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的乡亲们啦!你们只知道外头人的事,不知道没牲口了,屋里人有多难。推磨子、推碾子,走肿了女人的脚腕!借邻居的牲口吧,唉,一天要三问安,讨人家喜欢;路上碰见,离着几丈远,就得给人家笑脸。”梁三老汉胡子嘴巴使着劲儿听着,两只小眼睛狠狠地盯住这个老婆子。一股热力儿从这个多疑的、不坚定的守旧老汉心中猛烈地冲了上来。啊!这老婆子说话真叫他心动弹!年轻人们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犁地不用牛,是幸福生活;老年人说,牲口合槽,就是幸福生活了。他梁三老汉深深地同情铁蛋他妈。“甭着急!铁蛋他妈!”梁三老汉安慰说,“盼着俺灯塔社试办成吧!前有车,后有辙,就是这话!你们官渠岸的贫苦农要享幸福,也快……”说得老婆子挺高兴。梁三老汉很愉快地离开了正式不属于他的老白马。解放前,最后一回卖掉黄牛赎梁生宝,梁三老汉用手指抹了多少眼泪珠,倒看了多少回才离开牲口市场。他现在居然一眼也不倒看,仿佛一个大人物,脚步带劲地绕过大堆垫圈土,在人丛中进了一队饲养室院里头。冯有义戴着走亲戚的瓜壳帽,站在当院当讲解员回答人们关于农具和草料方面的向题。梁三老汉侧起耳朵听见说:“凡是要牲口曳的大农具,都折价入社了;凡是社员手捉把子的小农其,都由私人置买、私人保管。初办起杜,草料都得社员们按劳动力和土地多少投资……”“等夏收和秋收了,俺们就能把牲口的草料先留下,再分配。”有义很实在地有一说一,许多外村庄稼人都非常有兴趣,点着头。“有义说得一字不差。”梁三老汉心里喜欢他。由于院里的人多,正说话的冯有义没有看见主任他爹。梁三老汉决定不去打扰人家了,就向新修的饲养室门口走去。啊呀!饲养室门上还贴了红腾腾的对联!真个是办喜事哩!下堡小学戴眼镜的那个教员站在门台阶下边大声念道:“互助合作力量大,集体生产好处多——光芒万丈!”“对联编得好!”下堡小学校长很欣赏地评论说,“字也写得不错!工作组哪个同志写得这手好字呢?……”一切都是这样令人满意、令人畅快!梁三老汉一个大字不识,不懂得字写得好坏。戴着毡帽的老汉就站在门外头仔细看看对联贴得端正不端正。然后他才笑嘻嘻走进饲养室里头。这是老白马今天开始新生活的地方,也是梁三老汉今后常来的地方!这样多的外村庄稼人站在槽帮外边,梁三老汉只得从一长排庄稼人背后侧身走过去。和头一天官渠岸的人来看时一样,外村人们也在谈论这个饲养室能拴多少牲口,夜里牲口是不是能卧下的问题。布腰带里插着烟袋锅的郭锁,在这里给大伙解说。“这个槽上拴三条牛,那个槽上拴四条驴,靠北边的那个槽上拴两匹马和一匹小骡子。副业上的牲口不在这里头拴。好玄!牲口干一天活,夜里卧不下还行吗?”梁三老汉听说老白马将来站的地方靠边,很满意。只是老白马和生禄家的大黑马拴在一个槽上,他对这点颇有顾虑。老自马口大了,嚼料慢,和年轻的大黑马在一块,吃亏。……”“唔!我回头来看牲口的时光,叫老四把大黑马的缰绳拴短一点;要不,料都叫它吃了。”梁三老汉独自思量着这事,也不顾得听外村庄稼人再议论些什么了。他不喜欢生禄父子,但他对他家的大黑马一直是羡慕的。多么彪壮的大黑马呀!你现在是农业社的咯!这真是使人称心的事。从早晨开始,梁三老汉在欢乐的气氛中高涨起来的情绪,不仅没有低落,而且继续高涨。他现在带着老家长的那种心情,揭开准备饮牲口的水虹盖看看。缸里已经盛满了水,他很浦意。然后他经过人们背后,出了饲养室后门。我的天!梁三老汉抬起双手齐眉毛遮住阳光一看,呀呀!上河沿雪地里扫开的路上,从黄堡镇那边三三五五过来的人们像上集一样向蛤蚊滩走来了。看起来,从外乡来参观的人要比下堡村来参观的人要多呢!黄堡区的第一个农业社名声竟然这样大,吸引来东原上和山口上的庄稼人,梁三老汉刚才在饲养室里头也想象不到。