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栗秋。 请问,你到底要什么?黑护士声音冷淡,礼貌周全。 我……我是第一天住院的病人……范青稞说。 这我知道。 栗秋冷面如水,看不出关切或是反感。 睡不好觉……范青稞说。 都这样。 粟秋说。 真晦气,碰上一个黑脸女包公。 范青稞只得换了一个话题。 我想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电话的事,保证书上不是写了吗,任何人都不许打的。 我没有办法。 栗秋不急不恼,但也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 我是签了字的,也不敢坏了规矩。 只是我家里人,实在放心不下。 小姐,要不劳驾您给我家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即可。 范青稞说的是实话,现在只求让先生放心。 栗秋把护士岛内的电话举起来,放在台子上。 范青稞以为是默许自己打电话了,忙不迭地说,谢谢谢谢……伸手就要拨键。 栗秋纤手一拦道,你看,这台电话只能打内线,供我们工作联系用,不能打外线。 不是我不肯帮你,实在是没法。 范青稞愣在那里,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心中不信,说,那你们上班的时候,家里就没个急事啦?十万火急的,怎么联络?栗秋护士说,问得有理。 在我们院长办公室里,有对外的电话。 特殊情况,可以打的。 可惜她不在。 范青稞还不死心,说,这台电话真的拨不通?栗秋微笑着露出雪白的牙说,我把它摆在这里,就是让你自己一试。 每个住院病人都这么问,怎么解释都不信。 你亲自打打,就知道了。 范青稞开始拨号码,果然几个数字后,便是焦躁的忙音。 范青稞头上冒出热气,明知不通,还是拨个不停,触键的手指也越戳越狠。 40床,栗秋叫出范青稞的床号。 干什么?范青稞没好气地应道。 你看,这机身上有一道裂纹,话筒的颜色也不一样。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粟秋平心静气地指点着。 范青稞暂停拨号,细一端详,果真如此。 便说,我刚来,哪会知道?听我慢慢告诉你。 这都是像你一样的病人,要求打电话,结果没打成,他们就急了,举起话机就摔,哑巴机子就砸成这模样。 我们这儿,也不知毁了多少机子。 若是轻伤,就用胶衣缠缠,凑合着用。 实在不能将就了,才买新的。 反正保证书里也写了,损坏东西要赔,坏了也没什么了不起。 当然了,看起来你是有涵养的人,大约不会跟这破烂机子过不去吧?栗秋说完,忙自己的事去了。 范青稞抚摸着像是钧瓷开片一般布满裂纹的话机,心想这机子也够倒霉的了,落在戒毒医院,几乎粉身碎骨。 她在甬道里无目的地漫步。 屋子里的特殊录像,不知演完了没有?并不仅仅因为这个,她才不想回13病室。 今天晚上,她淤积了很多感触,许多念头像干燥的羽毛一样搔拂着心灵,不得安宁。 你还没有睡?范青稞。 突然,在她的背后,响起了一声苍劲的呼唤。 范青稞一口头,原来是滕大爷。 膝医生……范青稞招呼。 谢谢你。 老医生打断她说。 范青稞很吃惊,说,您谢我什么?谢你叫我朕医生。 老人很郑重地说。 这有什么好谢的?其实我挺喜欢“滕大爷”这个叫法,有种走亲戚的味道。 只是我习惯了叫医生。 范青稞说。 病人有病人的想法,当然,你也许不包括在内。 作为一个严肃的医生,我可不想和病人有太多的亲呢。 特别是吸毒的病人。 膝医生说着,伸手递过来一个小纸包。 这是什么?范青稞不解。 栗护士对我说,你失眠。 这是安眠药,吃下去,醒来就是早晨了。 范青稞接过药,心想黑护士看起来冷淡,心还挺细的。 便说,谢谢你,也谢谢栗护士。 不必说这么多的谢字。 真正的吸毒者,是不说谢字的。 他们对人不感激,对物不爱惜,对己不克制,对事不努力。 他们浸泡在毒品里,已丧失人的基本情感。 范青稞女士,您不要以为编出一个简单的吸毒病史,您就了解了他们。 