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里竟然指使杨加喜和孙志明领着一帮群众鸣锣击鼓到区上去申请办社!轰炸机简直是往活人眼里伸拳头哩!卢明昌哪怕摆下所有其他的工作,也要尽先和这个自高自大的郭振山碰一碰!你还了得!把党的决议当什么看待!……在支部办公室里,乡长樊富泰向卢明昌建议:“干脆!明昌,你甭到蛤蟆滩找他谈了!”“那么我到哪里去和他谈?’’卢明昌不明白地问。“干脆!打发人把振山老大叫过河来。咱们在支委会上狠狠斗他一顿!给他点颜色看!啥共产党员!上天呀!”卢明昌把乡长说话溅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揩掉,对乡长严厉的脸上射出两道咄咄逼人的目光,感到非常失望。“你为什么老是这么急躁!”卢明昌不客气地说。“你对振山老大太软弱了!”乡长更加生气地直言,“你就是不敢和他面对面斗争!他就欺你这一点!明昌!”卢明昌听了,重新把再一次溅到他脸上的唾沫星子揩去,心里想:“噢!怪不得老百姓有人背后把你叫樊简单哩!你总是把有毛病的同志当敌人整……”支书把旱烟锅伸进烟口袋里头去,心烦意乱地拧着、拧着。外面,风刮得窗户纸直响,好不叫人烦躁。卢明昌吸着早烟,不客气地说:“好!我软弱!你强硬!你在王家桥整顿互助组,也搞斗争!老樊!你动不动急躁做啥嘛。前两年是土地改革,咱们提倡农民和地主面对面斗争,为的是和封建势力彻底决裂。现时社会主义改造。刚开头还是人民内部的事情,着重是提高同志的觉悟。你老念一本经,还不看对象。去年子,你就说梁生宝软弱,不敢和郭振山面对面斗争,够不上个带头人。你说过这个话吧?”“我,好像说过……”“你就是说过嘛,啥好像不好像!可是县委杨书记怎么说的呢?他叫梁生宝下大决心,甭怕一切困难,进山搞副业,先闹丰产。他说这是眼下同自发思想斗争的好办法!你看!梁生宝一股劲换稻种、割竹子,接受新技术。丰产以后,县上就在咱下堡乡创办农业社呢!要是梁生宝听你的话,今天和他爹面对面斗争,明天和郭振山面对面斗争,后天和郭世富面对面斗争,蛤蟆滩的群众能像现时这么信服互助合作好吗?”事实胜于雄辩。一贯火暴性子的乡长,这回不得不认错了。卢明昌从那个瘦长脸上看见尴尬的笑容。“噢!这是杨书记给梁生宝说的吗?……”乡长呐呐地问。“当然!”支书肯定地说,“梁三老汉现时不是服气他儿了吗?郭振山现时还不服气梁生宝。咱们再看他一两年,看他服气不服气。咱们现时在支委会上把振山老大斗争三个月,他就服气梁生宝了吗?俗话说:光说不算,做出再看!”樊富泰没有词儿了。穿着补丁灰制服罩新棉袄的支部书记,吧吧两下子在办公桌边上磕掉了烟灰。他把短烟袋锅装进上衣口袋里头,起身到蛤蟆滩去!找他振山老大理论去!看轰炸机这回又是搞什么鬼!出了有几棵古柏的乡政府院子,党支书踏上了沿着汤河北岸的马路。天变了!云很低、很厚,很不稳定地在汤河上空翻腾着。远望终南山,黑黝黝的。近看渭河平原苍苍茫茫,风尘弥漫。啊!要下雪了!在几百步的距离内,卢明昌碰见好些庄稼人从黄堡镇赶罢集回家,匆忙地走着。不管每个人的觉悟程度怎样,所有的庄稼人都问讯党支书到哪里去呀。