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又泡了一杯极品的君山银针请我品饮,并亲自削辽东大苹果一个给我配茶,巧手慧心,怪不得能在酒乡的东北,竖起一竿绿色的茶旗!天下没有白喝的茶,在我茶醉三分之际,茶馆主人请我写一幅大字补壁,纸笔早已备妥,墨也磨浓了,怪的是,我喜欢喝茶、喜欢写字,东北人竟也知道。我大笔一挥,为和###写了六个大字:“不可一日无茶。”龙井问茶(1)我是清明时节到杭州龙井村的,因为听说只有“明前龙井”才是最好的龙井,而且明前的龙井光是在杭州就不够卖,几乎不可能销到外地,唯有到杭州才可能找到真正的明前龙井。但是,到了杭州,才知道即使在杭州也不一定能买到真正的龙井,更别说是明前茶了。这次到杭州虽是应邀演讲,心里却记挂着要找时间去喝龙井茶。杭州的朋友知道我的心愿,我夜里抵达杭州是清明的第二天,他们就请我在西湖畔喝茶。我点了一杯龙井茶,喝了立刻大失所望,但口中不好意思说,心里直嘀咕:难道这就是我魂梦向往中的明前龙井吗?幸好,第二天清晨就有机会到龙井村去品茶,而且巧遇今年龙井的“炒茶王”比赛正在御茶室举行,从各地选出来的炒茶高手,在御茶室一字排开,以手炒茶,香气飘扬到半里之外。龙井茶的炒制方法,可能是中国茗茶中独一无二的,茶农把当天采来的茶菁,空手在热锅上压扁,经过一再炒压,直到将茶菁完全炒干为止。品相优美的龙井茶,扁如刀尖,色泽黄绿,一旗一枪,片片宛然。我在炒茶王比赛的会场,巧遇“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会长王家扬及执行会长杨招棣,还有一些评审委员,便请教他们关于炒茶王的标准。王会长告诉我:“龙井茶向有‘四绝’之誉,即色绿、香郁、味甘、形美,炒茶王比赛当然也以四绝做标准。”至于为什么要把龙井茶炒得这么扁,则是有典故的。传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曾到龙井茶区,亲手采撷茶芽数片,置于怀中(一说夹在书中),次日晨起,茶芽被压成扁平,形状甚美,香气甚浓,从此炒茶就炒为扁形了。由于炒茶王比赛需时甚久,王家扬会长建议我:“何不到乾隆采过茶的地方看看?”我们于是沿着山道散步到御茶社去看乾隆采过的十八株御茶。杭州的朋友陈正中告诉我,那十八株御茶在清明前上过拍卖会,拍卖价每斤三十万人民币,创下历史的新高价。我心里盘算着:三十万人民币不就是超过百万台币了,怎么可能?正中说:“那是因为稀有,想想看,三十万就能喝到与乾隆皇帝一样的茶,对有钱人是多么有吸引力!”步行约二十分钟就到了乾隆采撷茶叶的“十八蓬御茶”,茶并无特异之处,但用围墙圈了起来,成为一个著名的观光景点。我想到那些茶叶一斤值百万台币,忍不住摘了数片放在口中咀嚼。不知是心理作祟,还是清明的龙井原来就好,只觉一股清香直透胸臆,正中说:“难得吃到御茶,多吃几片吧!”我嚼了满口御茶,深深地呼吸,感慨地说:“我们站在皇帝站过的土地,吃了皇帝吃过的茶,呼吸了和皇帝一样的空气,但我们一分钱也没有花呀!”乾隆采御茶的地方,称为“狮子峰”,是真正龙井茶的产地,方圆只有三千米左右。但是,由于狮子峰的龙井茶实在太少了,后来在西湖诸峰的茶都称为“西湖龙井茶”,早年,西湖龙井茶分为四个品类:产于狮子峰、龙井寺一带的称为“真正龙井茶”。产于云栖、虎跑、梅家坞一带的称为“正路龙井茶”。产于翁家山、杨梅岭、四眼井、九溪等地的称为“本山龙井茶”。产于留下、上泗等地的称为“四路龙井茶”。到了一九五三年,浙江省茶叶公司把龙井茶简化为“狮峰龙井”、“梅坞龙井”和“西湖龙井”三个品类,直到一九六五年起,全部称为“西湖龙井”。不管龙井如何分类,善于品茶的人都知道还是狮峰的龙井最好,至于为何同样在西湖诸山,狮峰的龙井会最好呢?