不是的,他们是同我们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人类。 膝医生背对着范青稞说这席话,真是一个聪明而又充满了同情心的举动,使范青稞得以有时间,比较从容地收拾自己的尴尬表情。 我不懂您的话。 膝医生,这是范青稞此刻唯一想出的词。 不应该吧?范青稞女士,我现在还这么叫您,不是不知她是假的,是不知道您的真姓名。 腾医生再接再厉又敲打一句。 呜呼!范青稞哀叹一声。 天要灭你,你将奈何!进入戒毒医院还不到一天——她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嗯,已经过了夜里12点,算是到了明天了,这就是说,勉强可以算是第二天了。 在这样短暂的时间,就被人家识破了庐山真面目,真是悲痛欲绝!只剩下一条路,回家去吧!膝医生,能告诉我,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吗?范青稞问。 她想不出自己哪里疏漏。 行啊。 滕医生痛快应允说。 今天晚上是我值班,有足够的时间回答您的问题。 只是不能这样一直站在走廊里,有回音,太引人注意了。 那么,到哪里去呢?范青稞真的为难。 13号病室自然不宜,其它的地方她又不熟。 跟我来吧。 膝医生将她领到医生办公室。 这是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子,日光灯管大放光辉,将四壁映得如同白昼。 整齐的桌椅像课堂般摆放着,每个桌面上都蹲着墨水瓶,瓶里斜插着蘸水钢笔,显出一种古老的写作习惯和主人搁笔时的匆忙。 层层叠叠的病历的架子上反射着冷峻的银光,好像一掷钢铁饼干。 这儿真好。 范青稞做了一个深呼吸,辅以标准的扩胸动作。 这里有什么好的?待在家里可比这儿好得多。 膝医生别有所指。 这儿是这所医院里最好的地方了,有一种一切回到正常的味道。 范青稞说。 这所医院里还有一处比这更好的地方——膝医生顿了一下,颇有深意地说,就是院长办公室。 可惜范青稞陶醉在回归正常世界的幸福里,没理睬话中的微言大义,说,膝医生,能告诉我吗,哪里露了马脚?膝医生拉出了两张椅子,摆在桌子两侧,示意坐下谈。 现在他们隔着桌子,遥遥相对,很像谈判双方。 还记得那个电话吗?膝医生说。 哪个电话?范青稞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在登记表上留下的联系电话,按照惯例,我作为门诊医生,要把电话核对一下。 这并不是不相信患者,只是为了更慎重。 戒毒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万一有什么事,要同家属联系,必须要找得到人。 谁要是疏忽填错了,也好得到纠正……膝医生拨响了范青稞留下的电话。 铃声只响了一下,听筒就被人抓了起来。 你找谁喂?一个粗重的陕甘口音的女声问。 请问,范青稞的家是不是这里啊?膝医生例行公事。 是啊是啊……对话进行到这里,假若不是为了礼貌,膝医生已打算放下电话。 没想到其后的一句话,让他陷入迷雾。 ……我就是范青稞哇,你有么事?对方迫不及待地问。 你真是范青稞啊?膝医生行医多年,没遇到这等怪事,不得不再次确认。 是哇,哪个有错!你到底有哇啥事,怎个不言传?对方的声音火爆起来。 你的话我有些听不真。 你家还有旁人没有?膝医生想出缓兵之计。 没。 厄(我)的主人是简院长,上班去咧,到晚上才回来。 含星上学去了,中午才回来。 潘先生出差了,月底才回来……电话那头的女人很诚实地一一报来。 主人是钱院长吗,钱啥?膝医生进一步核实。 啥钱?是简!你那耳朵塞毛了?这下厄慢慢说给你,你可听清了,厄的主人叫简方宁……真相就是这样大白的。 沈若鱼在登记表上留的是简方宁家的电话,她原想这样万无一失,有什么意外也好弥补。 没想到铸成她的滑铁卢。 膝医生同情地对假范青稞说,你设计得再巧妙一些,就不会被发现。 只是我现在怎样称呼您?我叫沈若鱼。 假范青稞垂头丧气地说。 但是您还是称呼我范青稞,好吗?