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呢?”欢喜他妈也奇怪,“大伙就最摸不清这个底儿,因此上觉得怪可惜的。难道这婚姻里头还有人搅吗?……”“不会的!”生宝他妈坚决地说,“不会的!谁为啥要搅这婚姻呢?没来由的事嘛!”现在,老婆婆看见锅益周围的汽儿,巳经冒圆了,她停住了烧锅,站起来掀开锅盖。酒米已经蒸到八成熟了。欢喜他妈帮助她把笼布提出来,把酒米倒在案板上凉起来。……第二天早晨,还在蛤蟆滩的庄稼人吃早饭以前,人们就看见有万家的女客经过官渠岸的街巷,向竹园村方向走了。女人脸上的表情是严肃的。看出来和梁生宝的见面,没有给她快乐。不过,从那红光满面的脸上,也看不出败兴的样子。有万丈母娘是给她怎么说的呢——是只告诉她生宝要等过年以后再说呢?还是把改霞过年要回来的话告诉她了呢?人有两种痛苦:身上生疮害病,是比较容易忍受的,也是比较容易医治的;唯有心病,难以忍受,也难以医治。如果这种心病是可以对邻人诉说的,能够从邻人那里得到安慰和解劝,倒也罢了。最糟槛的是不好对邻人诉说,得不到邻人的安慰和解劝,那么,这种心病就更难于忍受了,更难于医治了。梁大老汉自灯塔社建社工作开始以来,就没出过街门了。他大儿子梁生禄和大儿媳妇、二儿媳妇对邻人们说:老人肚里头有了病。其实老汉只是本心不喜欢农业社,而又不能不入社,心里头难受。梁大老汉无论是坐在热乎乎的炕头,或是蹲在草棚屋檐下晒太阳,他努力使自己想别的事情,他的心思却总是离不开他自己创业的历史。他总是想起他和三兄弟分家以后,自己卖豆腐的困苦光景。那时候,从后半晌起,他就在自己住的草棚屋脚地,曳着豆腐磨子转圈圈,直转到点上灯以后,那时候,要是他能够买得起一头最小最小的毛驴多好呢?何至于自己当毛驴曳磨子,累得腰腿疼。他脚掌上还走起一个又一个水泡。吃过晚饭以后,他脱下了上衣。他不是上炕睡觉呀!他是用赤裸裸的胳膊,去揉那装豆渣的布口袋呀!直揉到半夜以后,生禄他妈烧开了锅,他自己将一锅豆腐做好了,两口子这才能上炕。他只能睡时间很短很短的一觉。天麻麻亮了,他就起来了。他挑着豆腐担子过了汤河,赶紧到下堡村里去。夜长夜短,天热天冷,刮风下雨,没一天早晨,下堡村的人看不见他豆腐客梁大。他那熟练的叫卖声,从东到西叫过去。卖完豆腐了,他赶紧回到家,匆匆忙忙吃早饭,匆匆忙忙带着农具下地。他头也不抬地做活,做到晌午时光,汗流侠背地回到家里。从后半晌起,他又磨豆腐了。这中年时的劳苦生活在他老年入了农业社以后回想起来,竟是这样清晰!梁大当时曾梦想:要是有一头最小最小的毛驴,哪怕是一头瞎眼毛驴也好,他儿子生禄长大就不像他一样曳磨子了。一个秋天早晨,他给经常的顾主杨大剥皮送豆腐的时候,大财东在院子里刚打毕了拳,端个细瓷杯品茶,叫住了他。“豆腐客!梁大!”梁大匆匆出街门的时候,转过身来,恭敬地笑着,等财东说话。“我爱个四川小走马,咱关中买不到,要到汉中府去买。梁大,你愿意给我跑这趟吗?嗯,这而今收了秋,田地里没啥牵挂。你跑这趟,我亏负不了你,总要比你卖豆腐强十倍哩!我看见你心灵眼活,人也诚实,不像你老三那号跑山的笨蛋,只配割得卖柴。我想扶你一把。”杨大剥皮说着,红胖脸上显出了恩德主人的神情。