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蓉流毒,膏珍福寿,白刃加前,虎狼追后。 横枕开吸,足尽平生乐事。 扎遍全身脉,哪管它肝炎艾滋,纵父怨妻啼,都只作黄泉绝唱。 只剩下几寸衰毛,半袖肩膀,两行清涕,一副骷髅。 滕大爷坐到诊桌后面,翻着厚厚的登记卡片说,你们俩谁先办手续呢?沈若鱼看看席子,她希望席子先办,这样自己能有个准备。 您先办吧。 没想到席子客气礼让。 老医生示意沈若鱼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然后不慌不忙地开了锁,从抽屉里托出一本厚重的宝蓝色登记簿,翻到近封底处,摊开。 蘸水笔捅进墨水瓶,饱蘸了一大滴墨水,问诊正式开始。 叫什么名字?范青稞。 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 沈若鱼双手递了过去。 滕大爷的笔飞快地舞动着,潦草地像是画符。 医生的字体永远带着一种傲慢的流畅,让局外人从朦胧的猜测中,体味医家的神秘与权威。 年龄、籍贯等一系列该问的问题,滕大爷都没有问,直接引用了身份证上的资料,节约了不少时间。 家庭住址?沈若鱼按事先设计好的方案报出。 喔,我也在那附近住过,胡同口修车铺子前的大柳树还在吗?滕大爷停了笔,很专注地看着范青棵,苍老的瞳仁云翳浮动。 在……还在。 范青稞想,真倒霉,天下真小,居然碰上一个街坊,只好咬着牙说是。 她想,既然是老树,就该受到保护,不可随便砍伐。 再说,一件东西、人家问你在不在,你若说不在了,明天人家从那里一过,看到还在,谎后就穿帮了。 可你要是说还在,人家一看,不在了,会自己找出种种理由圆那个谎。。 两相权衡,还是说“在”的风险要小一些。 滕大爷接着往下问。 你的联系电话?范青稞踌躇了一下。 按说她应该把自家先生的电话号码报出来,但是。 若真有了事需要联系,先生能掌握分寸吗?一下子说走了嘴,岂不前功尽弃?情急中,她另报了一个电话。 这人保险不会出岔子。 滕大爷又依次问了一些类乎档案材料的话,范青稞按照事先设计好的程序,回答得滴水不漏。 她从来没有这样系统地全面地有预谋有计划地撒谎,原以为自己必得紧张得语无伦次,想不到轻车熟路,好像变成了一枚名叫范青稞的果子,从小就在西北的碱水里泡大。 她很为自己卓越的才能骄傲,心想年轻时怎么没想到投考艺术院校表演系呢?虽说外形条件不很优异,当个丑星还是绰绰有余的……这样一走神,就把滕大爷的问话疏忽了。 直到老医生的目光,在眼镜片层层叠叠的螺旋圈后面,责怪地凝视着她。 对不起,滕大爷,您刚才问的什么,我没听清。 范青稞慌忙收敛思绪。 不是没听清,是根本没听。 滕大爷温和但是很有分量地纠正她。 我问的是你现在身体感到最不舒服的是什么?也就是说,你为什么到我们这儿来啊?范青稞在心底莞尔一笑:老先生,您这一套我明白。 不就是进展到病历主诉了吗?好,听我告诉您。 我以前有个肚子痛的毛病,吃了好多药也不见好。 后来有个在县医院当小工的亲戚,给了我一个黑药坨坨,说是泡在酒里,每天喝上一盅药酒,保险管事。 死马当活马医呗,我不能喝酒,为了治病,强忍着喝。 嗨,没想到还真灵,喝了就不痛了。 我就每天都喝一点。 过了半个月,我到人家串亲戚,瓶瓶罐罐地不好带,我就没拿药酒。 唉哟,可遭了罪,出了丑了。 到了往日该喝药酒的钟点,就像有鬼在我心里头闹啊,头上冒汗,肚子里像有千百只小手在抓……范青稞绘声绘色地讲完了她的苦难史,长吁了一口气。 每一句话,都是简方宁与她研究商定的,保证符合轻型的毒品吸食规律。 当然这也是沈若鱼今天表演的重头戏,只要瞒过了接诊医生的慧眼,其它的就好办了。 滕大爷在宝蓝色的簿子上写下:用毒种类——粗制鸦片……其后的一切,基本上没有戏剧性,老医生把问讯来的资料一一记录在卡片上,个别的地方重复验证一下,很快结束了问诊。 