卢明昌亲切地回答:“我到五村去呀。看这冷的样子,恐怕是寒流快来了。今黑间预告要下雪。回去赶紧把白菜苫好,当心冻了。要是没垫圈的土,快回去挑几担吧!……”这个穿着干部服的朴实庄稼人,到了下堡小学门前,离开了大路。他很熟悉路径,拐进菜地和桃林间的小路上去。这时候,卢明昌的脑筋开始摆脱正经过蒙古草原预料今晚要到达关中平原的西伯利亚寒流。他开始专门考虑郭振山的问题。“轰炸机到底是真想办社呢,还是做样子给人看呢?”卢明昌边走边怀疑。“按振山老大那股自发劲头看,我估量他是做样子哩。好容易!他和自家的好田地、老黄牛决裂,就那么简单吗?我看他敲锣打鼓,就是虚张声势。要是真想办社,他先寻我谈呀!好玄!走社会主义的路,这是个细致事嘛。轰炸机吼叫几声就能行吗?了得!”“唉唉!轰炸机!”卢明昌经过菜园安装着解放式水车的井旁,自言自语地笑着。“你自以为精明得要死,实际你糊涂透了。真的做不得假,假的装不成真!你以为这样一来,你脸上就光彩了……‘我也申请过办社,区乡千部不让我办!’算了吧!我看这样一来,你脸上更不光彩。不要说王书记吧,你连我卢明昌也骗不了!你顶多能暂时骗骗咱的樊简单同志;时间长了,他也要识破你的!你不是实心实意给人民办事的人。你的个个汗毛孔都是心眼。你浑身是心眼!你老是利用群众达到私人目的。你快倒霉哩!”到结了冰的河边,走上独木桥的时候,下堡乡党支书甚至于气愤起来。“嘿!我工作这样忙,郭振山和我打虚仗,真个气人!”但是过了汤河的独木桥,走过布满荒草的河滩,踏上了河南岸稻地塄坎的时候,卢明昌回心一想:“能吗?振山老大能这么胡闹吗?他从头到尾参加了灯塔社的建社工作。兴许他认识提高了,懂得办社的方法步骤了。皆因组织决定他暂时不人社,他就想自己建社。这个可能性,有!轰炸机个性强!渭原县人民代表嘛,不甘心落在梁生宝后头。他在那天的支部大会上讲话,就意意味味地有这个意思。”“唉唉!轰炸机!”卢明昌觉得郭振山好笑。在经过灯塔社的一块烂浆稻地边时,支书笑说:“要是你真想办社,你先给我卢明昌打个招呼嘛!好赖下堡乡有个党支部哩。不经过支部讨论,你就叫你的人往区上跑吗?你不看重我这个无能的支部书记,我可要看重这个职务。我不能拿党的工作任性,和你赌气。我现时就下村里找你谈来了。轰炸机!看你给我怎说呀!嘿嘿”卢明昌心中有数。他心气很平和,毫不急躁。他来到梁生宝草棚院前面的土场上,走到敞开的街门口,看见院里空无一人。一帮鸡在院里聚成一簇儿很愁闷地卧着,看样子因为天变了,又刮风,很不好过。咦!生宝同志的草棚屋却蛮热闹,开什么会呢?高谈阔论……党支书站着听了一阵。噢!原来是讨论灯塔社的副业生产!啊哟!争论相当的激烈。高增福不赞成开办油房,他赞成扩展互助组时期的豆腐房、养猪,油房等来年官渠岸的人们入社了,人力畜力充裕了,再办最好。冯有万赞成买胶轮车,农闲期跑运输,农忙时,生产队好使用。梁生宝坚持要开办油房,社内有磨油的把式,和渭原县油脂公司订个加工合同,不图赚钱,只图稻地有便宜的上等肥料——油渣,水稻丰产就有了保证!卢明昌听见屋里韩培生的声音:“今年互助合作大发展,肥料供应可能要紧张,开办油房最有利农业生产。”啊哟!好几个声音转而拥护开办油房。“办!办就办!”