王生茂和铁锁王三两家草棚院外头的土场上,聚集了大群的人。锣鼓在那场上打得更起劲,好像不止一套锣鼓。成百的男娃和女娃,被锣鼓声紧紧地吸引在周围。铁锁王三的街门口,这个人出来,那个人进去。街门两边的土围墙上,好像贴出什么告示,多少人在那里往墙上看哩。梁三老汉朝那里望了一阵,把双手从眉毛上头放了下来。他决定先到二队饲养室看看,然后再到办公处去。于是他选择了通向郭庆喜院的一条沿水渠的直路走了。过了“腊八”,进人脂月中旬,冬季的白天就渐渐长了。太阳从东原那边升到蛤蟆滩上空的时候,地面上的积雪已经开始消融起来。斜坡的雪水从积雪下边流到扫过雪的土路土,在路面低洼的地方汇集成一道道细流,还来不及流多远就渗进干土里去了。约莫到了晌午光景,中共黄堡区委通知过的几个乡,党支部书记和重点互助组长,陆续都来到蛤蟆滩,祝贺灯塔社成立。也可以说区委书记王佐民想通过现场参观,激励各乡党支书和重点互助组长们对这方面的热情。而事情到了在这光荣事业的前进道路上有进取心的黄爆乡、冯店乡、刘村乡、上堡乡、河西乡和章村乡的党支书们那里,他们就不是只带一个重点互助组长,而是带来几个互助组长。这就更加渲染了灯塔社成立的热烈气氛。外乡客人从王家桥、黄堡桥和官渠桥过来,都被锣鼓声引导到铁锁王三的草棚院来了。所有的社干部和一部分社员,都在这院里接待客人。梁生宝和高增福两只手不断地同客人们的两只手互相握住,然后感激地接受客人带来的礼物——一副挂在屋墙上的中堂对联。扫净的土院里摆着儿张条桌和几条板凳。方桌上放着一些庄稼人用的粗瓷饭碗。冯有万和杨大海热情地把盛在饭盆里的开水,用勺子舀在饭碗里,双手端到客人面前。工作组干部把接到的所有中堂对联,立刻挂在街门外两边的土墙上去,让庄稼人参观。隔壁生茂和增福同住的院里两个妇女队长欢喜他妈和福蛋媳妇,领着几个女社员给客人们烧开水哩。终于,几个骑自行车的人影闪过了黄堡大桥。自行车队向人群拥挤的土场上飞来,前头是区委书记王佐民,他后头有黄堡区供销合作社主任和几个区干部。区委书记喜气洋洋下了自行车。韩培生前去接住他的车子,说杨书记在办公室里,他就直端朝那里大踏步走去了。“我昨晚上回去就给陶书记挂通了电话。”王佐民站在办公室脚地,一只手摘下棉制帽,另一只手用手帕揩着头上的汗水,同时向杨书记汇报。“我把这里的实际情况和你的意见谈了一下,陶书记同意。半夜前后,我就派出人给各乡通知。”坐在韩培生床边的杨书记满意地笑了笑,问:“图章呢?”“带来了!”王佐民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长图章和一个圆图章,递给了杨书记杨书记看了看,又笑了笑,交给陪着他的魏奋和郭振山看。他们在草棚屋办公室说话的时候,梁生宝和高增福在院里接受区级各单位刚到的礼物。供销合作社、银行营业所和卫生所送来三面闪闪发光的锦旗,每面都用缝纫机扎了一些黑条绒绒字,表达人们对于本区第一个农业社的诞生的热情。从上河沿二队饲养室转过来的梁三老汉,现在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大傻瓜。他无论在人群拥挤的土场上,还是在王三草棚院里,都是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他先前以为土地已经打成一片,水渠也挖通了,大农具早收到一块,只剩下牲口合槽,就算成立了。铺排得这样隆重,是梁气老汉直到此刻亲眼看见以前,连一点也梦想不到的。现在他才明白主任和魏组长一早就到了办公室,就是准备接待这样多的客人。唉!梁三老汉没这种眼光,他们谁也没工夫告诉他。在整个创办社的这些日子,梁三老汉只要有机会和儿子单独谈几句话,他就要叮咛他:把土地和劳力的等级评公道!