起来。 因为戒毒并不是最困难的,戒毒以后的长期禁毒,才是摆在全世界科学家面前未克的难题。 秦炳继续说,我爷爷的药越来越灵了,可他的日子越来越艰难了。 老给大烟鬼治病,名声塌下去,有钱人就不愿找他看病了。 就是偶尔来个把病人,赴上他正躲在暗室里制药,就会把病人打发走,自己断了财路,他配药时要求特严,山珍海宝,多方寻觅价格昂贵。 就是普通的五味子山茱萸,也必得上好货色,丝毫不马虎。 战火连天,这些都不是小花费。 再有就是棺板钱。 虽说我奶奶买的都是最便宜的白板,架不住滴水成河,粒米成箩,长久下来,也成了大窟窿。 死的少活的多就更麻烦,以前死了就完了,现在只要活着一个,爷爷就为他建了专门的笔录,以后人家来了,赶快送上药,央告人家继续服药。 人家要是不来,还要上赶着到病人家里去寻,让人家接着吃药。 药钱都是一个子不要。 奶奶气得说,历来都是病家求医家。 你可好,来了个医家求病家。 乾坤倒置。 爷爷说,鸦片之毒,鸠毒不敌。 泛滥世界,如火如荼。 将来必有天下人都求我的一夭。 你就等着跟我享福吧。 可惜奶奶没等到这一天,驾鹤西行了。 爷爷的药方不断完善,到了1948年,已达炉火纯青地步。 他的药方一共分七组,宿三天是一种,后七天是另一种。 以后每九天为一变,三九之后,改用另一处方;百日之后,再变一方。 百五十日后,便可确保无虞了。 这样复杂的处方……简方宁自语道。 说起来复杂,其实也简单,所有的方子里,都有我爷爷找到的一味奇药,它就是罂粟的天败。 只不过量随着病程不同,时有增减。 秦炳解释。 喔……简方宁若有所思。 爷爷的方子日臻圆熟之时,解放军已大军压境,爷爷急忙在国民党的《中央日报》上登了一篇启事,说家有神方,可克鸦片,永不复发。 爷爷听说共产党严禁鸦片,并不用什么复杂方子,只是每日减少烟膏,10天之后,一律停卖。 如果老弱病人戒断起来实在有困难,可将时日宽限至15天。 但一个月之后,无论何人,都必须完全戒除烟毒。 这就意味着爷爷半生的心血,红旗之下,再无用武之地。 爷爷不甘心,希望有人能赏识他的方剂。 他想,那么多的有钱人,就是逃到海外,烟瘾也会像索命无常一般,紧紧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他坚信自己的方子,是天下最好的戒毒方,尤其适用于黄种人。 爷爷甚至幻想,有人会出重金购买他的方子,这样他就有钱,带着我们一家,出到海外。 可是兵荒马乱的,没人注意到报上这块小小的自费广告。 爷爷郁郁不得志,只得重新看一些普通的病人,养家糊口。 后来解放了。 一切果然如爷爷所预料的,不需要什么戒烟的方子,简直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所有的大烟鬼,都被强令戒了毒。 大人小孩都唱《戒烟歌》:洋烟本是大毒品,敌人弄来害人民,不让我翻身。 劳苦人民受它骗,吸上一副大烟瘾,田地卖干净。 大烟害处说不尽,不戒大烟活不成,它和反动派不能分,全是大敌人,不戒大烟就是死,戒了大烟身体壮,一齐去打仗。 政府发下戒烟丸,不伤身体不花钱,戒烟不为难。 不戒大烟人讨厌,戒了烟瘾人人敬,全家都欢庆……大概是多次向人演示,秦炳抑扬顿挫,就差载歌载舞了。 简方宁虽说是研究戒毒的专家,但主要注重的是最新的治疗方案,对中国的戒毒历史并不非常明晰,听得很仔细。 秦炳继续道来。 爷爷常说自己一辈子练的是屠龙之术,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但他一个治病救人的医生,对扫除烟毒一事,还是非常赞赏敬佩。 本来他也可得一善终,不想文化大革命时,有人揭出他与国民党要员过往甚密,且摇尾乞怜,逢迎拍马,在国共两军对垒的时候,他到前线给国民党指挥官送过药,延长了他的生命,杀害了更多的革命志士……爷爷当时已是古稀之人,长叹一声,说,有理有理。 我一辈子治了无数病人,其中坏人绝不在少数。 将他们所作之事,一概放到我的背上,我是万死不辞啊。 他把我叫到他的身边,说,你是我的长房长孙,我传你一件东西。 要是你这一世用不到,就传给你的儿子,子再传孙。 什么时候能用上,我也不知道。 也许永远也用不上,那就更好了。 但你答应我,不得擅传他人,不得传给女子,这是爷爷一辈子心血凝成。 我那时是工厂一个小工人,出身不好,整天陪着挨斗,心想老爷子,您别给我找麻烦了。 该不会传我一本变天账吧?爷爷把一张纸交给我。 我说,就,这?他说,就……这……我展开来看,都是些药名。 说,是张药方?爷爷说,是。 我说,是不是益寿延年,吃了让人万寿无疆的?那时候全国尽有人给领袖献这种方子的。 要是真管用,我们一家就能上天堂。 爷爷说,不是。 这是治一种罕见之病的药方,只怕全中国现在连一个这样的病人也没有。 我说,到底是什么病?爷爷说,吸鸦片。 我说,您这方子有什么用呢?您哪怕是有个治聋哑的偏方,也比这风光得多。 现在治好一个哑巴,都说是路线胜利。 爷爷说,是没用。 可我一辈子,就干了这么一件没用的事,你留着吧,山不转水转,也许世风日下,妖雾重来呢。 世界上的事,谁说得准?爷爷说完以后,就饮了他自己配的药汤。 父亲和我,都不是学医的,也不知他喝的是什么药。 第二天晨起一看,他脸已经凉了。 挺宁静的,没有什么痛苦样。 我把方子拿给我爸看。 他说,烧了吧。 有什么用?别人看不懂,还以为是密码。 咱们可说不清。 已经够乱的了,千万别添乱。 我就在我爷爷去世的当天,把他传给我的方子,烧了。 连灰都倒簸箕里,挖坑埋上,混匀了沙土,最后还跺了几十下。 秦炳抹抹太阳穴,虽是冬天,他已汗湿双鬓。 真烧了?简方宁问。 是。 秦炳答。 也没留个底子?没有。 当时哪有这个心眼?生怕毁得不彻底,秦炳说。 你今天来,就是向我们报告这个线索?筒方宁明知对方在卖关于,还是忍不住追问。 因为她已感到,这很可能是一个大有前途的方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