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事是这样的。” “这是很残忍的测试,不是吗?”冥客斯教授问。 “是。” “结果庄子的太太果然动了心,爱上了这个陌生的帅哥?” “呃,他又帅,又有钱,又年轻,应该是很……很吸引人的吧?……”我实在很怕说错话,惹他发疯。 “这样还不够?这个帅哥,还要假装疾病发作,需要立刻服用热腾腾冒着烟的人脑,才能治病。” “故事是这样子没错,”我实在不想在他面前提到“人脑”这两个字。 “哈哈哈,餐桌上出现了人脑,还可以治病,哈哈哈……”他忽然大笑了。 唉,如果没有人讲笑话,却有人大笑,事情就麻烦了…… * 拍电影的人,其实随时都以讲故事为乐。再怎么夸张的故事,也能说得煞有其事。 可是,和冥客斯教授独处一室,对着料理过的肝脏与肋骨,研究“大劈棺”的故事,还是不觉心头盘旋一阵又一阵小小的阴风。 “大劈棺”的故事,被栽赃在庄子的头上,显然是市场的选择:孔子太正经、老子太老、庄子则刚好,他又爱讲些大鸟、乌龟、蝴蝶的寓言故事,走的是怪力乱神的路线。 “大劈棺”在民间很受欢迎,神秘又暧昧的在各地乡间野台上演。 在没有电影的年代,“大劈棺”这戏为观众挑战了礼教的禁忌,对儒家理想吐了一口痰“呸!” * “如果你有庄子的法术,你会不会想来这么一下,测验测验你的伴侣?”他问。 “除非我赚得跟大卫魔术一样多,我才愿意躺在棺材里,等着被斧头劈。” 冥客斯教授笑了:“中国人是靠着世故活下来的民族,对谁都没好处的真理,何必去乱繁乱动。不像我们老美,天真得可怜哪。” 我有点想告辞了,还有两个同学在等我去找下礼拜拍外景的地点。 冥客斯教授这时却打开抽屉,拿出了一粒小东西,放在桌面。 那是一粒子弹的弹壳。 “这颗子弹,穿过了我亡妻的脑袋,嵌在我家饭厅的墙上。”他说。 餐桌上出现了这颗曾经穿过师母的头的弹壳,我想这才是今晚的“主菜”吧, 我把动都没动过的中国料理移开,挪出位子来供奉这颗子弹。 烛光下,这弹壳看起来并不狰狞,有点像颗蛀牙,从浪漫情史的嘴里,拔下来的蛀牙。 “我娶她的时候,对她迷恋无比,没有她根本活不下去,好像中了邪一样。”冥客斯教授追思往事。我不禁想起了有关他这位亡妻,是一名“苗女”的说法。 “到了要登记结婚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根本没有合法留在美国的资格。” “她不是我们学校的舞蹈系老师吗?”我问。 “她只是学生的舞蹈社团私下请来,教大家跳点东方少数民族舞蹈的舞者。她不是正式的老师。”教授摇摇头:“但她的舞跳得真美啊。” “教授,你很介意她是个非法移民吗?” “我不介意啊。”冥客斯教授停了一下:“直到我发现她原来的丈夫,仍然跟她保持着夫妻关系。” “她已经有丈夫了?” “也是一名中国来的舞者,很帅的。”教授说。 “所以,她跟您的婚姻?……” “对我来说,是个婚姻。可是,对她来说,只是取得美国身分的一招骗术吧。”教授幽幽回忆:“我背她耍了,可是她也不能得逞,她要从非法移民,摇身变成合法公民,她应该去迷倒移民局局长才对,她迷倒我这样一个教授,有什么用?” “那,就分开吧?” “不,我爱她,为什么要分开?”教授忽然生气了,坐直起来,他瞪着我:“她是苗女,她是不让人遗弃的!我怎么能遗弃她?她选中了我,我必须好好陪伴她,给她一个不同的人生!” 冥客斯教授有点激动,我开始在脑中默默构思要立刻告辞的藉口。 “康永,我是心理系第一名毕业的,我要把一个身边孤单单的女人逼得发疯,并不是什么难事,对吧?” “教授,你不用告诉我这些事……” “不,我知道你告诉大家那个劈棺材的故事,是想转个弯告诉大家我的故事,我知道你们的民族习惯用迂回的方式暗示一些事情,对不对?你知道是我把她逼疯的,是哪个中国人告诉你的吗?