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惊世骇俗,让人对我刻骨铭心。 那天,我在脸上涂满了厚厚的橙黄色粉,用新鲜的翠绿色画了眼线,眉毛的头部是墨绿色的,再用淡绿由深向浅地往眉尾蔓延,直到过渡成娇弱的鹅黄色,眉弓上方点的是紫左蓝色,整个眉毛就像一条刚刚苏醒的青蚕。 嘴唇我用的是柿红色,很集中紧凑,像一枚辣椒。 最要紧的是发型和装饰。 这是我化妆的精华。 我让保姆到街上去买刚砍下来的卷心菜。 她买回来,我发了一大顿脾气,差点把她给炒了。 她说,是按您的意思买的呀,新鲜极了。 我说,蠢话!光是新鲜就行啦?这么小,怎么用?要大! 第二次,她买回来的菜吓了我一跳,菜叶大得像雨伞。 我把头发结成长长的两条辫子,盘在头上,然后从菜心剥了几片又大又软的叶子,看似随意实则非常讲究地包裹在头上,像一条别致的绿叶头巾。 从最外层的莱帮上,挖下一个半边嫩白半边老绿的圆形,贴在额头正中,菜筋笔直地对准鼻梁。 从前额的刘海中分出一小缕发丝,绕成小圆圈,好像黄瓜的卷须,随着每一次呼吸飘动。 我用樱桃做了一对耳环;用切成象骨块的胡萝卜连缀成手链,用油菜叶做了一件蓑衣样式的披肩,活像一块活动菜园子。 万事俱备。 这套行头穿在身上,清凉无比。 我对着镜子反复欣赏,真漂亮!但看得久了,觉得死板点,到了临上车的最后关头,终于又找到了新的灵感。 我用黑眼线液在脸蛋上,精心画了一条大毛虫,邪恶地仰着头,想吃我的花冠。 真是画龙点睛之笔啊,整个脸马上神采飞扬。 那天晚上我出尽了风头。 但是轮到我唱卡拉OK的时候,女人们都嫉妒我不给我鼓掌。 男人们看我总是不理睬他们,也要给我点教训,居然十分冷落。 我很丧气,这时一个浑身穿着缀满金属片衣服化装成13世纪女巫的人,走过来对我说,小姐,你哪儿都很现代,只是有一点落伍了。 我忿忿地说,一点落伍算什么,要的是全面落伍,一落几千年,成了件活古董,做个汉代的美人,那才叫风光。 她自我介绍说叫英姊,当地人,说话大舌头。 她说,你的嗓子今天有些沙哑。 你知道,要是有人说我生意做得不好,我根本不理会,因为我原本就不打算好好做,不过是用了我爹的面子,混事罢了,要是有人说我长得不靓,我也蛮不在乎,那是诅咒。 但我在乎唱歌这个事,它真是我的爱好。 我为哑嗓子难过。 英姊突然说,你上不上洗手间?我知道她有要事对我说,就随她去了。 这真是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的地方。 男人从没有结伴上厕所的,他们只听自己膀胱的指挥,尿憋了,起身就走。 女人不,她们把厕所当成一处公园样的地方,可以慢慢地在那里面说知心话。 也许因为她们要在里面补妆,那是她们社交的后台……哎呀,今天就说到这吧,马上就要大查房了,我累了。 那个蔡生,给我开的不知是些什么迷魂药,搞得我老想睡觉。 简方宁在一大群医生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地出现在病室。 原本熟悉的人,在不同的场合,以不同的身份出现,就有了格外的风采。 不算太狭小的房间,壅塞了太多的人,这些人又都穿着雪自的衣衫,和白墙相互反射着白光,让人恍惚置身子雪原和冰峰之间,有一种威严的压力。 简方宁就是这冰雪王国不可一世的女王。 要不是周围聚了这许多的人,范青稞真想扑过去抱住她。 从昨天到今天,积攒了太多的知心活,一吐为快,但见简方宁脸上拒人千里的矜持,知道此刻不是讲话的时候,只得扮一个奉公守法的病人,老老实实盘腿坐自个儿床上。 简院长,这是昨天入院的三位病人,他们的病历。 蔡生把亮闪闪的夹子递过。 我刚才已经看了,给他们用0号方案,简方宁简短地指示。 都用吗?40床,程度比较轻……蔡生说。 在各种情况下取得经验。 简方宁权威地说。 是。 蔡生毕恭毕敬地答道。 好,就这样吧。 我们到下个病室。 简方宁说着,率先走出,大家紧跟着鱼贯而去。 满屋子人松了一口气,也很失望。 也太不拿咱哥们姐们的身子骨当回事了,连正眼都没撩咱一下,我都这么不耐看了吗?庄羽万分沮丧。 引不起院长的注意,是好事,只有重病人才会特别关照。 