为什么?膝医生皱起眉头,有一根眉毛已经相当长了,有向寿眉发展的趋势。 因为,我还想在这所医院呆下去。 你是院长的什么人?朋友。 为什么呢?你要到这么一个平常人谈虎色变的地方?我虽是一个冒充的病人,但我想看到一所真实的医院。 好吧。 不过我们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膝医生,谢谢您的信任。 想不到您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悲观的人,有的时候,反倒能使他人乐观。 亚里士多德说过,记得你将死去,你就会更好地活。 不知我能帮你做些什么?膝医生很诚恳地说。 别出卖我。 范青稞很严肃地恳求。 好吧。 院长是我非常敬重的人,我会尽力量帮你。 给我讲讲毒品的本质,它到底是什么?范青稞说。 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很多,但我和他们可能不大一样。 我给你讲大家都不愿谈的问题——我们的失败。 是的,人类一直在同毒品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但迄今为止,我们是漫长而光荣地失败了。 我希望你能明白更多的真相。 膝医生音调缓慢滞重。 昨晚,在陌生的环境里,听陌生人,将陌生的知识,冷漠地描绘给你听,没有一点斩钉截铁的精神,真是坚持不下来。 但范青稞匆匆吞下的安眠药,不可抑制地发生作用。 她很想让腾医生讲下去,但在膝医生的故事里软弱无能的药物,子夜时分,打倒一个正常人的神智,却绰绰有余。 她的眼皮间距越眯越小。 我谈得很枯燥,请原谅。 谢谢你耐心地听这些空洞无趣的东西,我们以后再接着谈。 滕医生很有风度地结束了讲授。 很好……可惜没讲完,戒毒启蒙教育……谢谢,以后……范青稞困得前言不搭后语。 凡是我值夜班的时候,继续讲。 膝医生应允。 范青稞跌跌撞撞往病房走。 以前偶尔也吃过镇静剂,但从没有这样灵验过。 “请朋友吃饭,东西要越新鲜越好”,不知怎的,脑海里冒出了这句广告词。 看来戒毒医院的安眠药也比别处的劲头大。 睡了一个极好的觉。 也许是听了悲惨的往事,相比之下,自己生活中虽有种种的不快,但是你不吸毒,这就是幸福。 早起,范青稞心情好起来。 想到这屋里的人,席子除外,都在毒品的炼狱里煎熬,前面还有戒毒的磨练,优越感油然生起,随之滋生出同情。 心想这里的病人毕竟是自愿来戒毒的,良心中还有未泯的星光。 昨晚上,你没听到什么吧?大姐。 庄羽心虚地说。 没听见。 什么都没听见。 范青稞恨不指天为誓。 庄羽聪明过人,从欲盖弥彰里感觉了她的好意。 心想这个一直板着脸、小心翼翼察看别人的大姐开始合群了。 大姐,远亲不如近邻。 咱们得互相多帮衬。 庄羽甜得腻人。 你们这样恩爱的夫妻,在奸人里,也不多……范青稞话没说完;自己脸先红了。 这话里至少有两处埋伏着影射。 一是昨天晚上的响动,刚才还矢口否认,此刻不打自招。 其二是“奸人”,虽说吸毒的人,不能算奸人,但当着人家的面这样说,终是不妥。 敏惑的庄羽却全不计较。 此是范青稞多虑,吸毒的人,廉耻淡如纸。 再者,范青稞讲“奸人”的时候,把自己算在奸人里面。 庄羽不知她有诈,大家彼此彼此,并无含沙射影的感觉。 支远心事重重的样子,起床后默不作声地出去各处查看,好像侦查地形。 席子到水房去洗主人换下的衣服袜子,只剩范青稞庄羽对坐。 庄羽闲着无聊,问;大姐,你怎么染上这玩艺的?范青稞便把昨日说过的故事,又照本宣科了一遍。 庄羽哈欠连天,范青稞惭愧自己的简单乏味。 几分钟,她的经历就讲完了,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呆呆地看庄羽化妆。 我说你这个大姐,我辛辛苦苦听你说了半天,你就不肯关心关心我?也太瞧不起人了,好歹有个礼尚往来,是不是?庄羽的眉毛只描了一条,回过头来,气哼哼地说,一张阴阳脸滑稽地耸动着。 范青稞发觉,吸毒人的思维逻辑,受毒品干扰,发生畸变。 