清朝的程淯在《龙井访茶记》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观点:“龙井之山,为青石,水质略咸,含碱颇重。沙壤相杂,而沙三之一而强。其色鼠褐,产茶最良。迤东迤南,土赤如血,泉虽甘而茶味转劣。故龙井佳茗,意不能越此方里之外,地限之也。”如果以地质做为严格的标准,真正的龙井茶实在很有限,也正是我站在御茶园放眼四望那小小的一亩地而已。我蹲下来检视土地,果然如程淯所说,是鼠褐色,含有约三分之一的砂石,可见程淯是一个细腻的观察者。正因为龙井茶的产地如此之小,产量如此有限,自古以来,都是一两难求的。龙井茶的历史十分悠久,在陆羽《茶经·八之出》中就记载:“钱塘(即今杭州)生天竺、灵聊二寺。”可见早在唐朝就有龙井茶,但龙井茶成为名茶则是在元代之后。“元四大家”之一的诗人虞集,晚年寓居杭州,在游龙井时喝到了用龙井泉烹煎的雨前春茶,吟有《次邓文原游龙井》的名诗,对龙井茶赞不绝口:徘徊龙井上,云气起晴昼。澄公爱客至,取水挹幽窦。但见瓢中清,翠影落群岫。烹煎黄金芽,不取谷雨后。同来二三子,三咽不忍嗽。虞集把“雨前龙井”比作黄金之芽,而茶汤清澈到可以做为群山的倒影,含在口中,舍不得动一下口、舍不得吞下的小心翼翼的情景描绘得生动万分。到了明朝,龙井茶更为有名,诗人孙一元曾赋《饮龙井》诗:眼底闲云乱不开,偶随麋鹿入云来。平生于物原无取,消受山中水一杯。到了万历年间,龙井茶已是一叶难求了,诗人于若瀛的诗有“一串应输钱五万”之句,意思是说一串相当于四到五两的龙井茶,价格值五万钱。西湖之西开龙井,烟霞近接南山岭。飞流密泊写幽壑,石磴纡曲片云冷。拄杖寻源到上方,松枝半落澄潭静。铜瓶试取烹新茶,涛起龙团沸谷芽。中顶无须忧兽迹,湖州岂惧涸金沙。漫道白芽双井嫩,未必红泥方印嘉。世人品茶未尝见,但说天池与阳羡。岂知新茗煮新泉,团黄分冽浮瓯面。二枪浪自附三篇,一串应输钱五万。诗人喝了龙井茶后大为感慨,认为龙井茶的品质超过四川蒙山的蒙顶茶、江西修水的双井茶、江佃虎丘的天池茶、江苏宜兴的阳羡茶,甚至还胜过团黄茶,可见他对井龙的评价之高。由于天下人都说龙井茶好,清康熙皇帝就在杭州设了“行宫”,并把龙井茶列为贡品,任何一种东西只要被皇帝看中,就会变得更珍贵稀有,就更难得到了。程淯的《龙井访茶记》一开头就写道:“龙井以茶名天下,在杭州曰本山。言本地之山,产此佳品,旌之也。然真者极难得,无论市中所称本山,非出自龙井;即至龙井寺,烹自龙井僧,亦未必果为龙井所产之茶也。”可见早在清朝宣统年间,真正的龙井茶就不易得,即使是到了龙井村,由龙井寺的和尚泡的茶都不一定是龙井真茶,何况是别的地方。李敏达在《西湖志》里说:“在胡公庙前,地不满一亩,岁产茶不及一斤,以贡上方。斯乃龙井之冢嫡,厥为无上之品。”原来,真正的龙井,一年才产一斤茶,都献给皇上了,哪里还有龙井茶呢?幸好现在的茶区扩大许多,产茶的方法也研究改进,总算平民百姓也可以喝到龙井茶了。对龙井茶非常有研究的浙江图书公司老总毛振声,有一次和我在西湖边的茶馆喝龙井茶,对我说:“真正的明前龙井很少有机会流落到外乡,原因之一是产量太少,光是杭州人就不够喝。原因之二是杭州嗜茶的人多,再贵的龙井,也有人敢喝。”龙井茶,特别是明前的真正龙井茶,到底有多贵呢?毛先生说:“最早采的茶一斤一千元人民币是很普遍的,如果像去年收成不好,一斤明前茶要三千元才买得到。但是龙井茶是当日采制,所以从清明前到谷雨后,每天的价格都不一样,而且价差甚大。清明前一天采的卖到一千元一斤,后一天则是五百元,这是外地人很难了解的。龙井茶的神奇也就在这里,每天采的茶味道都是不同的呀!”毛先生的话使我想起欧阳修写过的几句诗:白毛囊以红碧纱,十斤茶养一两芽。长安富贵五侯家,一啜尤须三日夸。