但愿她一直别对我另眼看待,支远说。 突然,简方宁复归。 庞大的医生群体,不知院长有何新指示,紧跟着像沉重的磨盘一般,缓缓旋转回来。 范青稞以为简方宁听到了庄羽甩的闲话,要给她一个教训。 没想到简方宁当着众多的医生,对她说,40床范青稞,等我查完了房,请到我的办公室来医生中起了小小的骚动。 范青稞受宠若惊,一时不知怎样回答好,幸好简院长根本不理会她的反应,率着队伍,扬长而去。 你和院长什么关系啊?庄羽充满妒忌地问。 没什么关系啊,就是我来住院,亲戚说认得这里的院长,打个招呼好留着床位。 就这。 范青稞不知简方宁打算如何解释这件事,姑且答道。 真那么一般啊?我看可不像。 你是第一次住院,还不晓得这里的规矩,院长室可不是随便去的。 那是院长的闺房,特殊的人才能入内。 庄羽说。 是啊?范青稞支吾着。 嘎,不管怎么着,你一会儿见了院长,把那个什么0号方案问清楚,听到了没有?咱们都用这法子戒毒。 好像你的危险还最大。 蔡生提了你不一定适合,叫院长给否了。 咱们死也当个明白鬼,你说是不是啊?范青稞点头称是。 你还听不听我的故事了?我才讲了20集。 庄羽又来了精神。 随你吧。 范青稞面带懒散地回答。 她已经看出了庄羽生性无常。 若是露出特别上心的模样,她就洋洋得意卖关子。 你要是漫不经心,她就使出浑身解数,撩拨你兴趣。 你越想听,就越得做出不听的样子。 ……我跟英姊到了洗手间。 英姊对洗手递毛巾的女佣说,请你出去一下。 这个开头就让我来了兴趣,我对所有背着人偷着干的事,都怀有强烈的好奇。 英姊说,我一看你这份打扮,就知道你不同一般。 你不想试试这个吗?说着从长筒丝袜里,掏出个小纸包,说,这是进口的神药,你吸一点,唱得就像真正的歌手,简直就是邓丽君第二,夜莺一般的歌喉……我说,你是耳鼻喉科的大夫,会修理声带?我这沙哑的嗓子可是娘胎里带出来的,遗传。 一般的药,不管事。 她干笑了一声说,我的药一定管事。 声带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说着,扬了扬手中的小包。 我一下明白过来说,你这是毒品,对吗?英姊拨拉着我头上的菜叶说,我喜欢你,才帮你。 女人一般不帮女人的,只有害女人。 我不要你的钱,送给你吸。 你要是觉得不好,不吸就是了。 我也不会逼着你。 英姊的话很实在。 我想了一下,大约用了一秒钟。 然后说,你教我吸吧。 她说,很简单,卷在烟里就是了。 打开纸包,我看到一些白色的药粉,后来我知道那是白龙珍珠粉,也就是海洛因3号。 我半信半疑地按她说的做了,心想,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如同在超市,看到一种包装奇特没吃过的小食品,买回家尝尝。 不好吃,啪的吐掉,用不着大惊小怪。 英姊漫不经心地看着我,我也极力作出特自然的样子,不想让她把我看成没见过世面的雏儿。 开始的一两分钟,一点惊心动魄的感觉也没有。 有人说第一次吸,恶心吐,没什么快感。 我不一样,短短的没反应之后,感觉来了。 随着那股白色的烟雾钻进肺里,我后来才知道,老手叫它“翻腾的龙”,我感到咽喉阵阵发热,一股强大的力道传布四肢百骸,内脏沸腾,血液燃烧。 沿着皮肤,好像谁布置了一排排小炸药包,被火点燃,嘛嘛啪啪像节日的礼花一般,闪着银色的光,按顺序爆炸。 无穷的云雾从脚下升腾而起,温暖地缠绕着我。 我轻轻走了一步,地面上好像布满了弹簧,飘飘欲仙。 一种极畅快的感觉,一种从未体验到的快乐与安宁,像潮水般浮起我……后来的事我记得不太清楚了。 好像是佣人将我送回家,我吐了,沉沉地睡了一觉,大约从我离开婴儿时代,就再没有睡过这么香甜的觉了。 人们现在都在说毒品是多么可恶,我也承认它是白色魔鬼。 但它第一次给我的快乐,真使我永世难以忘怀。 那是最美妙的一个夜晚。 我不喜欢落井下石,不管毒品以后怎样残害了我,我也要说,它给过我无比幸福的感觉。 我从小就喜欢寻求快乐、自由、冒险和新奇。 白龙珍珠粉真是个好东西,极大地满足了我方方面面的要求。 我第二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Call英姊。 