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索芳哭得直不起腰来。欢喜他妈和任老四婆娘扶素芳下牛车,她也没停住哭。“没出息的女人!”生宝鄙视地想,对这个女社员的教育问题,他真有点发愁。现在她已经不只是一个邻居媳妇,而且是灯塔社的一个女社员了。经过建社期间两条道路的教育,她还是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把她改造成有社会主义觉悟的劳动者呢?糊涂虫!埋葬直杠老二的灯塔社一队社员们,渐渐都注意到拴拴媳妇的伤心好令人奇怪。在灵柩周围解绳的庄稼人脸上出现了迷惑不解的神情。冯有义甚至感动了,低声说“啊!拴拴这屋里家,还是个孝敬媳妇哩!”人们都看社主任。蛤蟆滩曾经传播过生宝和这女人的流育蜚语。王瞎子曾经愚蠢地挡住生宝,不让进他草棚屋去。瞎老汉曾经公开地禁止儿媳妇到生宝家去串门儿。生宝不是不长嘴。但对这号事,除了生气,他能说什么呢?忍耐有时是比激动更强大的精神力量,但并不是每个人的天然禀赋。这是事业对人的一种强制。要是担负看重大任务而任性,就不值得党和群众信任。所以尽管对尸首挺在眼前这口棺材里的顽固老汉一肚子气,但梁生宝对办这葬事,却是挺认真严肃。不是邻居和乡亲,不!是新建起的农业社的政治影响问题!抬灵柩的绳解完了。现在,年轻社主任又同大伙张罗着,宣布往墓坑里吊灵柩。这时候,按丧礼的程序,在旁边霜地上等着的妇女,重新号哭起来了。孝子拴拴和几个年轻力壮的掘墓人,现在下墓坑里去了。其余的人分站在两旁,开始把王瞎子的灵柩吊下墓坑里去。然后,地面上的人弯下腰,看着下边的人把灵柩一点一点挪进墓洞里去。用带来的土坯封了洞口,帽子上缀红布条的掘墓人都上地面来了。唯一的孝子留在墓坑里头。人们从两边用铁锹往墓坑里丢土。有些土丢在穿孝衫的拴拴身上了。挂拴在下边紧张地踩着土,一边大声地认真号哭着:“爹爹呀!爹爹呀!”只有一个孝子踩土,如果填到墓坑里的土太虚了,下基雨时,进了洪水怎办呢?生宝向大伙提出这个问题。死者的外甥任老四跳下去了。任老四只是踩土,不哭他舅。生宝叫欢喜也下去踩。年轻气盛的农业社小会计千脆拒绝为他所反对的舅爷服务,惹起了社员们几声有控制的笑声。生宝不满意地说欢喜:“你和死骨头斗气吗?”把这当做灯塔社的葬事,社主任自己跳下墓坑去了。要是踩不实土,头一场暴雨就陷一个坑人家该笑说:“这就是农业社埋的人!”掘墓人不再任意乱丢土了。他们小心用铁锹从坑沿上往下溜着土,不让掉在梁主任身上。他这一行动使所有在场的人惊叹。当土填满了墓坑,在上头堆起一个大坟堆的时候,放鞭炮的声音劈劈啪啪地在棉槎地上响起来了。放炮人冯有万,用一根抬杠高举起正响的一串鞭炮。蛤蟆滩一个最老的劳动人现在最后离别了阳世。这时候,从黄堡那边的东原上升起了红太阳。宇宙空间的光和热,按时送到人间,汤河平川上的棉槎地里的寒霜,现在开始融化了。啊!生命有限,而人类世界水恒!按照殡葬礼仪,纸炮一响,送葬的妇女们都停止哭丧了。王瞎子老婆,脸上还有几颗眼泪,他的两个外甥媳妇,脸上不像刚哭过的样子,现在都站起来了。