梁大听了这话,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睁大了眼睛,盯着杨大剥皮,迷迷糊糊地说:“好我的大财东哩,你甭拿我开心。你有多少亲朋贵友,怎看上我这个穷豆腐客给你办事?……”杨大剥皮很严肃地说:“梁大!你不知情。这而今终南山里路紧,有劫路的土匪。你一身穷打扮,模样又是地道的老实头下苦人,你在路上不显眼。”梁大一听说路紧,有劫路的土匪,他心里头就抖索了一下。我的天!这是有性命危险的事呀!但是他怎么好意思当面一句话回绝呢?他抓着头皮作难。杨大剥皮劝说:“梁大!你是个明白人,甭把好差事耽搁哩。指望你卖豆腐,你儿孙手上也甭想创业!你仔细思量去!”“好。让我思量思量再……”“思量好了你说话!啊!早去早回,甭等天冻了,走路、歇店都受罪。就是这话!记准了吗?”梁大当日卖完豆腐回到家里,他给生禄他妈说了这话。婆娘连理也没理他,好像她根本没听见一样。当夜,做好第二天卖的豆腐,两口子睡在炕上了。梁大腰腿疼起来,又想起杨大剥皮的话。他对生禄他妈重新提起财东叫他去汉中府买马的事。这回婆娘生气了,一翻身把脊背给他,恨得咬住牙说:“你活够了吗?你活得不耐烦了?你不会在墙上几头碰死吗?死在咱家里好些,逢年过节,生禄还能在你的骨头跟前烧纸硫头。你把骨头送到汉中府去,谁能寻上你的尸首在哪里呢?”再不能比这话难听了。梁大只好收了心,一心一意做豆腐。过了三五日,粱大给杨大剥皮送豆腐的时候,大财东又在院里叫他,问:“豆腐客!梁大!你思量好了没?”“唉!”梁大深深地叹口气,抱愧地说,“好我的大财东哩,你另寻人去!我怕给你办不好事情。我挣不了你的大钱。我又认不得马好马坏。我买回来不合你的心,怎办?”“不是叫你买马哎!蠢汉!有个亲戚在汉中府做官,给我买马哩。叫你去把马给我寻回来……”财东嘲笑地说。梁大听了这话,心里又想起磨豆腐的劳累,但是他嘴里还是说:“不!我不去!随身带着大笔款子,太凶险了。土匪把你的款子抢去,你还是财东。土匪把我结果了,我的两个小子没爹,怎么能长大呢?”杨大剥皮仰起头,朝着秋天早展蔚蓝的高空大笑起来。“哈哈!蠢汉!“财东连声耻笑,“这而今不是清朝,动不动背着碎银子上路。俺亲戚在汉中府垫了马钱,你带回来信,我把马钱如数交给他家里了。你随身带大笔款子做啥嘛?啊?”梁大听了这话,心里头想起比他卖豆腐强十倍的话。但是他嘴里还是说:“不!我不去!我把马给你寻回来倒也罢了。要是路上遇了土匪,把好马给你劫走呢?我回来白挣你的脚钱,我过意不去。我还是给你送豆腐吧!买主卖主,两不伤情……”杨大剥皮生了气,一只白胖手连连摆着,鄙视地说:“去去去!快卖你的豆腐去!我另寻人!我不就是为了你一身穷汉打扮,模样又是老实头下苦人,土匪顶多把马劫走,不会伤你。你不领我的情,拉倒!”梁大听了这话,心里头想起财东帮助他创业的话。但是他嘴里还是没敢答应。他怪不好意思地从财东院里出来.灰溜溜地去卖豆腐了。现在,梁大怎样也抵抗不住杨大财东的引诱了。他虽然不好意思问明财东给他挣多少钱;但他相信:总比他卖豆腐强得多。唉唉!财东还耻笑他胆小,不敢到汉中府去。他再到财东院里去送豆腐,他感到脸上发烧,怪难为情。……这回他先不给生禄他妈说。他卖完豆腐,到下堡村大十字街的小铺,买了一份敬神的香表。他挑着空豆腐担子,先到汤河边去洗了手,然后来到下堡村大庙里头。