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青稞范青稞范青稞——这人不是青海就是塞外来的。 简方宁说,我们还得编出和她的籍贯经历相配套的病史,你务必背得液瓜烂熟。 沈若鱼说,那是自然,我会演习多遍,直到维妙维肖。 不过还有一事放心不下……简方宁说,什么事?范青稞。 沈若鱼说,我这个假范青稞,会不会给那个真范青稞带来麻烦?简方宁说,这个不必担心。 我把这事的缘由同阿姨说了,她说乡下人,不在乎,除了上小学时老师叫过这个名字,别人都只叫她校蝴……沈若鱼,这个将要叫范青稞的女人,终于安下心来。 面面俱到,好像在部署一个战役。 终于万事俱备。 但范青稞,也就是沈若鱼的心中,还是惴惴不安。 这种不安像什么呢?难以形容。 像晋升或是考试?再不就是家人得了癌症——这大概是一个普通人在和平的年代里,有可能经历的最险恶的处境了。 都不像。 那种时刻,在所有的努力,包括光明的和不光明的手段都付诸实施以后,就有了一种听天由命的无奈。 但沈若鱼对自己今天的遭遇,充满了跃跃欲试的亢奋。 也许像某种义举,为了公众的利益而深入虎穴?沈若鱼自认为还没那样高尚。 精神的领域很复杂,物质的领域却简单。 钱的问题,几乎使她们出师未捷身先死。 刚开始她极力不去想这个问题,因为根本没办法。 要是从这个问题入手,就是死路一条。 她偷懒,从最简单最容易的事开始,把最硬的骨头留在最后。 好像是爱因斯坦说过,他看不起那些从木板最薄的地方钻眼的人,但沈若鱼悲哀地认为自己必须从最薄的地方开始,否则她就永远劈不开那块木板。 钱不是一个小数字。 她万分悔恨在漫长的岁月里,没有像那些有心计的女人,瞒着丈夫储存下一笔私房钱,滴水成河粒米成箩啊。 要不然,她像怒沉百宝箱的杜十娘一样,早早攒些首饰留在身边也好。 到了现在的关键时刻,用一个小小的手绢包了,拐到当铺,哗啦啦倾倒在高高的柜台上,立马也就换出可观的银钱……不管怎么说,李代桃僵也好,围魏救赵也好,进戒毒医院的费用就可凑出来了。 悔之晚矣!可惜她平日同仇敌忾地和先生过日子,现在是空手套白狼。 只得说了原委,同先生商量,要一笔活动经费。 沈若鱼陪着笑脸说,你就权当我旅游去了一趟黑龙江外带西藏,半路上又摔断了腿。 先生冷笑道,您干脆带着拐杖,再到新、马、泰溜达一圈。 沈若鱼很诚恳地说,只要你答应了我的这个请求,从今后我再不买时装了还不行啊?先生说,那不成!你穿得如叫花婆子,丢我的人。 你疯啦,硬要去,我没辙,不能把你捆在家里。 想从我手里抠出一分钱,门也没有!但愿我的经济封锁,会使你清醒起来,悬崖勒马!沈若鱼便把脸冻起来。 先生使出浑身解数,整了一桌好菜,企图逗得沈若鱼欢心。 他知道只要沈若鱼高兴起来,她的住院计划就宣布破产。 沈若鱼明白丈夫的苦心,理智上,她知道丈夫是好意。 但她不能让步,不能示弱,不能行百里半九十,让计划付诸东流。 沈若鱼顽强地绷着脸,直到脸皮紧张得发痛,桌上的辣椒炒子鸡凝出一圈圈黄油。 你可以在丈夫面前坚贞不屈,但没有足够的钱,你就无法从沈若鱼变成范青稞。 沈若鱼冥恩苦想,一切都在未卜之数。 其实办法就在手边,只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忍心动用。 干休所。 自从父亲去世之后,老母一个人孤单单地住在那里,和小保姆相依为命。 子女们不止一次地要接她同住,都被老母谢绝。 你们各家鸽笼似的,属我这儿最宽敞,只有小地方到大地方的道理,没有反过来的规矩。 你们若是孝敬我,就到我这里来,要是忙,就算了。 老母说。 孩子们知道母亲是不愿让各家更添拥挤,宁可自己守着寂寞凄凉。 但又寻思自己没能力,让母亲过上更好的生活,心中惭愧,也不好意思强求。 