到会计室交住院金,到旁边的200室找周五护士,就可以换衣服入病房了。 滕大爷看也不看地交待着,好像范青稞是已经完成最后一道工序的产品,流水线上的工程师,再没兴趣关照它了。 范青稞意犹未尽,一切太简单也太顺利。 甚至埋怨简方宁拟定的病史太寡淡,使滕大爷提不起兴致。 要知道医生看病也像数学家解题,越是悬念叠出越能激发勇气和快乐。 可惜啊,她扮演了一个平庸的病人。 不管怎么说,她成功地住进了医院,这就是成绩,一个光明的开端。 范青稞这样给自己打着气,到会计室交了昂贵的住院金。 会计点钱的时候,她心里百感交集。 因为每一张纸币都同父亲的生命,有着某种血肉相连的关系。 下一个步骤,应该去200室找周五护士换住院服,正式混入病房。 范青稞可不想让自己那么快地失去自由。 她走回接诊室,很想偷听一下席子的病史。 她想不通,一个看起来那么健康满面红光的少女,怎么会是吸毒者?刚到接诊室门口,席子走了出来。 这么快,你就讲完了?范青稞很遗憾。 看来席子的病史,比自己更简明扼要。 知道交钱的地方吗,我指给你。 范青稞乐意为席子当一回向导。 哪有这么快?我们还没开始呢!席子急匆匆地往楼下跑。 你干嘛去?喊人……席子的回答,已经是从铁梯上传来了。 我们?喊人?范青稞自语着,想起林肯车与世隔绝的浓咖啡色窗户。 范青稞走迸接诊室,滕大爷刚打完一个电话,和气地问她,还有什么事吗?您说的那间200这会儿没人:我能在这里等等吗?范青稞磨磨蹭蹭地说……周五不在岗?不能吧?滕大爷全然不信的样子,幸好他只是表示怀疑,井没去查对。 范青稞撒一个谎,就得到了合法留下来偷听别人病史的权利,很是得意。 心想说假话还是有优越性,关键时刻可以轻而易举地达到目的。 纷沓的脚步声。 开门的是席子。 之后进来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身材奇瘦,面色惨白,不堪一击的样子。 脖子上系的黑色真丝领带,领带结打得小而紧凑,好像一条上等绞索。 原来席子只是一个探路人,真正的吸毒者在后面。 范青稞极力维持自己的镇静,好像漠不关心的样子。 男子进来后,大敞着门。 尖利的冷风涌进来,滕大爷咳嗽了一声。 范青稞讨好地站起身去关门,竭力显出自己不是多余的人。 生怕被撵走,失去听到真正吸毒者自白的机会。 刚到门前,门被更大幅度地推开了。 飓尺间,一张美丽绝伦的女人脸,裹在袭人的香气里,娇滴滴地从门扇后旋出。 雪白的脖根,淹没在名贵的貂皮大衣毛丛中,冷眼一看,好似人面狐身的妖魅。 您好,腾大爷。 又来麻烦您了,真不好意思。 女人热情地打着招呼,放射珍珠光芒的红唇,迅速地变换着形状,将一张粉面点缀得无比生动。 然后娇喘无力地一屁股坐下,两条长腿绞成藤萝状,竟是不可思议地柔软。 不客气。 只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老医生毫无感情地回答。 女人看见先前来的男人还拘谨地站着,颐指气使地招呼,你坐啊,一回生,二回熟。 滕大爷是最好的老爷子,不见外。 先来的男人用半个屁股坐下。 滕大爷,这是我丈夫支远。 女人说。 老医生矜持地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然后说,庄羽,看病是不允许化妆的。 这次是你住院?还是他住院?庄羽放肆地笑起来,说,法国的化妆品,真是品质非凡,居然连滕大爷都骗过了,看不出我是不是复吸。 洋货就是神,连您这样的老姜都上了当……哈!好了,说真格的。 席子,面巾纸。 退在一边的席子,递过来一团云彩般柔软的纸巾。 日本进口的,纯木浆制的。 庄羽随手扬了扬纸团,扭到白瓷洗手盆前,开始卸妆。 红的黑的水流了一会儿。 庄羽回过头来。 范青稞紧紧咬住智齿牙关,免得自己惊叫出来。 