她给了我一张名片,好像是某家公司的公关部长。 一忽儿,她就回了电话。 说我猜你今天会找我。 我说,我需要你。 她说,好吧,我这就到你那里去。 不过这一次,要现钱。 我说,我懂规矩。 英姊来了,说,庄羽,我很喜欢你的新奇大胆,舞会上注意了你很长时间,才决定成全你。 我从你脸上那条毛毛虫,看出你很空虚,我想帮你,才让你尝了。 事后我很后悔,你知道这件事的利害吗?我说,不必讲那么多。 这是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她说,好话说尽。 如果你一定要吸,以后就买我的货好了,绝不骗你。 这一行,要非常讲信用的,你不要进别人的货,有的不纯,里面搀了滑石粉、阿斯匹林末,让你掌握不了准确的量。 多花钱不说,弄不好会丢了命。 我说,英姊,你做我的特供吧。 英姊走时,给我留下了几包海洛因,当然也带走了我的钱。 在那以后大约两个月的日子里,我生活在幸福的天堂。 只要我一感到孤独恐惧失望沮丧,就把自己泡在海洛因的白色里。 烟雾就像一顶神奇的白纱帐,包裹着我,直上九天。 在风里,我温暖地漂浮着,好像一朵轻盈的棉花。 五彩祥云托着我,漫无目的东游西逛,你想看见什么,就能看见什么。 你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 它就像一只柔软的手,抚摸着你的心,揉搓着你所有的筋骨。 当烟雾渐渐地远去的时候,你就浸人深沉的睡梦。 原以为美妙的享受能永远地伴随着我。 但我很快发现毒品是活的,有自己的生命,它会飞快地变化。 就像你刚开始吃安眠药,一片就能睡着,但很快就得加到两片。 毒品也是这样,它疯狂地生长着,需要更多的钱灌溉。 我不断加大吸食的量,缩短吸食间隔的时间。 我紧紧抓住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感,不愿被它残忍地抛弃。 很多人说海洛因的坏话,但它给我的快乐,天地无双。 为了追寻这种快乐,死也值得。 不是有人说什么,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 就是说这世上有比命更宝贵的东西,值得我们拿命来换。 要是让我说,那东西就是快乐。 我以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个小孩遇到了神仙,神仙给了他一个线球,说这是你的命运之轴,你一生的事,里面全有。 细想起来,这线轴就像今天的录像带,早早地把你一辈子的图画都摄在里面了。 小孩说,能让我看看里面的东西吗?神仙说,可以啊,你不单可以看,还可以随意拉动线轴,就是说,看到命里要受苦了,可以把线轴转得快些,让它赶紧过去。 小孩说,喔,我知道了。 我要是从线团上看到,这是一段好日子,我就可以慢慢地走这段线,或者干脆让它停下来。 是吗?神仙说,那可不成。 快乐不能总停在那儿,它该多长时间就是多长时间,没法按你的意志改变,神仙说完,就走了,把小孩一个人撇在那里。 小孩想了一下,就抽动他的线团,他看到自己慢慢地长大。 他不想忍受那么久的幼小状态,太容易受人欺负了,就把线团转得飞快。 这样只用几天功夫,他就长成一个英俊的小伙子。 他快速地转着线团,看到自己向一个美丽的姑娘求婚。 他觉得这段时光很美好,就拼命拽住线团。 可是真的没用,线团按照自己的速度向前,小孩很快就结婚了。 这样过了些日子后,年轻人看了一眼线团,突然发现厄运就要降临,爆发战争,他得去当兵打仗,受了重伤。 成了残废后回到家里,妻子生了一个孩子,大家在苦难中过日子,饥寒交迫。 小伙子飞快地转着线轮,简直像逃一样地把生命的大部分光景,在几分钟内过完了。 他喘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自己的晚年。 还好,和平了,他的儿子结了婚,抱着孙子来看他……老爷爷很高兴,拼命扯住线,想让时光停留。 可是,生命之线就在这一瞬断了,小孩子的生命结束了。 小孩死了以后,神仙又来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算了一下小孩在世上活过的时间,四个月零六天。 