大家每次回去的时候,都是妻儿老少一大帮。 说是回家看母亲,其实一到了家,小辈人就不由自主地懈怠下来,伸直了胳膊腿干等着吃喝,好像回到以前幼小的时候,需要母亲的呵护。 闹得母亲比平日更辛劳,孩子们倒是得了休养生息的好机会。 临走的时候,母亲又总是从不多的积蓄里,掏出一叠钱塞给孩子。 大家刚开始是真心实意不要的。 但母亲真的生气了,大家就只好收下。 一来二去的,习惯成自然,每次不拿些钱走,倒是母亲对不起孩子们了。 常常是孩子前脚走,老母就因操劳过度生病。 待被小保姆服侍得好得差不多了,下一轮的回归又迫在眉睫。 大姐啊,小保姆对沈若鱼说,我看你们最大的孝心,莫不如别回家来。 因为居心叵测,沈若鱼事先没打电话。 怕被老母听出破绽。 这世上你谁都骗得了,可骗不了生身的母亲。 妈,我回来了。 沈若鱼过分亲热地叫道。 回答她的是母亲的咳嗽。 妈,您病了?怪不得我一大早起来就觉得有什么不好,可又想不出这是为什么?原来就应在您这儿了,我给您找药。 沈若鱼说着,把家里藏药的抽屉翻了个底朝天。 若鱼,我这是老毛病了,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回来有什么事吧,我看出你有心思。 啊、没……事。 看您就是最大的事。 沈若鱼支吾,没想到老人家眼不揉沙,一下就把她的心思击穿。 有什么事就直说,妈给你出主意。 我可是有半个世纪以上的革命经验,打土豪,分田地,游击战麻雀战……面容皱缩得核桃一般的老人,依然充满指点江山的豪迈。 妈妈呀,您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我是小革命遇到了老问题。 您就好好一边歇着吧。 然后就聊家常。 再然后就包饺子。 分手的时间终于到来。 妈又从一个手绢里掏出钱来,布施她的儿女。 她能给他们的钱越来越少了,只凭微薄积蓄的存款利息,要维护旧有的体面已很艰难。 但她一定要给子女们一点钱,母亲用它维持着最后的关怀与尊严。 给钱的场合一般是在走廊里。 光线昏暗,音波传导不畅。 母亲把带着体温的钱塞给孩子,孩子假意推让着。 这个过程不会持续很长的时间,彼此已经演化成一种仪式。 两三个回合以后,孩子就默默地收下钱,留下母亲在漫长的孤独里想象,这些钱,将给她的儿孙带来多少便利。 一切如常。 老母用干枯的手,把一沓薄薄的纸币,捅进了沈若鱼看起来气派,其实不过是人造革制成,一到冬天就硬邦邦地可以当鼓面敲的坤包。 接下来的节目应该是分手。 沈若鱼突然把手伸进拉链,把那叠钱掏了出来。 母亲有些惊异,以为沈若鱼要把这些钱退给她,就说,拿着吧,你们现在的开销大。 我老了,只吃半碗饭,一件衣服能穿好多年,通货再怎么膨胀,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日子也好过。 没想到沈若鱼把那些钱数了数说,太少了。 妈妈。 老人一惊,说,孩子,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沈若鱼说,以前世界还不是这样的呢。 老母说,我帮不了你们太多了。 沈若鱼说,妈,我有急用。 就指着您的钱了。 老母说,这些年我手里有多少钱,你也不是不知道。 沈若鱼说,我都知道。 最近上面不是补发了老干部的抚恤金吗,那是一笔不大不小的款项。 依我对您花钱施舍速度的估计,大头还没动呢。 您把这笔钱先给我用了吧。 我绝对不是用它作坏事,这您尽可放心。 老母在昏暗中沉默半晌,说我相信你。 可是你这样多吃多占,别的兄弟姐妹知道了,会怎样想?我也要一碗水端平啊。 沈若鱼说,您怎么这么死心眼呢,只要您不说,我不说,有谁知道?再说我以后要是发达了,会还给你。 