片刻前那个娇艳的女人,被白瓷盆阴险地吞没了,还给人间一个灰暗干枯的纸偶。 庄羽的脸面,仿佛涂了劣质染料的陶器,在阳光曝晒下,被残忍地褪成苍老的土灰。 庄羽用纸巾拍干水珠,神经质地坐下。 除了范青稞少见多怪,其他的人都司空见惯的样子。 滕大爷又打开宝蓝色簿子,翻开前面某页看了看,皱着眉头摆开记录的架式。 庄羽说,还那么一本正经地干嘛呀,我是二进宫了,一切还不从简?滕大爷说,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 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着、你要是嫌烦,就不要复吸。 这一次,多长时间了?半年多了吧?是不是啊,支远?我一天醉生梦死的,活一天算一天,整个一棺材瓤子,谁记得清。 瘦男人正襟危坐,答道,4月18日,我记得很清楚。 哎哟,你这个人可真逗,这也不是什么好日子,也不是你我的生日,也不是金婚银婚纪念日,也不是你老爹老妈的忌日,你记那么清干什么呀,真是没事找事……女人愤愤地唠叨着。 支远不理睬女人的埋怨,面向滕大爷说,那天她着了魔似的非要复吸,我百般劝阻不过,就说,你要吸了,我也吸。 这本是一句气话,我知道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能牵住她的心,只有我,我想,她是知道吸毒的苦处的,自己忍不住,但绝不会答应让我也吸的。 我一要挟,她就能悬崖勒马,死了吸毒的心没想到我这样一说,她竟然两眼放光,说你也要吸,真是太好了。 我一个人,那么孤单,你和我一道,什么也不怕了,她紧紧地抱着我,我感到她身上一阵阵地发抖,她那么单薄,那么可怜。 我想,我一个男子汉,我要跟她一块上刀山,下火海。 就是地狱里的油锅,也一块在里面炸个透。 私下里,我还有一个想法,我想给她做一个榜样,向她证明,人是有毅力的,我可以吸,也可以戒,我给你趟一条路子出来……没想到,晦!不单没救得她,连我自己也深深地陷进去了……所以我记得住这个日子,这个黑色的日子……女人淡漠地冷笑道,支远,别把自己打扮得跟见义勇为的好公民似的,我不揭发你就是了,吸了一次就上瘾,比我当初可快得多!支远无力地反驳着,你那时是3号,可你给我吸的是4号。 4号比3号的劲儿可大多了。 庄羽撇撇嘴说,你们听听,这人多没良心!毒品也在不断更新换代,提高档次。 他是我老公,我能给他吸淘汰产品,自己抽优质产品,吃独食吗?再说我这个人办事的规矩就是,要么不干,干就得最好。 泰国出的双狮地球牌4号纯品海洛因,那成色,哪里找?不是吹的,上次我住院,问遍了病友,就没一个用过纯品的,最多也就百分之三十吧?支远,咱们那货色,捻一下,细得没法说,闻一闻,纯正无比的酸气,是不是,支远?是,那味道,真叫好……支远一反刚才的畏葸,兴致勃勃起来。 两人交谈着,置他人于不理,眼睛露出迷蒙的星光,好像被浓烟熏了一般。 打住。 不要在一起交谈对毒品的感受。 你们既然是来戒毒的,就要对毒品有清醒的认识。 滕大爷把笔上的墨水仔细地揩干净,打断他们的对话。 两人噤了声。 咱们这里,由于治疗的特殊情况,除了轻病人,一般是要有家人陪伴的,你们打算怎样治疗?滕大爷问。 我住过一次院了,规矩我懂。 这次我们就互为陪伴吧,再加上我家的保姆席子,照顾没问题。 庄羽答道。 范青稞这才搞清一行人的关系。 人家是夫妻双双把家还,你们是夫妻双双来戒毒。 滕大爷难得地逗了一句。 滕大爷,您要是真把我们给治好了,我们也可以夫妻双双把家还。 我们特区,有别墅,有汽车,到时候请您到我家,住在山顶洋房里,过几天贵族的日子……支远说。 在这屋里,我见过比你们更阔气的款爷款娘。 可要不痛下决心和毒品告别,再多的房子汽车,也会化成一股青烟。 滕大爷沧海桑田的谈话口吻。 皇天在上,这一次,我们一定戒毒!夫妻二人捶胸顿足。 