比如一般的人,以吸毒为耻,生怕自己牵连进去,谁要说他吸毒,必得咆哮如雷,洗净耻辱。 一旦吸了毒,事情就颠倒了,觉得这正是自己显著地与众不同之处。 你漠视他的特长,就是大不敬。 范青稞惶惑了一下,随机应变道,看你正化妆呢,怕你一说话把嘴唇画歪了。 荷!这算什么打搅?我乐意给你讲我的故事,比你的好听多了。 要是编成电视连续剧,保证能演50集!范青稞心里想听,故意装做不相信的模样说,是吗?庄羽极强的表现欲被催得如火如荼。 她化好妆,点燃一支烟,缓缓地说……我可是奸人家的女儿。 父母都是革命军人,高干。 高干这个词,现在叫人给说俗了,是人不是人的,都说自己家高干。 高干是那么好叫的吗?真正的高干,就是文革以前的十三级干部,原装红色贵族。 至于以后什么司长局长的,爵是到了,我信他们捞的实惠,比文革前的老干部海去了,可他们的后代永远没有以前高干子弟那种派,那种纯洁高傲的劲头、优越到头发梢的感觉是先天的,学不会,像麝香一样,得从肚脐那儿散出来。 按说我这个年龄段里不配有什么真正的高干子女了,父母早更年期了。 但我妈比我爹年轻,在文革挨斗的时候,还怀了我。 要是平常日子,我妈一定不能让我生下来。 她也是领导干部,为了精干工作,肯定毫不犹豫把我做了。 真要感谢那些革命造反派,他们根本不给我妈上医院的机会,我妈也不知道我来了,还以为自己天天受刺激,生理不正常了。 我是在干校生的。 来的那么不容易再加上不是时候,父母反倒给了我极大的溺爱。 有一个故事说一个犯人,在他临死的时候,对法官说,他想见他妈。 法官就让他见了。 没想到他一见了他妈,就把他妈的奶头,给咬下来了。 我第一次听这结尾,就特恶心。 这一定是男人编出的故事,他们就想当着众人,说那个结尾,心里就满足了。 你一人犯罪,关你妈什么事?又不是幼儿园小孩,这不是株连吗?对了,我都说到哪儿了?对了,关于妈。 他们溺爱我,我至今感谢,给了我一个快乐无比的童年。 现在人们一说文革就是多么痛苦,我可真是只有高兴,无忧无虑地玩,蓝天白云大地野花……我想,以后的城里孩子,再没有那么自由的日子了。 后来平反,回城。 要是我父母一直受难,我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哪个大文豪说过,从小康堕人贫困,好像是很悲惨的事。 我觉得他说的可不准,他只过了那一种生活,就以为这是天下最惨的事。 其实更惨的是靠了外力,从贫困进入富裕,简直就让你精神上得疟疾打摆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从小康下来的人,多半有出息,他们就不停地讲自个儿那点故事,大家就信。 从贫困上去的人,多半都毁灭了,没人知道他们的下场,知道了也不同情,他们才是最惨的。 不说这个了。 还说我的吸毒史吧。 别一听说女人,特别是漂亮年轻的女人吸毒,就想起打工妹、娼妓什么的。 她们什么层次?她们哪里吸得上毒?毒是随便的人就能消受的吗?就是吸了毒,也是傍上大款以后,才洋起来的。 旧社会,还真有些穷人吸毒。 那会儿大烟便宜啊,有人干脆自产自销,贫民也能闹两口吸吸过瘾。 不是有个电影,叫《突破乌江》,白军冲锋的时候,一个胖军官在后面挥着枪喊,弟兄们,给我冲!谁冲上去,我赏二两大烟土!二两啊,乖乖,差不多100克了,什么价钱?按时价,就是8万块钱啊!就算是小秤,也够吓人。 回到城里,我开始读书。 不是吹,我的书一开始读得不错,后来是体育害了我。 因为从小在庄稼地里跑,我的体格比一般城里女孩,壮多了。 学校就60米跑,100米跑,200米低栏,400米接力……都安排我上。 那时幸好还没有女子马拉松、中长跑,要不马家军也会挑上我。 我给学校挣了很多荣誉,自然也耽误了我不少工夫,学习落下来了。 不过那时我一点都不害怕。 学习为的什么?不就是升学吗?我是体育特优生,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从没为考学犯过愁,都是一路绿灯,顺风直上。 我现在算明白了,体育保送生,是非常残害人的制度,学校为了自己的利益,图虚名,把学生引进火坑。 