卢明昌本想进去叫生宝同志出来,在街门外问问他对当前官渠岸问题的看法,现在,党支书改变了主意。“不!”卢明昌想,“他们正讨论在劲头上了,让他们讨论去吧!叫出生宝来,他好对我说啥哩?我先和他振山老大碰一碰头,再看吧!”卢支书在草棚院外的土场上一拧身,在风地里朝着伸向官渠岸的牛车路上走去了。他穿着家做的庄稼人鞋,很自信地踩着郭振山领导下的这个村的道路。什么事他也不怕!不是昨天才组织起来的中国共产党,什么阴谋诡计,党也有办法识破……只不过事情增加一些曲折的过程罢了。卢明昌从空旷的稻地野滩刚走进风小的官渠岸巷子,他就端端碰上杨加喜和孙志明两人。他们从东头郭世富街门前的街道上走过来了。“哈!卢支书嘛!”粗壮结实的中农杨加喜总是那么畅快地咤呼着,扯大步赶上前来。“想你想得连饭也咽不下去了,你才来哩?快去看一下俺们从商州买回来的山地牛!好不好?啊?”“支书把俺们也关心一下嘛,”在杨加喜后头走上来的孙水嘴,话里带着明显的刺。“看我们啥事办对,啥事办得不对。指导一下嘛!党是太阳,应当普照天下嘛……”你听!这是什么话?俗话说:说是要娶媳妇,可敲打埋老人的锣鼓!现在说是要走社会主义的道路,可是说些不团结的话!卢明昌沉得住气。他不喜欢地膘了一眼水嘴小鼻子小眼不严肃的样子,严肃地说:“孙志明!你对我卢明昌有意见,你就批评我。你不要动不动党长党短!工作做得不够好,是我个人的问题。我啥时候给你说我就是党来?嗯?”他说得水嘴无言答对,小眼睛眨了又眨。卢明昌不得不放弃先和郭振山见面的打算。他不能让这两个群众有不必要的错觉,以为他在压制他们,不让郭振山很快赶上去。他先去看看郭振山联组新买的牛,勉励他们几句,然后再独自一个人去找郭振山本人谈,表示他对农业社和互助联组的支持是一样的。他想:先摸摸杨加喜和孙志明对待办社问题的态度,也好嘛。他走着,笑问庄稼人杨加喜:“你们买了几头牛?”杨加喜在支书身边大步走着,高举起一只壮大的手掌,伸出三个指头来,在空中摇晃着“三头!”“价大小呢?”杨加喜先伸出两个指头,后伸出三个指头。“这!这!”“一头二百三十块钱?”“哈啊!你见过那么大的牛吗?”“三头才二百三吗?好便宜呀!”“可不是吗!”杨加喜得意地仰头对全世界说,“要不是便宜,谁倒愿意冷冬腊月,爬山过岭,到南天国去!商州牛多得很!到冬季里,荒山坡上一群一群放野。卢支书,你不知情,到那里买牛,是瓜地里抚瓜!……”“挑得眼花!”孙委员在旁边带劲地补充。他被支书批评得灰了一阵,现在又恢复了情绪。“这是联组的副帅出的主意。他给俺联组节省下一半价款!换句话说,就是买一个,白拿一个。这可不是西瓜!卢支书!”卢明昌实在忍不住想笑。但他硬强迫自己没笑。笑了有失支部书记的严肃性儿!他知道孙志明在他面前抬高杨加喜,是什么意思。他知道杨加喜是蛤蟆滩的活周瑜,低着头有了意,仰起头就有了诡计;但杨加喜至少哲时还不是什么杜会主义的积极分子,这一点卢明昌心里十分肯定!“好嘛!”卢明昌走着,诚恳地忠告右边的油嘴和左边的水嘴说,“当干部给人民办好事,是自家的本分。你们给我说这些,应该!给老百姓,可以少说这些话。……”精灵的杨加喜隔着卢支书,很不满意地盯了孙委员一眼。“对!卢支书说得对对!”民国初年下堡村卢秀才的启蒙生杨加喜,大大方方笑着。