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抗议,椰子树长那么高,一般人只能在树下比手画脚!对于无畏的椰子树,所有的风雨都是掌声和赞美的变调!天堂之花 小时候,时常为了领面粉和奶粉上教堂,坐着听牧师讲道的时候,内心总是非常着急,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发面粉和奶粉?有一次听见牧师一直在说天堂多么美好,就想到:“天堂是不是到处都有面粉和奶粉的地方呢?如果有做好的包子和泡好的牛奶就更好了!”这时正好听见牧师说“阿门”,高兴得不得了,赶紧去排队领面粉。领了一包面粉,我心想这个星期天总算没有白白浪费,开始用开心的脚步奔跑回家。回家的路要经过一片油菜花田,我跑入田埂,油菜花几乎与我等高,又映着夕阳,因此我的眼前一片金黄的光泽,芳香四溢,花香整个包围着我。我的心灵光一闪,猛然停下脚步,转了一圈,看着四野无尽的、光灿辉煌的油菜花,心胸震动不已:呀!这不就是传说中的天堂吗?那一刻,在油菜花田,我仿佛发现了天堂的秘密,于是,我不再奔跑,把一包面粉抱在胸前,一步一步,细心地走回家。午夜顶好 与朋友在忠孝东路聚会,由于聊得太尽兴了,走出茶艺馆已是午夜,午夜的忠孝东路人、车都稀少了,商店已经打烊,显得格外安静。我走在忠孝东路上,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陌生,这平时拥挤的、人潮汹涌的马路,此刻变得非常空旷和安静,空气也显得清凉了。忠孝东路的马路变大了,骑楼变大了,甚至连高楼也仿佛变大了。其实,忠孝东路并没有变大,只是人与车的空间被空出来,空间的本身是没有变的。忠孝东路并没有变大,是我的感觉变大了,白天我们为生活奔忙,内心塞满杂乱的事,此刻都被放下了,就显示了内在的空间。变大的忠孝东路真好,有空间的忠孝东路真好,放下的忠孝东路真好。真正的智者与凡夫俗子也与忠孝东路一样吧!智者的心其实没有变大,只是有了空间,能放下执著,有安静与美。正这样想的时候,走过顶好商圈,感觉顶好,午夜的忠孝东路确实是顶好的。不流汗的运动 朋友约我到大饭店的俱乐部去做健身的运动。健身房里是一架庞大的机器,结构十分复杂,朋友为我解说那机器各有不同的功能,要练手肌或腿肌是很不同的,必须拉动或推动不同的部位。然后,我们围着那部机器练不同的肌肉,练到全身酸痛、气喘如牛,全身却未流一滴汗,因为健身房的冷气实在太强了。我感到一种荒诞之感,而停止了健身。走出饭店,全身的汗水像是隐忍很久,突然从全身各毛孔喷了出来,这时候我深切地感受到,能在运动时汗流浃背,实在是痛快的事。想到从前农村社会的时代,我们都在田园中劳作,汗水经常流到滴落田间,那在大自然中的劳作,既是最好的运动,也是最好的健身。当时我们吃朴素的食物,所以不会有过剩的脂肪,我们过单纯的生活,所以不会高血压和心脏病,我们流汗打拼,所以不会失眠和神经衰弱。现在呢?我们吃过度营养的食物,过着复杂奔忙的生活,每天用脑过度、四体不勤,只有用运动——在健身房运动——来防止身心的恶化,这就好像在河水中插一枝竹子想要挡住河水一样呀!我们社会上的许多人,花很长岁月才走出劳动的生活,并且很快地发现许多珍贵的东西也随着劳动的生活流走了。现在想想,能劳动是很好的,能流汗是很好的,吃朴素的食物和过简单的生活都是很好的呀!千两黄金的福报 有一个青年,二十岁的时候,就因为没有饭吃而饿死了。他到了阎王爷的面前,阎王从生死簿上查出,这个青年应该有六十岁的年寿,他一生会有一千两黄金的福报,不应该这么年轻就饿死。阎王心想:“会不会是财神把这笔钱污掉了呢?”于是把财神叫过来质问。财神说:“我看这个人命格里的文才不错,如果写文章一定会发达,所以把一千两黄金交给文曲星了。”阎王又把文曲星叫来问。文曲星说:“这个人虽然有文才,但是生性好动,恐怕不能在文章上发达,我看他武略也不错,如果走武行会较有前途,就把一千两黄金交给武曲星了。”阎王再把武曲星叫来问。武曲星说:“这个人虽然文才武略都不错,却非常懒惰,我怕不论从文从武都不容易送给他一千两黄金,只好把黄金交给土地公了。”阎王再把土地公叫来。土地公说:“这个人实在太懒了,我怕他拿不到黄金,所以把黄金埋在他父亲从前耕种的田地,从家门口出来,如果他肯挖一锄头就挖到黄金了。可惜,他的父亲死后,他从来没有挖过藁锄头,就那样活活饿死了。”最后,阎王判了“活该”,然后把一千两黄金缴库。这是一个流行的民间故事,里面含有非常深刻的寓意,是说一个人拥有再大的福报和文才武略,如果不肯踏实勤劳地生活,都是无用的!另一个寓意是,对于肯去实践的人,每一步,每一锄头都价值一千两黄金。如果不去实践,就是埋在最近之处的黄金也看不到啊!老板打瞌睡午后,路过一家家具店的门口,看见老板坐在门口打瞌睡。他打瞌睡的动作相当奇特,不像一般人只是点头,而是从腰部以上打折倾斜,整个人好像要载倒在地上一样。更奇特的是,他每次倾斜的时候,口水就从嘴角流出来,到整个腰部倾斜九十度的时候,他的上身会弹回来,口水又咻的一声吸了回来。由于他打瞌睡时非常有趣,路边围了三四个人兴味盎然地看着,我也加入那几个人,看家具店的老板打瞌睡。这时,我发现了更有趣的事,家具的老板前面趴着一只黑狗,也在打瞌睡,口水也从嘴角流出来。那两个非常相似的画面,使我猛然一惊,想到人和其他动物是多么相像,如果没有觉醒的心,提升自己的智慧,人只是一只动物呀!人在睡眠时,没有觉醒的心,和一只狗睡觉没有什么两样!人在吃饭时,没有觉醒的心,和一只老鼠吃饭没有什么两样。人在生命中张皇奔走,只顾衣食欲望而没有觉醒的心,和蟑螂、蚊子又有什么两样呢?当我走过家具行的时候,就这样提醒自己:要随时随地有觉醒的心。为现在做点什么 有一天,我在敦化南路散步,突然有人从背后追上我,她一面喘着气,一面说:“请问,你是林清玄吗?”我说:“是的。”她很欢喜地说:“我正想打电话到出版社找你,没想到就在路上遇见你。”“你有什么事吗?”我说。“我……”她欲言又止,接着鼓起勇气说,“我觉得,我还没有学佛以前很快乐,现在我活却过得很痛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了问题?”然后,我们沿着种满松香树的敦化南路散步,人声与车流在身边奔驰,有时我感觉这样看着不知从何处来、又要奔向何处的车流,总感觉是在看一个默片电影的段落,那样匆忙,又那样沉寂。我身旁的中年女士向我倾诉着生活与学佛的冲突、挣扎,与苦痛:“我每天要做早晚功课,每次诵经一个小时。为了做早晚功课,我不能接送小孩上下学,先生很不满意,认为我花太多的时间在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面。”