我们时常为台湾的高山茶、冻顶乌龙的价格昂贵而感慨,但比起杭州的龙井茶也为之逊色了!杭州嗜茶的人,以天价买来明前或雨前的龙井(最稀有的是“三前摘翠”,即社前、明前、雨前),会一两一两分开,以白棉纸包好,外面再包一层厚纸,置于瓮中,放在阴凉之处,每回只取出一两,余茶的香气才不致泄走。“这样珍惜茶叶,是因为一年只有一次清明、谷雨呀!”毛先生风趣地说:“我每年把茶叶分装好,置于瓮中,再把瓮放在床下,每天睡觉时想到今年要喝的龙井茶都已储备好了,就睡得特别安心!”我在杭州喝到许多上好的明前龙井,使我兴起的感叹是:“从前在台北喝的根本不是龙井呀!”也才知道,除非是懂茶的人不惜巨资到杭州亲自把茶带回台北,我们才能知道龙井茶为什么是千百年来的名茶,那些茶罐上贴着“龙井茶”的标志的,充其量只能说是压扁的茶叶罢了!清明前后每天的茶价不同,杭州人最能深刻感受,在西湖畔有一个每天上市交易的茶叶市场,清明前后热闹非凡,但茶价是一天不如一天。若以时间来分,清明前数日采制的品质最佳,为“明前茶”;从清明日到谷雨前采制的次之,叫“雨前茶”;谷雨日到谷雨后五日采制的,称“头春茶”;谷雨后六日到十日为“二春茶”;谷雨后第十一日到立夏日叫“三春茶”或“三尖”;立夏日后摘的茶则称为“四春”或“烂青”。二春之后的茶色青味苦,为行家所不喜。由于明前茶稀有,因此清明之前的杭州茶市充斥着假茶、劣茶、伪茶。“假茶”是以其他地方的茶叶运来杭州炒制,外形虽同,气味则殊;劣茶是以茶叶粗者炒碎,有如新芽,泡之则有粗糙涩味。伪茶更过分,有用柳树或榆树的新芽炒制,有用其他树芽炒制,外形色泽都像龙井,泡之则味苦,根本就不能喝。“所以,买明前龙井的不二法门,就是找有信誉的茶行商家,用稍贵的价钱,品质才有保证;如果要用便宜的价格买好茶,则要亲自到茶乡向茶农购买。多看看多问问,遇到好茶,价钱又合宜,便一次买足,这种亲自到茶乡找茶,就称为‘龙井问茶’呀!”毛总经理说。我们从御茶社回到炒茶王比赛的现场,茶王已选出来了,我们就在当地买了一些明前茶,每斤要价人民币九百元,品质算是很好的。这应是“有信誉的茶行商家”,后来我在翁隆盛茶行买了一些龙井,在虎跑泉的商店也买了一些产自狮峰的明前茶,价格在七八百元左右,回到旅店试喝,未泡时色如黄金,遇水则成碧翠;未泡时香气如炒过的糙米,遇水则有兰荷之气;味爽鲜醇,清气沁脾,真是令人“三咽不忍嗽”呀!离开杭州的前两天,为我们开车的世贸中心司机康师傅,带我去六合塔看钱塘江的路上,突然拿出一包龙井茶,问我:“林老师,你看这茶叶如何?”我把那道用纸包着的茶叶打开,顿时香气弥漫车厢,在打开的那一刹那就知道比我找到的茶都要好。康师傅说,他有一个朋友是满觉陇的茶农,送了几两好茶给他,他看我们找茶找得辛苦,说不定可以到朋友处看看。“满觉陇?这名字真好听!”我说。同行的来钧兄介绍说,满觉陇是盛产桂花的地方,茶叶由于熏了桂香,并不输给狮子峰。每年到了秋天,满觉陇的百年桂花盛开,清晨时分,农夫把纸铺在桂树下,去忙着农事;中午的时候回到树下,满地的桂花,以纸就地包起来,就是一包桂花了。听得我非常向往,脑中浮现出秋风轻吹,桂花落在满地白纸的情景。这也为我解开一个思想了多年的谜题,我以前常疑惑,一大包才一百元的桂花要怎么采?又要采多少呢?现在才知道采桂花的非人,而是秋风。央求康师傅无论如何要带我们去满觉陇,“而且去的时间要快于吃一碗康师傅方便面。”我说。满觉陇果然是优美非凡的地方,满路全是一两丈高的桂树,可惜着花的季节未到,不然一定可以闻着桂香走入茶家。康师傅的朋友在家,屋外放着今晨才从山上采来的茶叶,放在屋檐下“晒青”。康师傅一见面就对朋友说:“你尽管把最好的茶拿出来,这些都是懂茶的朋友。”茶农正色说:“我这里只有最好的茶,没有别的了。”但他又说,明前茶早就被抢光了,现有的茶是昨天——也就是清明后三日——采的,品质与明前的几乎一样,但价钱只有一半。