她们扯着素芳的胳膊,要拉她站起来。别哭啦!老人已经埋毕啦!但素芳只管她弯着腰,伸长脖子,失声断气地抽泣着。好像决心要把肠肠肚肚,全部倾倒在这墓地上,她才回家。她痛不欲生的样子,你看:眼泪、鼻涕和口水,一串串地往棉槎地上淌着。她嘴张着,下嘴唇颤抖着。她眼皮红肿,面皮却苍白。她脸也变形咯。曾经是俊俏的小媳妇,现在多么丑陋难看啊!“贱骨头!”有万拿着一根抬杠,走过生宝身边的时候,低声骂着。生宝生气地拿起铁锹,把坟堆周围一小块必须休耕的护墓地划定。乱丛丛的办事人们,收拾着麻绳和抬杠,做着准备回家的事情。生宝独自把带来的四块石头插在墓地四角,作为标界。有万在另一边大声地吼叫:“主任!只给直杠老汉四尺宽六尺长的地面!不能多给!”社员们都笑了。生宝不笑。他想把心思转到工作且马上要谈的农业社生产计划上去。谁知素芳当妇女们拉她回家的时候,她越哭得伤心了。梁生宝现在开始怀疑:是不是素芳和李翠娥一样,对灯塔社的女社员将来要参加农业劳动发愁,怕劳动的,怎么会有好思想呢?……还是光棍汉的梁生宝,每每有这样两种不同的情绪。当他遇到一对恩爱夫妻和和睦睦过着勤劳日子的时候,他高兴极了。他想:真个!他也该很快找个对象结亲。但当他遇到另一对糟糕夫妻,别别扭扭过着憋气日子的时候,他对这件事就心凉了。他甚至一辈子不想找对象了。你当心找下麻烦!你想给大伙办点事情吗,糊涂媳妇老和你闹!他是担负多大事务的人嘛,哪里有时间闹家庭纠纷?现在,看见拴拴媳妇那个不争气的样子,他更不急于和竹园村那女人见面了。孝子和亲戚在坟前插香、烧纸、烧纸人纸马。生产队长冯有万吼叫一队社员们,都来认领各自没有折价归社的小农具——撅头、铁锹、麻绳和抬杠。生宝说:“对!叫大伙先回去,马快吃了早饭,就去修盖饲养室!”突然间,社员们喊叫起来了:“老韩!老韩!”“老韩来了!”“他来做啥呢?”生宝抬头一看,是现在住到二队去的韩培生同志。高大个子,穿一身灰斜布棉制服,棉制帽的耳遮聋拉下来,盖着耳朵,在官渠岸和墓地中间那段庄稼小路上大步流星赶来。因为走得急,在严冬清早的冷空气中,老韩鼻子和口里冒着三股热气。生宝一看见他,就眯起眼笑了。接连几黑夜准备给灯塔社的生产计划写草稿,老韩早晨起来迟了。生宝想:准是又有什么急用的数目字,跑来问他……韩培生满面笑容到了墓地。生宝直截了当地说:“咳!培生!有啥弄不清楚的,你就近问增福嘛。他在任家院里,经领着给办事人做饭。他全清底!”韩培生两手插在裤兜里,大个子站在墓地旁边笑。“我住上河沿。不知道你们这样快,就把他埋了!”生宝说:“找们这里埋人都在日头爷出来以前。”社员们手里拿着各自的小农具,站在老韩周围亲热地说笑着。整个早晨,人们都按殡葬礼仪板着脸不吭声。本来无论看到或想到什么,都应该憋着,等离开这个场合再说;但现在驻社干部兼农技员韩培生的出现,大伙再也憋不住了。庄稼人在一块做活,喜欢开玩笑。郭锁说:“农业社务庄稼讲究新技术,埋人又不讲究新技术,你跑来做啥?”“看我们堆起的墓疙瘩合标准吗?”白占魁问。冯有义挺感慨老韩在蛤蟆滩住了一年,和这里的庄稼人都熟了,所以跑来尽人情。……“老韩和瞎老汉才没人惰呢。”