记录完一应情况后,滕大爷对四人说,我领你们去200室。 200是一间套房。 现在一说套房,就让人联想到总统什么的,200同这个概念毫无关系。 它简朴严密,像一道枢纽,一边连着基本自由出入的门诊区,另一边是封闭的病房世界。 屋里最主要的设备就是高抵天花板的柜子,好像游泳池的更衣室。 每个柜子门上写着号码,锁眼上的钥匙晃晃荡荡,一道布帘子加屏风,围出一个小小的隐秘角落。 周五是个男护士,20出头的年纪,胡茬钢硬。 像个外皮粗糙、内瓤很辣的青萝卜。 他面无表情地说,请遵守规定,要检查。 这制度,简方宁曾打过预防针,交待得很细致,怕沈若鱼难以接受。 此刻范青稞在暗地里微笑了一下,且看这对豪富大款如何过关。 搜身怎么能用男的?这不是性骚扰吗?果然,庄羽叫起来。 谁骚扰你?吸毒的人不是男的多吗,所以才派我来。 谁让你一个妇道,也抽那玩艺?自己不害臊,还说什么骚扰!实话说,我就是骚扰,也找寻不到你……小伙子嘴不善。 周五说归说,还是从病房区把护士长找来了。 护士长是50多岁的妇人,脸庞圆圆的,乍一看很慈祥,甚至有些虚瓤,雪白的工作服很紧张地围在身上,好像一只盛满了牛奶的桶。 长期不见阳光的室内工作,使她的肤色显出病态的白润,仿佛一直泡在清水里的水仙头。 胖人总是给人容易哄骗的印象。 总之,对护士长的第一眼判断,往往是不准确的,诱使人放松警惕,以为她是很好糊弄的大妈,克服误差的办法是你盯着她的眼睛看一会儿,就会发现她的目光猫头鹰一般锐利。 她的手也暴露她的真性情,骨骼粗大,力度和敏捷蕴藏其中。 你们四个人,共住一间病房。 这是护士长的第一句话。 每人一把钥匙,交给你们,各自保存好。 一会儿,男女分别跟我和周五到帘子后面,把从家里带来的衣服和全部东西,都放进自己的柜子。 出院的时候,再拿走。 注意,我说的是“所有”啊,包括从不离身的大哥大、BB机……啊,我的大哥大,十年来从没分开,睡觉都搁被窝里。 没它,简直成了瞎子聋子。 求求您,让我带着它。 我就想不通,它和戒毒有什么关系?这也不是海洛因造的,莫非我瘾上来了,还能啃它一口?大妈,作买卖,听行情,一刻千金,我宁可瞎一只眼也不能离了它,您就让我留下它吧……支远一张嘴巧舌如簧,连范青稞听了也觉得十分有理。 护士长苦口婆心说,你在这里戒毒,就得清除凡世间一切干扰。 戒毒是苦事,到时候药劲上来了,迷迷糊糊地,你还能遥控什么生意?不全赔了才怪?古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功。 你静下心来养好身体,今后发财的日子多了去啦!支远并不是几句通情达理的话,可以说服了的,脸上恼羞成怒的样子,紧攥着大哥大不撒手,好像谁要抢他的。 护士长眉头一拧,凭空来了几分威严。 支远,你既是来住院的,就得服从医院的规矩。 我看你这登记表上写的还是总经理,自然是明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道理。 要是你的公司里有人不遵守制度,你会怎么样?支远有气无力地回答,那我就炒了他。 护士长说,那么,支总经理,你以为,一所医院的规矩,比一家公司的规矩,是该严些还是该松些呢?支远有气无力地把大哥大摆在了桌沿上。 护士长拿出一沓打印好的白纸,说,这份文件,也请诸位签一下。 当然,要是不乐意,也可以不签。 只是那样就抱歉啦,医院不收不签字的病人。 庄羽伸手去抢,取了第一张。 其实那叠表很厚,每人五张都绰绰有余。 自愿戒毒治疗保证书一、我自愿要求住院脱毒治疗。 二、我保证执行病区管理规定,不将毒麻药品、安眠药、BB机、手持电话、凶器等带入病房。 三、我保证做到“五不”:不外出。 不打电话。 不入工作区。 不来人探视。 不串病房。 四、如自行外出,按自动出院处理。 3天内退回押金40%。 5天退回押金20%。 逾期不退。 