那时候小呵,不懂这个道理,看到同学苦苦读书,自己还特得意。 偶尔也发愁,碰到区里来检查考试,正好又要打比赛,功课做不出来,挺丢人的。 我就说,不去比赛了,我这回要得个100分,叫那些说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大跌眼镜。 校长好言好语劝我,说,一次考试有什么了不起,你想要多少分,说吧,我就给你填多少分好了。 我说,我不单单要分,还要我那张卷子。 那时真傻,在我的小心眼里,认为分数是假的,卷子是真的。 当时马上要打全市比赛,学校把我像神仙似的供着。 校长立刻对一个老师说,你马上给她做一张卷子。 于是,就在我面前,那位我平日最佩服的数学老师,拿出一张卷子,端端正正地写上了我的名字,然后替我写完了整张卷子……我这一生,当然现在说一生这个词,好像还早了一些。 但吸毒的人,也算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不定哪天腿一蹬就死了。 所以我用“一生”这个词,也算比其他我这个年纪的人,有资格了。 这辈子,我有过许多万念俱灰的时候,要不,我不会染上白粉。 可我最大的绝望,是站在代我写卷子的老师面前那几分钟。 我特别恨她,如果我有机会再见到那个女老师,我会把她杀了。 她亲手把一个女孩子心中非常美好的东西,毁了,毁得连渣滓都没剩一点,还挖了个大坑,把它永远地埋葬了。 我突然对体育,充满了仇恨。 是它,让我处在一种古怪的地位。 一面学校非常宠着你,因为还得指着你为学校争光呢。 另一面,大家全都看不起你,觉着你不是凭真本事考进来的,是骗子,人们的脸色和眼光,像水银柱似的随着时间变化。 赛季来临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春风拂面。 比赛一过,我把奖杯刚一交到校长手里,马上就冷若冰霜。 我恼火极了,干脆报复他们一下,一次比赛,故意跑得一塌糊涂。 这下可好,倒是表里一致了,全都横眉冷对,好像我是一个大骗子,根本就没有夺冠实力,整个一个滥竽充数。 轮到下一次,我发了狠,非要拔个头等,给那些斜眼看我的人,狠狠一棒,打他们个脑震荡。 我跑得出奇的好。 从来就没有那么好过,简直是把鹿蹄子剁下来安我脚腕子上了。 从那一刻我才知道,爱给人的力量,绝没有恨的劲头大。 我以后再也没跑过那样好了。 那一次,把我一生的速度,都用完了。 比赛结束之后,我很趾高气扬了一阵,每天雄赳赳气昂昂地在说我坏话的人面前,走来走去。 有一天,我突然泄了气。 我就这样一直做个体育花瓶混吗?当时就要考大学了。 中国最著名的学府,已经要去了我的档案材料,他们才不在乎我的学习成绩怎么样,只求我跑得快。 只要别在他们录取之前摔断了腿,我就会成为万人向往的名牌大学学生。 校园里到处是苦读的身影,我像骄傲的企鹅一样乱逛,感到极度的空虚和厌烦。 滚他妈的的蛋吧!体育!滚他妈的蛋吧!大学!我对自己说。 我老爹后来到特区工作。 他的老战友常到我家作客。 一天,爹妈正在夸耀我一定能考进名牌大学时,我说,我要当兵。 就像谁往客厅里扔了一瓶酒精,空气都烧蓝了。 孩子,干什么都要顺应潮流。 在我和你爸爸那个年代,当兵闹革命就是潮流。 现在的潮流是上大学。 一个人不能逆着潮流动,知道吗?过去是打仗的年代,会干革命就行了,革命就是我们的手艺。 现在你必须有一门技术,上大学就是去学饭碗。 首长伯伯说。 我特喜欢听爸爸和他的老战友谈天。 和冠冕堂皇的场合不同,他们在家里说真话,很坦率的话,外面绝对听不到。 就像祖传的宝贝,只有自己家的人才能看到,外人是不配看的。 我说,伯伯,您说得很对。 可我到了大学,也学不到手艺,是他们利用我的手艺。 我不想给他们卖命了。 当年,不是也有许多富贵人家出身的青年,背叛了自己的阶级吗?我不想按照预定的路线走了,我要造反。 伯伯笑了,说,你是小姐身子丫环命。 父亲斥责我,说丫环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你除了体育;还能做什么?!