“我的小孩很喜欢热门音乐,可是我们家只有一套音响,如果我放来做早晚课,他们就不能听音乐,常因此发生争执,孩子也因此不信佛教,讲话时对佛菩萨也很不礼貌,我听了更加痛苦。”“我的公婆、先生、小姑都信仰民间信仰,过年过节都要杀鸡宰鸭拜拜,我不能那样做,那样做就违背我的信仰,如果不做,就要吵架,弄得鸡犬不宁。”“我很想度他们,可是他们排斥我,也排斥佛,使我们之间不能沟通,林先生,你看我该怎么办?”她说到后来,大概是 触及到伤心的地方,眼眶红了起来。“你为什么要学佛呢?”我说。她说:“这个人生是苦海,我希望死后去往生西方极乐世界。”“那么,你为什么要每天做早晚功课呢?”我又问。“因为我自己觉得业障很重,所以必须做功课来忏悔过去的业障。”她非常虔诚地说。“你有没有想过,除了过去和为未来打算,应该为现在做点什呢?”她立刻呆住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因为确实在她学佛的过程中,她完全没有想过“现在”这个问题。我就告诉她:好好地对待先生,这是很好的功课!每天关怀孩子,接送他们上下学,这也是很好的功课!试着不与人争辩,随顺别人,也是很好的功课!甚至与孩子一起听热门音乐,使他们感受到母亲的爱,因而安全无畏,也是很好的功课!菩萨行的“布施”“爱语”“利行”“同事”讲的就是这些呀!如果我们体验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把自家里的那本经,读通、读熟了,体验真实的佛法就很简单了。“因为,家里的这一本经和佛堂墙壁上的经是一样深奥、不可思议呀!”眠床下的番薯台湾人自称“番薯仔”,那是因为番薯在农村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番薯叶子叫作过沟菜,非常甜姜,带着微微苦甘味,是一年四季不缺的。番薯的吃法,在乡下可以写成一本食谱,番薯饼、番薯糕、番薯糖、番薯汤、烤番薯、烃番薯,炸番薯,焊番薯……可以写一大串,对了,还有番薯稀饭!番薯收成的时节,我是印象深刻的,父亲会把番薯堆满在整个眠床底下,所以,每天我们都会在番薯的香气中睡去,又在番薯的味道中醒来。番薯的发芽是很快的,有时候会穿过木板床的缝隙伸出头来,我有时用一条铁丝把那些芽牵到窗外,它也就那样地蔓生起来。那么有生命力的番薯,有时让我感觉就是自己的化身,也是农民子弟的象征,我就鼓励自己:要像番薯一样充满生命力,向窗外有光的地方蔓生。我到现在还记得番薯开花的情景,土地一片白色的小喇叭,那样纯净、那样素朴、那样美,想着的时候,就好像闻到了整片土地的芳香。海狮的项圈旧金山的渔人码头,有一处海狮聚集的地方,游客只能远距离地观赏,码头上贴着布告:“此处码头属美国海军所有,喂食、丢掷或恐吓海狮,移送法办。”美国在保护野生动物这方面,确实是先进国家,连“恐吓”动物都会被法办哩!出神观看海狮的时候,一群小孩子吱吱喳喳地走到码头,由两位年轻的女老师带领,原来是幼稚园的老师带小朋友来看海狮,户外教学。在码头边的大人纷纷把最佳的观赏位子让出来给小朋友——在礼让和疼惜老弱妇孺这方面,美国也是先进国家。我听到幼稚园的老师对小朋友说:“你们有没有看到右边那只海狮脖子上有一个圈?”“有!”“那不是它的项链,而是它的伤痕,这只海狮小时候在海里玩,看到一个项圈,它就钻进去玩,没想到钻进去就拿不出来,小海狮一直在长大,项圈愈来愈紧,就陷进肉里,流血、痛苦,就在它快被勒死前被发现了,把线圈剪断才救了它。”小朋友听得入神,脸上都露出十分痛苦的表情。“所以,你们以后千万不要乱丢东西到海里,可能会害死一只海狮。”老师带着小朋友走了。我在清晨的渔人码头深受感动,这就是最好的教育,我但愿我们的老师也都能这样地教育孩子。海狮的项圈是无知与野蛮的项圈,我们的许多大人都戴着这样的项圈而不自知。我们要教孩子懂得疼惜与关爱众生,就要先取下我们无知与野蛮的项圈呀!放生的麻雀我和朋友在林间散步,看到林间地上散落一些麻雀的尸体,我感到有些不解,朋友说:“是放生的人放出来的麻雀,而且是今天早上才放的。”“何以知道是今天早上放的呢?”朋友说:“因为放生的人都是清晨放生,这些麻雀的身体都还未完全僵硬呢!”有些麻雀在温暖的屋子住久了,清晨放到林间,立刻就冻僵了;有些麻雀关在笼子里,早就忘记怎么飞翔了;有些是失去想飞的心了。朋友述说着。我们都为放生者的无知而悲哀,也为放生者为了自己的功德,无视鸟雀的死活而感到痛心。在穿过林间的时候,我觉得麻雀的死亡给我一些启示,我们虽然在尘网中生活,但永远不要失去想飞的心,不要忘记飞翔的姿势。真理有人来问我关于“真理”的消息,这倒使我陷入了迷惘,无法作答。如果以佛家的观点来看,真理是无为的真如本体,是用来对照俗世那些有为事相的。假如这种说法是真的,那么,无心出岫的云、自由飘荡的风、美丽开放的花、飞过困野的鸟里,到处都有真理。佛家又说,不生不灭,非有相非无相、诸法的本来为真理,是用来对照充满生灭的、分别的、混乱与执著的红尘世界,假如这种说法是真的,那么在蔚蓝的天空与海洋,在飘浮于空中的草香、在白雪积了又融的山头、在春夏秋冬都翠绿的山林中,也都饱含着真理。可是,到处都在显现的真理,我们是否能够体验与觉知呢?真理恒存,在偶然的一闪中,惟有能体验者可以相映,正如农夫望着天空的闪电而知其意义。真理无为,隐藏于事相之内,惟有能觉知者可以相得,正如笋农观士地痕迹而能找到春笋。真理是没有隐藏的,有心的人就会找到。我对那个来问的人说:“我也不能诠释真理,我惟一知道的是,真理必须来自体验与觉知,必须是自己的,凡有所依赖、有所疑惑,那就不是。”不一定是天堂有一位神父告诉我一件真实的事。他在神学院快毕业的时候,老师对他们说:“你们接受了几年神学的教育,对天堂的状况已经很了解了,在毕业之前,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轮流起来报告自己心目中的天堂。”这些即将作神父的学生,一一站起来报告自己心目中的天堂。在报告的过程,大家愈听愈惊慌,竟然没有两个人心目中的天堂是相同的。等到学生全部报告完了,教室陷进一片完全的静默,因为没有一个人能确定自己的天堂才是对的。老师看到大家那么严肃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对学生说:“每个人心目中的天堂都不同,才是正常的,因为天堂是心的向往,并没有固定的形式,每个人心中的天堂都不一样了,何况是人间的事,因此,你们当了神父应该远离争辩,把重点放在唤起人的向往。”神父说,听了这一段话,他从此失去和人争辩的兴趣。我听了神父的话,从此也不再和人争辩。