五、如在住院期间偷吸毒品,一经抓获,即按自动出院处理,并罚款500元人民币。 如向他人提供毒品,则由医院送住公安机构,酌情以贩毒罪论处。 六、保证服从医务、保安人员管理,爱护公物。 损坏物品按原价赔偿。 故意损坏物品,按物品价值双倍赔偿。 七、保证服从病区作息制度,不高声喧哗,保持病区安静。 服从并配合各项检查治疗,口服药品,保证当着护士的面服下。 “……戒毒人签名家属签名年月日大家都签了名。 范青稞出了一个小小的纵漏,好在别人都没有发现。 她在签名栏里,先是大笔一挥,潇潇洒洒地写下了“沈若鱼”。 说真的,这些天来,她不断地嘟嚷着“范青稞”这个名字,自打挽着小包袱,进了重重铁门,觉得自己的外形和谨小慎微的心理,也真的越来越向那个叫“范青稞”的女人靠拢。 坦白纸黑字的,她还一次没写过这三个字,提笔就出错。 废纸团扔在地上,一看,地面上先已有了一个纸疙瘩,按位置推断,是支远扔的。 看来一般人没签过这种文书,都很紧张。 范青稞把保证书恭恭敬敬地呈给护士长。 护士长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名字,侧身低声说,一见面,就认出来了。 放心,一切有我呢。 好了,总算接上头了。 范青稞手拂胸口。 虽说这是意料中的事,仍有在太空中两艘载人宇航船对接成功的感觉。 护士长,我还要签吗?席子问。 签。 你就算是他们两人的家属。 这倒真是稀奇事,别人戒毒,都是家里人陪着。 你们可倒好,让保姆陪着遭罪。 小姑娘,你还不要求长工钱?原先招你的时候,肯定没说过还捎带管这活儿。 护士长启发道。 嗯呐。 席子说。 唷,护士长,这不是挑拨我们劳资关系吗?您甭以为吸上这玩艺的人,都跟黄世仁似的,我对小姐妹可是有阶级感情,从来不在钱上抠门。 东风吹,战鼓擂,谁知道现在谁怕谁?别的不说,我这身子虚得厉害,就指着席子夜里给我熬银耳人参汤呢,哪里还敢得罪她!庄羽叫起来。 席子第一个从屏凤后面换了衣服走出。 一身蓝色的蜜蜂条纹病号服,穿在身上很合体,掩盖不住的青春气息发散着,倒比她穿世俗的衣服,清纯明丽许多。 轮到支远换衣服了。 他在屏风后面瓮声瓮气地叫,钱呢?钱放在哪里?庄羽的埋怨隔着屏风扔进去,我不是跟你说了这里的规矩,不许带钱吗?你带了钱,也没地儿用,一天把你拘在铁门里面,拿钱买空气啊?支远答道,我这个人,不能有一时片刻没了钱。 钱是我心,钱是我胆。 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保险,只有钱不会骗你耍你,不会甩了你,钱是最讲义气的。 你说住院没有花钱的地方,我就不信。 医生护士就不要小费了?护士长说,你别腐蚀人,我们这儿是一片净上。 支远在帘子后面,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得声音似笑非笑,说,护士长,就算是糖衣炮弹,我也已带来了。 您说怎么办吧?护士长问,多少?我可以给你打个收条,代为保管。 出院的时候,再还你。 支远说,没多少,才一万。 护士长说,一万啊,这么多。 我可没法为你保存,一不留神丢了,我两年的工资也赔不起。 你到楼下,把钱交给司机带回去吧。 支远的病号服已换好,就披着大衣出去了。 你先换吧。 我得先抽根烟。 庄羽对范青稞说。 这里不得抽烟。 护士长阻止。 我说护士长啊,我看您那公约还是保证书里,也没写这条啊?您就假装没看见,让我解解馋。 您说像我这大烟小烟都吸的人,哪能一下子都戒了啊?咱们就抓主要矛盾,以戒大烟为主吧。 护士长,谢谢您啦。 我是真抽烟,不跟一般女士似的,抽个派,弄个薄荷味的烟闹着玩。 庄羽说着,不待护士长表态,啪地打着火、有滋有味地抽起来。 戒毒医院这一点,真是网开一面。 它不强令病人禁烟,只是一般的说服教育。 