我小时候看这个故事,一点不懂,可是记住了。 人有的时候对自己不懂的事,记得特别清。 我想那个小孩多傻啊,别人都活七老八十的,你才几岁就死了,冤不冤?等成了白粉妹,我懂了那个小孩。 与其苦苦地熬一辈子,不如干脆痛痛快快活几天。 好莱坞一句名言: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美妙和强大的海洛因,是天堂的台阶。 要是海洛因能让我一直享有飘飘欲仙的感觉,哪怕全世界的人都说它是恶魔,我也把它当成伴侣。 哪怕我的生命缩得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我也心甘情愿。 在那以前,我早和男人上过床了。 男人说,吸粉就像跟女人睡觉那么美,我看,海洛因要比男人更可爱,更雄奇。 毒品给人的欢快,和男人给的完全不一样。 它不是那种慌里慌张顾头不顾脚的单纯痛快,而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宁和梦幻,让你觉得自己是君临天下的皇后。 不知道对男人来说,毒品和女人谁更重要。 但我觉得,对于女人,毒品比男人更重要。 男人使你很激动,有一种被作践的渴望。 上床这件事完了以后,就像从惊涛骇浪里穿过,不知为什么,我总想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 海洛因会让你平静,上天入地之后,舒适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性是奴役女人的皇帝,海洛因则是忠实的老仆,顺从地牵着我的手,引我到极乐世界。 这样大约过了两个月的时间,突然有一天,吸了粉以后,那种美妙的感觉,迟迟不到。 以为量不够,就又加一些。 可是,还不行。 金碧辉煌的宫殿,好像塌进沙子里去了。 我call英姊,说你他妈的真不够朋友,我给你的美钞,有假吗?她说,张张绿纸,都是真的。 你什么意思?我说,那你给我的粉,为什么是水货?是真的,这一行不敢作假,假了,要出人命的。 你要是不信,就停了它。 我想,停了就停了,有什么了不起!那些天,我正在同人谈一笔大买卖。 每次在作关键性的决定之前,我都先吸上粉,头脑敏捷,口若悬河,也许是天助我,那一段很顺,每一着都不曾闪失,旗开得胜,所向披靡。 恰是最后签约的日子。 我收了给英姊的电话,进了谈判间。 临时出了个小问题,双方有些分歧。 本来我已得了大头,这点蝇头小利,送他一个顺水人情好了,平常这些事上,我是很知进退的。 但那一天,心情烦躁,举止不安,焦虑恐惧,我心里只转着一个念头,到哪里再去寻找快乐?谈着谈着,我不可遏制地开始打哈欠,流眼泪,喷嚏咳嗽一起来,冷汗像自来水一样直冒,脸色煞白。 谈判对方的老总关切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说,是啊,我好像有些感冒了……但话没说完,我就感到全身的骨节咔咔作响,好像要凌空断裂。 每一个骨节接缝的地方,都成了黄蜂窝和蚂蚁洞。 炸了窝的蜂群再加上无所不在的黑蚂蚁,把我叮咬得千疮百孔,冷汗如油,好像有远古时代的恐龙和猛兽在向我招手,骨髓冒起黑烟……我再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大叫一声,抽搐着从老板台前滑到了地板上,玉体横陈,人事不知地躺在一群男人面前。 大家没见过这个阵势,纷纷说,快把她送医院吧。 有人就去拨急救医院的电话。 这时对方一位副总,见多识广,对老总说,您先去休息,我来处理。 他把我的女仆拽到一旁,说,你家主人是不是经常犯这病?女仆战战兢兢地说,没有。 从来不。 副总想了想,又问,她是不是常抽一种特殊的烟?我虽警告过佣人,不得把秘密透露,可眼前非同寻常,女仆支支吾吾地说。 烟,不特殊的,只是烟里,好像加了些特殊的东西。 副总追问,加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女仆不敢说太多,就推不知道。 