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的说话之道]-8

小戈一直记得小时候，被妈妈训练说：“请、谢谢、对不起”这三句话的那段日子。其中，被妈妈逼着说“对不起”时，是最讨厌的了。因为，说“谢谢”通常是有好事发生，哪个阿姨送糖果啦，哪个老师称赞他聪明啦，这类的事。其次的，则是说“请”，通常也不错：“阿姨，请你给我看一下那个玩具。”“警卫叔叔，请问游乐园开到几点？”这类的事。可是，被逼着说“对不起”就很讨厌了，扯掉了班上那个小肥妹的裙子，去喝喜酒把人家的结婚蛋糕整个撞烂在地上，拿刀片假装自己是布袋戏偶和同学相杀……这些“小事”都被妈妈当成大事，压着小戈去跟人家低头说“对不起”。这个被逼着说“对不起”的儿时记忆，在小戈心里留下了一点阴影，造他长大以后，不拖到最后关头，就是不愿意跟别人说对不起，在公司也是这样，在恋爱上也是这样。小戈这个没办法爽快道歉的作风，给了上司很坏的印象。因为在同一个办公室里，有个女生超级会道歉的，相比之下，小戈的道歉简直像计算机合成的那么没感情。这个女生道歉的第一招，一定是先发制人，一开口就把对方捧上天：“昨天我发现我把价钱弄错了的时候，我脑子里面第一个想到要求救的人就是经理你了。全公司只有你最会处理我这种白痴犯的错了。可是昨天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我实在不敢打电话给经理，经理累了一整天……”把对方说成“最体谅的”、“最宽厚的”、“肚量最大的”、“最开得起玩笑的”58----------------------- Page 59-----------------------等等。接下来，当然要极力显示自己和对方的层次差了多远，对方在天上，自己就在地下；对方是凤凰，自己就是蛆，类似这种洒狗血的方式。这样洒狗血，其实没什么格调，只能偶尔用在很极端、对方只差一公分就要枪毙你、千钧一发的时候。要不然，我觉得比较受用的道歉方式，应该是把自己的过错，所造成的麻烦，先在自己脑子里过滤一下，然后，想一下可以采用的补救措施大概有哪些，接下来，就是勇敢地向对方说明自己犯了什么错，有多清楚这样的错给对方带来多大的麻烦，添了多少困扰，然后，当然就等着挨骂啦。不过因为你的道歉，充满“自我反省”的理性气氛，也许对方不会完全失控到甩你耳光的程度。对方骂到一个段落时，你再献上你想的解决之道，让对方感觉你不是百分之百的混蛋。虽然挨骂难免，但起码对方不会对你这个人完全失去信任吧。Lesson33只听字面的意思就做决定，恐怕机会就跑掉了共进晚餐之后，小戈进一步邀古古去看电影。“不行耶，我一定要在十一点前回家……。”古古说。古古说的这句话，字面上的意思，谁都听得懂。但如果想要把古古真正的心意搞清楚，那这句话里的线索，就是你继续探索她心意的依据。 “是要赶回家去看影集喔？”可以这样问，称一称在她心中的份量。如果跟你约会看电影，还比不上她回家一个人看影集，那你当然就知道自己很需要加油了。59----------------------- Page 60-----------------------“是妈妈规定的门禁时间喔？”也可以这样问，一方面了解一下这个女生的生活可以做主的程度，一方面了解一下她的家人状况。 “看完电影也才十二点呀，我会开车送你到家的。”也可以干脆假设答她是要赶搭末班捷运，先替她想好交通疑虑的解决之道，这样她也就会回答你：“不是担心错过捷运啦，而是XXX……”之类提供你更多线索的回答。如果古古说一定要十一点之前回家，小戈就“喔”一声，然后就放弃继续邀看电影，这样就实在很难夸奖小戈有听懂的能力。因为人说话，常常是“语带保留”或者“话中有话”。你只听字面的意思，就做决定，恐怕机会就跑掉了。我如果问一位经理，他是否同意他们公司的某个政策，这个经理倘若回答：“我没有被授权对这件事做回应。”我就会假设这位经理应该是不同意公司的这个政策，而且想要表达他的不满。如果你听起来他是这个意思，你就可以帮他“解套”，跟他说你只是想讨教他的看法，绝对不会用他的意见去质问他的上级单位，这类也许能让他放心发表意见的承诺。我最佩服的小说家之一，宫部美幸，有次写一个小故事，说一个被有钱人领养的十三岁小孩，有一天忽然就不再进食了，饿到昏倒，养父养母怎么问，小孩就是不说话，只是微弱的说对不起，仍坚持不吃东西。后来邻居的侦探大叔来探望小孩，假装闲聊问小孩前几天有什么人来家里，小孩说有工人来整理花园，养母有叫他端茶去给工人喝。