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黑锻瓜皮帽的白胖小子如实地回答:“大米好吃。”啥人喝玉米糊糊?啥人吃大米?”“穷庄稼人喝玉米糊糊粥,财东家吃大米喀!”“你长大要当啥人呀?”“我要当财东……”“着!”铁爪子满意极了。“我娃灵醒着哩!是这,你就要好好学放帐和买地的本领!”于是铁爪子又拿出买地的契约叫儿子念。念毕以后,他又详细地给小蒙生夸耀为父买地的经验。最要紧的是买好地不要买坏地。一亩好地等于二亩坏地!粮食,他总是等有好地的庄稼人伸手,他才出借。他绝不急急慌慌借给没好地的庄稼人。哪怕他们就要困难死哩!他绝不心软。债户还不了账,又舍不得卖地怎办?他先把地典当下。典当几年以后,债户赎不起了,再买!这样一步一步来,稳当!有眼的人,他也抢买不去的!……“你爸这全是为你操这份心呀!娃啊!”铁爪子感概地说,亲热地抚摩姚士杰的小脑袋。醉鬼姚士杰那晚上从黄堡镇回到官渠岸西头的四合院,黑摸着闩了街门。他头重脚轻,相当不稳当地走过黑暗的砖铺院子,踏上正房门台阶。一只脚刚刚伸进正房中屋的门限,富农就遭到他婆娘和他娘的联合冲击。“集集喝酒!集集喝酒!”婆娘从西屋出来恨恨地冲击他。迷信老婆从东屋出来,愁容满面地说:“阿弥陀佛!士杰!酒不是好吃喝哎!你肚里有气,喝酒就是喝火畦。火烧心时,人会做出没底子的事呀!”“你叫他狂!”婆娘用白眼珠翻看男人。“要喝,你不会把酒打回家喝?咱家墙高院深,墙外连咳嗽的声音也听不见。……”脸孔煞白的姚士杰,只惨然一笑。他过路人一样漫不经心走进西屋去了。他那么想和郭世富说话,世富老大不愿和他说。屋里人那么想和他说话,他不愿和她们说。她们懂得什么?对她们来说,中国只有四合院这么大,世界只有蛤蟆滩这么大。她们只明白世事变化对自家不利,不明白世事变化对他们的家业威胁到了什么程度。灯塔社挖通了社员稻地的水渠,好像挖断了他姚士杰身上的血管一样疼痛。灯塔社拔掉地界石,好像拔掉了姚士杰的骨头一样疼痛。姚士杰相信郭世富和他是一样的感觉,但是老孤狸精!你装得像拴拴一样迟钝。你这个老滑头!姚士杰根本不问牲口喂了没,饮了没。不问!他没兴致问了!自粮食统购统销和灯塔农业杜建社以来,家务劳动就由婆娘和他妈接替他了。现在,姚士杰像一个歇店的人,进得西屋,脱了鞋,上炕就睡。婆娘和娃子不是婆娘和娃子了,就像和他同歇一个店的人了。既然把他同婆娘和娃子联系在一块的土地、房屋、牲口和粮食,开始没有多大意义了;那么,人与人的关系,包括夫妻关系和父子关系,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抱头睡他的觉,一直睡到黑暗的明天。姚士杰在被窝里头气呼呼地想道:“啥土地!啥房产!啥牲口!啥粮食!哼!共产党一鼓动穷庄稼人,谁也不能说这是我的,那是你的。全是世上的!混吧!混了一天算一天!他妈个皮!”想到这里,富农灰心丧气地翻身转向墙壁。他打定主意了:闭紧眼睛睡觉!姚十杰闭紧眼睛,却睡不着觉。先是他爹在他脑子里活来了。弯着腰,圈着腿,在四合院里颠前跛后地经管哩。“你爸这全是为你操这份心呀!娃啊!”声音还在姚士杰耳朵里响着哩。真正是“ 音容宛在”!随后,所有解放前耀武扬威的人们,一个一个都在他脑里出现了。他们有的戴着美式大盖军帽、黑墨眼镜和挺神气的武装带;有的穿着丝绸大衫,大礼帽下边的胖脸上,八字黑胡子剪得很整齐很整齐。曾经使姚士杰感到那么亲切的人们,他们现在都哪里去了呢?难道统统跑到台湾和香港去了吗?难道统统像杨大剥皮一样劳改去了吗?姚士杰感觉到:他是多么孤单!现在,婆娘上炕睡在他身旁了。姚士杰转过身来。他把脸露出被窝,惨然一 笑。“娃他妈,你说我这阵最恨谁?”“振山老大!”姚士杰摇头。“增福老二?”姚士杰仍然摇头。“梁生宝吗?”姚士杰不满意地闭起眼睛。婆娘娇态地说:“人摸不著你脑子里思盘啥……”姚士杰枕头上的脸灰黄,有气无力地说:“老蒋!”婆娘吃惊地瞪圆了两只眼睛。“老蒋!”姚士杰十分肯定地重复说。“我这阵最恨他老汉了。他老汉把咱的江山卖了。老汉一败涂地,卷起金银财宝跑到台湾过消闲日子去了,单把咱掼下了。咱能跟他跑吗?咱离不开咱的庄稼院呀。咱靠务劳土地、性口和粮食,过仰头光景,不看人的眉高眼低。咱这好日子还能回来吗?灯塔社不是咱的好邻居哟!振山老大在官渠岸也闹腾起联组了。咱这阵可是真个孤立了!农业社和互助组都给咱咬着牙哩!……”他一阵说得婆娘为了他们将来不快活的日子淌眼泪。愤怒的火焰在姚士杰胸中,燃烧起来了。