我想,天堂虽然每个人都不同,但心的向往是可以互相影响和循环的。真诚相待我去民权东路的殡仪馆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最后的仪式是绕着朋友的棺木瞻仰他的遗容。看着朋友安详的脸,想到去世前他因病而极端痛苦的样于,现在他终于解脱了,我减少了忧伤的情绪,感到有一点安慰了。走出殡仪馆,我想到今后再也不能和朋友一起喝咖啡谈笑,想到生命的短促无常,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好好地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吧!因为百年后再也吸不到了。”就觉得空气特别香甜。然后,我步行到与朋友去过的亚都饭店喝咖啡,在那优美的欧式咖啡厅里,我端起咖啡,对自己说:“好好地品味这杯咖啡吧!因为百年后就喝不到了。”这样想,觉得那咖啡特别的香甜。喝完咖啡,我沿着民权东路向东走回家。走过了大家都不想进去、最后不得不进去的殡仪馆。走过了大家都在求财富、求姻缘、求子嗣的思主公庙,香火鼎盛,可以看到人间永不满足的欲求。走过了几家妇产科的医院,仿佛听到新生儿恐慌面对人间的啼哭声。走过了广大的荣星花园,看到几对情侣在那里谈情说爱,一对新婚夫妻在拍新婚的照片。呀!生老病死的历程是多么短暂,在民权东路一千米就走完了,我们的人生不就是这样地在演出吗?让我们更真诚地相待吧!因为我们的人生难得,因缘难遇!让我们对父母多一点孝心,因为百年后只会剩下怀念。让我们更真诚地对待妻子或丈夫,因为百年后就不能携手散步了。让我们更珍惜儿女的成长,因为百年后要拥抱他们就不可得了。让我们在每一个相会,每一个因缘里,都能全心地付出与融人,都能无私地感谢和奉献。每一刻相待都是最真诚的相待。因为,因为,百年后,这些都不可得了!更恒久的价值我有一个皮包用了二十年,每次我向年轻人说起,他们都张着难以相信的眼神看我的皮包。对现在的年轻人来说,二十年实在太长了,几乎没有东西能用二十年,甚至连世上极珍贵的友谊、爱情。对生命的向往,也没有人能维持二十年了。其实,在我们的父母那一辈,一件东西用二十年是很平常的,巾婚二十年是很平常的,有相交二十年的朋友也是平常的,甚至一件衣服穿二十年也是平常的……只可惜现代社会都反常了,才把那些平常的事看成奇特。在我的衣柜里,还有一件父亲生前送我的毛衣,这毛衣已经穿了五十年,更可贵的是,这毛衣乃是我母亲新婚不久亲手织给父亲的。这世界虽然浮华短暂,但只要我们愿意坚持一些更恒久的价值,就会发现还是有许多事物愈久愈醇、愈陈愈香。可惜的是,生命里恒久香醇的滋味,很少人愿意去品尝了。下回就轮到我了一位朋友来家里聊天,谈到不久之前他的姊姊过世了。他说:“我姊姊过世的时候,我哭得真伤心,伤心的程度超过妈妈死的时候。”我觉得十分疑惑,问他:“是不是你和姊姊的感情很好,胜过你和妈妈的感情呢?”他回答说:“不是呀!只是我一想到姊姊死了,下回就轮到我了,心里就会悲从中来,伤心不已。从前妈妈死的时候,想到中间还有姊姊挡着,不会那么快轮到我,现在连挡着的人也走了!”朋友说完,我们的感触都很深,默默对坐喝茶。生命的无常确实是如此展现的,像河流一样,每一片落叶都会掉人河里,所谓有智慧的人不是不死的人,而是在看落叶掉下时有醒觉心的人。开心是最好的补药打开电视或打开报纸,几乎每天都会看到许多补药的广告,教我们怎样变强、怎样变勇,怎样过了四十岁还像一尾活龙。令人疑惑的是,在这些广告旁边,有差不多一样多的广告,在教我们减肥,教我们如何消除过剩的营养,如何减去过多的脂肪,如何到了四十岁还像是一个高中同学。无疑的,这是个混乱的时代。许多人因担心自己的不足,而去吃补药。许多人因烦恼自己的过剩,而去减肥。我常常想:那吃补药和减肥的人,是不是同一批人呢?我们正是这样自寻烦恼,才会陷入商人为我们制造的陷阱。我知道有一个最好的补药还兼能减肥的方法,就是使自己放松,开心,去除掉担心与烦恼的意念,放下那些不足与过剩的心。真的,开心是最好的补药,会让我们时时像一尾活龙,心境永远维持像高中同学。含羞的心在父亲的坟头,看到几丛含羞草正盛开着,有的还开着粉红色的花,有的已结了种子。含羞草的花非常美,像极了粉红色的粉扑,使杂乱的野草丛也显得温柔了。我想到小时候,最喜欢采含羞草的花和银合欢的花,一整盘放在盘子上,两种花都是粉扑的形状,一红一白,真是美极了。爸爸看见了,总会感慨地说:“这个囝仔,心这样细腻,亲像查某囡仔同款!”我想从父亲坟头采一些含羞草的种子回去种,一触动,所有的含羞草都急速地合掌,好像虔诚的祈祷一样。全身长满棘刺,被认为粗贱的含羞草,对外界的触动有着敏锐细腻的感受,并开出柔软而美丽的花朵,其实是像极了乡下农人的心。我的父亲虽然一生都做着粗重的农事,但他的感情细腻柔软而美丽,正像是含羞草花。我把含羞草的种子种在阳台,隔年就长得十分茂盛,也开花了。每次碰触到含羞草,看它合十祈祷的样子,我也会双手合十,祈愿父亲去到更美丽的世界,也祈愿我们父子有重逢之日。激情的蔷薇“我种的一株蔷薇开花了,一次开七朵,十分争先恐后的样子。”但是,它们在凋谢时几乎也是同时的,无声,努力的调谢。蔷薇到了夏天那不可遏止的开放,使我吃惊;而蔷薇凋谢时的迅速,也令我疼惜。人的感情在被触动的那一刹那,就好像春夏的蔷薇,不可遏止,只是很少人想到激情的凋谢也是一样的快呀!我们要学习蔷蔽,开放时倾宇宙之力于美丽的一瞬;凋谢时无声,不失去内在的温柔。我时常觉得自然界充满了教化,那最美丽的昙花只开一夜,那最奔腾的潮水返潮最快。我们生命的追求也是这样的,激情难以恒久,但激情有激情的美。人的生命历程应该有一些激情,以便能体会情感的热力。人的生命历程也应该有一些浪漫情怀,才可以感知那内心细腻的部分。但一生的浪漫与激情是不可能的,正如一朵花开到最巅峰的状态,也正是它凋谢的开始。这样想来,佛家说的“平常心是道”,或道家说的“道在瓦砾屎尿之中”,里面有真意在焉!分到最宝贵的妈妈一位朋友从国外赶回来参加父亲的丧礼,因为他来得太迟,家产已经被兄弟分光了。朋友对我说:“在我还没有回家以前,我的兄弟把家产都分光了,他们什么也没有留给我,分给我的只是我们惟一的妈妈。”朋友说着说着,就在黑暗的房子里哭泣起来,朋友在国外事业有成,所以他不是为财产哭泣,而是为兄弟的情义伤心。我安慰朋友说:“你能分到惟一的妈妈是最大的福报呀!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很多人愿意舍弃所有的财富,只换回自己的妈妈都不可得呀!”朋友听了,欢喜地笑了。我说:“要是你的兄弟连惟一的妈妈也不留给你,你才是真的惨呢!”