若是无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 也不是姑息养奸,实在是戒毒压力太大,其它的只好委屈求全。 范青稞换衣服动作神速,简直可算模范病人。 几分钟后,以崭新面貌出现在众人面前。 可惜分给她的病号服不很得体,背上且有大片黄渍。 但今日的范青稞沉着冷静,早已不是当年血气方刚的实习军医。 庄羽最后走进屏凤。 我还要把诸位带进病房的换洗衣服,检查一下。 护士长说。 查吧查吧。 大家应着。 一个硕大的化妆盒,被护士长用粗壮的手指头剔了出来,这个,有什么必要?她说。 为什么?怀疑里面藏有毒品吗?那我来干什么的呢?我到底是自愿到这儿来的,不会跟自个儿过不去的。 化妆盒的主人庄羽嬉皮笑脸。 换上了病号服的庄羽,和席子站在一起,魅力尽失,远不如席子显得动人,尽管眉眼轮廓还算秀丽。 说对了,我就是怀疑里面藏了东西。 你们是自愿来的,这不错。 但吸毒的人说话没谱,难受劲上来了,很难守得住,这你比我可有体会。 所以来戒毒的人,怕受不了戒毒的苦,经常是藏着掖着毒品来住院,这不是我编出来的新闻。 查你,是为了你好。 护士长义正辞严。 点了吸毒似的穴,庄羽像皮球撒了气,说,我知道您是为了我着想。 只是我这真的是化妆品,不信您闻闻!她说着,把盒子里的宝贝一古脑地倒了出来。 一时脂粉气抵过了医院浓郁的药气,200室好像变成了推销美容品的柜台。 喏,口红不是毒品吧?白面白面,起码是白的,庄羽把口红管旋出老长,好像凌空伸出一只来无踪去无影的美人指,艳丽夺目,煞是吓人。 粉饼倒是有些白,可它不是海洛因。 多香啊!只有真正的巴黎货,才能有这种细腻,才能把你脸上哪怕最小的汗毛孔,填得像镜面一样光滑。 缅甸林子里那帮熬毒品的土老冒,能磨出这么精致的粉末?有这手绝活?这是香水,当然更不可能藏着毒品了。 护士长,您甭跟我倚老卖老。 说是您见过酒里也能藏毒,油漆里橡胶水里都能藏毒……你见过不假,可我图的是什么呀?我交了那么多钱来戒毒,还非得把毒品泡在香水里,毁了我的雅诗兰黛,我累不累呀?您就放心吧。 还有这指甲油,可是货真价实,护士长,要不我给您抹抹脚指甲盖,夏天穿双“空前绝后”的镂空凉鞋,让您也风流一把……庄羽摆弄着她的小玩艺,喋喋不休,难说是炫耀还是辩解。 护士长不耐烦了,说,庄羽,你在病房里打扮得那么漂亮,干什么呀?莫非还想在这里寻一个情人?庄羽嘻嘻乐起来,说护士长,瞧您说的,我就是存了那个心,这回也得收敛着,您没看我是和我老公一道来的吗,怎么也得避嫌,是不是啊?不过,护士长,我就喜欢听您用这种口气说话。 我们这些吸毒的人,懒散惯了,最讨厌听人家一本正经地说什么了。 就是好话,也听不进去,您就得骂骂咧咧地说,像滕大爷那样,老跟电视新闻里的播音员似的,真替他累得慌。 护士长说,你刚还当着滕大爷的面,夸他呢。 真是个两面派。 庄羽说,不就是哄老头高兴吗?也是咱的一份孝心。 护士长说,不跟你逗贫了,说正经的,这化妆品不是生活必需,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一脸的可怜相,说护士长,跟您说真的,我这次住院,心里好怕。 护士长说,怕什么?我们这里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戒毒医院,技术没得说。 庄羽说,这我知道,您没看我把老公也送来了,不就是信任你们吗。 可我不知为什么,就是害怕。 前些天,我有个朋友,就是戒毒戒死了。 你说冤不冤,吸毒还没吸死,愣让戒毒给害了。 听说一下子给麻过去,再就没醒过来……护士长不爱听,说,医院跟医院可不一样,各庄的地道都有自己的高招。 庄羽说,也不是我自个儿咒自个儿,人不怕一万,也怕个万一是不是?我就想,每次给我输戒毒药的时候,我都化好了妆躺在那儿。 过了这一关,咱就算拣了条命。 要真是一蹬腿过去了,也留一副美人的形象辞世,给大家一个好印象。 