把牲口和农具的价款折公平!梁三老汉对农业社的这方面最担心。他知道一个家庭弟兄妯娌多了,怎样闹事。他不知道农业社和任何家庭没有一丝一毫相似之处。因此,在灯塔社创办的时候,他碰见所有的社员都眉开眼笑,人人都带着荣耀和自豪的表现,而他自己有时还独自一个人发愁。唉!发愁了一辈子,已经成了性格。只有今天这种气氛使梁三老汉心胸大大地敞开了。他向每个和主任他爹招呼的人咧嘴笑着,生平第一次对这隆重的场面感到骄傲。他的衰老的躯体有了新的精力,一种新的精神也在他身上成长起来了。他从场里走到院里,又从院里走到场里,他简直不能有一刻待着。他要看看官渠岸哪些庄稼人来了,哪些庄稼人没来。到今天还有人不信服他儿子吗?他看见马亲家孙兴发和草阎王郭振云两个人,在去饲养室的路上。随后他看见郭世富兄弟三个和上中学的永茂都在人群中走来走去,东看西看。全村只有姚士杰一家子,没一个露面。梁三老汉在办公处街门西边的土围墙前边,被各乡送的中堂对联吸引住了。这时候,生宝和增福两人抬了一张条桌,出了街门。接着,冯有万、杨大海和韩培生,还有欢喜,每人搬出一条板凳来。梁三老汉听说要开会,要求客人们在东边,社员们在西边,都在土场上站好。他听见增福到隔壁街门口叫那院里集中的女社员都来。这时间,土场上蹲着和站着谈叙的人们纷纷到自己应站的一边去。梁三老汉直至人们差不多集合好的时候,他才从大伙旁边绕到全体社员后头。郭庆喜、生茂和铁锁几个人非拉主任他爹到前头去站着。梁三老汉不得已,只好到前头男社员们站的地方。他刚刚站到那里,杨书记、王书记、魏组长、卢支书和郭振山,一个接一个出了办公处街门。虽然有几条板凳,可是杨书记不坐;他不坐,就连一个人也没有坐的了。魏组长宣布灯塔社成立大会开始了。土场上响起了震天动地的爆竹声。梁三老汉迟钝的感觉怎么也跟不上来。他竟然不知道拍那两只被农具磨硬的手掌。他只是兴奋地左顾右盼,看大伙鼓掌。当魏组长请黄堡区委和区分所的代表颁发印记的时候,庄稼人再一次鼓掌的时候,梁三老汉拍手了。他两只小眼睛密切地注视着:一块长方图章和一块椭圆图章从区委书记王佐民两手,严肃地放在梁生宝恭敬地伸出来的两手里。一个县的沿山地区创办一个小小的农业社,竟然办得这样隆重,这样庄严是不是过分呢?不!当你仔细一思量:这个小小的农业社,它的成功和失败,它的顺利和挫折,它的整个发展的经验和教训,不仅属于蛤蟆滩这几十户庄稼人,也不仅仅属于这个沿山地区和这个县的时候,你就觉得这样做是恰当的。在不太久远的将来,这个运动将席卷全中国。开创的工作认真、严肃是十分必要的。当组长请县委副书记讲话的时候,开头不坐板凳的杨国华,现在披着他的狐皮领大氅,健步登上了板凳。这位副书记含笑伸出两手平息了掌声。满场的庄稼人群静悄悄的准备倾听一篇精彩的讲话;但是这位副书记首先声明他只讲两分钟,他说这是不适宜于讲长话的场合。他说大家来看新事物的诞生,而时间又是不长的。他不能侵占大家宝贵的时间。他只向听众宣布一点:中共渭原县委将严格遵照党中央和毛主席的决定办事,就是“典型示范”四个字。说通俗一点,就是那句著名的话: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虽然共产党认为社会主义是最好的生活道路,但是共产党决不把它强加给任何一个庄稼人。“啊呀呀!”梁三老汉听了这几句话,惊叹他活着竟能赶上这样好的世事。“真个入情入理!”梁三老汉听见站在社员前头的驻社干部韩培生说,灯塔社从今早晨起到开这个大会,所有的活动都是杨书记昨晚上来以后安排的。直至刚才开大会以前,他一直在办公处的屋里检查、纠正和亲自帮助一些活动。杨书记讲话以后,梁生宝代表全体当选的社干部,向各级领导人、来宾和社员们保证:要按社章办事,要对得起上级和社员对他们的信任。他最后感谢大家的祝贺。简单的几句话,意思很周到。