副总说,我看你对主人挺忠的,这很好,说明主人待你平日不薄。 但你知不知道,她这样耽搁下去,一会儿就送命了?女仆说,快送医院嘛!副总说,医院当然是可以送的,但你主人的声望就全毁了,再没人愿同她做生意。 我们先救她,别的以后再说。 告诉我,是谁给了你主人那种特殊东西?女仆害怕我死,就把英姊的电话说了。 副总去打电话,说,我是庄羽的朋友,她现在犯了病,只有你才能救她。 英姊怕有人做了局,没听到我的声音,哼哼呀呀地不答腔。 副总就把话机递给女仆,女仆带着哭腔说,快救救我家主人吧,你再不来,晚了,她就没得命了。 英姊问清了谈判的地方,什么也没说,就把话线收了。 这时医院救护车来了。 大家萍水相逢,生意场上更是人情冷漠。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做买卖做出这种事,已是大晦气,巴不得早脱了干系,七手八脚地就要抬人。 副总说,我已问了她的仆人,说是她以前就有这病根,都由一个老医生治。 那个医生就要送药来,不必上医院了。 大家说,你揽这个闲事,不怕惹一身骚?人命关天,可不是儿戏。 送医院最保险,哪怕前脚进了医院,后脚就死了,也同我们无干。 要是死在这里,会跟你没完!老总也说,我们做到这一步,已仁至义尽。 一个昏迷的女人,你留在身边,以后百口难辩。 副总说,她这些天同我们谈判,虽是对手,也看得出人还蛮有档次的。 为了她一个年轻女子以后还好做人,再等等给她看病的医生吧。 老总说,你愿意留下,我也管不着。 只是从现在开始,你的行为由你自己负责,与公司无干。 副总说,我明白。 医院的人说,你叫我们来,我们就来了。 要是病人拉回医院,费用就一齐打进医药费里了。 现在你又要我们走,开销哪里出?副总说,我来付。 救护车走了。 对方公司的人也走了。 只剩下副总和女仆守着昏迷不醒的我。 当然这都是他们以后告诉我的。 有人敲门。 保姆很高兴,说是英姊来了。 没想到打开门,是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他说,我是“的士”司机,一个女人拦了我的车,并不上车,只是让我把这个小包送到你们这里。 说着,递过一个小纸包。 副总接过来,给他一些钱,说这是“的”费。 司机说,那女人已经给了,否则我会给她跑这一趟?话虽这样说,钱还是拿了。 女仆说,英姊也好放心,就不怕人把东西拐了走?司机说,她记了我的车号,我要贪了她的,她还不雇人把我做了?再说,我是不敢要这东西的。 副总说,你知道这是啥东西?司机说,我知道它干什么?我就知道人家给了钱,我把东西送到。 至于是什么,就是犯到天王手里,我也只说不知道。 副总说,这就好。 英姊狡猾,她怕人做了套,诳她。 又不愿失去了我这个老主顾。 这样两全其美。 保姆和副总点燃了海洛因,把烟雾向我吹去。 就像《聊斋》里的鬼魂,被人施了一口仙气,我马上还了阳。 仿佛赶了一万里的路,全身铅做的一般。 但神智异乎寻常地清醒。 我一把抢过救命的烟,饮甘泉一般,把每一丝烟雾都收迸肺里。 片刻之后,起死回生。 不一会儿,甚至精神百倍起来。 我看见了粉红色的包装纸,那是英姊专用的特殊包装。 什么都甭说,我就明白了。 知道为了救我,他们费了苦心。 不知英姊为什么爱用这种很性感的材料。 它表面不平,皱折多,用时抖不干净。 除了看起来漂亮,还不如旧报纸光滑好用,节省。 我对英姊说过,她要为用户着想,改变包装。 可她就是不听。 女仆絮絮叨叨说了救我的过程。 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副总。 他个子高高,戴一副金丝眼镜,40岁上下,很斯文的样子。 这些天,同他们公司谈判,我知道他是一个厉害角色。 有的时候,老总都网开一面了,只有他,精明地识破我的计策,死不松口。 我说,对不起,刚才,我出丑了。 谢谢你,救了我。 他说,我救了你没有什么。 只是你明显获利的一桩买卖,就此砸了,虽是对手,我也为你惋惜。 我说,刚才不是谈得好好的吗?因我一时身体不适,造成中断,我们可重开谈判。 副总说,你以为,会有一家有信誉的公司,愿意同一个吸毒者做生意吗?!