他泡了两杯给我们试喝,只见茶叶扁平光直、叶底黄绿,在水中浮浮沉沉。明亮澄清的色泽融于水中,隐隐有桂花之气,滋味鲜嫩、清香、醇和。我闭着眼睛,缓缓咽下茶汤,只发出一声轻浅的叹息。康师傅着急地问:“怎么样?”我说:“要不是接下来要去十个城市演讲,我会把所有的茶都买了。”于是,购满觉陇龙井茶数斤,每斤五百元。离去的时候,忍不住问茶农:“在秋天桂花盛开的季节,采不采茶呢?”我想到陆游有咏秋茶诗:“客生闻吠犬,草茂有鸣蛙,日昳方炊饮,秋深始采茶。”如果在桂花香中采茶,一定另有滋味,福建安溪产的秋茶,名叫“秋香”,香气高爽不逊春茶,故有此问。茶农说:“有呀!采一两次,可以让明春的茶叶长得更好,但秋茶味道苦,价钱便宜,喝惯春茶的人不习惯的!”苦,有时意味的是深厚,明代的许次纾在《茶疏》中说:“往日无有秋日摘茶者,近乃有之。秋七八月重摘一番,谓之早春,其品甚佳。”想到茶芽与桂花同出,在桂树下饮茶,一阵风来,花落满杯,那会是什么样的茶?又会是什么样的秋天呢?我默默许下秋日带妻子来满觉陇饮茶赏桂的心愿,这使我想到苏轼在杭州喝茶时曾写过这样的诗句:白云峰下两旗新,腻绿长鲜谷雨春。静试却如湖上雪,对尝兼忆剡中人。喝着细腻鲜醇的谷雨春茶,静静地尝试着就像湖上下起了雪,品味这么好的茶,心里忆念着剡中的朋友呀!茶,是为了友谊而存在世间的;最好的茶,则是为了知味的人存在世间;我们到处找茶品茶,不也是渴望着与知味的人对饮吗?西湖的落雪融了,我们穿过柳树与桃花盛开的湖边,环着西湖有三百多家茶馆,我们一家一家地走过,去赴生命的另一个约会。大茶壶与小茶壶(1)我从前在一家报馆上班,坐大办公室,是一百多人的办公室,光是打工的工读生就有好几位。在我们编辑台这边的工读生,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女,长得非常清秀可爱,同事都很喜欢她。她讨人喜欢的不是长相,而是性情,每天都好像怀抱什么样喜悦的秘密来上班,然后一直抱着秘密的微笑下班,她对待每一位同事都像兄姐,语调里有尊敬和体贴。我很少看到性情那么好的人。令我最难忘的是,她知道什么人是几点来上班,谁喜欢喝开水,谁喜欢喝茶,在最恰好的时间,她会泡一杯茶来。我每天上班的时候,都会发现桌上有一杯热腾腾的茶,天天都使我非常感动。我在还没有喝茶前,就会跑去跟她道谢:“小妹,真谢谢你呀!”然后就会看到一朵微笑像花儿开起来。报馆里的茶叶通常是粗糙不堪的,却因为她的细腻体贴,使我觉得那茶非常好喝。我时常对小妹说:“像你这么细腻的人,长大以后,世间哪有男子可以与你匹配呢?”后来,小妹因上学而不再来报社打工,我每天上班时,看到空的茶杯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怀念与感伤。如今,我离开报社也有十年了,上司与同事的脸都因为时间而模糊,但小妹的脸还非常清晰地越过时间,她泡的茶——那把粗茶泡得很好喝的茶——还常热腾腾地从心里涌出来。从那时候,我就知道泡好喝的茶不一定要好的茶叶,不一定有什么特别的技术,只要有细腻体贴的心和对待人的善意,再普通的茶里也有无尽的滋味。许多喝茶的人都不免会执著于用小壶喝茶,认为这才是“功夫茶”,用大茶壶或大茶杯泡茶的人是不会喝茶的,这是一个错误的见解。一个人用盖碗也可以泡出好茶,而大茶壶里也有特别的滋味。记得童年时代,乡间的十字路口,或寺庙车站的门口,都有大茶壶的“奉茶”,奉茶的茶叶都不会很好,是茶枝煮成的,也有一些是米茶、麦茶、决明子茶,但是用大碗一咕噜灌入喉中,一阵清凉到底。想到那些不知名的奉茶的人,他们用心煮茶,给过路人清凉的善心,就会非常感动。