就是不发达,慢慢积攒起小金库,您的这笔贷款也有望收回,只不过时间可能略长点。 老母说,好吧,将来你有了就还,没有了就算了。 钱,你明天来拿吧,我存的是保值,一时半会儿取不出。 沈若鱼抱着老母说,妈妈万岁。 老母又叮嘱道,这可是你爸爸的最后的收入,你可不能拿它干了坏事。 病区长长的甭道,像一柄粗大的树枝。 两旁对称地分布着病室,好像致密的叶脉上,悬挂着沉重的蜂房。 病区并不安静,不时从病室中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 音调似野谷逃窜时的狞厉,但又分明是人的声音,饱含着焦躁、痛苦、迷乱和绝望。 戒毒的病人,由于毒品的突然撤离,世界颠覆,天地旋转起来。 还有突然爆发的吵闹和对骂。 吸毒的病人,多是游手好闲之人,有的还是不法之徒,不少人都有犯罪记录。 人格怪僻,生性多疑,密集封闭的环境里,好像堆满了易燃易爆物,不时迸出火星。 范青稞一行四人,住在第13号病房。 13,好晦气。 庄羽说。 没有人响应她。 范青稞是既来之,则安之。 哪怕住太平间隔壁,她也不挑剔。 病房很大,靠墙一溜四张病床,摆得像早年间简陋的招待所。 护士长说。 条件所限,只得男女混住。 范青稞知道这话是专说给她的,人家都是一家子,不在乎。 于是她轻轻点点头,表示不介意。 后来熟了,才知道戒毒医院的病房男女混住,没办法的办法。 病人虽是男的,陪员很可能是女的。 或者病人是女的,陪员却是男的。 你说这种情况,如果不是包间,怎么安置?只得男女群居,原始公社一般。 我住最里面吧,挨着窗户,支远说。 这确是比较明智的安排,给三位女士相对独立的空间。 那我睡最外面好了。 范青稞说。 挨着支远的是庄羽,从窗户数过来第三张床,就给了席子。 大家安顿好,各就各位。 分工管理第13号病房的医生走进来。 我叫蔡冠雄。 他说。 四个人张口结舌,明知这时应该礼貌地称呼一声“蔡医生”,却硬是叫不出口。 蔡冠雄实在是太年轻了。 脸皮好像冬白菜最核心部位的叶子,嫩白中透着象牙的润泽,用筷子轻轻一捅,肯定会破一个洞,露出瓷一般的虎牙。 衣服穿得倒是蛮老练,银灰色西服里是黑色竖条衬衣,衬衣的领子坚硬高耸,像纸筒一样围着滚动的喉结,丝绸领带飘着碎花,显出一种刻意的成熟。 服装店的橱窗里,摆过一个穿这套行头的黑人模特,底下的标签写着“成功一族”。 范青稞暗叹一声,幸好自己只是一个假病人,不然犯到这种初出茅庐的医生手里,真是悲惨。 好在蔡医生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尴尬,很有气度地说,你们不必对我放心不下,简院长将亲自指导治疗方案,我是她的助手。 但病历和一般的处理由我负责,你们若是有什么问题,请向我直接反映。 话说得很老到,可惜正是这种老到,也像他的衣服一样,暴露了幼稚。 大家放下心,气氛松动了一些,庄羽说,蔡生,我上次住院没看见过你啊?蔡医生答,我刚从医学院毕业。 庄羽同志,请您称呼我蔡医生,而不是什么蔡生。 哎哟,支远,你听听,有人叫我同志,真是好听死了,我可是自打嫁了你,就没有人这么叫过我,小姐女士……烦透了,我可是太喜欢同志这个称呼了。 咱们说好了,蔡生,你以后就这么叫,叫别的,我可不答应你!庄羽得意地说笑着,欣赏蔡冠雄被说成一个大红脸。 我说了,我是蔡医生,不是蔡生。 蔡冠雄不屈不挠强调。 蔡医生,您不必动气。 “生”是一句香港话,就是先生的意思,很尊敬的称呼。 我们在特区,这样称呼惯了,她一时改不过口来,您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支远打着圆场。 蔡冠雄想到院长说过,这里的病人非同一般,和他们搞好关系,是治疗的需要,也就忍住,不再吭声。 