“朱子治家格言有一句:善欲人见,不是真善!这话和你支书说的是一个意思。我能明白……请!牛在我这院里拴着哩。”卢明昌在两个村干部前头,抬脚跨进了杨加喜院的街门。三个人现在到了有三间瓦房和三间草棚的庄稼院里头。杨加喜他爹——信佛教的杨善人,从瓦房中屋走出门台阶来。和死去的姚富成老汉同年岁的佛教徒,翘起白山羊胡子嘻嘻笑着,向下堡乡的领导人拱手:“阿弥陀佛!卢支书,你是喜客!……”卢明昌咧嘴笑着看看七十几岁的高大庄稼汉,惊讶地说:“啊!你还是那么结实!……”“托支书的口福!请!请到屋里喝碗水吧!”但这时,杨加喜和孙志明已经把那三间草棚屋的板门推开了。卢明昌第一个走了进去。嗬!四头牛在啃着一个槽里的切碎的玉米秆。在灯塔社牲口合槽以前,这里给卢明昌的第一个印象是这样不是味儿——蛤蟆滩的另一股力量在争先!“轰炸机!”卢明昌在心中反感地想道,“你耍的这套把戏,危险!我今日来,就是结结实实给你敲警钟来了!社会主义革命是一场严肃的斗争,要认真。不能面面上是社会主义,心里头是个人主义。”两个村干部一左一右,争着给支书介绍这些牛的情况。靠右边拴的那头黄牛,是加喜本人的,卢明昌认得。其余的一头黄牛、一头黑牛,还有一头白花牛,是从南山买回来的。四头新凑到一块的牛伙伴,很不团结。它们一边吃草,一边互相威胁。其中靠右边的那头白花牛,因为好斗,在商州山坡上的牛群里,已经把半头牛角损失掉了。“就这样,还是数它好强!要不是靠边,要不是缰绳拴得短,它早把那三头牛挤到汤河里头去了。’,孙水嘴非常满意地赞扬。他在槽外边抓住那半头牛角,使劲地摇着,亲热地说:“不怕你强!给你套七寸步犁呀。有你使劲的时候!你甭急嘛!商州客!”但自负的“商州客”白花牛根本不理解孙委员。它只管埋头啃草,一边还不放松用屁股挤它的左邻。这惹得槽外边站的卢支书和杨加喜忍不住大笑起来了。卢明昌笑毕说:“都是好牛!你们准备怎么办呢?”杨加喜说:“咳!事情就是从牛起的头嘛。牛吆回来,你看一官渠岸的人那份高兴吧。大伙都跑来看,挤了一巷子人。志明站在高处一吼叫:乡亲们!迟早要办社,迟办不如早办,早办不如就办!省得分了牛再合槽,多出几层麻烦来。大伙心一热,一片声同意,就要上黄堡请愿去!志明说:咱把锣鼓家伙敲上!大伙说敲上就敲上!……嘿嘿,我们少经没见,冒冒失失,卢支书,应当先通过你来。”杨加喜很抱歉地笑着,赔不是。卢明昌淳朴地笑说:“通过我不通过我,根本不是问题。我现时也没批准办社的权。王书记对你们说他有这个权吗?”“王书记说他也没这个权。这个权限在渭原县委哩……”“王书记还给你们说些啥?”“王书记给俺们讲话来!书记说:俺们对社会主义有一肚子热心肠,这好得很。他说俺们甭叫脑袋也跟了心肠发热;办社要有计划,有准备!卢支书,俺们看事简单:旁边有灯塔社的样子,俺主任又是建过社的,为啥自己不办,拿眼睛盯着人家办!……”孙志明在卢支书背后给杨加喜使眼色。意思大约是叫他少说为佳吧?卢明昌没看见使眼色,他是从杨加喜胖脸盘的反映上看出他背后的动静。好嘛!越是这样,卢明昌越要抓紧多问:“王书记说怎样有计划、有准备呢?”“嘿嘿,就是说有条件喀!”“啥条件呢?”“嘿嘿,三个条件”“哪三个条件呢?”“嘿嘿,我记不清了。”