一直到现在,乡间的公园也有为人泡茶的人,他们带着一把大茶壶,几具玻璃盖杯,在乡下的凉亭冲茶给人喝,清晨或黄昏到那里去喝茶,一碟瓜子、一盘象棋,就会使我们感受到茶中也有情味。喝小壶茶,是明朝才开始的,明朝以前的人都以茶碗喝茶,寺院里则是用大茶壶喝的。想想,在唐朝数百人或千人以上的寺院,敲了木鱼或打了茶鼓,僧人鱼贯而入,排成几排,管茶的“茶头”和“茶座”,用一个大茶壶,倾注在茶碗里,大家安静地喝茶,提神静心以便等一下继续打坐修行,光是想想那样的场面就要令人动容。泡茶的人比泡茶的技术重要,喝茶的心比茶叶更重要。我曾经听过一个关于泡茶的故事:有一位女大学毕业以后,去应征文书的工作,被公司录取了,由于公司里没有文书的缺,经理就暂时安置她做泡茶的工作,领文书的薪水。一开始,她很开心,认为泡茶的工作简单,又可以领文书的薪水,很安心地为公司同仁泡了一段时间的茶。过了一年多,她心里开始嘀咕,自己是堂堂的大学毕业生,老是做着低三下四的泡茶工作,心里很不开心,不但端茶时表情郁郁,连泡出的茶也很难喝,弄得整个公司气氛僵硬,人心惶惶。有一天经理喝了一口茶就吐了出来:“堂堂大学毕业生连茶都泡不好,干脆离职算了。”少女听了很伤心,决定当天下午就提出辞呈。正在这时候,公司有一位重要客户来访,谈一笔数目很大的生意,经理便叫她泡茶出来招待客人。少女擦干眼泪,心想:“这可能是我在这家公司泡的最后一壶茶了,不如好好地泡,不要让人觉得我连茶也泡不好。”她非常专心细腻地泡茶,用灿烂的微笑端茶出去,客户只喝了一口就说:“呀!好久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了。能把茶泡得这么好的人,做任何工作都可以胜任的。”经理也喝了一口,久久说不出话来,这同样的茶叶泡出来的茶水,和早上已经完全不同了。这故事的结局很好,公司做成一笔大的买卖,少女的辞呈被退回,立刻调任文书的工作。我喜欢的人生态度,是工作与泡茶是同一回事。一个能在泡茶时专心的人,工作也会专心。因此,泡茶给人喝是一种很好的供养,并不是卑微的事。我喜欢小壶茶、盖碗茶、大壶茶都能泡得很好,并且有好心情去喝。摆在我们眼前的小茶壶,可以为三五知己而倾注,如果我们能尽心地去爱朋友、体贴朋友,泡起人生的这把大茶壶就容易得多了。偶尔会想起十六年前为我们泡茶的小妹妹,她现在也是中年的人了,一定也经验了一些沧桑。我想,她一定很幸福地生活着,一直有花样的微笑。因为我深信:“能把茶泡得那么好喝的人,做什么都会成功的吧!”情如无憾情补天(1)连续几天,我都在台北的仁爱路上,观察菩提树的变化。在台湾,由于四季如春,大部分平地的树木都是终年常绿,台北街头比较特别的是木棉和菩提树。木棉树总是在绿叶落尽了才开花,使得木棉花格外的澄明和艳红。菩提树呢,是冬天的时候,叶子一起落尽,开春时,像焰火爆开,冒出了绿芽。由于昨夜的残叶已凋谢干净,今晨的新芽更突显出晶莹、透明、翠绿、鲜嫩。那菩提树的叶芽,每天都带给我非常新的欢喜,而且每天都有新的叶芽繁茂出来,日日带给我惊喜。新长成的叶芽是完全无染的,全新的生命,那样的纯粹,那样的精美。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初生的叶子会给我那种充满力量的感动呢?为什么成熟的叶子就难以使我动容?这可能来自两个原因:一是新生,凡是新生都需要勇气,并且令人感动。二是无染,当一片叶子从树的心开出来的时刻,它完全没有被外在的世界染着,当我们这些已被染着的心看来,就会感到惭愧了,如同我们看见襁褓中的婴儿一样。树的新芽与人的婴儿,都是以无比的纯净来面对世界,等到新叶长成,就是凋落的时机;如同婴儿变为成人,就不免俗化、僵硬、老去。我想,如果一个人能不失去婴儿的心,就可以找到“不老”的灵药吧!在古今中外的思想家里,最歌颂婴儿纯净的人应该是老子吧!