范青稞心不在焉,一直在搜索简方宁的身影,入院虽只片刻,她有许多感受要和朋友交流。 蔡医生依次询问大家并作体检,履行病人入院的第一步处理。 待到病历写完,下一步就是确定治疗方案。 吸毒的病人,每人情况千差万别,体质又孱弱,用药需十分小心,是一门很艰深的学问。 蔡冠雄这个刚出学校大门的博士,虽经手治过一些病人,心里还是没底,不敢擅作主张,也在焦虑地等着院长。 庄羽和支远因为没看到简方宁,就像进庙没拜到真佛,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大家都在等简方宁,但她就是迟迟不现身。 蔡冠雄只得先给病人下了临时医嘱,施行一些正确又没有风险的措施。 一切等院长来了再说。 护士长来送药,给了药以后并不离开,正像保证书上所写,目光炯炯定要当面看着你把药咽下,你还得像摇尾乞怜的小狗一样,把舌头伸出来晃晃,以确证药物无掩藏,她才离开。 不过,轮到范青稞时,护士长宽容地闭了一下眼睛。 范青稞自然没把药咽进肚里。 晚饭时间到了。 两名护工推着饭车,车上蒙着大被子,好像安睡着一个巨大的婴儿,从远处缓缓驶来。 送饭的老太,满脸皱纹,衣服油脂麻花,帽子还挺白,头发梳成一个鬏纂,把白帽子顶得像独角兽,形状古怪可笑。 到了病房门口,老太就轻轻推开门,说,饭来了。 请打饭。 陪员或是清醒的病人,趿着拖鞋,捏着一大摞饭碗走出来。 老太先看看来人,然后从一张油脂麻花的纸上,找到相应的名字,轻声念叨着:5床,酸菜鱼一个;油焖豆腐一个;红烧羊肉一个;鸡汤一碗……她的帮手应声从不同的菜桶里,把菜舀出来,盛进来人的饭碗。 有的人等不及,提前跑出来,守着饭车看。 老太也不恼,抽个空子就把他的菜饭报出名来,让他不至等得过久。 范青稞远远张望着,觉得老太把打饭这样一件枯燥琐碎的事,办得这般妥帖宁静,叫人看着就舒服。 饭车到了13病室的门前。 支远和庄羽自然是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席子抱着碗走出来。 范青稞也跟过去。 你们是今天才来的吧?老太问。 是。 一共四个人。 范青稞回答。 我们这儿饭,都是前一天预定好的,伙房按着菜谱备料,刚入院的,就不能点着菜吃了。 份饭,一荤一素,米饭。 可能不合口味,先凑合一顿吧。 明天就好了,等一会儿,我忙过了这一阵,就到你们病房来登记,想吃什么说话就是。 医院的伙房,虽说赶不上街上的馆子,手艺也还行,家常菜挺可口的……老太这番话,说得点水不漏。 范青稞钦佩之余,乖乖地把饭碗伸过去。 席子做不了主,回房去问。 庄羽跌跌撞撞地走出来,使劲抽了抽鼻子,说你们这儿的厨子还可以啊。 红烧肉挺香的。 得,给我来俩这菜就行。 老大为难地说,这都是别人预订的,伙房按份做的,没富余。 你要是想吃,明天一定有你的。 庄羽红唇一撇说,老娘我哪里等得到明天,口水早流到太平洋啦!说着。 就要自己抄勺子。 范青稞觉得庄羽有些造次,当着这么大年纪的老人,怎能称老娘?但老太好像聋了,依旧好颜好色地说,这是有规定的,入院当天都是份饭……庄羽怒起来,说什么狗鸡巴规定,我们来多长时间了?少说也有半天了,一个红烧肉就做不出来?在五星级酒店,一桌满汉全席也整得了!拿我们不当人是不是?吸毒大虚大亏,戒毒更是损阴折阳,不大补哪行?今天这个红烧肉,老娘是吃定了!庄羽尖锐的音波,在走廊里猛烈地碰撞着,像砸了一地的碗碴,又用高跟鞋在上面碾。 吸毒的人,天性惟恐天下不乱,听得这厢有人吵闹,大喜过望地从各病室蹿了出来,一时走廊筒子壅满了人,暗淡的条纹衣服上面浮动着一片百无聊赖的兴奋面孔。 