一时间,如晴天霹雳。 我以前一直以为,吸毒只是个人事情,就像打高尔夫球还是打网球,与他人无碍。 现在才晓得,它使我名誉扫地。 我强硬地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明人面前不说暗话。 我有时就是玩几口,怎么样?有什么了不起?我能吸,也能戒!副总说,看你刚才发作时的样子,恐怕不像你说的那样简单。 不过,只要有决心,世上也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祝你好运,多珍重!说完就走。 刚吸了粉的人,心情非常好。 生意做不成了,可认识了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男人,甚至觉得这瘾犯得值。 我说,你不但救了我一命,还尽可能地维护了我,总要给我一个谢你的机会。 我能不能请你吃一顿饭,好让我心里安宁?我嗲的很委婉,叫他一时想不出很好的借口回绝。 我看出他不想同我共进餐,趁他来不及有礼貌地推辞,再将他一局。 我说,副总一定看我是个白粉妹,就想我不定染上了怎样的脏病,没准病人膏盲,要拉一个垫被的。 我真的只吸过不多几次,更没有往血管里打过药,所以绝没有艾滋病。 不信,你看!我啪地一下,把套装的外衣脱下,露出黑色的蕾丝内衣。 我把网着花纹的袖子,掳到肩膀。 一条葱白藕节般的玉臂,横陈在副总的面前。 他惊慌失措,连连说,你这是干什么?但我看到他的眼光紧紧地盯着尤物,不肯撒开。 我说,向你证明啊。 我这里冰清玉洁,可有一个针眼?那些注射毒品的老手,胳膊上哪有一块好肉?布满了针疤,美名叫“蚂蚁上树”。 我跟他们不一样!副总喃喃自语着,不一样,是不一样……我们在一起吃了一顿饭……不,是两顿饭……从上午一直吃到半夜,他跟我说,他从一个偏远的地方来特区闯生活,从一个打工崽混到今天的副总,充满艰辛。 我说,你有太太了吧?他说,你看呢?我说,这不是看的事。 这是实实在在早就发生了的事。 他说,这当然和你怎样看有关。 有些事,是早就发生了。 有些事,是以后还会发生。 我说,我只对现在有兴趣,对将来没兴趣。 他说,咱们俩要是在一起,你就会对现在和将来都有兴趣。 我说,也许,会变成对现在和将来,都没兴趣。 那一天,我们谈得很投缘,但第二天一醒来,我就把他忘了。 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不是为了钱,是因了自己的情绪,会对一个人充满热爱或是厌恶。 我会在灯光下喜欢一个人,但在阳光下,对他毫无感情。 或者只在某一个季节,同某一个男人交往。 因为只有他,才能在这个特定的季节里,散发出特殊的香气,引我欢心。 副总不断打电话来,问我是否戒了毒。 我一直说,戒了。 我不是想骗他。 我真的很愿戒毒,但毒已深入血液。 我终于知道,英姊给我的海洛因,并没有变,叛变的是我的身体。 海洛因,再也无法诱发出那种无限美妙的感受了,但我更离不开它。 它是一个魔鬼,和我的身体达成协议,每隔几个小时,就得由它来滋补一番。 用滋补这个词,不一定对,应该换一个更邪恶凶残的词,但我脑子木了,一时找不到。 如果你胆敢到时不理睬,它就在顷刻之间,杀你个人仰马翻。 那种痛苦,非亲身体验,谁也形容不出。 太可怕了,毒痛发作起来,犹如在地狱的油锅里煎炸,千百条毒蛇嘶嘶冒着气,把你撕成碎片。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有用海洛因救命。 要不然,你就会毫不犹豫地用刀,了断自己的性命。 刚开始的时候,我试着和它作对,自己减量。 这事在某一个界限之前,好像并不很难。 可一旦超过某个特定的杠杠,它就像一个苏醒过来的吸血怪物,张牙舞爪地扑过来。 我只有屈服。 我很生自己的气,换了一招。 明知要犯痛,硬抗着不吸。 这时我家里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父母气得发疯。 我相信,要是让我妈重新选择,她肯定把我在摇篮里掐死,而不让我丢人现眼地活着。 