如果他不说这个话,我还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他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连我的亲爹,也看不起我。 从第二天开始,我每天依然背着书包照常出门,家里人以为我上学去了,其实我在街上乱逛。 我经常比赛,停学是常事,学校居然也没有人计较。 我平安地混到了正式高考的日子。 那天父母要用公家的小卧车,送我到考场,我说,别摆那谱了。 我晕车,你们也不是不知道。 要是把我的脑浆颠开锅了,只怕连最低的优待线也过不了。 他们只好作罢。 拒绝考试,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伟大最光明的事。 考场我还是去了。 就像一个人临死前,要告别生养他的村庄,虽然他憎恶它。 我看到学校门口挤着黑压压的人群,都是送行的家长。 报上总是说,家长不应该不放心孩子,干嘛老像探监似的围在街上?我真奇怪那些大报小报的记者,怎么连这么简单的一个事,都搞不清楚!哪是家长愿意守在考场,是老师说了,告诉你们的爹妈,考试那几天,别尽惦记着几个奖金,一定从早到晚呆在门口。 教室那么小。满屋子挤着赶考的举子,真热昏一个两个的,谁负得了这个责任?自己家人外面守着,中暑了拖出去的时候,好快送医院……我见同学们被家里人包围着,千叮咛万嘱咐,生离死别……有一种很隔膜的感觉,好像隔着玻璃缸,在看一群抢食吃的鱼。 后来,人渐渐地稀了。 年轻的脸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苍白的头颅,我看了一下表,马上就到开考时间了。 我的眼珠仿佛有透视功能,能透过墙壁看到挤得罐头似的考场里,我的同学一个个脸色惨白,心跳起码二百多下。 心情很矛盾,几乎想一下子冲进考场。 就算气喘如牛,一切还来得及。 我不能这样亲手毁了我的前程。 我拼命掐着自己的合谷穴,就像牙疼时教练帮我们快些麻木时那样。 在这种强烈的自我迫害中,感到献身般的壮烈和自豪。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很想赶快跑掉,这样心灵可以少受些煎熬。 但是,我不!我命令自己盯着我的考场窗户,慢慢地品尝着自己的痛苦。 我从小没受过什么苦,这种奇异而缠绵的感受,让人很过瘾。 当半个小时最后一秒钟过去的时候,我的眼泪哗的一下流出来。 我知道,我再也没有资格进考场了。 半个小时以内,还可以算你迟到,现在就什么都完了。 我终于亲手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将来毁了,别提多痛快!我按考生的钟点,不露声色地回到家。 从那时,我才知道自己是一个可干大事的人,我撒起谎来,一点都不慌张,滴水不漏。 撒谎也是需要天才的。 连考三天。 我都照方抓药。 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比我站在领奖台上,还要得意得多。 出成绩的那天,父母对着我五科拒考的记录,一齐犯了心脏病。 没什么可说的了,他们乖乖地送我到部队。 这回不是我要求,是他们主动安排的。 他们不能看见我在面前晃,没法同所有认识我家的人,解释这件事。 我是家中的耻辱,要把我坚壁清野。 到了部队,我觉得外界对部队的传说,很没道理。 老说它是个大学校什么的,其实它的规则和学校一点也不相干。 一定要找一个比喻,它像一座封闭的庄园。 家里人以为把我送进熔炉,就万事大吉了。 其实熔炉里出钢也出渣子,他们疏忽了。 别以为我在部队表现很坏,那印象可不对。 队伍里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劳动和训练,拼的是体力。 平常总是说干部子女和城市兵怎么不好,是因为他们不能干活。 农村出来的基层干部,评论起人来,有点像衡量阿Q的标准,能吃能做就好。 这很对我的脾气,我是干什么的?