侦探大叔听到这里就猜，是不是挥汗工作的工人，一边喝茶，一边说了什么风凉话，说他被有钱人收养，真好命，不用工作就吃闲饭这类的事。小孩被60----------------------- Page 61-----------------------侦探猜中心事，默默点了头。这下养父母才知道了小孩既不愿说出的心事，又不愿继续“吃闲饭’的原因了。除了什么都说出口的二百五之外，每个人都有不愿说白了的难言之隐。可能是公司出产的奶粉品质有问题这种秘密、可能是上司收了红包而做下违法决策这种秘密、可能是叔叔对自己毛手毛脚这种秘密。对方未必不想告诉你，但他有难言之隐，他的用字潜词、态度、眼神，可能会泄露线索给你，这时你就要抓得住那线索，才能循线索找到原因。如果你老是回答“喔，这样喔。”很难叫听懂，充其量，只能算是个按了把手就乖乖冲水的称职的马桶吧。Lesson34别人赞美你一句，你就回一句赞美节日亲戚聚会，小戈遇到一个很不熟的、表妹的丈夫这类的远亲。表妹夫为了化解不熟的场面，先开口称赞了小戈：“哇，小戈表哥很帅啊！长得很像金城武！”小戈额头偷偷出现三条看不见的黑线，内心不出声的独白着：“这个表妹夫，平常一定是个狠角色，连这种马屁也拍得出来……，我要像是金城武，无尾巴熊就像长颈鹿。”依照小戈平常的习惯，大概就会打个哈哈，类似“哪会啊，别闹了！”这样的回答，就混过去了。但毕竟对方主动示好，怎样也算是小型的“破冰之旅”呀，小戈觉得自己也应该礼尚往来一下。小戈看着这个很不熟的表妹夫，忽然发现这个表妹夫长得很像周杰伦，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哪像金城武啊？你吧，……你才像周杰伦咧！”61----------------------- Page 62-----------------------表妹夫很乐：“哈哈对呀，我从高中开始，就被人说像周杰伦了！”于是两个人开始聊各自喜欢的歌手，气氛热络了起来。小戈从来没有被别人说过长得像任何一个明星。小戈也真的一点都不像金城武。但表妹夫瞎扯的一句称赞，却启发了他和对方聊天的灵感。表妹夫为什么用“你长得像金城武”这句话来破冰？应该是因为，表妹夫自己老是被别人说长得像周杰伦，但他总是不太好意思初次见面就这么冒昧的说他自己长得像明星，所以他做了一个球给小戈，小戈接住了，那有来有往的对话就顺利开始了。有些名人说他们不想成为别人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话题。我当然了解这种心情，但很遗憾的，这本来就是做为“名人”的天职，完全没办法切掉这一块说“我不要”的。名人就跟天气一样，是社交谈话中，最方便信手拈来的话题，名人另一点跟天气一样的，就是谁都可以骂两句：“什么鬼天气！烦死了！”哈哈，功能很像吧？别人骂你一句，你回骂他一句，这叫吵架。别人赞美你一句，你回一句赞美，这就叫社交。如果别人赞美你一句，你只是很礼貌的回答“谢谢。”这样是落落大方，也很好。不过这一招通常适合天下第一美女或天下第一富豪，这类人常常被赞美到麻痹了。那如果别人骂你一句，你竟然还有办法回他一句赞美，那会发生什么事呢？我真的很少很少看到这个现象，如果真的发生了，我想，对方会很错愕，而你会立刻脑袋出现一圈光环，接着被提名诺贝尔和平奖吧！62----------------------- Page 63-----------------------Lesson35是在巩固友谊？还是增加彼此的冷漠？耶诞夜，古古的手机一如往年，收到上百个祝贺耶诞快乐的简讯，这一百多个简讯里，却只有三个简讯特别打上古古的名字，其他的那些，很明显的都是罐头简讯，古古对罐头简讯实在很没有感觉，但人在江湖，礼貌上也就回传一则罐头简讯，祝福对方。（双方都很没感觉的事，电信业者却大有感觉呢，简讯营业收入一夜暴增百倍，没感觉还是人吗？）先把那些不能感动古古的罐头简讯放在一边吧，试着想一下写有古古名字的那三条简讯，在那个耶诞夜，会显得多么真诚感人！简直就像三块小金砖躺在一整片由黯淡的罐头简讯铺成的沙漠上，是多么的闪闪发亮啊！在简讯里写上对方的名字，以目前发简讯的步骤来说，是有点麻烦。但这小小的麻烦，可以造成不小的差异，收到你简讯的人，从此会把你的姓名放入脑海，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你要请古古代为引荐某人，或者要跟古古打听某件事的时候，这个简讯所造成的差异，可能会发挥关键的作用。