这件事在他们少数民族舞蹈界流传的很广吗?他们还在讲我的事吗?” “教授,我讲那个故事,只是应付编剧课的作业而已,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连一个苗族人也不认得……”我有点语无伦次,我站起来,背上背包:“教授,谢谢您的招待,还有同学在等我……” * “康永,你记得上礼拜我们在课堂上看的希区考克的‘迷魂记’吗?”冥客斯教授忽然恢复平静了。好像有哪个开关被关掉了。 我僵在原地:“我记得。” “你知道在美国,我们怎么认定一个人精神状况有问题吗?” “……靠精神科的医生认定吧?” “你知道,我有多少朋友,是受敬重的精神科医生吗?”教授显然引导我达成一个结论。 “教授,如果您想细谈,也许我们下次多约几位比较了解这件事的人,一起讨论吧,我真的必须走了,我迟到了”我赶快往门口走。 冥客斯教授并没有拦我。我拉开门,一阵风灌进办公室,吹的白蜡烛火光乱闪,我跑向电梯,我们系馆的电梯是有名的“慢动作电梯”,当我进了电梯,按好钮,等待电梯门关拢时,冥客斯教授慢吞吞的晃到了电梯前。 我心跳急速加快。所有的动作片悬疑片恐怖片,电梯门都关得太慢,慢到杀手一定来得及用手把电梯门卡住。这时,冥客斯教授也轻描淡写的用手拦住了电梯的门—— “康永,‘迷魂记’看起来很神秘,其实只是讲一件事情:一个男人的妻子死掉的时候,又有谁能确定那是自杀,还是他杀呢?”冥客斯教授说完,手放开,电梯门轰隆隆的阖上了。 我一个人呆呆站在电梯里。 * 冥客斯教授告诉我的,到底是真相?还是一个疯子的幻想? * 不管我对这次见面的感觉如何,有一件事改变了。从那星期开始,再也没有人,在半夜的系馆,撞见穿睡衣的冥客斯教授在刷牙了。听说,他终于搬回自己家去睡了。 我退掉了他的课,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吃“肝脏和肋骨”。 * 至于真相到底是什么?如同冥客斯所说的,我并不是来自一个对真相很有兴趣的民族啊。 4、流放巨人国。 “是被流放到巨人国,去做唯一的小人? 还是被流放到小人国,去做唯一的巨人? 我好像比较喜欢前者吧。” 电影系所的学生上课,很少乖乖一排一排坐在教室里,多半时候在摄影棚里拉来几把椅子,几个箱子,向戒酒中心里的人要开交心大会一样,大家围个圈就开始上课了。 讲解摄影机结构的第一堂课,大家围个圆圈坐好,各自背一靠,腿一伸,却愣住了—— 我这是到了巨人国吗? 好几只又长又粗的巨腿,杵在这个本班近二十双腿组成的放射状大花瓣里,巨腿们各自包裹在牛仔裤、卡其裤、滑板跨裤及浓密金色褐色腿毛里。巨腿末端,显现巨脚,巨脚们各自穿住凉鞋、球鞋、皮鞋、登山鞋、军靴不等。 第一次被我的美国同学们唬住,竟然是因为他们的腿,这实在连我自己都很意外,以前在电视上看UCLA的篮球比赛,当然“理解”他们的高大,可是既然进的不是球队,而是研究所,总以为智力的高度比较重要,谁料还是被美国同学的高大震慑了半堂课。 * 我顺着这几只巨腿往上望,像杰克站在巨大的魔豆梗前向上张望。我第一个看见的,是黑色斜纹牛仔裤的主人,他姓狄明哥。全名乔·狄明哥。 狄明哥的上半身更是气势惊人,粗壮的肌肉蹦在黑T恤里,露出的手臂覆满黑毛,根根见肉铁刺般的落腮胡,光头,鹰钩鼻,以及一对我这辈子见过最大颗的铜铃眼。 狄明哥凌厉的瞄了我一眼,我像被老鹰瞄了一眼的兔子一样,心脏扑通扑通跳,赶快低头装没事。 * 台上继续在讲解摄影机的构造,负责讲解的助教大概跟我一样是菜鸟,很紧张,他一方面讲到这架摄影机有多昂贵、必须小心保养。一方面却当着大家的面,不断把额上的汗,一滴一滴的滴在摄影机上。他指到哪个零件说弄坏了有多花钱,就必定有一滴汗落在那个零件的旁边,简直像一架人形滴汗轰炸机一样,看得全班心惊肉跳。 