在《道德经》里,老子曾多次地谈到对婴儿之心的向往:专气致柔,能婴儿乎?(我们是不是能使我们的心气专注导致柔软,像婴儿一样呢?——《老子》第十章)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世间的人是那样的兴高采烈,就好像享用丰富的酒宴或春天登上高台。唯有我淡泊恬静不起波澜,像还不会笑的婴儿一样。——《老子》第二十章)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能做天下的溪谷,常德就成为自然不会散失,如回归到婴儿的状态。——《老子》第二十八章)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圣人对天下的人,谦虚怀让;治理天下,有纯朴自然的心。老百姓都能凝神静听,圣人疼惜百姓就如同对待婴儿一样爱护。——《老子》第四十九章)我们从这些篇章可以看到老子理想的道,是希望人能回归到那种天真无为、自然纯净的婴儿之心。人的老去乃是无可奈何的,不过不管是圣人或凡夫,都应该有赤子的心情。老子讲婴儿最透彻的是第五十五章:“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它的意思是含德最厚的人,可以和天真的婴儿相比。蛇虫蜜蜂都不螫他,凶鸟猛兽也不攻击他。他的筋骨虽然柔弱,小拳头却握得很紧。他虽然还不知道男女交合的事,小鸡鸡却常常勃起,这是他精气充满的缘故。他虽然整日啼哭却不会喑哑,这是他血气柔和的缘故。知道柔和的道理,就合于常道,了解常道就会清明,这对养生是吉祥的。如果反过来用欲望的心来支使气力,便是逞强,逞强壮大则开始衰败老去,这种不合乎道的事物,很快就会消逝。娇嫩的春天到了极致,就是暴烈的夏季;温柔的秋日到了顶点,便是肃杀的冬季。初恋的情侣仿佛刚发芽的春叶,然后叶子绿了,受尘世的污染,叶子老了,总被雨打风吹而凋零。想为天下苍生奉献的初发心,因为名利而僵化了,因为尘世的风雨而折断,成为满目肃然、自己看了都厌憎的老人。这天下,竟没有如初的嫩芽,没有长存的春天,没有永恒的恋情,没有不老的心。我看着菩提树的新芽转成红叶,内心总会有一种悲情。渴望循着记忆的丝线,重新去编织自己曾有的那春天一样的童心,那未受挫折之前对永恒之爱纯净的信念,那犹如拉满弓弦射出的愿与苍生共悲喜的少年情怀。俱往矣!俱远矣!于是我回到安全岛上,看一些新芽的初生与变化,看那叶尖上昨夜晶明的露珠和婴儿的泪珠,在阳光下丝丝飞去。就把握这纯净、清明、欢喜的一刻吧!我想到唐朝诗人李贺写的一句诗,自己配了一副对联摆在案上:天若有情天亦老,情如无憾情补天。从前,曾有朋友送我菩提树的嫩芽烘焙的茶,我名之为“菩提茶”,喝的时候心里总会浮出菩提树的样子,那清淡的菩提茶,使我思及自己最初的心,希望以那最初的心,来补缀日渐老去的岁月。菩提茶要取最嫩的叶子,其他茶亦然。我从前不能深知,常常生起疑惑,为什么最嫩的茶叶有味,老壮的茶叶反而无味?古代把茶叶分为小芽、中芽、紫芽、白合、乌带五种。小芽,又叫鹰爪、雀舌、谷粒,是最好的茶。中芽,又叫“一枪一旗”或“一枪二旗”,即中心一芽,外有一或二片稍卷的小叶。紫芽,即叶转紫色。白合,是中一小芽,外包两大叶。乌带,是带蒂的叶。要制最好的茶要用小芽,紫芽之后,为行家所不喜。长成“白合”与“乌带”都算是劣茶了。现在我知道答案了,唯有新长成的叶芽具有最圆满的质地,它既未污染,也不失去,这是为什么最细小的叶芽滋味最好,也是老子说要回归婴儿的原因了。生命所经验的历程,我们都回不去了,我们难以回归婴儿,因为我们有情,而“天若有情天亦老”!幸而,我们可以常常喝到鹰爪、雀舌、谷粒、一枪一旗的新茶,稍稍可以无憾,如果在老去的每一天,都能毫无遗憾地生活,那也就好了。