我让保姆把我绑在床上,旁边搁了一些食物和水,就把她赶走了。 家里人若在旁边,一定忍不住看我受苦,会把我放出来,前功尽弃。 刚开始,一切还好,我想熬过七八天,就重新投胎做人了。 没想到,我连24小时也没熬过去,就把铁床拽动,挣扎着到了电话旁,拨响了英姊的电话。 快快,救我!我说。 英姊说,我知道你现在做什么。 这些天不来找我,对你是好事。 我成全你吧,不去了。 你忍忍,百忍成金,就好了。 我咬牙切齿地说,英姊,你不给我,我找别人也要得到。 等我过了这个劲,看我不雇两个打手,先奸再杀!英姊说,你若吸别人的粉,我还真不放心。 他们的量不准,一下就能要了你的命,等着我吧。 英姊就来了。 几分钟后,一切不适就烟消云散。 我说,英姊,我好恨你。 她说,恩将仇报。 我是出售快乐的商人。 我看着刚用完的粉红卫生纸,又说起包装问题。 英姊说,我不吸,所以不知它不好用。 我很惊讶,你卖这个,自己怎么不吸?她说,一个好的毒贩子,特别是大毒枭,自己都是不吸毒的,那玩艺毒性太大了,一吸上,再不想做任何事。 贩毒是提着脑袋干的事,时刻都得猎犬一般保持清醒,哪里能吸毒?再说了,像你这样的顾客,还得送货上门,随叫随到。 我若是一次不到,到了手的生意,就可能飞了。 当然有些人,吸得穷了,买不起粉,就靠贩毒,养活自己吸。 这种人,多半干不长。 要么自己吸死了算,要么干得不利落,叫警察给端了。 这行里,最瞧不起这种小角色,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我听得心惊。 正说着,英姊的扣机又响了。 她看了一眼说,老主顾了,也和你一样,自己试着戒毒。 我要是吸毒,要么就不戒,索性吸它个痛快,一死方休。 要么就到戒毒医院,彻底地戒了。 省得这样半死不活,多了无数苦痛,一点用也不顶。 我说,像你这样鼓吹戒毒的毒贩子,大约不多。 你就不怕砸了自己的生意?她微微一笑说,我从来都是给人讲清吸毒的害处,然后,爱吸不吸,咎由自取。 这玩艺,害的人太多,我怕百年后,冤鬼索我魂魄,丑话说在前头,没人能怨我。 我想了一下。 真的,我怨不得英姊,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谁也没拿手枪逼过我。 庄羽的故事,虽没她预告的那样吸引人,范青稞头一回听到,震惊得很。 但惦记着简方宁招呼她的事,时时心不在焉,又不好贸然打断。 想那庄羽喜怒无常,正讲在兴头上,此时你不听,以后想听她却不一定爱说了。 正左右为难,到外面周游的支远,突然进屋来说,庄羽,住在这儿,又瞎又聋,活把人憋死!有一件宝贝,在……见庄羽和范青稞聊得热火朝天,后半句话咽回去。 范青稞抓住机会,忙打岔,你俩说悄悄话吧,我到院长那儿去一趟,谁让咱的校狐攥人家手里呢?耽误时间长了,得罪不起,再说打探0号的事,和咱几个都有关系。 庄羽一扬手说,甭解释那么多,快去快回,我还没说完呢。 然后和支远的脑袋,凑到一处嘀咕去了。 范青稞问一个大眼睛护士,院长室在哪里?她看见护士挂在胸前的牌牌上写着:职务——护士。 姓名——甲子立夏。 一个奇怪的名字。 院长室不可随便去。 甲子立夏说。 这个,我知道,不是随便去的,是院长叫我去,我才去的……范青稞原也是个口齿清楚的人,但到了戒毒医院,以一个吸毒者的身份出现,凭空矮下去,人自觉猥琐,说话也低三下四。 简方宁的名字,就像海龙王的避水神珠,劈开一条坦道。 甲子立夏的脸上有了笑容,一指甬道尾端,说,请一直走,到了头向左拐第二个门就是。 范青稞刚想说谢谢你,立刻咬住了自己的舌头,把这句文明用语扼杀掉。 久违的宁静与舒畅。 范青稞敲门。 屋内细碎的声音,好像在掩藏什么东西。 范青稞又敲。 门开了,简方宁端庄地出现在门内,范青稞一个箭步跃进门,紧紧地抱住简方宁,一时百感交集。 喂喂,你这是怎么啦?好像不是住了一次我的医院,而是流放了一回西伯利亚,这么凄凄惨惨还学会了西方礼节,来一拥抱,吓我一大跳。 虽是约了你,可你这一身病号打扮,进门就扑过来,实在让人心惊肉跳,我还以为病人挑衅行凶呢!你看,把我儿子吓得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