生宝不同意有义心地善良、思想陈旧的看法,说,“他两个是对头!有义,他是来看希罕事——农业社埋人。老韩,我说得对吗?”曾经想把王瞎子挽留在互助组的农技员,现在很感慨地笑着点头。“直杠老汉可有一股子蛮劲!”韩培生笑说,“五0年的时候,开头他说土改是乱世之道。最后他不得不参加乱世,又说是天官踢福。我还等着听他这回怎么为他去年退组狡辩,谁知道他竟然不声不响死了。”大伙听了老韩这话,都谈论起王瞎子的死。所有的人都不怀疑:是总路线的宣传和灯塔社的建立,结束了老汉不光彩的一生。老汉死前根本不为退互助组狡辩,也不阻挡拴拴入社。拴拴从外头回家,陆续报告老爹:农业社土地怎样人股的,劳动怎样评工的,粮食将来怎样分配……瞎老汉皱纹脸带着惭愧的晦暗,用干柴似的瘦手摸着炕席片,凄惨地一笑,低下头去了。他显得难受极了。老邻居的儿子梁三收养的逃荒娃,活成这样的大人!全蛤蟆滩都嘲笑过他不许小伙子进他草棚屋,不许素芳到梁三家串门。现在女社员赵素芳要参加社员大会和妇女小组会,再也不需要取得专制公公的许可了。灯塔社建社开始,瞎老汉再也不到草棚屋前晒太阳了。他吃饭越来越少。老婆问他身上哪里不舒服。他说没病,只是不想吃饭。就在下堡乡开党支部大会那天,儿子和媳妇回家发现老爹悄然挺在小炕上,手脚已经冰凉了。老汉始终没耽搁拴拴和素芳参加建社活动……大伙谈论得这样津津有味。向来在刚埋毕人的墓地上,庄稼人们要是谈叙死者,那就只说他一生的好处,大伙都说老汉也可怜,老韩严肃起来不同意:“有啥可怜?华阴知县衙门八十大板打得他晕头转向以后,一辈子再没觉醒过来。是这样不?”“对!”有万用手捉着一根立在地上的抬杠,非常同意。“老韩一句话说清了直杠老汉一辈子。”大伙都准备走了。生宝原来也想着社员们赶快回去吃了饭,好去盖饲养室。但是现在他叫大伙等一等,老韩一句话触动了他的心思,使他想起区委王书记过去谈到他这邻居老汉时说的一番话来了。王书记说旧社会给我们党遗留下来两样事情:改变贫穷的生活,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困难;改造落后意识,才是我们党真正的负担。生宝说:“老韩,你说得太对了!八十大板打得拴拴他爹,一辈子没堂堂正正活人嘛。旧社会叫庄稼人受穷。这算啥哩?最可恨的是把挺精明、挺有力气的庄稼人,性气给弄歪了。去年整党时,学习社会发展史,今年建社又学习两条道路,给我的教育性可大哩!我想:要是一千年以前,庄稼人们就像咱现时一样,把田地、牲畜、大农具凑在一块堆,大伙商商量量订计划搞生产,多好呢!大伙都好好劳动,按规程分到各人的一份,谁也甭占别人劳动出来的东西。互相帮助,甭互相妨碍。互相提意见,就像咱农业社现在这样。那么,谁还能欺负谁呢?谁还能害怕谁呢?谁还能把谁不当人呢?人人都志气刚强。吃的、穿的、住的、用的,样样都有。要是那样,拴拴他爹一辈子会是啥样子呢?他劳动那么好,会那么低三下四吗?他心眼那么多,会办事那么蠢吗?鬼!他比谁也强!他比谁也精!……”社主任这篇类似墓前演说的话,把驻社干部和社员们都听得凝神不动。在坟前烧纸人纸马的任老四、欢喜和拴拴,也停住手,跪在那里倾听。