从高中时代到现在已经二十几年了,我时常怀念起那与父亲秉烛夜谈的情景,可惜父亲已经过世,我再也不会有那种幸福了。我们应该时常珍惜与父母、与子女亲近的时间,因为好时光稍纵即逝!故乡的水土第一次出国,妈妈帮我整行李,在行李整得差不多的时候,她突然拿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里面装着黑色的东西。“把这个带在行李箱里,保佑旅行平安。”妈妈说。“这是什么密件?”妈妈说:“这是我们门口庭抓的泥土和家里的水。你没听说旅行如果会生病,就是因为水士不服,带着一瓶水土,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就不会水土不服了。”妈妈还告诉我,这是我们闽南人的传统,祖先从唐山过台湾时,人人都带着一些故乡的泥土,一点随身携带、一点放在祖厅、一点撒在田里,因为故乡水土的保佑才使先人在蛮荒之地,垦出富庶之乡。此后,我每次出门旅行,总会随身携带一瓶故乡的水土,有时候在客域的旅店,把那瓶水土拿出来端详,就觉得那灰黑色的水土非常美丽,充满了力量。故乡的水土生养我们,使我们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儿,即使漂流万里,在寂寞的异国之夜,也能充满柔情与壮怀。那一瓶水土中不仅有着故乡之爱,还有妈妈的祝福,这祝福绵长悠远,一直照护着我。灭绝参观自然科学博物馆时,在物种演化的历史部分,看到两增说明:“灭绝——不死不生,不生不死:地球上曾经出现过的物种,目前已经灭绝的可能达百分之九十九。在演化上,灭绝、生存,几乎同等重要。”“如果地球上的每一样生物都不会灭绝,那这个世界必定非常混乱。”真的很难想像地球上曾有的物种,有百分之九十九消失了,再看着说明旁边的插图,蛇缠在雷龙的脖子上,猴子在象牙上睡觉、青蛙栖息在恐龙头上……实在拥挤不堪,幸好物种会灭绝,生存才有了空间。物种如此,人也是如此,假如人都不死,我们可以想想那可怕的情况,下班回家后可能要和一万年前的祖先一起吃晚饭,吓得不敢回家,逃到街上游逛。但街上游逛也不保险,可能会遇到五千年前或八千年前的祖先呢!灭绝可能是不幸的,生存也可能艰辛。灭绝可能是好的,生存也可能不幸。胎神吹冷气有一位亲戚怀孕了。一天,来向我诉苦,说她居住的地方非常燥热,夏天的气温高达三十五六度,怀孕的人怕热,因此每天半夜都要起来泡两三次冷水浴才睡得着。我纳闷地问她:“你为什么不安个冷气呢?”她说:“我不敢呀!怕动了胎神,再热也只得忍耐。”“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连胎神也很想吹冷气呢!”我说。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千变万化,隔了很久才恍然大悟地笑出来。亲戚果然装了一台冷气,从此天天都睡得很甜美安心,几个月后生下一个又白又胖,人见人爱的孩子。我去看她,她很感激地对我说:“胎神果然也喜欢吹冷气呀!”“是呀,是呀!”我说。其实,一位怀孕的母亲有着真正疼惜孩子的心,自己就是胎神了。胎神多么远,母爱多么近;胎神多么虚无,母亲多么真实。跌倒在百货公司的玩具部,见到一个孩子因急着看玩具,急速奔跑而跌倒了,发出巨大的响声。旁边看着的大人都惊呼着:“这一下一定跌得不轻!”没想到,那看来只有五六岁的孩子立刻跳起来,看着旁边一脸惊慌的大人,粲然地微笑,马上跑过去看他的无敌铁金刚了。我对一起逛百货公司的太太说:“这如果是一个大人,可能立刻就要送医院急诊了。”确实,如果我们像一两岁的孩子学步一样,整天跌倒,我们可能要一直住在医院里。如果我们像五六岁的孩子整天冲撞倒地,可能要常常在医院挂急诊。小孩子为什么一直跌倒而无碍呢?我想是因为他们不恐惧跌倒,也不抗拒跌倒,跌倒是必然的,站起来也就成为必然,大人又恐惧、又抗拒跌倒,一跌倒自然就受伤了。另一个原因是,小孩子活在眼前,在站起来的那一刻,马上就把跌倒的痛楚忘记。第三个原因是孩子的身心柔软,像是一只小猫一样,能在跌倒时减少伤害。最后的原因,是要感谢天思,上天有好生之德,给孩子一个面对跌倒的本事。我从孩子跌倒而不受伤的那一幕,似乎找到一些哲学,在真实的生活里,我们也会跌倒,如果我们能不恐惧、不抗拒,活在眼前,身心柔软,常怀感恩之心,跌倒就不会受伤了。放暑假孩子放完暑假,要开学的前两天突然来问我:“爸爸,为什么放假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好像几天前才放假,两个多月就过去了。”我说:“那是因为感觉,在好时光里我们感觉特别快,在坏心情里,时间就过得慢。”“对呀!一上课觉得无聊,时间就过得很慢。”孩子说,“爸爸,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感觉和时间是相对的?”“大概是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但是我像你这么大时,并不喜欢放假的。”我说。“为什么呢?”孩子感到疑惑。我说:“因为我爸爸——也就是你阿公——是农夫,有忙不完的农事,我们小时候一放假就要到田里去帮忙,时常天还没亮就跟阿公出去工作,到天黑才回来,在学校上学反而轻松得多了。”“喔!那你就是觉得放假的时间太长,上学的时间过得太快了。”孩子开着玩笑,跑去赶写暑假作业了。看着孩子的背影,我想到三十年前的暑假自己的背影,爸爸在前面拉着两轮的板车,我在后面推着,板车上堆满香蕉,只看见爸爸赤裸上身的背,全是湿淋淋的汗水。“长大以后,我不要做农人,要让孩子真正地放暑假。”当时我心里这样许愿,现在想到当时的情景还热血沸腾。戏与梦一位在电影上都演出完美爱情的女明星,现实生活的感情却一再遭到挫败。当她接受记者的访问时,感慨地说:“演了这么多年的戏,设想到演自己是最辛苦和失败的,因为演别人时可以根据剧本的情节来演出,但是演自己时,却没有写好的剧本,没有彩排,也没有NG,一旦演坏了,就要承担所有的责任。”因此,她说:“演别人容易,做自已难。”读了这个报道,我的感触很深,大凡世事皆是如此,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站在岸边时容易客观,身陷洪流时就会迷乱了,在现实社会,我们可能看到心理学家比一般人有更多的心理情结;专门为人解答婚姻爱情的人,自己的爱情婚姻可能一塌糊涂。由于真实人生没有剧本,没有彩排,不能重来,所以要紧的是活在眼前,让每一个眼前都活在最好的状况,承担此刻的责任,那么结局即使不能完美,过程也没有遗憾了。世事离戏只有一步之远。人生离梦也只有一步之遥。