梁三老汉听着,独自一个人笑:“怕是县书记教的……”散会以后,梁三老汉情绪更加高涨了,根本不觉得彼倦。他跟外乡客人们一块,又到了冯有义草拥院里。他现在有了一种新的有信心的心情。他在人丛中走着,努力直起腰干显得罗锅背比先前也小了。两队饲养室外头上午已经拴在土场的牲口,下午要合槽了。梁三老汉没忘记看生禄家的大黑马是不是把嘴伸到老白马这边来,不让老白马吃料。……不看倒还罢了。一看,梁兰老汉整天振奋的精神,一下子没劲了。好像有人照背脊给他一拳,他感到阵阵的心痛。昨天他还看见大黑马用的是那条皮缓绳,今天换成旧麻缰绳了。啊呀!皮笼头也换成旧笼头了!别人家给牲口头上戴上红布、红花,梁大老汉和梁生禄像卖牲日一样换细绳和笼头!梁三老汉在回家的路上,独自一个走着,羞耻地回忆起他哥和他分家时一根柴禾也要争的情景……杨国华在灯塔社度过了兴高采烈的一天,甚至于他去年创办五一社的时候都没有见过。这蛤蟆滩是全县最贫穷的庄稼人聚居的地方,这里的贫雇农群众盼“走社会”的心情逼切,真使他感动。他很想在灯塔社多停两天,可惜时间不允许。王渡区的前进社、九寨区的光明社和三官庙区的红旗社,最近都成立了。他们都要他给安排汇报的时间。他亲自抓重点五一社;工作组回县以前,他还要去大王村一趟,和已经有一年办社经验的社干部共同研究解决几个具体间题。当然,创办农业社的工作务必在春节前完成。春节的假期一过,就该筹备召集新的年度全县第一次互助合作会议了。他仔细一想,可不是呢,竟连一天也不能在这里多停留。那么,就用最后这个晚上的时间,同工作组的全体同志谈一谈吧。陶书记的爱人单独悄悄告诉他,灯塔社在兴奋热烈的气氛中,还是有些令人不安的预兆在暗中蠕动。这样他更加需要听听大伙的意见了。“还像昨天那样,大伙都到下堡乡政府去谈吧,免得灯塔社的群众听见传开去。好不好?”王亚梅有点神秘地问。“好。”杨国华同意;虽然他并不觉得会有什么严重问题。庄稼人晚饭以后,夜幕早已经降临到蛤蟆滩稻地的草棚院了。梁生宝和他的二位热情的老人,在草棚院送“县书记”出街门。直至杨国华肯定地答应不久以后就来,梁三老汉的两只手才放脱他的一只手。他同魏奋和王亚梅走向汤河对岸烧炕的柴烟弥漫的下堡村。梁生宝则独自一个人走雪地里的小路向南去了。他要告诉另外两个工作组的同志牛刚和韩培生,叫他们随后就去。手电光照着路,三个县干部顺利地走过冰雪覆盖的汤河滩,来到下堡村当中那个大庙院的乡政府。他们受到卢支书、樊乡长和小文书的热情接待。三个基层干部慷慨地往火盆里加满了他们平素节约下的木炭,端到院里,用折叠的报纸煽旺了火,又端进屋里来,放在砖铺的脚地当中招待贵客。然后,三个主人都来告别,急急忙忙到各村参加什么会去了。把狐皮领棉大衣脱下放在卢支书的床上,杨国华拉了一把椅子,坐在火盆旁边。魏奋和王亚梅在支书的办公桌两边,对着玻璃罩石油灯,翻看由于下雪晚来一天的报纸。县委副书记一看手表,嘿!已经晚上八点钟了。“烤火!烤火!”杨国华抓紧时间说,“报纸你们明早在学习的时间去看吧。”说是烤火,他其实就是要谈话。一整天,杨国华注意看魏奋的神情,始终不自然。这个戴近视眼镜的学生模样的干部同他说话的时候,脸总是红的;而他侧面看见的时候,确实有点灰,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直没找见。说了错话,做了错事,又爱面子,竟表现得这样患得患失啊!杨国华一直想同魏奋单独谈谈,叫他不要这么没出息,但一直没有适当的场合和时间。现在,牛刚和韩培生还没来,他就抓紧空隙,尽管有王亚梅在场,他只好谈了。“魏奋同志!”杨国华两脚踩着火盆的木架子两角,用火筷子拨弄着炭火,亲切地间道,“你今年二十几岁?”“二十五。”魏奋说,胆怯地在火盆对面板凳上坐下来。“参加革命几年了?”杨国华又问。“四九年刚解放参加的。”