直到现在还能背诵朱子格言的庄稼人,却说记不清刚经过的事。他一边看孙志明,一边吞吞吐吐。杨加喜!精灵鬼!看你讳莫如深笑着的样子吧!卢支书能看透你杨加喜的心肺!什么你都明白,就是不愿意从你嘴里说出关系大的话罢了。卢明昌不放松。他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摸清底细。现在,他放弃了杨加喜,转向孙水嘴。“你记得哪三个条件吗?志明?”水嘴犹豫了片刻。然后他显出狠心的表情,开始大发起牢骚来:“头一个条件——常年互助组的基础,俺们承认自己是差。可二一个条件——领导骨干,俺们郭主任比不上梁生宝?还是加喜比不上高增福?和灯塔社一个行政村,俺不会照葫芦画瓢吗?难道梁生宝是丈八高的灯台,照远不照近吗?”“啊呀!”卢明昌眼盯着孙水嘴放肆的样子,心里头想,“啊呀!小伙子,真个不知天高地厚哪!灯塔社吸收郭振山参加建社委员会,是为了团结他,并不是离了他不行哪!”“那么王书记说的第三个条件呢?’’卢明昌硬憋住气问。“第三个条件,更不在话下!群众都自愿喀!看见上下河沿办社,眼都像红枣一样!”卢明昌笑问:“是群众社会主义觉悟提高了自愿吗?怎么加喜刚才说是你一鼓动,大伙心一热,就到区上申请呢?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两个先把话说一致嘛!”“算哩!算哩!”总是畅快的杨加喜咧开大嘴巴笑着,“算哩说了!志明年轻气盛,慌慌!我不应当跟着他跑到区上去。卢支书,俺们听王书记的话。俺们先办他一年联组,秋收后建社。志明,你再甭性急哩!俗话说,一铁锹挖一眼井,没水干着急。卢支书,你说怪不怪噢?还没一句不灵验的俗话哩!呵呵……”卢明昌不愿嬉皮笑脸地把话岔开去。他坚持问:“王书记答应你们秋后办社了吗?”“没,”杨加喜郑重地说,“王书记劝我们秋后入灯塔社。说全蛤蟆滩团结紧,学窦堡区大王村的样儿,创造模范村。……”“大伙的意见怎样呢?”“嘻嘻,大伙现时……”“大伙说:那得灯塔社办好!”孙水嘴不客气地说,“办不好,俺们为啥要入它?俺官渠岸不会自己另办吗?模范模范,谁给吃饭?”嗬呀!郭振山的这个“得力助手”,仗着郭振山的办事能力,在支部书记面前这样趾高气扬?卢明昌觉得可笑,盯了他一眼,然后笑问两个村干部:“你们看灯塔社办好办不好?”孙志明不吭声。杨加喜含蓄地笑说:“现时看不来。看工作组走后怎样呢……卢支书,到上屋里喝水吧!”“不哩!我还有些事情要和振山谈。你们这牛的问题,我和振山商量以后再决定。”卢支书在杨加喜街门口,离开了两个显然不敬重他的村千部。他在转向郭振山家的路上,心中感慨地想起樊乡长,一个人自言自语说:“樊简单!你简单?事情可不简单哪!这个革命可和土改有些不同。‘朝山的不是全为了敬神!’杨加喜是活周渝。他着见蛤蟆滩贫农互助合作的声势浩大,要比旁的村早合作化。他在全下堡乡,也是最会看大势的人。他心思:眼看非走这条路不结,与其将来跟上梁生宝和高增福走,不如赶紧把郭振山抬起来吧!我捉摸:他杨加喜准是这心眼。这人在官渠岸群众里头有人跟。孙水嘴没人跟。请愿的事是水嘴鼓动起来的。要是杨加喜不赞成,群众没人去。我敢肯定!就是这!看他轰炸机给我怎么说呀!