生命最有趣的部分,胜过演戏与做梦的部分,正是它没有剧本、没有彩排、不能重来。生命最有分量的部分,正是我们要做自己,承担所有的责任。南蛮黄釉买了一个日本陶壶,是柠檬完全熟透的那种温柔的黄。售价十分高昂,实在太喜欢柠檬黄,还是忍痛买了。回到家,拆包装纸的时候,才发现在颜色的说明写着“南蛮黄釉”,使我怔了一下,南蛮指的当然是中国了,因此也可以叫作“中国黄釉”。我想起,南蛮黄釉其实是和胡琴、胡瓜、番茄、番薯一样,只是一个名字。这使我因中国被称为南蛮的不快也为之减轻。在这个世界上,种族与种族间不免互相轻视,可是真正的美是不会被名字所淹没的。我把美浓陶艺家朱邦雄送我的一个黄色陶碗,拿来配这个日本的壶,不知道它们用的釉是不是相同,但都是非常美,非常正宗的黄。真正美丽的眼睛就是最好的釉,可以为生命上彩,无关于名字。感谢困难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街上问人:“请问您可不可以给我一些困难、一些挫折,一些痛苦?”所有的人都拒绝我,我着急地恳求别人:“那么,我雇用您,每小时五百元,请您给我一些折磨!”那些陌生人摇摇头,沉默地离开,我因找不到愿意折磨我的人而惊醒。我坐在床上发呆,是呀!困难,折磨,痛苦是多么珍贵!如果一切平顺,谁会静下来沉思,谁会生起智慧,谁又能在平凡安逸的日子中超越自我、登上高峰呢?如果没有困难,谁又会谦卑地跪下来祈祷?谁又能相信有无边的宇宙?谁又能寄情于来生呢?我深深地感谢着困难、挫折与痛苦。也深深地感恩那些曾经折磨过我的人,他们是多么慈悲呀!我并未花钱聘雇他们,他们却以宝贵的时间来考验我、提升我,为了增长我的智慧。一只鸟又飞走了儿子小时候,每次吵闹,我就拿起电话筒拨一一七给他听,一一七是报时台,会不断播报时间,每十秒一次。儿子的好奇心很强,一听报时台就停止哭闹了。很久以后,有一次他听报时台,满脸疑惑地问我:“为什么电话里的鸟都飞来飞去,有时候多一只鸟,有时候少一只鸟?”我把电话拿来听,话筒里播着:“下面音响十一点五分五十秒……下面音响十一点六分零秒……”原来,儿子把“秒”听成“鸟”,“十一点五分五只乌,十一点六分零鸟”,这不是非常奇怪吗?我正思索的时候,儿子把话筒抢走,说:“爸,你听那么久,一只鸟又飞走了!”我每次想到时间宝贵,就会想起这件往事,生命里的每一秒都是一只宝贵的鸟,它不断地张开翅膀飞去,仿佛天上的鹭鸶成行。最悲哀的是,每一只鸟都不属于我,每一只鸟都留不下来。光阴似箭到日月如梭 小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小学生写作文、日记、周记,一开始都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其实,那时候很多人没射过箭,也没有见过织布的梭子。到四年级,我们的导师才严格规定:不论是作文、日记、周记都不准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要使用那些平常看得见的东西来形容。一时之间,光阴和日月就变得很热闹了。例如光阴似鱼,日月如鸟。例如光阴似水,日月如云。例如光阴似风,日月如电。也有说光阴似蝴蝶,翩翩飞去;日月如蜜蜂,一次只留下一些甜蜜的回忆。从此,创造力大开。一直到四十岁以后,才知道光阴和日月都是快到无法形容和譬喻的。偶尔想起写“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童年岁月,自己也开心地笑了。光阴似箭,是火箭;日月如梭,是太空梭。光阴还是似箭,箭箭穿心。日月依然如梭,梭梭滴血。“日历,日历,挂在墙壁,一天撕去一页,使我心里着急。”想起小学的一课课文,现在没有日历可撕了,心里才真的是着急。秋声一片 生活在都市的人,愈来愈不了解季节了。我们不能像在儿时的乡下,看到满地野花怒放,而嗅到春风的讯息;也不能在夜里的庭院,看挥扇乘凉的老人,感受到夏夜的乐趣;更不能在东北季风来临前,做最后一次出海的航行捕鱼,而知道秋季将尽。都市就是这样的,夏夜里我们坐在冷气房子里,远望落地窗外的明星,几疑是秋天;冬寒的时候,我们走过聚集的花市,还以为春天正盛。然后我们慢慢迷惑了、迷失了,季节对我们已失去了意义,因为在都市里的工作是没有季节的。前几天,一位朋友来访,兴冲冲的告诉我:“秋天到了,你知不知道?”他突来的问话使我大吃一惊,后来打听清楚,才知道他秋天的讯息来自市场,他到市场去买菜,看到市场里的蟹儿全黄了,才惊觉到秋天已至,不禁令我哑然失笑;对“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鸭子来说,要是知道人是从市场知道秋天,恐怕也要笑吧。古人是怎么样知道秋天的呢?我记得宋朝的词人蒋捷写过一首声声慢,题名就是“秋声”:黄花深巷,红花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彩角声随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茄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蛋声!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这首词很短,但用了十个“声”字,在宋朝辈起的词人里也是罕见的;蒋捷用了风声、雨声、更声、铃声、笳声、砧声、蛩声、雁声来形容秋天的到来,真是令人感受到一个有节奏的秋天。中国过去的文学作品里都有着十分强烈的季节感,可惜这种季节的感应已经慢慢在流失了。有人说我们季节感的迷失,是因为台湾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这一点我不同意;即使在最热的南部,用双手耕作的农人,永远对时间和气候的变化有一种敏感,那种敏感就像能在看到花苞时预测到它开放的时机。在工业发展神速的时代,我们的生活不断有新的发现。我们的祖先只知道事物的实体、季节风云的变化、花草树木的生长,后来的人逐渐能穿透事物的实体找那更精细的物质,老一辈的人只知道物质最小的单位是分子,后来知道分子之下有原子,现在知道原子之内有核子,有中于,有粒于,将来可能在中子粒子之内又发现更细的组成。可叹的是,我们反而失去了事物可见的实体,正是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只见秋毫,不见舆薪”。到如今,我们对大自然的感应甚至不如一棵树。一棵树知道什么时候抽芽、开花、结实、落叶等等,并且把它的生命经验记录在一圈圈或松或紧的年轮,而我们呢?