拉素芳起来的欢喜他妈和任老四婆娘,捉着拴拴媳妇的胳膊也转过脸来听主任讲话。已经不哭的素芳听了主任的话,重新又哭起来了。社员们说:“主任!你说得倒好!可那时间没共产党领导嘛!”生宝说:“现在有了共产党领导,指明了这条路:大伙可要真心实意爱咱社,可不能三心二意啊!就是这话!咱回!”社员们带着麻绳、抬杠、撅头和铁锹,同驻社于部很有感触地谈论着主任这番话,离开了墓地。在早晨的太阳照耀中,殡葬办事人们在化了霜的庄稼小路上走了一节,还听见背后慕地上素芳悲惨的哭声。有人回头看了看,见任老四和拴拴也去参加劝说了。生宝这回明白了为什么素芳哭得那么伤心……人身体里头到底能有多少眼泪呢?眼泪流得太多,对人有什么害处吗?为什么哭得时间长了,觉着脑子里头疼呢?为什么后来眼眶里也感到火辣辣的呢?曾经有过哭瞎了双眼的人。索芳现在不管这些。她只想哭!哭!哭个痛快!好不容易!阿公的死给她这样一个哭的好机会!她可以公开地、尽情地大哭它几场。哭个够!从墓地里回来的时候,素芳已经抬不起头来了。她觉得头昏。她用一只手扶着头不让自己晕倒。回到草棚屋,当孝子的拴拴到任家院,向正吃饭的殡葬办事人们叩头答谢去了。素芳在草棚屋里间炕上,栽倒抱住头睡。谁给她盖上被子的呢?她不知道。她拉子拉被子,索性连头也盖上。她脑子里头还在继续疼,她眼眶里头还在继续火辣辣的。她胸腔里像装满了汤河滩的沙子,一直堵到喉咙眼上。她觉着憋得喘不过气来。啊哺!但素芳的神志是清楚的。建社以来进行了两条道路的教育,世界对她变得容易理解了。事情并不像她从前想得那样捉摸不定。现在,命运对她也不是那么神秘了。原来命运也是由人弄成的?妈告诉过素芳:妈十四岁从上堡村嫁到黄堡镇赵家十字的。那时候,爹十五岁。家里有二十几亩好地,一头大黑牛。爷爷劳动挺好,日子过得站起坐下一样便当。三年以后,爷爷得了猛病死了。同镇子的两家富户兼商家——张家和李家,开始对十八岁的爹“亲热”起来了。他们渐渐地对爹“关心”起来了。张家说:“要啥吗?得财!到前街柜上拿去。没现洋,写在账上,你怕啥?……”李家说:“唉!得财!你爹不在了。你人年轻,怪叫人心疼。缺啥,到柜上去勤拿。啥时得便,啥时给钱……”后来,他们竟强留年轻的爹,在铺子里喝酒、吃肉。后来,他们竟把爹硬推到炕上去,替爹脱鞋,把爹压倒,请爹抽大烟。妈告诉素芳,张家和李家竞争,竟然争不停,互相骂仗。从素芳记事的时候,她就知道:爹变成一个穷大烟鬼,在黄堡街上摆菜摊。素芳看见张家和李家从菜摊前头走过去。连理也不理爹。爹瘦得那么可怜,光剩一副骨头架子了。人们在巷子里碰见爹,连招呼也不打。奶奶是个庄稼院胆小老婆儿,害了气臌病不在世了。妈同爹闹过几回,没得法儿。那时没有离婚的办法,妈就和邻居一个叔叔好起来了。……“那时间,谁要是像现在建社,把一个巷子里的住户,召集到一个屋里开会,互相提意见,多好呢?”素芳蒙头睡在被子里,咬牙切齿,恨死旧社会的那条遭路了。她在被子里又哭起来。她呜咽着。她哪里来的这么多眼泪呢?但是没办法,经过了两条道路的教育,索芳什么时候想起可怜的爹,什么时候就有眼泪。她当着阿公的棺材,拖长声哭叫“爹爹呀”,她心里想着娘家亲爹赵得财。