男男女女,蓬头垢面,长相各异,但有一点共同特征,就是极瘦;每个人都是骷髅架子,三根筋挑着一个头,好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脸颊是淡苹果绿色,眼眶湖蓝。 没吃饭的舞着空碗,吃完饭的用筷子头四处戳点,狂喜之色溢于言表。 端着半碗汤的,直着嗓于拼命往肚子里灌,既怕损失了汤,又怕耽误了看好戏,烫得直吸溜。 吃了半拉包子的,跟着摩拳擦掌,包子馅甩到了后脊梁上。 有人合着庄羽吵闹的频率,猛敲不锈钢勺,好像一支恐怖的钢鼓乐队。 更多的人挎着双肩,抱着两肘,豁着嘴唇,伸长了舌头,打算欣赏精彩节目。 这时从遥远的走廊尽头,走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汉子,一双阴郁的目光从蓬蓬勃勃的络腮胡须上方射出,让人不寒而栗。 他挥着碗说,吵什么吵什么?闹得厉害了,护士把治安分队引了来,你们就鸡巴老实了!范青稞不知治安分队是个怎样的法宝,只见病人们安静了片刻。 碍着我们什么事了啊?治安分队来了也不该跟我们算账啊,是这娘们先闹起来的,要揍就揍她!大家众口一辞,闪开一条道,恨不能治安分队现在就闯进来,把庄羽人脑子打成狗脑子,立马拘走。 范青稞自然不满庄羽无理取闹,待看到病人们这般落井下石,又替庄羽不平,生出双重厌恶。 l床,今天是从最后的床号向前打饭,明天才是从你开始。 独角兽老太说。 我知道。 我是这院里最老的病人了,规矩能不懂?我定的是两个红烧肉,听外面吵吵嚷嚷,怕狼叼来的肉喂到狗嘴里,所以提前出来看着。 你最后打给我菜,自然可以,但我放心不下,得在这儿守着,不犯法吧?l床抽搐着嘴角,阴冷地说。 原来是三大伯您的肉啊。 众病人嘻哈着,饶有兴趣地等着下文。 你倒要说清楚了,到底谁是狗?庄羽逞强,不肯示弱。 我只说我是狼。 谁吃了我的红烧肉,谁就是狗。 狗是狼变的,狼是狗祖宗,古来狼狗是一家,谁要当狗,大家就是亲戚。 1床慢悠悠地说。 庄羽气得噎在那里干翻白眼。 众人嘻笑着,狼狗是一家,是一家啊#烘露猥亵。 支远走出来对老太说,奶奶,我这老婆特别爱吃肉,能否麻烦你一会儿到外面给买几个梅林红烧肉罐头,给她解解馋。 我加倍付你钱。 老太说,该多少钱是多少钱,我给你买就是了。 众病人看再闹不出什么花样,悻悻散了。 1床的汉子一直蹲在犄角旮旯里,像看守出土文物似的监视着他的红烧肉。 等到所有的人都打完了饭菜,老太把桶里的肉,连汤带水都盛进他碗。 再好脾气,也用勺子在桶底刮出几个噪音。 三大伯并不计较,端着碗,走进13室。 你是谁?支远问。 我是我。 三大伯答。 报报你们的蔓子。 他乜着眼,剔着牙问。 我们,没蔓子……刚来,触犯了大伯您,还望海涵。 支远忙着打躬作揖。 女人招子不亮,不识泰山,看你们初来乍到,我先放一马。 你是条汉子,大伯看得起你,愿意交个朋友。 同病相怜,有事言语。 喏,这红烧肉,分你的小娘子一半。 1床说。 噢,这位大哥,谢谢啦!只是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庄羽伸出碗;接了肉,像所有被宠坏了的女人一般,不依不饶。 支远嗔怪道,这就是你不懂江湖上的规矩了,你到这里多长时间?满打满算还不够一天!大哥到这里多长时间?若是我听得不错的话,已是几朝的元老了,哪里能在你跟前栽了面子?一碗红烧肉是小,辈份在这摆着呢。 是不是?大哥?小娘子,你的这个爷们是个人才,不护犊子,是码头上可深交的人。 看好了他,别光顾嘴里吃得流油,把身边这块肥肉丢了,叫别的女人抢了去!l床摆出前辈的架式。 庄羽吃着人家赞助的肉,胡乱支吾着,心里却在暗骂:看你那个邋遢相,屎壳郎钻进花生壳,还想充好仁(人)?谅你在江湖上至多是个丐帮的小头目。 支远说,大哥,我们不识好歹,还承您多关照。 1床说,没的说。 