他放下空豆腐担子,先去撞钟,然后走进正殿。他插了香,烧了表,磕了头,然后跪在那里眼巴巴望着泥塑的神像。玉皇大帝,十分万灵神位!凡人姓梁,弟兄三个。老二少亡了。凡人和老三跟着俺爹,从西梁村逃荒,落脚到这下堡村蛤蟆滩为民。老人去世以后,弟兄分居。三兄弟跑山割柴,凡人做豆腐卖哩。光景都过得十分苦情。而今下堡村杨大财东叫凡人去汉中府给他拉马。皆因路紧,有劫路的土匪,凡人担不起凶险。玉皇大帝神灵.给凡人做主!……”梁大脆着,合手祷告完毕。他拿起卦,双手放到卦盘上去。一卦下去,低头一看,是熟悉的“上上大吉”四个字。梁大喜笑颜开地挑着空豆腐担子,眼明脚轻,过了汤河回到家里了。他当日就没有再磨豆腐。他把扬大剥皮所说的情由,把他在下堡村大庙讨卦的情由,都对生禄他妈说了。他叫她给他收拾鞋袜,他要上路上。生禄他妈见他这回主意铁硬,又相信玉皇大帝,只得流着眼泪给他收拾行李。过了三天,他就起身到汉中府去了。直至梁大从下堡村杨大剥皮家里站起要走的那一刻儿,财东才把他叫住,用手遮着酒气冲冲的嘴巴,对准他的耳朵说:“你这回到汉中府去不是买马……”“那么是做啥呢?”“是给我往回背三百二十两大烟土!”“啊?”梁大吃了一惊,张大嘴巴,瞪起眼睛,退了一步。杨大剥皮笑说:“看你!甭慌!啥事也没!你路上走慢一点,吃差一点。你穷衣裳,穷身子,穷吃用,没人理你。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把货运回来。旁的什么法子,我都把货损失了!你回来以后,黑间进村。你把货交给我,你第二天在村里露面。你对人说土匪把马劫走了!一句话就完了……”梁大迟疑起来。他想不去了。他把已经背起的破棉被,放在脚地上。杨大剥皮笑问:“你这是做啥?”梁大脸煞煞白,说:“我没那份胆量,你另寻人吧!”杨大剥皮说:“这样好不好?你去。要是去的路上有人注意你,你到汉中府以后,就甭背货了。空回来!脚钱照样给你!你看这好不好!总要你放心回程平安,才背货!”梁大想想,觉得也是理。他骇怕,人家也不给他背货。“要是背回来货,你给我多少脚钱呢?”梁大这回可要争一争,“这可不是寻马,你利大,我凶险大……”杨大剥皮早已考虑好了的样子,伸出一只白胖手来,痛痛快快用手指做出两个码子———和六。“才十六块钱,我不去!”梁大坚决地说。“一百六十块钱!蠢汉!”杨大剥皮嘲笑说,“你回来原封不动把三百二十两黑货交给我。我每两给你五角钱!你能买十亩地,你还用受穷吗?”梁大听了这话,狠着心起身了。………约莫费了个把月时光,梁大日行夜宿,提心吊胆地从汉中府回到了下堡村。他在破棉被包着的枕头儿里头,带回来杨大剥皮的三百二十两黑货。他自己果然得了一百六十块钱。他果然在当年冬天买下十亩地。第二年,他就只在农闲时卖豆腐了。第二年冬天,杨大剥皮又叫他到汉中府去“买马”。他回来又给自己买下八亩地和一头牛。第三年,梁大就再也不当豆腐客了,他变成了下河沿的首户庄稼人。第三年冬天,杨大剥皮还叫他去汉中府,他再也不愿意去冒险了。“我的衣裳和模样变了,”他向扬大剥皮解释说,“装穷人怕装不像……”梁大在接头的十几年时光里,因了生禄学成一个好庄稼汉,他保住了他置的田地,买下马,套起车,光景过得有耕有读。二儿子生荣解放那年高中毕业没考大学,住了解放军的军政学校。