护士长哭笑不得,说,就算你真的过去了,太平间也有人化妆,保证让你漂漂亮亮。 庄羽大惊道,他们那手艺,整个一个乡下的戏班子,我这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能让他们糟践?那可真是比死还要令我伤心的事了。 范青稞一旁冷眼旁观,觉得十分有趣。 护士长正色道,好啦好啦,说一千道一万,这玩艺不能带进病房。 庄羽双眉陡立,说,那好吧,不让我带化妆盒,我就不住这个院了。 支远,走,咱们打道回府!支远说,钱都交了,好不容易等到空床,你不是一直说这里最好吗,怎么因了这么一件小事,说走就走了……庄羽闷着脸不作声,几乎垂泪,一副不化妆毋宁死的英雄气概。 护士长把化妆盒拿在手里,仔细翻检了一番,然后说,庄羽,你太任性了。 看你这气色,要是再不马上戒毒,真是有生命危险。 好吧,我就破一次例,让你带着这个盒子入院。 汪羽破涕为笑,说,护士长真知道心疼人。 规定算什么?不就是乌龟的屁股吗?(龟腚——规定)现在范青稞、席子、支远、庄羽四个人都换好了病号服,排在一起,好像一队新兵。 护士长说:还有最后二道手续,就是要检查一下,你们身上是不是一无所有。 周五,你查支远。 几位女士,我招呼。 这个节目,简方宁早做了交待,范青稞第一个走过去。 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护士长伸开大巴掌,在你的内衣内裤里细细捏一遍。 护士长的手很糙,力很重,大指甲旁还有一根尖锐的倒勾,刮得人皮肤生疼。 还好,护士长对范青稞的检查比较走过场。 对席子的检查也不甚严。 她毕竟不是吸毒者,只是随员。 这时支远已被查完,转了回来。 护士长站在庄羽面前,把大蒲扇般的两只手,捅进庄羽宽大的病号服里。 庄羽戴着进口的文胸,乳杯挺然峭拔。 护士长一时摸不到这舶来品的机关,打不开挂钩,情急之下,索性将手从庄羽的腹部向上探入,好像挖掘巷道一般,东抓西拽,来了个黑虎掏心。 支远面色阴沉。 庄羽索性哈哈笑起来说,护士长,您这是干嘛呀,查就查呗,也不能咯吱人啊。 护士长说,查查你内里藏没藏着犯禁的货色。 这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们是跟你们学的。 庄羽不乐意了,说护士长,您可得说清楚了,不兴打击一大片。 我干过那偷偷模摸的事吗,谁的孩子谁自己管,谁干的谁负责。 一切齐备,护士长抖了抖大钥匙,开了最后一道铁门,正式进入病房。 西伯利亚的原始密林中。 巨大的阔叶林和针状的黑松林混交地带,微风吹过,迎着阳光的叶片闪烁白炽的光斑,背阴处好似招魂的纸幡。 白和绿毫无规律地交替着,好像地狱和天堂的旋转风车,令人无法长久地对视。 米哈林穿着橙红色紧身衣,在灰暗逐渐浓重的森林里,像火苗一般跳动着。 遭遇海难的船员通常都穿这种色彩鲜艳的衣服,以吓走鲨鱼和吸引飞机救护人员的目光。 米哈林一团红色弧光在丛林中出没,头发已经被松针翠绿的汁液染成青果色,只有下颌新萌出的胡须,还顽强地保持着人类应有的黑色属性。 上臂由于持久地攀援,已经有些像猿类了,每一根指爪锋利无比,肌肉膨起,韧带有一种悬垂的弹性。 米哈林抚摸着像小耗子一般抽搐的肌腱,甚为不解。 按说像他这样的人,是不配有肌肉和力量的。 但它们像雨后的蘑菇围着树根那样,在他细弱的骨头周围生长出来,无数次地供给他爆发的力量,让他躲过蝗虫般的子弹,像真正的野兽那样,片刻间消失在茫茫林海。 肌肉是吓出来的。 米哈林对自己说。 可是他还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吗?他连死都不怕,他是“人兽”。 “人上人”乐园的老板用肥胖的手指,点着那张雪白的有凹凸花纹的仿羊皮纸契约,让他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他对这些生死条文扫都没扫一眼。 