……”卢明昌离郭振山的草拥院还有一段路,就听见那土围墙里头传出来震动很大的响声。有一声像劈柴,有一声可像打铁,有一声又像搞什么重东西。到底是干什么呢?这样大的风,快要下雪了。党支书走进支部委员的院子里。嘿呀!兄弟两人在对付那样大一盘树根!振山老大虎头虎脑,两手捉着一把砍进树根的长柄斧头。振海老二使劲抡着撅头,用撅头背捣斧头背。两兄弟都把棉袄脱下放在稻草垛上。这样冷的天,他们只穿着白布衫做活。这情景立刻把卢明昌惹笑了:官渠岸什么事也没!“啊呀,你两个这样过日子啦?啊?天变了,当心着凉!”卢明昌走到他们跟前诚恳地说弟兄俩停住了劈树根。振山老大站直起来,向支部书记笑着。满脸汗珠的振海老二向支书打了招呼,进屋里去了。郭振山笑说:“我算见你要过来。我今日就连黄堡的集都没上,在家里专等你来!”“你的脑筋真好使唤!”卢明昌抱怨说,“是这,你为啥不到乡上寻我呢?我忙得连鞋也穿不住,你闲得劈树根哩!”卢明昌说着,努力观察郭振山大脸盘的表情变化。想不到郭振山猛地勃然大怒,大眼珠在鼓眼包里瞪得拳头大。“我办下啥错事要到乡上去投案?啊?”郭振山大声轰炸。卢明昌吃了一惊。原来事情竟然和原先枯计的完全不同吗?“噢?他们到区上请愿,你也不知道吗?”“怎不知道?我的魂灵知道嘛!”这回占了理的郭振山在支部书记面前,毫无顾忌说着反话。“我估量你和富泰在乡上说我来。早起打了三个喷嚏。吃了早饭,右眼皮跳,耳朵也热乎乎的。我心思:‘哎!叫他们说去!这回有灯塔社干部证明哩。’牛吆回来,他们到区上去,我一直帮助灯塔社划分自留地。你看,不是我的魂灵知道吗?明昌?”卢明昌看见轰炸机愤怒的大眼珠子,出现了一种新的眼神——相当嘲笑支书的表情。卢明昌根本不计较这个。他知道郭振山眼神变化无穷。他看见过郭振山不稳定的眼睛愤怒、轻视、得意、流泪和求饶。所有这些表现都只有表面的意义,而不能改变他的本性。卢明昌不在乎地笑说:“甭轰炸我了。振山!谁也没准备冤屈你嘛。出了事情不能问一下情况吗,这么娇性?”郭振山的大眼珠子又换了眼神——和解的表情。卢明昌进一步说:“你不知道事情,我信哩。可是同志老哥,我要给你建个议:甭坐了人家的投底轿!”“你啥意思?明说!”“你看孙志明和杨加喜好像要抬你……”“啊呀!”郭振山大脑袋一拐,“明昌!你把我看得还没三尺高嘛。你简直把我看成饼子哩嘛。我就那么容易上人的轿吗?”卢明昌想起他土改时净得好地,笑了笑说:“好同志老哥!只要你有这党性,最好!你要亲自下手搞哩。甭叫人家把官渠崖联组领到二路上去了。”“放心,郭振山在党,也不是一年了!”“好,振山!今日是阳历一月十七号,阴天,刮风,咱俩在你院里说下这话。咱到冬后再看。咱这阵先说到三头牛,你准备怎办吧!”“早定规了。”“怎定规的?”“官渠岸三个互助组,一组一头。牛按原价,一头给一户人包养上,以后原价归社。牛坏了包赔,牛好了有奖赏。”“好办法!草料和喂牛户的劳动报酬呢?”“牛工钱也用不了。明昌,你从前是个庄稼人来嘛!夏忙和秋忙,一头牛犁地、套车,要做下多少工哩嘛。用不了的,大伙评议,给喂牛户提几成奖,其余的添到牛价里头,归公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