不过,有一句话,我可不爱听。 支远忙问,哪一句?1床说,我不是大哥。 是三大伯。 支远立刻改口,三大伯,我是看着您年轻,想当然,才叫乱了辈份。 您别在意,我立马改过就是,庄羽,记住了,三大伯。 庄羽抹抹油嘴,甜甜地叫了一声,三大伯。 l床心满意足地走了。 庄羽转身啐道,他妈的乌龟王八蛋的三大伯吧!门猛地开了。 众人吓了一跳,以为1床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佯装离开,实际是查看大家的反应。 只有范青稞泰然自若,心想让这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女人,吃点教训也好。 不想进来的是一位头发斑白、面容清瘦的老女人,工作衣揉搓得像旧皱纹纸,和一般衣冠整肃的医生不同,令人有一种邋里邋遢的亲近感。 我姓孟,也是这医院的医生,对面的病房就是归我管。 可大家都不叫我盂医生,管我叫孟妈。 听说你们是新来的病人,虽要下班了,也到你们这里来看一看。 我是60年代的老大学生,和现在的年轻人不一样。 比如蔡医生,是不是刚到下班时间就走了?当然这也没错,可我就是放心不下,生就的劳碌命。 老想改,可都这么大岁数了,改也改不了。 不单自己的病人要负责,别人的病人我也管。 咸吃萝卜淡操心,也没人多发一分钱,全是自找。 好处就是轮到我值夜班的时候,心里有谱,省得万一碰到意外,抓瞎。 这不,我把你们的病历都看过了,你是不是叫支远?孟妈和蔼可亲地看着支远,热忱地期望着,脸上的皱纹呈放射性散开,笑容灿若莲花。 支远只好叫了一声,孟妈。 哎——孟医生长长声音应承着。 你是不是叫庄羽?看看,多么靓的一个女儿家,叫毒品给折磨成这个样子,孟妈心痛啊!甭怕,有孟妈给你想办法,保证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让你脸上重新红是红,白是白,成一个人见人爱的大美人!庄羽就爱听人夸她青春靓丽,立即眉飞色舞起来,说,您真能让我恢复百分之百的回头率,这么着,孟妈,我出飞机票钱,特邀您到特区观光一圈,吃住全包,外带让您享受全套的桑拿芬兰浴……孟妈微笑道,我一个老婆子,桑拿什么的,就省了吧,那是男人才感兴趣的节目。 你要是真有那个闲钱,不如省了,送我一个让我记得住你心意的物件。 庄羽何等聪明之人,一点就透。 说,那是自然,我送您的东西,保证是不生锈、不长虫、不发霉、不贬值、亮闪闪的永不磨损型。 孟妈乐得合不拢嘴,说,好闺女,说话得算话。 范青稞有些发蒙,还真没碰见过这路医生,也许戒毒医院的一切,都与众不同。 你是从西北来的吧?孟妈转向她,依旧笑容可掬。 是。 范青稞简短答道。 我看了你的病历,就是点粗制大烟,不要紧,很快就能脱了毒,也没太大罪受,你甭慌。 进来头一两天,多半睡不好觉。 上了岁数的妇女,晚上易惊醒,这我有体会。 你要是实在睡不着,就找值班医生要药,别不好意思,有什么跟别人不好说的,叫我就是。 孟医生娓娓道来,十分亲切。 一席话,说得人心里热呼呼的,要不是范青稞实在不习惯哥呀姐呀这类称呼,她真要喊一声“孟妈”。 孟妈最后走到席子跟前说,这屋里三个人,就你是个奸人。 他们都是病人,你就要手脚勤快,多干点活。 你主人现在难中,你帮了他们,他们会一辈子记得你。 席子懂事地说,我记下了,孟妈。 好,再见了。 祝你们做个好梦。 孟妈款款地走了。 庄羽说,这个半老婆子,到底什么意思?该不是向咱们索贿吧?护士长不是说这里是什么净土吗?我看这孟妈像只油耗子。 支远说,你到饭店里,人家行李生帮你提了行李,你都得给人小费。 要真是把你我的毒瘾给消了,别说给根金链子雷达表,就是给个大克拉的钻戒,咱也心甘情愿。 庄羽晃着头说,那倒是。 