我喝春茶时,看春天的新叶长出来,一天天地变化着,就会觉得老子的“圣人皆孩之”是个警句,“专气致柔,能婴儿乎”则近于禅心了。可叹的是,少年的人都没有这种警觉,白居易有一次在路上遇到少年人称他“老头子”,回家就写了一首诗《戏答诸少年》:愧我长年头似雪,饶君壮岁气如云。朱颜今日虽欺我,白发他时不放君。朱颜会消失,白发不会放过我们的。且让我们一起饮茶吧!让我们的心像茶叶初生尚未舒卷那样,那时节我们既不为成功失败挂怀,也不为男女之情忧心,更不为人生的长路而心情惆怅。那时,我们只是笑,并在笑中看见光。茶香一叶(1)在坪林乡,春茶刚刚收成结束,茶农忙碌的脸上才展开了笑容,陪我们坐在庭前喝茶,他把那还带着新焙炉火气味的茶叶放到壶里,冲出来一股新鲜的春气,溢满了一整座才刷新不久的客厅。茶农说:“你早一个月来的话,整个坪林乡人谈的都是茶,想的也都是茶,到一个人家里总会问采收得怎样?今年烘焙得如何?茶炒出来的样色好不好?茶价好还是坏?甚至谈天气也是因为与采茶有关才谈它,直到春茶全采完了,才能谈一点茶以外的事。”听他这样说,我们都忍不住笑了,好像他好不容易从茶的影子走了出来,终于能做一些与茶无关的事情,好险!慢慢地,他谈得兴起,连一斤三千元的茶也拿出来泡了,边倒茶边说:“你别小看这一斤三千元的茶,是比赛得奖的,同样的品质,在台北的茶店可能就是八千元的价格。在我们坪林,一两五十元的茶算是好茶了,可是在台北一两五十元的茶里还掺有许多茶梗子。”“一般农民看我们种茶的茶价那么高,喝起来又是慢条斯理,觉得茶农的生活满悠闲的,其实不然,我们忙起来的时候比任何农民都要忙。”“忙到什么情况呢?”我问他。他说,茶叶在春天的生长是很快的,今天要采的茶叶不能留到明天,因为今天还是嫩叶,明天就是粗叶子,价钱相差几十倍,所以赶清晨出去一定是采到黄昏才回家,回到家以后,茶叶又不能放,一放那新鲜的气息就没有了,因而必须连夜烘焙,往往工作到天亮,天亮的时候又赶着去采昨夜萌发出来的新芽。而且这种忙碌的工作是全家总动员,不分男女老少。在茶乡里,往往一个孩子七八岁时就懂得采茶和炒茶了,一到春茶盛产的时节,茶乡里所有孩子全在家帮忙采茶炒茶,学校几乎停顿,他们把这一连串为茶忙碌的日子叫“茶假”——但孩子放茶假的时候,比起日常在学校还要忙碌得多。主人为我们倒了他亲手种植和烘焙的茶。一时之间,茶香四溢。文山包种茶比起乌龙还带着一点溪水清澈的气息,乌龙这些年被宠得有点像贵族了,文山包种则还带着乡下平民那种天真纯朴的亲切与风味。主人为我们说了一则今年采茶时发生的故事。他由于白天忙着采茶、分茶,夜里还要炒茶,忙到几天几夜都不睡觉,连吃饭都没有时间,添一碗饭在炒茶的炉子前随便扒扒就解决了一餐,不眠不休的工作只希望今年能采个好价钱。“有一天采茶回来,马上炒茶,晚餐的时候自己添碗饭吃着,扒了一口,就睡着了,饭碗落在地上打破都不知道,人就躺在饭粒上面,隔一段时间梦见茶炒焦了,惊醒过来,才发现嘴里还含着一口饭,一嚼发现味道不对,原来饭在口里发酵了,带着米酒的香气。”主人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了,我却听到了笑声背后的一些辛酸。人忙碌到这种情况,真是难以想象,抬头看窗外那一畦畦夹在树林山坡间的茶园,即使现在茶采完了,还时而看见茶农在园中工作的身影,在我们面前摆在壶中的茶叶原来不是轻易得来。主人又换了泡新茶,他说:“刚喝的是生茶,现在我泡的是三分仔(即炒到三分的熟茶),你试试看。”然后他从壶中倒出了黄金一样色泽的茶汁来,比生茶更有一种古朴的气息。他说:“做茶的有一句话,说是‘南有冻顶乌龙,北有文山包种’,其实,冻顶乌龙和文山包种各有各的胜场,乌龙较浓,包种较清;乌龙较香,包种较甜,都是台湾之宝!