毕业以后,分配在兰州军区的部队里头当军官。梁大老汉经常想:他生荣是蛤蟆滩地位最高、最有学识的共产党员。“郭振山和梁生宝算得了老几呢?哼!”秃顶老汉根本不把他的穷邻居任老四和欢喜母子看在眼里。他经常当面揶揄他们,说他们沾了他生荣的光,才翻身了。老汉在庄稼人面前摆出了红老太爷神气,谁敢提他给杨大剥皮“买马”的那个关系?梁生禄很贪心地经营着这份富裕的家业。梁大老汉早在心里把全部土地,分成均等的两份。老汉在渠岸和地边上栽树的时候,也很注意不破坏这种均等。他当老人,对两个儿子要心公。他不愿意因他偏心,在他死后,两个儿子为争家业吵嘴,给他丢脸。他常常教训梁生禄说:“生禄!你兄弟在外头干事,不贪家业。我而今活着,是个公道老儿。我死后啥也带不走的。这全是你弟兄两个的家业,你不能占你兄弟的一分地、一棵树!你甭看你兄弟从小念书,出了学校于事,没和你一块做活。他没沾你的光!你两个都沾我老汉的光!嗯!”直至梁生宝、冯有万和欢喜去县里学习办社的那天,梁大老汉还对生禄说过这话。他要把家业传给子孙,他兄弟的养子梁生宝却热心互助合作,谋着把他的这份家业“充公”。他曾经料定梁生宝是白费劲,不得成功。没想到小伙子竟然能从县里搬来一个工作组。听说要来个工作组办社,梁大老汉腿都软了。他叫生禄赶紧到章村去。傍晚的时候,生禄就把章村他姐夫——一个识字的富裕中农寻来了。当晚,他们就给共产党员梁生荣寄了信,告诉村里要试办农业社,问他是不是可以先不人社。头一年修通了西安到兰州的铁路,回信不几天就到下堡村大十字的邮政代办所了。生禄把信拿回来,就跑到章村去寻他姐夫。不识字的梁大老汉独自在家拿着信,两手发抖,就像十几年前在下堡村大庙里讨卦两手发抖一样。天呀!生荣是他心目中的大人物,现在决定着他一家人入社不入社的命运。梁生宝算什么?梁生宝听卢支书的话办事,而生荣前年回家时,卢支书专意登门来看望。生荣是梁大老汉最信服的人。还是中学生的时侯,生荣曾经偷偷地对他说:“爸,国民党要垮台……”说过不到一年,国民党果然垮台了。现在,无论谁个把农业社说得天花乱坠,梁大老汉都不相信,只等他的亲生骨肉一句话!他相信他生荣的信里,一定说明农业杜能不能办成功。梁大老汉从心里佩服他儿子。他的穷邻居们知道什么呢?他的邻居们是些没学识、没眼光的穷庄稼人。拿梁大老汉的眼光看起来:共产党是真搞社会主义,而穷庄稼人喊叫办社,只不过是谋着富裕中农的田地和车马罢了。章村的女婿来了。全家的男人和女人都聚集在老人的草棚里来,静悄悄地听着念信。梁生禄听着听着,脸通红了。连鬓角里头发中间的那片秃也红了。梁大老汉听着听着,老皱脸却渐渐白了,到后来煞煞白了。秃了顶的脑袋垂着斑白胡子,木愣愣地站在全家人面前。他从心里到外头,全身都凉了。梁生荣完全站在梁生宝一边!这两个叔伯兄弟走一条路!父亲大人:来信收到了。知道生宝哥领导咱村上下河沿试办农业社,男是十二万分高兴!互助合作是新社会的潮流,无论谁也阻档不住。不管个人进步不进步,将来每家农户都要走这条路。当然,早走的光荣。迟走的,剩下少数人单干,没前途,没办法了,将来还是非入杜不行的。望大人和胞兄切勿犹豫,坚决入社,并协助生宝哥把社办好,为妥。千万!千万!男最近从青海省出差回来,身体很好,饮食较前增加,望大人和胞兄勿念。我们部队也正在学习总路线,男不愿请假,耽搁学习,所以春节不能回家。