只有这些个穷郎中,还把个金镯子金镏子当回事,其实你我烟纸上烧掉的银钱,不知值几多金条。 真治好了咱,谢也值得。 两个旁若无人地聊着天,好像是在自己家里。 倒也是,席子是仆人,原不必防。 那个范青稞,不过是个孤陋寡闻的西北婆姨,出了这房门,谁还认得谁?住医院也像坐火车,病房就是一个包间,让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贴得很近。 夜色渐深。 戒毒病房的空气是一种特殊液体,紧张不安的因子无形地溶在里面,急速地进行着布朗运动。 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就酝酿出激烈的争斗,随着时间向子夜逼近,病房的上空愈发纷乱嘈杂。 互相叫骂的,找护士索药的,睡不着觉大发雷霆的,不知因了什么,在暗处窃窃私笑的……各种音色混合成怪异的组曲不绝于耳,残酷地骚扰着心灵。 范青稞躺在床上,如卧针毡。 她也算总在医院走动的老手了,从未见过如此险恶的阵势,仿佛被抛进了黑箱底层。 她用被子蒙住头,把身子蟋得紧紧,极力想为自己创造一个比较安宁的小环境。 被单倒是洁净的,但里面絮的棉胎,有一种浓厚的腐朽气,像古墓一般包围着范青稞冰冷的身体。 好在可怕的叫喊声,被棉花滤得较为柔和了。 范青稞强忍着呼吸,觉得委屈一下鼻子,比让耳朵遭罪,要好些。 记得在军医大学上课时,一位学究曾讲过,听觉是永远不肯懈怠的器官,在梦中,也保持清醒。 人是猴子进化的,这种柔软带毛的物种,无能,攀在树上,警觉之中随时准备逃命。 至于嗅觉,就要迟钝得多,且很易适应,比如上厕所,刚开始觉得很臭,这时候你千万不要捂住鼻子,那样只会延长体验臭的时间。 正确的作法是猛吸几口气,加速麻痹过程。 古语所说,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就是这个道理……范青稞在校时不是一个好学生,其后更是把无数的至理名言都还给了先生,但这几句并不认真的学问,却在心中长久保存。 此刻想起,依法办理,耸动鼻翼,猛吸被套内污浊的空气,直到两肺鼓胀如帆。 此着确实不错,范青稞不再觉得气息难闻,四周渐渐温暖起来。 但另一种更为窘迫的情境,渐渐逼近。 许是看到范青稞蒙头大睡久无声息,席子又是使唤惯了的丫头,在主子眼里,原是不算人的。 支远和庄羽真正宾至如归了。 庄羽,你睡着了吗?乱得像个破烂市粥棚,聋子才睡得着!你难受不?要是往日,这会儿该打板了。 支远忧心忡忡。 谁说不是?我也一个劲地害怕呢。 不过,他们给咱用了药,许能顶过去吧?也甭老想那事了。 反正是打算戒,横竖由人家收拾了。 走着瞧吧,要是忒难受,就撒丫子颠了,让他戒个球!不就是损失了那点保证金吗,权当贼洗了。 想不到,保证书看挺细。 瞧你说的,咱俩的生死文书。 你认识护士长?那个老不死的,上回住院我就跟她不对付,这回又犯她手里了。 你没看,她搜别人,就那么一胡噜,纯粹样子货。 搜我,奶罩里这个掏啊,把我的奶头子都碰起来了,硬硬地支挺了半天。 那会儿,我浑身上下像过电,别提他妈多想你了……我不就在旁边吗?支远津津有味地说。 你站旁边,管他妈什么用啊?我想的不是你,是你身上的那个零件,傻冒!知道不!要说也真怪,自打染上白粉这玩艺,就跟阉了似的,别提变得多纯洁了,男女之事上,起码淡了百分之九十……你别他妈装贞节啦。 莫非还得给白粉沫立个节烈牌坊?多少女人贪了这口,成了千万男人作贱的鸡。 支远反驳。 她们做了鸡不假,可那不是因为爱于那事,是为了筹钱打飘。 丁是丁,卯是卯。 这可两码事。 咱甭管她们了。 我得找机会,教训教训护士长那娘们。 你胸前那对白鸽子,是她那跟老爷们似的糙手揉搓的吗?除了我,谁也不能动!