“你在基层工作了几年?”“扬书记,你知道吧……”魏奋开始有点奇怪地说,“我没在基层工作过嘛。渭原县干训班毕业以后,就留在干训班工作。干训班结束以后,分配在县政府建设科。去年调到县委农村工作部。……”王亚梅忍不住笑,手里拿着卷起的报纸,推了一下组长穿棉袄的肩膀叫他不要说了。“杨书记四九年第一批到咱县的,还不知道你这几年的经历吗?……”陶宽同志的这位挺精明的爱人,同魏奋一条板凳上坐下来,说:“杨书记,你要谈什么,就直说吧!”杨国华笑了笑.手里拿着火筷子说:“我就是想拿事实说明:魏奋同志很聪明,自从参加革命,一直受到重用。是不是这样?”自己做错了事,还说什么呢?魏奋两只手掌在穿棉裤的膝盖上边,互相搓着、搓着,显得很局促。王亚梅说:“是的,是的。老魏虽然调到农村工作部,实际就是咱县委的笔杆子。他这回下来当组长,完全是没精神准备的。他原来留在县上听各区的电话汇报,给地委写统购粮食的工作报告。因为县上的千部都下完了,灯塔社又要上马,最后把他也挤下来了。杨书记,听说是你叫挤的嘛……”“是哩,”杨国华笑着承认,实际他全知道。他说:“这样做没错。创办一个农业社,主要看本身的条件,工作组强弱固然有影响,但不是根本问题。搞社会主义革命,现在淮是内行?这是个新工作,应该说:我们大家都在向群众学习理。”“对!对!”王亚梅非常同意,“尽管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灯塔社肯定是能办好的。你看令天那个热烈情景嘛。简直难以想象!”“也不能笼统地说你们工作没做好。”杨国华实事求是地说明。“魏奋同志,你的错误,是有客观原因的。我们党有个老规程:只要不是故意捣鬼,错了也是好同志。接受教训嘛,在实践里头提高嘛。比你魏奋聪明的人,没实践经验也不行呀!你这回体会到在现场具体指导,比你在县上坐办公室看材料写报告,要难办得多吧?体会到了?这就是大进步嘛。一个革命者首先要迈出去这一步。就是说,要会干革命,不光会写、会说革命。有些同志硬是几十年都迈不出这一步……”杨国华看见眼睛特别灵活的王亚梅,听了最后这句话,注意地盯了他一眼。这样,他就不发挥这个意思了,免得她回到县上同爱人说,似乎副书记在下边同干部谈话中影射书记不深人实际。杨国华不愿意造成背后说人的印象。他转而谈魏奋的具体错误,就是对梁生宝和郭振山两个人看法的间题。强调实际工作的复杂性,强调不过早地给任何同志做结论,这是杨国华对待干部问题一贯坚持的精神。他曾经亲眼见过有些领导人只凭一时的印象和需要,重用花言巧语而言行不一的干部,令人寒心地不信任不露锋芒而对党忠心耿耽的同志,给革命造成多少损失。杨国华想:做领导人多年的人还办这种蠢事,何况魏奋一个年轻人,头一回领导工作组创办农业社呢?所以,他原谅魏奋不信任梁生宝而重视了郭振山。这是合乎情理的,一点也不奇怪,更不愚蠢。“你的主要问题不在看法是不是准确。”杨国华进一步帮助同志。“你的主要问题是你不懂得尊重党的组织。你不要大惊小怪,听我细说嘛。你是县委派来的工作组长,你可以有自己的见解。但是你要先向下堡乡党支部和黄堡区委谈你的看法,他们对蛤蟆滩的人事有历史的和全面的了解。你很谦虚地向他们汇报,他们也许能改变你的看法。你也可以不同意他们,因为不能保证他们没有宗派主义和片面性。那时,你再找县委书记,坚持真理,把问题彻底搞清楚。可惜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是你越过了两级组织,直接找县委书记,目的是想推翻黄煲区委的决议。你知道吗,创办灯塔社,决定梁生宝当社主任,这都是黄堡区委表决通过的决议。这个决议可不可以推翻呢?也可以推翻。或者是经过黄堡区委重新讨论,撤销这个决议,或者是渭原县委讨论通过一个决议,认为黄堡区委原来的决议是错误的,就是说:蛤摸滩不存在创办农业社的条件。