前几天。经常在欢喜家草棚屋开妇女小组学习会。索芳没有发过言。一回也没!她说什么呢?她从哪里说起呢?她说到哪里为止呢?说不成!千脆不说吧!她总是拿着一只正纳的鞋底,静悄悄地走进开会的草棚屋里。她总是在炕沿尽边旁人的脊背后头,静悄悄地找个空原坐下来。开会以前,她只是静悄悄地纳她的鞋底。开会以后,她低头听着旁的女人们发言。人家都发言!梁三婶子说她领主任民国十八年逃难的经过。任三嫂和任四嫂说她们怎样领着欢喜和桂花,从华阴县逃荒到这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听了叫人心酸。金姐娃、彩霞、生禄家嫂子,连翠娥那样的货,都能说几句“自发道路”不好,“社会道路”好。但素芳说不出来。她只凄惨地笑着。建社工作组的女同志王亚梅叫她发言的时候她的脸红了,浑身急得冒汗。婶子们和嫂子们都说,顽固公公管得不让媳妇出来,自解放到而今,这还是头一次参加会呢。好心肠的亚梅同志不勉强索芳,鼓励素芳现在应该认真学习,努力跟上大伙,别一个劲儿坐在那里没头没脑纳鞋底。她不是没头没脑坐在那里。她在按照会上说的道理,想着她从前的身世和她眼前的境遇。素芳有时候自己思量:要是爹二十几岁了,不那么容易上当受骗了,爷爷才去世,该多么好呢?要是那样,也许爹妈和她这一生,会是另一个样。也许爹活成一个好劳动庄稼人。也许妈是能干把家的妇道。也许她自己是个害羞的庄稼院闺女,长大以后又是梁生禄嫂子这样的庄稼院媳妇。也许……唉,还是怪命不好喀。谁叫爷爷死早呢?谁叫爹那么不懂事呢?只要是命运造成的不幸,人什么痛心事都能够忍受,然后渐渐地忘记痛心。这正像被人砍下的刀伤,长好以后,只留下伤疤,而不再疼痛了。灯塔社建社以来,人们一再地触动素芳的伤疤。素芳一再地回忆起疼痛。一个她从来没听说过的词儿,叫做什么主义来着?这个坏东西引出了一条“自发道路”。这条道路充满了人对人的欺骗、损害和仇恨。只有极少极少的几个最诡诈、最缺德、最残忍的人发了财。大多数老实头全像蛤蟆滩的庄稼人这样贫穷、屈辱和凄惨。亚梅同志说的有些词句虽然不懂,意思素芳全能明白。这回,素芳忍不住了。她的眼泪就要涌出来了。她忙放下鞋底子,脸朝着墙壁,背对着婶子们和嫂子们,赶紧出去上茅房去哭。可恨的张家和李家,为了你们争夺财产,毁了我们赵家!土改时把两家都订成了地主。活该!素芳感到还不解恨。但到了草棚屋外面,她又尽量往今后思量了。她想这“社会道路”是一条大家富裕的路。她入了灯塔社要好好劳动,不只过好日子,她还要给大伙好印象。对这两点,她有信心。自已的男人评的是强劳力,只是老实一点,农业社不欺负人。素芳这样往光明处想,往美好处想,她感到精神上立刻轻松了。远望无边的蓝天和白雪覆盖的终南山下,这片冬小麦点缀的绿色平原,今年将开始新的生活。她止住眼泪。她胸口不那么堵得难过了。让从前的事过去吧!素芳仔细揩干了眼睛。她决心不让别人看出她出来流过泪。她回到继续在开会的草棚屋,婶子们和嫂子们只奇怪她上茅房多费时呢。没想到妇女小组学习两条道路,一天比一天深人了。郭锁的媳妇彩霞,竟检查她自己在互助组时期有过不好的思想。