支远说得燥热起来,呼地掀了被子。 庄羽放浪而又略带伤感地笑起来说,还白鸽子呢,那是从前。 现在,成了一对秃尾巴鹌鹑。 就是成了烂咸鱼头,我也要吃!支远腾地跳下自己的床,上了庄羽的床。 哎哟哟……庄羽说不上是拒绝还是引诱地哼哼着,越发挑得支远兴起。 你呀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庄羽假装变色道,卧榻之侧毕竟有他人酣眠。 女人有些忸怩。 什么地方?到哪儿也是合法夫妻,不强奸不犯法!支远听出庄羽的顾忌,故意大声说。 有第三者第四者在场,他的神经格外兴奋起来,有一种当众撤野的欲望,熊熊焚烧病态的神经。 庄羽毕竟是女人,虽然也跃跃欲试,总还心存顾虑。 护士长搜身而激起的情欲,新奇而持久。 她玩弄着自己这种怪异的渴望,不想让它很快逝去。 她要借此好好煎熬一下自己,折磨一下支远,才有味道。 她生活里有趣的事,实在是太少了。 这里是医院啊……她假装叹了一口气,知道怎样把野火越烧越旺。 果然,这句话,使支远极大地亢奋起来。 对,这是医院#夯错,我就是要在医院里干这事!以前没人干过是不是?我就是爱干没人干过的事。 这才刺激,才有干头。 我就是乐意在不同的地方干女人!干了女人,还干了那个地方#夯有哪儿是了不起的,越是神秘的地方,你一操,它就不神秘了,我就成了主人,女人的主人,床的主人,屋子的主人!我这一辈子,要到各式各样的地方去玩女人,皇帝的陵园,宇宙飞船里,交易所的地板,喜马拉雅山顶上……支远歇斯底里地叫喊着。 范青稞再也忍不下去,一个鱼跃,从床上飞起,夹着大衣,奔出13号病室。 范青稞受此惊吓,恨不能插翅飞出这魔鬼地方。 心想这是何苦来的?什么医院的故事,见它的鬼去吧!并没有人布置自己深入虎穴,单是为了一个好奇,就搞得自己如此凄苦狼狈。 她叫着自己的真姓名,沈若鱼啊沈若鱼,你真是天下第一个大傻瓜!罢罢罢,迷途知返,浪子回头,还是好同志。 快快回家去吧,舒适洁净的被褥和独立的一张床,此刻几乎就是自由和幸福的全部意义了。 夜已经很深了。 嘶叫了一晚上的病人,由于强大的药物和不可遏制的疲倦,终于进入如履薄冰的睡眠。 甬道里,空空荡荡。 只有身穿白色工作服的护士,幽灵般地掠过。 范青稞突然非常想家,想那个色厉内在的丈夫。 他此时一定牵挂不止,不知自己的遭遇。 还有简方宁,她在哪里?因为什么,她一天没有露面?一定有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发生,她才会把朋友冷落一边。 范青稞漫无边际地遐想着,不由得走到护士岛。 岛里只有一个面色黝黑的护士,在记录脉搏体温。 请问,小姐,我是否可以……范青稞话说得很慢,如果护士好说话,她也许会提出自己的要求。 若是很严厉,一切便作罢。 依她在医院的经验,护士和护士的脾气差别,比人和狗的差别还大。 那护士似乎也深谙此道,并不急于回答,将脉搏体温的红蓝点,描画得十分清晰圆整,才缓缓地抬起头。 椭圆形的一张淡棕色脸面,未施丝毫脂粉。 眉毛不知是天生的浓黑,还是加了修饰,直飞鬓角,十分醒目。 裙式白色工作服里,是奶黄色开丝米毛衫,圆领口开得很低,露出大片的樱粉色内衣……种种娇艳的色调,都是一般黑女孩不敢用的,它们是危险的对比色。 这护士却不怕,反倒用尽手段,把黝黑的肤色衬托得淋漓尽致。 这年头,女人都拼命把自己扮得粉白软糯,结果到处看到的是苍黄与污白,倒人胃口。 现在猛见这样清洁纯净的黑面女孩,竟像在一堆白瓷碗里,拣到一块茶色水晶,令人霍然清凉。 你要作什么?黑护士问。 能知道您的名字吗?范青稞拖长对话的时间,察颜观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