男以后争取时间回家看望大人……那些关于生荣最近从青海省出差回来的话,关于生荣饮食增加的话,曾经多么能够激起梁大老汉的欣喜啊!但是现在,老汉根本没有把这几句话听进耳朵里去。只有关于农业社的那几句话,好像一个生硬的物件一样,猛力地嵌进他的老脑筋里。他的脑筋感觉到鼓鼓胀胀的,其他的什么事也顾不得想了。“重念一迫!”梁大老汉对章村的女姗说。章村的女婿从头至尾又念着信。梁大老汉歪着脖子,注意听着。虽然生荣的信写得那么明白、恳切,但他还是对章村的女婿说:“你再念一遍……”当第三边念信的时候,梁生禄在草棚屋的脚地蹲下去了。三十多岁的庄稼人两肘支着膝盖,两手捧着他包头巾的脑袋,抬不起头来。梁大老汉一下子冒了火,气呼呼地说:“入社!生禄!听你兄弟的,入社!咱生荣知道国家大事,你知道啥?我是创业人。我还活着,我说的算!嗯!……”一向在邻居面前摆出“红老太爷”神气的梁大老汉坚决地宣布,没一点含糊。蹲在地上的生禄站起来了,红着脸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表示无可奈何的服从。从此,梁大老汉再也不想将来的事情了。曾经在心目中把所有的田地分成均等的两份,在渠岸和地边栽树时也注意着不破坏这种均等,现在全都是他白操心了。农业社要接管一切折价人社的产亚。让生禄和农业社打交道去!他自己老了,没有多少年头活了。他只有从回忆过去卖豆腐的穷光景中,得到安慰。……“现时总比那时候强!”梁大老汉这样想,“就凭我从小卖豆腐的可怜,他邻居们也不能苛待我。他们总要让我吃饱穿暖!嗯!……”至于他曾给地主杨大剥皮“买马”的事,现在对他完全变成滑稽可笑的事了。他连想也不愿意想这层事。“在“四评”的那几天,生禄每天回家,总是红着脸告诉老人:哪块地评了几等几级;哪棵树折了多少价;哪件农具析了多少价;马评了多少钱;……梁大老汉总是这样回答:“算了,生禄!甭给我说这些了。我听不进去。多了少了,就那么回事!一份家业都入了社了,争那点价算啥嘛?”梁大老汉说这些话时,已经完全变了性气。仅仅在半年以前,他为稻秧子和欢喜母子闹事,他是多固执、逞强。现在他是多么随和、好说话,表现出一个快死的老人的普良。梁大老汉软囊囊的眼皮包着失掉光彩的眼睛,带着泪水,觉察出生禄不喜欢听他这些话。他想:生禄是不情愿入社,老是脸红着,说不出口。他开始对生禄反感了。他想起梁生宝互助组办社以前,是生禄叫他出面,借口稻秧子的事和欢喜母子闹的;是生禄叫他出面,借口拴拴退组,他家也跟着退组的。生禄对邻居们说:老人上了年纪,糊涂了,不愿意互助;他是儿子,没有办法。现在,梁大老汉多么懊悔啊!他简直不好意思看见欢喜母子和生宝!他干脆不出街门算了!老邻居拴拴他爸的死,在梁大老汉心头里引起十分凄凉、十分悲怆的感想!他很自然地想到自己在世上能活多长时间。他要章村的女婿在给生荣的信上,结尾添上一句:“为父上了年纪,日夜想念儿,望儿春节回家见面……”但是生荣回信说部队学习党的总路线,他不愿请假,推说以后回来。梁大老汉说什么也等不得“以后”。这是一句遥遥无期的口愿。他想“罢罢罢!过了旧年,天暖和了,我和你媳妇坐火车到甘肃去!……”灯塔杜成立了,梁大老汉没什么操心的事了。