她男人眼互助组进山,挣到了和旁人合伙买牛的钱,就想退组,两口子单干。多亏了改霞妹子规劝,没让自己走到邪路上去。素芳脸腾地通红。她低下头去把脸埋得很深很深。在场的人谁都知道:她的男人拴拴从山里回来以后退了组,和毒辣的富农搭伙种地。尽管这事素芳不愿意,是顽固的暗眼公公坚持,但当时她正在富农家熬汤,人家会怎么想呢?羞耻啊!羞耻!要是当场有个地缝,素芳愿意进去。素芳原来还想在适当的机会发几句育,表白她走新的道路的心意。现在,要是不提退组,她怎么在会上谈谈自己的想法呢?她现在只好当哑巴当到底了。抬不起头,脸没处放,感觉到似乎胸腔里有虫子,在无情地咬她的心。好像虫子从内部吃苹果一样,要把她的心吃空。疼啊!素芳忍不住表现出身上什么地方疼痛的神情了。她邻座的梁三婶看出来了。主任他妈把一只手怜悯地放在她肩上,关怀地问:“素芳,身上不舒服吗?”“唔。三婶。不舒服几天了……”素芳的眼睛湿了。生宝妈说:“看见你这几大没一点神。不能开会吗?回家歇息去!”“不!我能听,我爱听……”素芳低头忍着眼泪说。啊!在生养了生宝又教养了生宝的梁三婶面前,素芳感觉到自己是多么寒伧啊!想起官渠岸的富农姚士杰,她就想起梁生禄家那只大灰狗。那狗不出声咬人,咬毕就跑了。素芳在心里头诅咒:“姚士杰!你不得好死!”这一天好容易耐到了散会,素芳却不愿意回家。她家草棚屋的外屋坑上蜷曲着瞎眼公公。素芳多么不愿意看见他啊!她最后一个离开会场。日头快落了,大伙却看见工作的魏组长骑着自行车离开蛤蟆滩走了,说是进城去汇报工作。什么紧急的事呢?为什么这么晚还起身?黑夜,拴拴早早去参加男社员不知在谁家草棚屋开的会。女社员一般晚上不开会,素芳独独一个人先睡在草棚屋里屋炕上。她睡不着。她翻来覆去,感到没一点磕睡。她索性穿起衣裳,黑暗中坐在草棚屋里屋炕上,等拴拴回来。她有点骇怕,虽然外屋炕上有公婆睡着,也感到孤单。她多么想对什么人倾诉她的烦恼,排遣她的苦闷。她能对谁说呢?要是她能到黄堡去倒在妈怀里痛哭一场,她再回蛤蟆滩就能轻松许多。这个时候她怎么能去呢?她能不参加会吗?能吗?不能!不能!第二天,女社员继续开会。素芳强打精神去了。亚梅同志首先说两条道路的学习只是社员们自己教育自己的一种办法。社员们通过回忆自己的经历,厌恶了自发道路,就更加坚定走“社会道路”的决心。不过要是不愿意联系自己的经历,也可以不联系。表表自己的决心和态度也好嘛。旧社会几千年了。对农民的思想改造,可是性急不得。要经过长时间的集体劳动,互相提意见,互相帮助,那时,整个社会的意识才能显出新水平。不要求一入社,所有的社员都是新人……等等。素芳停住了纳鞋底。她瞪大了两眼。这是说她!至少其中有她!有些话和有些词,她听不懂。但她拼命使着劲儿听。她不让亚梅同志清脆悦耳的声音,从她耳朵旁边滑过去。听毕以后,她仔细一思量,大意思能明白七成。啊!办了这农业社可好呀!社会以一种全新的面貌出现在她面前了,入口一直伸到她脚下,要她进去。而家庭对于入了农业社的人,很快就失去它过去束缚人的那个作用。这一点她现在已经感受到了。素芳在心中暗自使劲。她下决心在灯塔社好好劳动。她一回也不让人家提意见。她的身体很强壮,她什么病也没。