唯一留在印象里的是,老板沉重的钻戒将玻璃板敲出了冰花般的裂纹。 吃的不错。 甲方,当然就是老板了,每天向乙方——就是米哈林这样的人兽,提供相当丰盛的早餐和晚餐,这样才能保证人兽们在剧烈的奔跑和攀登中保持敏捷,不至于很快丧生。 当然,也供应他们质地优良的衣服和靴子,只不过颜色是令人恐怖的橙红。 米哈林看了看岩缝中的太阳,他不要手表。 时间对他有什么意义呢?他尤其怕看到手表上的日历,那些数字会提醒他记起自己还是人。 他艰难地爬起来,不能歇息得太久。 老板在每个人兽身上都悬挂了记步器,每天必须行走到规定的数目,才能领到药品。 米哈林很理解老板,当然了,如果人兽们都凭借自己对地形高度熟悉的特长,把橙红色的身躯隐藏在山洞里,猎人们就会无功而返。 长久下去,“人上人”乐园的生意就要打折扣了。 人兽们聚餐和睡觉的小屋,坐落在密林边上,是有特殊安全标记的半地下室结构,冬暖夏凉。 每天晚上大家见面的时候,彼此都微笑着点头问好,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心情。 是的,又活过了一天、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将得到一份比口粮更珍贵的药物。 饭菜经常会剩,有些人永远不会回来吃最后的晚餐,他们倒在猎人们的长短步枪之下,金灿灿的铜壳子弹镶嵌在他们的胸膛、颅脑或是其它一些致命的地方。 不过减员总能很快补上,人兽的来源很充裕。 老板还是很仁慈的。 他与猎人们签有严格的合同,规定每位猎人枪杀的人兽数量,最多不得超过3名。 也就是说,假如今天进园了10位猎人,无论他们的枪法多么高明,最多只会消失10名人兽,大多数人兽将安然无恙。 还有许多更人道的规矩。 比如人兽每5天便有一天法定的休息日,可以躲在安全区内尽情嘻戏,放心大胆地休养生息。 老板经常对人兽进行躲避枪杀的求生训练,请教官指导人兽如何在沟壑中隐没身躯,如何在溪水中消失脚印……尤可尊敬的是,老板为每位人兽配备了一架与狩猎者性能同等优异的高倍望远镜。 在猎人发现人兽的同时,人兽也同步发现猎人。 一场高质量的猎杀与反猎杀游戏,在苍茫林海展开。 每位猎人进入“人上人”一次的门票是15万美元。 这当然是一个让普通人休克的数字。 但来到这片密林的人,都不是普通人,他们是从莫斯科来的神秘人物。 猎人们也很通情达理,对提高人兽的自我防卫能力,大加赞赏。 这使得狩猎和杀戮的过程,更充满了趣味与挑战。 米哈林是一位资深的人兽了。 和他一道进园的伙伴,白骨已经被蚂蚁雕上花朵,但他还是一个零件不少地活着,真是悲哀无奈的事情。 有时他很想一个跟头栽到狩猎者的枪口下面,一了百了。 他知道这是幻想,因为身体完全不听他的指挥,一到关键时刻,手和脚就会本能地飞快逃逸。 俄罗斯人有猎杀野兽的习惯,杀死一头大的动物,像喝了一瓶烈酒,让人久久兴奋。 但猎人们虽然有钱,一般缺乏经验。 在久经考验的米哈林面前,他们太嫩了,有一次,一位猎人打了几千发子弹,却连一根汗毛都没有收获。 米哈林悲悯他们,看不起他们。 走吧。 米哈林,我们该上班了。 再有5分钟,就超过了安全时间,随时都可能有枪对准我们。 新递补进来的人兽,一边紧着橙红色的鞋带,一边往外走。 从地下室到遮天蔽日的林海,有一条长50码的小路。 你必须在安全保护的有效时间内,通过小路。 这是一段裸露的火线,猎人的子弹随时可以从任何方向飞来。 米哈林依旧淡然地喝着牛奶。 今天的牛奶煮得有些糊,这种熟悉的味道使他想起逝去的父母和还活着的妻子儿女。 他的神经已经被死亡击穿得像删节号,很难有连贯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