可是你呢?你以为陶书记,或者我杨国华,个人决定,就可以推翻黄堡区委的决议。魏奋同志,任何党员都得按党章办事。领导人违反党章独断专权,在党内实行家长制,不光犯错误,还要把我们党的风气弄坏!你想到这一点了吗?”杨国华谈这个严肃的问题,故意使语气和表情都很温和。他甚至于含着笑谈着。但是王亚梅深为震动地惊叹起来了。“啊啊!怪不到昨天下午黄堡区上来人通知老魏,叫他昨晚上去开会,说法和平常不一样……”“区上是怎么通知的?”杨国华笑向。“他们说叫老魏去向黄堡区委和下堡乡党支部汇报工作;说杨书记也来听汇报哪……好像,好像……”“好像怎么样呢?”“好像有点不顺耳。要是平常,一定是通知老魏向杨书记汇报工作,黄堡区委和下堡乡党支部也来人听汇报。”“是我叫县委办公室打电话给黄是区委那么说的。”杨国华问,“这个说法对不对呢?”王亚梅感概地说:“按杨书记刚才那样分析,当然是向当地党组织汇报对啦。可是,杨书记,一般的眼睛都是只看见上级领导人,不习惯遵重当地党组织。像你这样做工作,我们还没见过。所以工作组同志昨天下午都说要打一场官司了。老魏自己说,他这回可能犯下大错误。可是他不是有意的,杨书记。杨国华看看魏奋。小伙子虽然脸还红着,但那近视镜片后面羞怯的眼神消失了。由于杨国华谈话时表现出对他谅解和关怀,尽管问题严重,魏奋的眼神里还是出现了一种新的表情——对批评他的人感激。“党性!党性!”魏奋感慨不尽地连声说,“杨书记!你这回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我今辈子也忘不了的。我以前总是以为听党的领导人话就是有党性。”“不管领导人对不对吗?”“我以为领导人总是对的。”“那么你写东西,领导人叫怎么写,你就怎么写,没一点自己的思想吗?”魏奋很不好意思。但他迟疑了片刻,还是鼓足了勇气“差不多是这样,就是这样……”杨国华笑了。他听说过,魏奋上中学的时候叫魏福明,参加革命的时候改为魏奋,意思是要为革命奋斗一番。可是近来县上有人叫他魏奉了,甚至简直叫他魏奉命,挖苦他,对他没做过实际工作,很快地被提拔重用有意见。杨国华听到过这个情况,当县上派不出人来创办灯塔社的时候,他就坚持把魏奋挤出来下乡。现在他亲切地笑着对魏奋说:“你要真正把这当成生动的一课,你才能真正为革命奋斗一番。”说得王亚梅和魏奋都笑了。本来可能是一次使人感到别扭的谈话,现在杨国华看见他们听了他的批评,还是很高兴的。这时候,院里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推开门进来了高大个子韩培生和敦敦个子牛刚。留着头发的两个人都不戴帽子,带着一股冷空气进门,就用手解各自包耳朵的围巾。王亚梅挪动板凳让出地方,魏奋把卢支书接待客人的另一条板凳也拿来放在火盆旁边,但两个人不忙坐,先争着谈叙灯塔社的热烈情景。“啊呀!”韩培生说,“你们可没看见,好戏在后头哩。到吃晚饭的时候,两队饲养室槽前头可站满了女社员。她们做好饭,才有工夫来看看新合槽的牛、马、驴和骡子吃草。女人们刚刚回家吃饭去了,娃儿们可端着碗来,站在槽前边吃饭。小家伙们手拿着筷子指着说:他家的驴,你家的牛,而今都是咱社里的了。大人和小娃们都对刚刚成了集体的牲口那么有感情。”“群众的热情真正叫人感动,”牛刚接着说,“你们知道吗?梁生宝和高增福,今晚上都要和饲养员一块睡觉。两个生产队长冯有万和杨大海也争着要在饲养室睡。可是,他们争不过主任。两个主任都是光棍汉……”说得大伙都嘻哈哈笑了起来。当五个人说笑着重新在火盆周围坐好的时候,杨国华仔细看看新来的两个工作组成员——黄堡区公所的生产助理员牛刚和准备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