我一边为本班摄影机的命运担心,一边忍不住继续探索巨人国,我瞄向第二双卡其裤巨腿,上半身是格子衬衫,金发、扎马尾辫、金眉毛、金睫毛、水蓝眼,这位姓勃,在英文里是公牛的意思,全名艾瑞克·公牛。 公牛冲着我,回了一个非常加州人的友善微笑,一小眼角现出些鱼尾纹,此君健身有成,显然是本班头号帅哥,只不知脑容量如何,有待观察。他如果也恶狠狠的瞪我一眼,我大概就没胆查看第三个巨人了。 第三个巨人穿橘色球鞋、高筒粉红袜、粉蓝滑板裤、上身白T恤、T恤外罩粉藕色套头背心,这么巨大的人穿这么粉嫩的颜色,很像科幻片里轰然出现在马路上踩扁汽车的辐射后巨婴。这人姓贝尔。全名唐诺·贝尔。 贝尔穿得像巨婴,却长了一张狮子脸,棕发如公狮蓬勃愤张。狮鼻阔口,皮肤颇有坑疤。他是三巨人中最开心的,回了我一个张开阔口的大笑,当然也是无声的,以免打扰到正在把汗滴在昂贵摄影机上的助教。 初步观察完三个男巨人之后,另有两名女巨人,她们其实不能算巨人,只是比我高一个头以上的高个子女生吧。一个偏棕肤色长发,是西班牙裔的葛洛丽亚;一个偏白肤色短发,是爸爸在开连锁超级市场的丽莎。都很漂亮。 我目光略略扫过剩下的同学,大家的个头都还算是在“合理”范围内,总算让我放心一点。 * 美国同学颇爱小小的刺青,隐隐约约,也是一景。 我目光过处,仿佛看到有人刺了个汉字,定睛一看,果然此君竟刺青一个“出”字,在右手臂上。这个“出”字的字形其实很有画意,怪不得美国同学喜欢。而且这个字也很有意境,在白种人皮肤上异动着一枚“出”字,挺挑逗的,这应该也是他们要的效果吧。 此君发现他的“出”字刺青吸引了我的目光,显然很高兴,大概完工之后,尚未遇到知音。我对他略比一比大拇指,表示赞赏他的品位。他很乐的挤挤眼,开始卷另一只手臂的袖子,看起来另一臂也有刺青要秀给我看。 等他卷好袖子,把左手臂转向我,我一看,左手臂的对等位置上,刺的是另一个汉子,“事”字。 我起先三秒钟倒觉得刺个“事”字,也很耐人寻味,字形也很漂亮,可是等此君得意地把左右两臂排在一起,我一看竟凑成“出事”二字,一副等着被车撞的气势,也难为此君在茫茫汉字里能选中这两个字。 * 我噗嗤一笑,当然惹得流汗助教瞪我一眼,我赶紧坐正、专心上课,只见助教总算暂时把汗滴得告一段落,接下来他拿出一个神秘的黑袋子来,用力一抖,好像要变魔术。果然那黑袋子有古怪,竟然略具人形,长了两条手臂。助教解释这是防光换片袋。负责为摄影机换底片的人,就把摄影机跟底片,都塞进黑袋子里,再把两只手从黑袋的两个袖管通进去,这样,即使在大太阳底下换片,也不用担心会有光线漏进袋子里,害底片曝光。 助教叫我们都闭上眼睛,用手去细细辨认装底片的步骤,模拟在黑袋子里抓瞎摸索的情形。大家乖乖闭上了眼,一个一个把手伸进古怪的黑袋子里,我偷偷睁开一线眼,瞥见一整班人都像白痴一样闭着眼微张着嘴,两手在黑袋子里蠕动乱摸,我脑中顿时闪过一疑问句: “我这到底是进到什么魔术学校来了?” * UCLA电影研究所的同学,为了每学年得拍出一部短片,每个人都得努力存钱。存钱方式各有不同,有的方式乏味,有的方式很唬人。 班上三名男巨人之一的艾瑞克·公牛,金发蓝眼的大肌肉男,有次告诉我说,他客串模特儿赚钱打工的钱。我看看他出色的外表,完全没有怀疑。 “他跟你说,他在当模特儿?”高个子美女葛洛丽亚问我。 “是。”我答。 “康永,看看艾瑞克的腿。”我依葛洛丽亚指示,偷偷望向艾瑞克的腿。 “艾瑞克是很壮没错,可是他的身材比例有问题,他够高,可是他的腿太短了。你有看过腿这么短的模特儿吗?”葛洛丽亚说。 “那,艾瑞克是做什么的?”我问。 “艾瑞克在猛男秀场打工。他表演脱衣猛男秀给女生看。”葛洛丽亚说。 “你看过他跳?”我问。 葛洛丽亚点点头:“以前大学同学有人过生日,一伙人请寿星到猛男酒吧去玩,看猛男跳脱衣舞。” “跳得好吗?”