有许多年轻的孩子甚至不知道玫瑰、杜鹃什么时候开花。更不要说从声音里体会秋天的来临了。自从我们可以控制室内的气温以未,季节的感受就变成被遗弃的孩子,尽管它在冬天里猛力的哭号,也没有多少人能听见了。有一次我在纽约,窗外正飘着大雪,由于室内的暖气很强,我们在朋友家只穿着单衣,朋友从冰箱拿出冰淇淋来招待我们,我拿着冰淇淋看窗外大雪竟自呆了,怀念着“红泥小火炉,能饮一杯无”那样冬天的生活。那时,季节的孩子在窗外探,我仿佛看见它蹑着足,走入了远方的树林。由于人在室内改变了自然,我们就不容易明白冬天午后的阳光有多么可爱,也不容易体知夏夜庭院,静听蟋蟀鸣唱任凉凤吹拂的快意了。因为温室栽培,我们四季都有玫瑰花,但我们就不能亲切知道春天玫瑰是多么的美;我们四季都有杜鹃可赏,也就不知道杜鹃血一样的花是如何动人了。传说唐朝的武则天,因为嫌牡丹开花太迟,曾下令将牡丹用火焙燔,吓得牡丹仙子大为惊慌,连忙连夜开花以娱武后的欢心,才免去焙燔之苦。读到这则传说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不经事的少年,也不禁掩卷而叹;我们现在那些温室里的花朵,不正是用火来烤着各种花的精灵吗?使牡丹在室外还下着大雪的冬天开花,到底能让人有什么样的乐趣呢?我不明白。萌芽的春、绿荫的夏、凋零的秋、枯寂的科在人类科学的进化中也逐渐迷失了。我们知道秋天的来临,竟不再是从满地的落叶,而是市场上的蟹黄,是电视、报纸上暖气与毛毡的广告,使我在秋天临窗北望的时候,有着一种伤感的心清。这种心情,恐怕是我们下一代的孩子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吧!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洒在边疆的阳光五点五十分华航飞往旧金山的七四七,眼看着就要起飞了。我从出境大厅出来,开着车,踩紧油门,正好看见那架七四七以美丽的姿势起飞,我顺着柏油大道飞弛;起先和七四七并行着,才一转眼的时间,飞机已经越过我的头顶,飞向了天的远方。这是难得的好天,是远行的好日子,阳光普照着大地,一直亮到看不见的远处。飞机势必要破云而过,我不知道在天的那边,是不是也有阳光,我只知道有阳光的地方一定有分离的悲伤和重逢的笑语,我相信,你一定会为你到的地方带来阳光。刚刚我从出境大厅转身出来的时候,在玻璃落地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因为玻璃不够平整,影子拉得很长,你的影子却在走道那边的玻璃窗上,我突然惊觉,从我们初识,到现在已经整整迈过了十一年。那时,是你最辉煌的青年时代,而今你已经盛年了,那时我是刚刚起步的少年,现在也一脚踩进了青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我参加一个征文比赛得到首奖,他们邀你来颁奖,第二天你就打电话来邀稿,使我受宠若惊。那也就是我为什么愿意放弃别的选择,来追随你的原因。人说世有伯乐,而后有千里马,我虽不敢说能千里弛骋,但我相信只要有了伯乐,千里虽不能至,也不远矣!我对写作能有坚强的信念,愿意不辞劳苦,苦心熬炼自己,几乎全是受到你的启发。那时最感动我的一件事,是你为了鼓励我从事报导文学的工作,在你的抽屉里永远为我准备了两万元,你说:“只要你什么时候要出发,就动用这一笔钱随时出发。”而且那一笔钱不时的填满,那时确曾成为我随时出发的最大动力。你有时先预支稿费给我,说:“你写来以后再扣除吧!”这是两件小事,但能这样鼓励新人的编辑,恐怕再也不可得见了。后来当我知道你出身贫穷,读书的时候经常举债度日,后来还能那样重义轻财,更令我敬佩。这种胸襟是杜甫诗中:“安得广厦千万问,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胸襟。因此,虽然多年来的时迁事移,使我们的处境都完全改变了,但是,我总觉得自己是你最初的子弟,是你一手把我培植起来的。这样的恩义,又岂是友情两字可以了得?你的广交天下,心怀四海,像我这样的子弟更不在少数。在你的手中,重创了副刊的生机,推展了文学的广度,再塑乡上的形象,提高了文化艺术的层次,这些论者早有定评。只是深知的朋友才知道你的另一面,这一面是你豪气干云的唱黄河的歌,是你谈起父亲在西北拓荒时的雄心万丈,是你饮尽烈酒还怀思着乡上故国,是你遭受挫折而不对理想丧失信心,是你永远关怀着那些隐在角落里的人,是你对朋友只有付出而不期待他们的回报。最重要的是,你是堂堂正正的人,从来行事坦荡磊落,没有不可告人之事。十几年前,我初读到你写的诗和介绍艺术的文章,我就觉得你若不做呼风唤雨的编辑人,也会是个优秀的作家,或是真诚的学者。有时长夜思及,不免为你这方面的长才没有延展而感到遗憾,但是想到你对社会的影响和贡献,也就释然了。听到你要去外国进修,我的内心最是欣喜。也许只有这一条路,才能令你摆脱十年俗务,从你最年轻的那一段出发。那种感觉就如同我们离开人群,走到一个风景特秀的地方,盛景可期,你可以纵情的写你的诗,放声的唱你的歌,而没有形象和成就的顾虑了。我相信,一个人如果登上了高峰,却不能沉潜山谷,他很快就会老化,也就再也不能攀登更高的山。这也就是我等待你归来创造更大天地的信念,我仍愿像十年来那样追随你。故国此去,再也不能像以前满座高朋的热闹,再也不能像以前天马行空的豪情,但是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上,能有片刻的安静,能回视自己来路上的掌声,能独自面对自己心灵的时刻是多么的可贵呀!台湾的苦酒,我们曾经共尝,我们会怀念着你,到你登机的那一刻,我才体会到王维遍插茉萸少一人的诗意。当别人在杂志上批评你,诽谤你,妒忌你的时候,我们都不要介意吧!因为历史上,只有那弱的妒忌强的,小的诽谤大的,侧的批评正的,你的存在,你的人格,你的气度与胸怀,自有公评。我总是相信,不论世事如何变幻,人世多少凄凉,即使你到了边疆,阳光也会洒在边疆,且让我吟一段愁予的诗送你吧: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接壤处,默立些黄菊花而他打远道来,清醒着喝酒窗外是异国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乡愁总是在远方,想念也总在离开以后,我们曾并肩走过,对酒歌过,我们是同槽系过马的,如今你天涯卸鞍壮士磨剑,我却还在江南里独自放马,这样想时,你的处境就令我欣羡。我的台北到了,你的威斯康辛也快到了,浮天沧海远,万里眼中明,我煮酒,等着你回来赋诗。