可惜大家只熟悉冻顶乌龙,对文山的包种茶反而陌生,这是很不公平的事。”对于不公平的事,主人似有许多感慨。他的家在坪林乡山上的渔光村,从坪林要步行两个小时才到,遗世而独立地生活着,除了种茶,闲来也种一些香菇。他住的地方在海拔八百公尺高的地方,为什么选择住这样高的山上?“那是因为茶和香菇在越高的地方长得愈好。”即使在这么高的地方,近年来也常有人造访,主人带着乡下传统的习惯,凡是有客人来总是亲切招待,请喝茶请吃饭,临走还送一点自种的茶叶。他说:“可是有一次来了两个人,我们想招待吃饭,忙着到厨房做菜,过一下子出来,发现客厅的东西被偷走了一大堆,真是令人伤心哪!人在这时比狗还不如,你喂狗吃饭,它至少不会咬你。”茶香一叶(2)主人家居不远的地方,有北势溪环绕,山下有个秀丽的大舌湖,假日时候常有青年到这里露营,青年人所到之处,总是垃圾满地,鱼虾死灭,草树被践踏,然后他们拍拍屁股走了,把苦果留给当地居民去尝。他说:“二十年前,我也做过青年,可是我们那时的青年好像不是这样的。现在的青年几乎都是不知爱惜大地的,看他们毒鱼的那种手段,真是令人毛骨悚然,这里面有许多还是大学生。只要有青年来露营,山上人家养的鸡就常常失踪,有一次,全村的人生气了,茶也不采了,活也不做了,等着抓偷鸡的人,最后抓到了,是一个大学生,村人叫他赔一只鸡一万块,他还理直气壮地问:天下哪有这么贵的鸡?我告诉他说:一只鸡是不贵,可是为了抓你,每个人本来可以采一千五百元茶叶的,都放弃了,为了抓你我们已经损失好几万了。”这一段话,说得在座的几个茶农都大笑起来。另一个老的茶农接着说:“像文山区是台北市的水源地,有许多台北人都怪我们把水源弄脏了,其实不是,我们更需要干净的水源,保护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弄脏?把水源弄脏的是台北人自己,每星期有五十万台北人到坪林来,人回去了,却把五十万人份的垃圾留在坪林。”在山上茶农的眼中,台北人是骄横的、自私的、不友善的、任意破坏山林与溪河的一种动物,有一位茶农说得最幽默:“你看台北人自己把台北搞成什么样子,我每次去,差一点窒息回来!一想到我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的最好的茶要给这样的人喝,心里就不舒服。”谈话的时候,他们几乎忘记了我是台北来客,纷纷对这个城市抱怨起来。在我们自己看来,台北城市的道德、伦理、精神,只是出了问题;但在乡人的眼中,这个城市的道德、伦理、精神是几年前早就崩溃了。主人看看天色,估计我们下山的时间,泡了今春他自己烘焙出来最满意的茶,那茶还有今年春天清凉的山上气息,掀开壶盖,看到原来蜷缩的茶叶都伸展开来,感到一种莫名的欢喜,心里想着,这是一座茶乡里一个平凡茶农的家,我们为了品早春的新茶,老远从台北来,却得到了许多新的教育,原来就是一片茶叶,它的来历也是不凡的,就如同它的香气一样是不可估量的。从山上回来,我每次冲泡带回来的茶叶,眼前仿佛浮起茶农扒一口饭睡着的样子,想着他口中发酵的一口饭,说给朋友听,他们一口咬定:“吹牛的,不相信他们可能忙到那样,饭含在口里怎么可能发酵呢?”我说:“如果饭没有在口里发酵,哪里编得出来这样的故事呢?”朋友哑口无言。然后我就在喝茶时反省地自问:为什么我信任只见过一面的茶农反而超过我相交多年的朋友呢?疑问就在鼻息里化成一股清气,在身边围绕着。猫空半日(1)坐在茶农张铭财家的祖厅兼客厅兼烘焙茶叶的茶坊里,我们喝着上好的铁观音,听着外面狂乱的风雨,黄昏蒙蒙,真让人感觉这一天像梦一样。我们坐的这个临着悬崖的地势,有一个非常奇特的名字“猫空”,从门口望出去,站在家屋前那棵巨大的樟树,据说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