我问。 “很不错。当他跳到吧台上时,腿看起来就一点都不短了。”葛洛丽亚说。 “你有塞给他小费吗?”我问。 “我怎么可能只是塞小费给他而已呢,康永。”她笑咪咪的。 “那开学的时候,艾瑞克有认出你来吗?”我问。 “我觉得还没。”她说:“男生会忘记所有不必记得的事,这是做男生的好处之一。不过,这学期内,他一定有机会想起来我是谁的。哈……”她大笑着走开了。 我看我们班是有的乱了。 5、多猫流去哪? “流浪到哪儿去啦? 流浪到街头去当狗仔啊? 流浪到裸过去拍裸体啊? 怎么流浪还赚不少钱啊?” 研究生对大学生爱恨交织。爱,是因为凯子大学生教了那么规的学费,学校才有奖助金供养我们这些研究生。恨呢,则是贫富差距,加上苦乐差距。每当研究生半夜三更在挑灯夜战,却只听窗外大学生住处舞曲喧嚣、摔酒瓶、吹哨子,正在热闹。或者,每当我们这些研究生像搬运工一样,把拍片用的灯光脚架一样一样往破车上搬时,大学生的敞篷跑车呼啸而过的瞬间,自怨身世的悲情难免涌上心头。 大学生的跑车在周末就盘踞闹区的各大十字路口,虽然洛杉矶很少下雨,但这些跑车的雨刷另有重要用途。周末夜一过十二点,呼啸街头的大学生就把雨刷纷纷竖起来,挂上胸罩、内衣、国旗、标语等各种可供“招摇”的布料,然后把雨刷开到最快节奏,胸罩随音乐齐飞,啤酒共霓虹灯一色。 穷研究生要打工赚拍片子的钱,要学会寓娱乐于工作,班上除了艾瑞克·公牛同学从事高收入的猛男秀表演之外,另有几位从事好莱坞才有的特种行业。 读很多书、又很爱讲脏话的奇人麦锁门同学,就找到一个怪工作,当狗仔队。 * 麦锁门同学平常造型就非常像街头流浪汉,补丁牛仔裤、补丁衬衫、前面破开口的烂球鞋、打了十个结的胡子和头发,可是,没有臭味。以男生的标准来看,麦锁门甚至可说是很爱干净的。有一次我开车载他时丢了张口香糖纸到车窗外,结果被他掐住脖子逼我停车,走回去把那张纸捡回来。 “不准乱丢纸屑。”他说。“这是一个伟大而脆弱的国家,禁不起我们乱丢垃圾。” 麦锁门受聘于一家好莱坞的三流小杂志,以流浪汉的造型,在洛杉矶街头晃来晃去,拍些大明星出没的照片。他说当狗仔队最累的是守候,等很久都不见得拍得到照片,还好他喜欢看书,可以靠看书打发时间,可是有几次看得太入神,又错过了拍照,差点被杂志社开除。 麦锁门实在缺钱的时候,就会到大明星爱去的餐厅附近,很夸张的逼近大明星、摆大动作拍照,藉以激怒明星,看能不能拍到明星比中指、或者动手打人的照片。 “不过,一定要选他们没带保镖,又喝得很醉的时候。”麦锁门提出专业的观点。 偶尔,麦锁门会带着很不搭配游民造型的墨镜出现在课堂上,我们就猜想他大概又“承蒙”大明星动手了。如果他心情显然很好的话,我们就确定下手的明星够大,让他赚到了些狗仔队奖金。 “有一天,你会变大导演吧。”我有一次问麦锁门。 “会的,康永,肯定会的。”麦锁门答。即使发音麻烦,麦锁门也坚持用我的中文名字叫我,他说任何国家的人,都不需要为了迁就美国人,而改变我们的名字。 而且麦锁门觉得“康永”两个字的发音,很有中国大皇帝的派头。我想他是把我的名字,联想到康熙、雍正这些人的头上去了。他高兴的时候,还会把其余他听过的亚洲君王封号,一股脑都加在我名字的后面,变成“康永天皇成吉思汗”这类不知所云的称呼,反正我知道这是在叫我就对了。 “麦锁门,等你变成大导演,你会雇用这些打过你的明星吗?”我问。 “当然会啊,为什么不会?我会好好找些戏让他们演的,好好地让他们发挥演技。”麦锁门笑着说。 “我很难想象,有狗仔队会变大导演。”我说。 “你错了,康永,偷拍,绝对会是未来娱乐的重要类别。偷拍界,一定会出大明星,跟大导演的。”麦锁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