我们先干了手中的这杯。——一九八三年四月二十七日雪中的芭蕉 王维有一幅画《雪中芭蕉》,是中国绘画史里争论极多的一幅画,他在大雪里画了一株翠绿芭蕉。大雪是北方寒地才有的,芭蕉则又是南方热带的植物,“一棵芭蕉如何能在大雪里不死呢?”这就是历来画论所争执的重心,像《渔洋诗话》说他:“只取远神,不拘细节。”沈括的《梦溪笔谈》引用张彦远的话说他:“王维画物,不问四时,桃杏蓉莲,同画一景。”但是后代喜欢王维的人替他辩护的更多,宋朝朱翌的《猗觉寮杂记》说:“右丞不误,岭外如曲江,冬大雪,芭蕉自若,红蕉方开花,知前辈不苟。”明朝俞弁的《山樵暇语》谈到这件事,也说都督郭鋐 在广西:“亲见雪中芭蕉,雪后亦不坏也。”明朝的王肯堂《郁冈斋笔麈》为了替王维辩护,举了两个例子,一是粱朝诗人徐摛好一首诗:“拔残心于孤翠,植晚玩于冬余。枝横风而色碎,叶渍雪而傍孤”来证明雪中有芭蕉是可信的。一是松江陆文裕宿建阳公馆时“闽中大雪,四山皓白,而芭蕉一株,横映粉墙,盛开红花,名美人蕉,乃知冒着雪花,盖实境也。”这原来是很有力的证据,说明闽中有雪中的芭蕉,但是清朝俞正燮的(癸已存稿)又翻案,意见与明朝谢肇淛的《文海披沙》一样,认为“如右丞雪中芭蕉,虽闽广有之,然右丞关中极雪之地,岂容有此耶?”谢肇淛并由此提出一个论点,说:“作画如作诗文,少不检点,便有纸漏。……画昭君而有帷帽,画二疏而有芒躍,画陶母剪发而手戴金驯,画汉高祖过沛而有僧,画斗牛而尾举,画飞雁而头足俱展,画掷骰而张口呼六,皆为识者所指摘,终为白壁之暇。”期期认为不论是作什么画,都要完全追求写实,包括环境,历史,甚至地理等等因素。我整理了这些对王维一幅画的诸多讨论,每个人讲的都很有道理,可惜王维早就逝去了,否则可以起之于地下,问他为什么在雪中画了一株芭蕉,引起这么多人的争辩和烦恼。我推想王维在作这幅画时,可能并没有那么严肃的想法,他只是作画罢了,在现实世界里,也许“雪”和“芭蕉”真是不能并存的,但是画里为什么不可以呢?记得《传灯录》记载过一则禅话:六源律师问慧海禅师:“和尚修道,还用功否?”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六源又问:“一切人总如师用功否?”师曰:“不同,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这一则禅话很可以拿来为雪中芭蕉作注,在大诗人、大画家,大音乐家王维的眼中,艺术创作就和“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一样自然,后代的人看到他的创作,却没有那样 自然,一定要在雪里有没有芭蕉争个你死我活,这批人正是“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此所以历经千百年后,我们只知道王维,而为他争论的人物则如风沙过眼,了无踪迹了。我并不想为“雪中确实有芭蕉”翻案,可是我觉得这个公案,历代人物争论的只是地理问题,而不能真正触及王维作画的内心世界,也就是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雪中真有芭蕉为王维所眼见,是写景之作,另一种是雪中果然没有芭蕉,王维凭借着超人的想像力将之结合,做为寓意之作。也就是“精于绘事者,不以手画,而以心画”的意思。王维是中国文学史、绘画史、音乐史中少见的天才。在文学史里,他和诗仙李白,诗圣杜甫齐名,被称为“诗佛”。在绘画史里,他和李思训齐名,李思训是“北宗之祖”,王维是“南宗之祖”,是文人画的开山宗师,在音乐史里,他是一个琵琶高手,曾以一曲《郁轮袍》名动公卿。十五岁的时候,王维作了《题友人云母障子诗》、《过秦王墓》,十六岁写《洛阳女儿行》,十七岁赋《九月九肾忆山东兄弟》,十九岁完成《桃源行》、《李陵泳》诸诗……无一不是中国诗学的经典之作,十九岁的王维中了解元,二十一岁考上进士,他少年时代表现的才华,使我们知道他是个伟大的天才。王维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他留下许多轶事,最著名的有两个,当时有一位宁王,有宠姬数十人,都是才貌双绝的美女。王府附近有一位卖饼的女子,长得亭亭玉立,百媚千娇,非常动人,宁王一见很喜欢她,把她丈夫找来,给了一笔钱,就带这女子回家,取名“息夫人”,一年后,宁王问息夫人:“你还想以前的丈夫吗?”她默默不作声。于是宁王把她丈夫找来,彼此相见,息夫人见了丈夫泪流满颊,若不胜情。宁王府宾客数十人,都是当时的名士,看了没有不同情的。宁王命各人赋诗,王维即席作了《息夫人怨》:莫以今时完,而忘旧日思;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宁王看了大为动容,于是把息夫人还给她的丈夫。另一个是安禄山造反时,捕获皇宫中的梨园弟子数百人,大宴群贼于凝碧寺,命梨园弟子奏乐,他们触景生情不禁相对流泪,有一位叫雷海清的乐工禁不往弃琴于地,西向恸哭,安禄山大怒,当即将雷海清肢解于试马殿。王维听到这个消息,写了一首十分深沉的诗: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奉管弦。从王维的许多小事看来,虽然他晚年寄情佛禅,专写自然的田园诗篇,在他的性灵深处,则有一颗敏感深情,悲天悯人的心,这些故事,也使我们更确信,他的绘画不能 光以写实写景观之,里面不可免的有抒情和寄意。他自己说过:“凡画山水,意在笔先。”《新唐书》的王维本传说他:“画思入神,至山水平远,云势石色,绘工以为天机独到,学者所不及也。”我认为,一位“意在笔先”、“天机独到”的画家,在画里将芭蕉种在大雪之中,并不是现实的问题,而是天才的纤运。王维的诗作我们读了很多,可惜的是,他的绘画在时空中失散了。故宫博物院有一幅他的作品《山阴图》,花木扶疏,流水清远,左角有一人泛舟湖上,右侧有两人谈天, 一人独坐看着流郛,确能让人兴起田园之思。据说他有两幅画《江山雪雾图》、《伏生授经图》流落日本,可惜无缘得见,益发使我们对这位伟大画家留下一种神秘的怀念。我一直觉得,历来伟大的艺术家,他们本身就是艺术。以《雪中芭蕉》来说,那裸芭蕉使我们想起王维,他纵是在无边的大雪里,也有动人的翠绿之姿,能经霜雪而不萎谢。这种超拔于时空的创作,绝不是地理的求证所能索解的。在造化的循环中,也许自然是一个不可破的樊笼,我们不能在关外苦寒之地,真见到芭蕉开花;但是伟大的心灵往往能突破樊笼,把大雪消溶,芭蕉破地而出,使得造化 的循环也能有所改变,这正是抒情,正是寄意,正是艺术创作最可贵的地方。