参加过女子铁人运动,查查市里运动会的成绩,至今有若干项还保持在我的纪录上。 平时那点跑步出操越野拉练,对我实在不足挂齿。 他们就说我不怕苦,不怕死。 我一个劲解释,这实在小莱一碟,也不管事。 后来我就心安理得了,因为他们夸我的时候,实际上夸的是他们的看家本领,跟我没关系。 还有服从。 运动员是很讲服从的,对我不是难事。 但后来我也忍不了,因为教练让你服从他,一般的情形下,都是他比你高明。 就是你暂时看不出奥妙在哪里,跟着做,好处也就显出来了,但连里水平可不是这样,有时完全是瞎指挥,你还发不得一点怨言。 后来我才明白,什么叫服从的最高境界,就是听一个比你蠢的人命令,还得面带笑容。 刚开始我受不了,后来我当了班长,也就渐渐想通了。 比我官大的,一个连不过才几个人,比我官小的,可有十几个兵。 你们训我,我就训他们。 像传送带,一级压一级呗,心里就平衡了。 这样当了几年兵,我够了。 我说要回家了,领导说,我们发展你入党。 我吓了一跳说,就我这个样子,哪里能入党,这不是往党脸上抹黑吗?他们说,你一直也不透露家长的情况,就把你当一般人对待了。 现在才知道背景,说什么也要把你留在部队。 以后单位有个什么事,方便多了。 亲不亲,家乡人,你怎么也和老单位有感情。 我的入党申请书,又一次是别人帮我写的,就像当年那张卷子。 我真的从来不好意思跟人说,我曾经是个党员。 我不配。 后来到了特区,我就把组织关系和一些蝴蝶标本夹在一起,不知放哪儿了。 我这算自动脱党吧?我觉得这才是尊重伟大的党,别玷污了它。 特别是吸上了白粉,我更是坚决否认入过党。 我不想让连队用每月几百块钱的薪水,养一个备用的后门。 就死活要求复员了。 当了老百姓,穿上花花绿绿的时装,我才知道自己多么有魅力。 我到特区去了。 不是我父亲所在的那个地方,但我仍能感到他的余光。 我开始学做生意。 中国的生意人简单极了,初级阶段,包括赚钱和捣鬼,哪怕是作案,也都是《七侠五义》的水准,没劲透了。 假如有一天我要作一个案子,保证让它充满了梦幻和科学的色彩,非同凡响。 我瞧不起那些伎俩,但我干得比谁都欢,比如搞批文、以权谋私等等。 因为我会干这些,我就更看不起它。 发财人赚第一个100万,多半凭的是胆子,轮到第二个100万的时候,才多少有些计策含量。 奸人一般没胆子,所以先发的都是些什么人,不必多说。 和这些人打交道,阅尽人间丑恶。 每天压力很大,不知怎样才能让神经松懈下来。 有人介绍我上歌厅,唱卡拉OK.我刚开始不喜欢那种黑暗的光怪陆离的气氛,还有那么多的鸡混迹其中。 鸡太多的地方,女人就贬值。 每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你就不由自主地会想,她是不是鸡?但我很快地发现卡拉OK的绝妙所在,就是人都有嚎叫的欲望。 人是从野兽变来的,世界是一个动物园。 其实兽叫也是很美的事,比如虎啸猿啼,还有黄鹏鸣翠柳、蛙声一片等等,都是入了诗的。 人进步了,却被剥夺了嚎叫的权利,如果你是一个女人,到处都让你讲究淑女风范,你就更没机会大喊大叫。真羡慕文化大革命那会儿的年轻人,年老的也包括在内,每天都可以大声地呼喊口号,打倒谁,拥护谁,狂轰滥炸一番。 这就像今天的KTV,有伤感的也有激烈的,既可以缠绵也可以声嘶力竭,心里有多少不痛快的事,都宣泄出去了。 文革那时免费,现代人没这个福气了,只好花了钱,到歌厅里乱吼,平衡自己快要爆炸的心。 卡拉OK这东西,最令人丧失自知之明,再说得不客气些,就是大肆公开地鼓励人不要脸。 你明明不是歌手,大庭广众下,唱什么?逼别人贡献出耳朵,供你蹂躏?有的人说什么,他不管别人爱不爱听,要的是自我实现……胡扯淡!你没看有的歌厅,音响设备什么都好,迎宾小姐也靓,就是因为没有人听歌,大家不去?所以,我要是歌厅的老板,就要特地招聘一拨能忍受噪音的人,高薪养着一批耳朵,花小钱,挣大钱。 我每天都去唱,还给了老板一笔钱,叫他雇人给我献花。 有一天,朋友家举行化妆卡拉0K舞会。 我为了穿什么衣服这件事,思考了整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