田地、树木、牲畜、农具……世上的一切财富都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了。既然所有的这些都归了农业社管,他何必劳神呢?王二直杠死了,梁大老汉却还贪恋这个世界,他有个好儿子,比挣下家业强——生荣在他心里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亲爱。梁大老汉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快过年吧!他要一过春节就走。生禄要他过了正月,至少过了灯节……旧历年的正月初一,是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因为初二就“立春”,气候也明显地温暖起来了。早晨,黎明以前,不知下堡村谁家第一声响了爆竹,接着汤何南北的庄稼院此起彼落,劈劈啪啪,直响到天亮。天亮以后,黄堡镇、下堡村、赵村和竹园村——这些蛤蟆滩周围的大村堡,和庄稼院稀稀落落的蛤蟆滩一样反而安静下来了。直至一轮红日从黄堡东原升起,照彻了汤河两岸,庄稼人们才家家户户都吃毕饺子了。这时候,汤河两岸各村到处响起了锣鼓声,喧染出一种欢乐的过节气象。按照乡俗,初一不走亲戚,只是村内同族的少辈给老辈拜年。当梁生禄给他三叔和三婶拜年去了以后,梁大老汉就准备着梁生宝来给他拜年。打扫得干净的炕席上摆着小炕桌。小炕桌上摆着茶壶、茶碗,还有一盒完全是为了应酬而买的香烟。阳光照在小炕前边的窗纸上,映得满炕通亮。事情本来就是很严肃的,今年因为梁生宝当了农业社主任,两家的关系起了根本的变化,就更加严肃了。当双方心思不合的时候,这种场合的礼节性更强!梁大老汉穿着过节衣裳,赤着秃顶的光头,捋着斑白长胡子坐在炕头。他盼着梁生宝快来,说几句应酬话就走。他等着把小炕桌搬去,伸开胳膊和腿睡觉。大年夜里,他思念生荣,没睡好觉。他刚刚吃了一碗饺子.就感觉到头昏昏沉沉起来了。但梁生宝迟迟不来。秃顶老汉渐渐烦躁起来,疑心梁生宝当了农业社主任,莫非架子大起来了?他后悔不该让生禄先给他三叔拜年,应该等生宝先给他拜过年,生禄再去。……在内心中始终有一种对梁生宝的反感和轻视,梁大老汉这时恼恨起来了。“野种子!不是俺老三的骨血,是渭北一个什么庄稼人的后代,在民国十八年的灾荒年月,一股风把他刮到蛤蟆滩来生了根!”梁大老汉这样想着更生了气。他简直想叫两个媳妇把小炕桌搬走,他要睡觉。……突然间,传来了梁生宝在院子里和两个媳妇说话的声音,接着掀开板门进了草棚屋。“伯!过年好吧?”生宝喜笑颜开地问候,一身过年穿戴。梁大老汉看着生宝庄重的装束和相好的神情,然后老气横秋地说:“好!你也好!坐在炕上,吃烟!”梁生宝坐在炕边,两腿垂在炕壁外边。他从小炕桌上拿纸烟。生禄家取来暖水瓶,冲茶。梁生宝一边吃烟,一边解释:“我昨黑间在饲养室睡的,今早起等俺老四叔吃了饺子,才把我换回来。因此上给伯拜年来迟了……”梁大老汉没吭声,一只衰老的手捋着斑白胡子。生禄家给生宝倒着茶,说:“为啥不叫有义就近喂一夜牲口呢?”“干部替换饲养员,这是社务委员会的决议,不是不相信旁人。再一方面,也是个责任问题儿!眼时咱社里只有这么点家当,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