寒冰有什么可畏呢?王维的《雪中芭蕉图》应该从这个角度来看。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七日时间之旅 在李维的大学毕业典礼上,一名神秘的老妇人送给李维一只金表,并对他说:“我在等着你。”便自人群中消失,经过多方查访,李维找到该老妇的住处,老妇却已在他毕业典礼当晚逝世。八年后(一九七九年),李维成为剧作家,有一天他前往一座老式的旅馆度假,在大厅里,他看到一张摄于一九一二年的女明星肖像。李维查询之下,才知道这位六十年前如花似玉的美女,竟然是八年前送他金表的神秘老妇人。为了实践八年前“我在等着你”的誓约,李维用自我的意志催眠,终于回到一九一二年与年轻时代的珍西摩儿发生一段缠绵徘恻的爱情,超越了六十年的时空,爱情随着时空的转换散发出震慑人的光芒。结局是,李维无意间从衣袋中掏出一枚一九七九年的银币,时光即刻向前飞驰六十年,风流云散,一场以真爱来超越时空的悲剧终于落幕。这一段故事是电影《似曾相识》(S Time)的本事,情节单纯动人,但是其中却有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就是“爱情”与“时间”的问题,故事一开始几乎是肯定“真爱”可以超越“时间”的限制,让观众产生了期待;结局却是,真爱终于敌不过时间的流逝,留下了一个动人心魄的悲剧。“爱情是可以突破时间而不朽的吗?”这是千古以来哲学家和文学家的大疑问,可是 在历史中却没有留下确切的解答。我们每个人顺手拈来,几乎都可以找到超越时空之流的爱情故事,莎士比亚笔下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与林黛玉,小仲马笔下的亚芒与玛格丽特,沈三白笔下的芸娘,歌德笔下的夏绿蒂,甚至民间传说里的白娘娘和许仙、梁山伯与祝英台……可以说是熙熙攘攘,俯拾即是。问题是,这些从古破空而来的不朽情爱,几乎展现了两种面目,一种是悲剧的面目,是迷人的,也是悲凄的;一种是想像的面目,是空幻的,也是绝俗的。人世间的爱情是不是这样?答案自然是否定的,我们假设人间有“美满”与“破碎”两种情爱,显然, 美满的爱情往往在时空的洗涤下消失无形,而能一代一代留传下来动人热泪的情爱则常常是悲剧收场。这真应了中国一句古老的名言“恩爱夫妻不久长”。留传后世的爱情故事都是瞬间闪现,瞬间又熄灭了,惟其如此,他们才能“化百年悲笑于一瞬”,让我们觉得那一瞬是珍贵的,是永恒的。事实上“一瞬”是否真等于“永恒”呢?千古以来多少缠谴的爱侣,而今安在哉?那些永世不移的情爱,是不是文学家和艺术家用来说骗向往爱情的世人呢?夏夜里风檐展书读,读到清朝诗人贺双卿的《凤凰台上忆吹萧》,对于情爱有如此的注脚: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日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莺说破春情。到于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依,递将春你,是依是你春灵。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这一阂充满了春天的词,读起来竟是娥眉婉转,千肠百结。贺双卿用春天做了两个层次的象征,第一个层次是用春天来象征爱情的瑰丽与爱情的不可把捉。第二个层次是 象征爱情的时序,纵使记得那年春好,一转眼便已化成春冰,消失无踪。每个人在情爱初起时都像孟郊的诗一样,希望“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到终结之际则是“还卿一钵无情泪”,“他年重检石榴裙”(苏曼殊)。种种空间的变迁和时间的考验都使我深自惕记,如果说情爱是一朵花,世问哪里有永不凋谢的花朵?如果情爱是绚丽的彩虹,人世哪有永不褪色的虹彩?如果情爱是一首歌,世界上哪有永远唱着的一首歌?在渺远的时间过往里,“情爱”竟仿佛一条河,从我们自己的身上流过,从我们的周遭流过,有时候我们觉得已经双手将它握实,稍一疏忽,它已纵身入海,无迹可循。这是每一个人都有过的凄怆经验,即使我们能旋乾转坤,让时光倒流,重返到河流的起点,它还是要向前奔泻,不可始终。对于人世的情爱我几乎是悲观的,这种悲观乃是和“时间”永久流变的素质抗衡而得来。由于时时存着悲观的底子,使我在冲击里能保持平静的心灵——既然“情爱”和“时间”不能并存,我们有两个方法可以对付:一是乐天安命,不以爱喜,不为情悲。二是就在当时当刻努力把握,不计未来。“会心当处即是;泉水在山乃清”。①只要保有当处的会心,保有在山的心情,回到六十年前,或者只是在时序推演中往前行去,又有什么区别呢?“时间之旅”只是人类痴心的一个幻梦吧!①弘一法师赠会泉法师联语,刻在厦门会泉墓地 ——一九八一年九月十九日阳光照在我们身上 三十年代最当红的男明星白云自杀去世了。当年白云在上海的盛况,据说目前最红的明星秦汉、泰祥林、王冠雄,李小飞加起来都还比不上,我父母那一辈的影迷,一提起白云,总是勾起一些伤感的回忆;谁想到那个时代在银幕上最闪亮的明星,死后竟是黄土一,连墓碑都找不到。卅年的年华,把白云从地上最明亮的地方,埋到最黑暗的地下。白云自杀的同时,我最喜欢的智慧型明星英格丽褒曼也逝世了,可是两人的身影却是完全不同的景况,褒曼逝世的时候,她的儿女都围绕身边,倍极哀荣。第三天台湾电视公司还播出一个一小时的专辑“英格丽褒曼的荣耀”,来纪念这位为全世界尊敬的影人。可是白云呢?白云的逝世在电视里只是一个小小的新闻,更何况是专辑了。当初他为自己取名为“白云”就已经为结局下了断语,他生前有两句话:“生是飘客,死是游魂。”是有着多么深沉寥落的寓意,怪不得一些老演员像葛香亭、欧阳莎菲在他坟前致祭时也免不了老泪纵横。中国演员老来的处境,总是令我油然地兴起衷感之心,他们不能像西方的演员,终其生都闪烁着明星的光泽,他们不是恒久的星星,而是瞬息消逝的流云。但是又何尝演员如此,这触及到我经常思考的时间问题,时间,对一位曾经光芒万丈的人是一个多么无情的杀手。怪不得白云逝世的时候,一位影剧记者慨乎言之,问起如今当令的年轻演员,他们竟茫然的问起:白云是谁?白云是谁呢?白云千载空悠悠,白云只是在干净的天空中飘过的一朵云吧。它在清晨的旭日中,在黄昏的夕阳里,都会反射出五彩的光泽,但一到了黑夜,再美的云也没有人看见了。我最喜欢辛弃疾的“破阵子”,这是辛弃疾为纪念当时一位具有军事和经济才华的思想家陈亮,所吟赋出的壮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