什么农活不好学呢?“任三婶,你当妇女组长,你帮助我。”素芳看着会场上的欢喜他妈,在心里头这样说。妇女小组讨论新的题目的时候,女社员们立刻争着发言,表示对农业社应有的态度:对劳动应当脚踏实地,不要敷衍了事、混工分;对公共财物要像自家的东西一样爱护,不要随便破费、不心疼;对领导人要尊重,不能“兵不认将”;对社员要讲究团结友爱,不能像单干时一样纷争;等等。讨论会开得特别热烈,发言的人一个接一个,可怜的索芳还是没发言。她想说,但她始终被自卑感压得抬不起头来。她怎样也挣不脱羞耻心理对她的控制。她的心思有一个旧的轨道,笔直笔直,拐不过弯儿来。什么时候她才能像人家旁的女社员一样,心怀坦然,有说有笑呢?在旁人发言的时候,在她低头纳着鞋底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又想起可怜的她爹赵得财。爹年轻的那时,要是碰上这样的杜会,该多好呢?素芳在旁人背后低着头,深沉地叹了口气。她也明白应当多想将来、少想过去的道理,但现时她做不到这一点。光荣可能被一次罪过所毁掉,耻辱却需要时间来洗刷!……正在开会中间,在屋里照看阿公的婆婆来说老人咽气了。妇女们立刻停止讨论。素芳和大伙一同到了她家的草棚屋。从这时起她放声大哭起来。她尽她的嗓子哭!哭啊!这可好哭一场了。“爹爹呀!爹爹呀!可怜我那爹呀!”素芳在阿公尸灵旁边,哭着可怜的她爹赵得财。解放的第二年,她爹在新社会再寻不到大烟抽,硬发瘾发死的。那时候,素芳空号了儿声,连一点眼泪也没挤出来。那时候,她恨死大烟鬼赵得财。谁认他爹?“一份子好家业给你抽干了!我不认你这爹!你害得俺娘俩好苦!你死得太迟了!”但现在,经过了两条道路的学习,素芳只想着她爹赵得财可怜。旧社会制度杀害了多少人呀!在埋葬阿公以后,素芳回来睡在草棚屋里间的小炕上,整天没有吃什么东西。婆婆、男人、任三嫂和任四嫂,先后都来安慰她。她眼痛导致头昏,没力气坐起来。她说谁也别管她,让她独独睡一天,什么什么都好了。傍晚时,工作组亚梅同志来看她。她掀开被子坐起来。她要下脚地。亚梅同志挡住了她。多么好心肠的女同志!亲姐姐一般怜惜的眼光看她哩。手指纤细白净的两手,捉住素芳粗糙结实的两手。显然已经从什么人那里知道素芳的情形了,亚梅同志真诚地安慰她说:“为什么这样伤心呢?嗯?不要那么冤嘛!现在你解放了。你爱人在男社员里是一级强劳力,你自己在女社员里也是一级强劳力。你俩在农业社劳动,日子会过好的!”哭得眼皮浮肿的素芳,哑着嗓子说:“我一定在农业社好好劳动。王同志放心!我哭是为从前的事!”竹园村的女青年团员刘淑良头两回到蛤蟆滩,没有和她姑给她介绍的梁生宝见面。她姑、她姑的闺女金姐娃,还有那个招亲女婿冯有万,对她的态度都很诚恳。说是创办农业社的工作忙,梁生宝腾不出空子谈亲事。她相信他们对她所说的,全是真情实话。看来他们对当这介绍人是热心的。不过她告诉她姑:妈给她另说下几个对象叫她挑,不满意她到蛤蟆滩来……她姑是明白女人,一听就懂得她说这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