美国有个调查，说一般人最喜欢的名字，是自己姓名里的字。我不知道这样的调查结果，是否也适合中文姓名？但只要你想一下，你浏览街上招牌、翻阅报纸杂志时，会不会特别被自己的名字里的字吸引？如果会，就表示这个调查结果原则上是成立的。人这么喜欢自己的名字，当别人给你写电子邮件、跟你讲电话时，如果三不五十提起你的名字，你专心而且认同的程度，多会因此大大提高！（当然你也可以用这招去对付别人，但呼唤名字时，请不要叫得太频繁，不然会像在“收惊”。）做社会运动的高手，在为弱势群组争取权利的时候，有个很重要的做法，63----------------------- Page 64-----------------------就是让冷漠的社会大众，认识这个弱势群中的某一个人：认得他的脸、叫得出他的名，一旦做到这点，大众就比较不会像原来那么冷漠,比较会觉得：“我知道他啊！他受这么大的委屈吗？那我不能接受，我要出点力帮他争取权益！”这个弱势群组也许是刚出狱的受刑人，也许是住在污染环境里的小孩，也许是走路两小时才能上学的学生，反正，一旦这人群当中，有一个人在你眼中是有面目的、有姓名的，那他的故事就比较容易打动你，他就不再只是面目一片模糊的抽象名词了。同样，你也不能把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当成是面目糊涂的抽象名词。同学、同事、朋友，都不想被你当成是一个连名字都没有、应付应付就好的抽象名词。下次，当你贪图方便，想按一个键就发出一百则罐头简讯，向朋友贺节的时候，想想对方的感受，想想你这么做真的是在巩固友谊吗？还是在增加彼此的冷漠，同时增加电信业者的营收？Lesson36黑手党为什么要开餐厅古古去意大利玩，朋友带她去一家二十四小时都营业的高级餐厅，不是快餐店喔，是高级餐厅喔。古古他们到餐厅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两点了，餐厅里根本没有客人，但是却灯火通明，要点菜也有服务生来服务，点了菜以后，厨房也真的有厨师把菜做出来，只是服务生上菜的态度有点粗鲁，厨房煮出来的菜，味道也普通，跟整个餐厅高级的装潢不太相称。「看出什么端倪了吗？」古古的朋友问她。64----------------------- Page 65-----------------------古古摇摇头。古古的朋友才小声的告诉古古，这个餐厅是当地的黑手党开的。反正黑手党本来就常常要吃饭聚会，有的对吃也很内行，弄个餐厅也很合理。但为什么要开二十四小时呢？根本没什么客人，完全不符人事成本啊。「因为小弟们要随时动员啊，没事就轮班在餐厅窝着，打打工、玩玩牌，有收入、也好管理，有事老大叫一声，马上就可以赶赴现场，很机动啊。何况餐厅的账目，也可以拿来洗黑钱。」古古听完朋友解释，很庆幸自己进餐厅后都很乖巧，没有惹服务人员生气。古古和我们很多人很像，有观察但没推论，这很正常，她去意大利是去玩的，没有道理还要伤脑筋去做推论。但如果是初次跟人相遇，对谈话的方向没什么把握，那不妨来一点观察加推论，应该比较能抓对方向。开跑车的人，不一定比开小货车的人有钱，但他肯定是希望别人「认为」他有钱。不但开跑车，进了咖啡厅，还要特地把跑车的车钥匙放在咖啡桌上，那他就不只是「希望」别人以为他有钱，而是要「确定」别人会以为他有钱了。这样的人一定很浮夸吗？也不一定，但总是比默默开小货车，或者开跑车但默默把车钥匙放在口袋里的人，要虚荣一点。你做了这样的观察和推论之后，如果你必须取悦他，那就跟他聊跑车，让他可以展示他对跑车的上等品味。如果你不必取悦他，那起码你听他讲话的时候，会比较懂他的逻辑，会懂他提到营业额多大或者人脉多广吗，很有可能是比实际情况「虚荣」一点。能这样想，也许比较不会太快上当。如果我初次跟别人碰面，约见的地点墙上是有镜子的，我会尽量让对方坐在65----------------------- Page 66-----------------------可以照镜子的位置，这样就可以看看对方在和你谈话的过程中，是对你比较有兴趣，还是对镜子里面地自己的倒影比较有兴趣。办公室为什么租在这个地段？厕所贴什么样的标语？放到网络上的自拍照为什么都是右脸的照片？这些都可以告诉我们一些线索，让我们不至于「摸黑」开始一段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