他起来重新穿衣裳。婆娘用哭声问他:“你起来做啥呀?你想杀人吗?”姚士杰并不答话。他匆匆穿上衣裳。他赤脚下地,趿拉上鞋。他端去玻璃罩石油灯,开了平柜的锁。他怒气冲冲翻着拒子里头的东西。这个强霸惯了的男人!他引起婆娘的不安。她在枕头上仰起头来,恐慌地问“你寻啥哩?你疯了吗?”姚士杰仍不答话。终于,他找到了。这是一张不大的硬纸片,折叠得很整齐。姚士杰展开一看,咬咬牙,几把就撕碎了。他来到炕边,把碎纸片投进炉洞里去了。他蹲下去怒目盯着,炕壁的炉洞里,碎纸片在燃烧着的红火灰上,跳动起火焰来。婆娘惊奇地问:“你烧啥哩?”“党证!留着这木西有啥用?”姚士杰气得脸都歪了。婆娘同意。她提眼男人:“烧了!墙眼里头还泥着一张啦,也挖出来烧了!留着有屁用?揩屁股还割人哩!”富农又不答话了。他也不去挖自己用泥封住的堵眼。他脱了鞋,上炕重新脱衣裳睡了。生了气的一时冲动,并不能驱使姚士杰毁掉他最后一张国民党的党证。老蒋没指望了,美国可有原子弹哩!他在下堡乡、黄堡镇和渭原县,入过三回国民党。一九四九年,反动党派成员登记时他交出了一张。现在,他烧掉了第二张。藏在墙眼里的那张,是国民党县党部发的,盖着陕西省党部的硬印哩。他想:也许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以后,这张党证能有用项?……蛤蟆滩的冬夜,近来总要到后半宵,才没人声和灯光了。但是不久,鸡啼声急急忙忙地打破了这短时间的寂静。灯塔农业社主任梁生宝刚刚睡热了他的被窝,第一声鸡啼就把他无情地叫醒了。第二天有重大事情,不管睡得多么晚,生宝总是醒得特别早。蛤蟆滩的共产党员夜里接到通知:今天上午开下堡乡支部大会,接收高增福和冯有万人党。早饭后的事情嘛,这时才鸡叫了头遍,生宝着急什么?他闭起眼睛想重新入睡,但他怎么也睡不着了。一个人肚里饿了,想吃东西;劳累过度了,需要休息。年富力强的灯塔社主任,自建社以来,生理上的反应迟钝得多了,精神上的反应却感觉得特别灵敏。是啊!灯塔社不光需要增福和有万入党!艰难的事业需要杨大海、欢喜母子、廖树芬……一个一个觉悟高的男女社干,将来全是党员。生宝知道一只手擎不起天,事情要人伙办的道理。这样想着,在小炕上黑摸着,灯塔社主任穿上他的庄稼人衣裳。为了不引醒同屋的同志,他轻轻地溜下地,轻轻地穿上鞋,轻轻地开了草棚屋的板门。他手里提着腰带,出来站在草拥院里,才开始结他棉袄的纽扣。他一边结纽扣,一边向后边的马棚走去。在屋角拐弯的地方,从马棚里出来的爹,挡住了他。“主任!你起得这早做啥?”继父干涉地问他。“把灯笼给我用一下……”“你上哪里去?”“到一队饲养室那里去……”老人大不满意。“主任!你睡得太少了。嗯!甭慌嘛!看事情闹了多大?你当头目人,不吃饱睡好,怎能办事嘛!”对继父这种关怀人的方式,生宝忍不住笑。他结着纽扣说:“爹!你再甭叫我主任好不好?不怕人家笑话吗?县委上派来工作组。振山同志没入社,也当建社委员,自日黑夜帮助四评哩。是党的号召,同志们的力量办社哩!咱姓梁的父子办起这么大的农业社吗?”“大伙叫你主任,我顺口跟上叫哩喀!他谁那么爱笑话人?”老人毫不在乎儿子的指责。他振振有词,继续辩论:“我啥都知道!嗯!人家工作组走呀!人家郭主任办人家的官渠岸大联组呀!你是社主任!你牲口要合槽吧?你大农具要一块保管吧,牲口病了,要你主任请兽医看哩。农具损坏了,要你主任找人拾掇哩。庄稼活路,你主任要好好安顿哩。你十八户添到二十二户,添到二十五户,又添到二十八户了。这是凑热闹的事吗?这是过光景哩!看吧!社员们吵嘴闹别扭的时候,看姓啥的出来说话呀!唉!我睡不着觉。我一个人蹲在马棚小炕上,成夜价替你发愁哩。哎,主任,光咱父子俩说话,那两个手脚不贵重的人,咱叫他们来年再入社不行吗?”继父热切地商议着,等待着回答。生宝还不知道,在蛤蟆滩重大事变的这些日子里,爹竟替他担心成这样。但他并不感激,他觉得这样熬煎是多余的。他结着腰带笑问爹:“他两个啥时偷过人?”“一个在民国十三年偷过人家的粮食。另一个在民国二十七年偷过人家的衣裳喀!”“咳!”生宝忍不住笑了,“那是旧社会生活逼迫的嘛。解放后,光伙好过了,他们还拿人家的东西吗?再说,咱没叫他们开会,他们自己跑来的,开头旁听,后来抢着发言哩。人家说人家对社会主义这条路有认识,咱能把人家推出去吗?爹,你常说新旧社会一个理,不对呀!新旧社会两条路呀!”老人低下去戴毡帽的头。他叹了口气。这表示他也是不好意思推出去,承认新旧社会有时就不是一个理。生宝很满意他一下子就说服了爹,结着腰带,向马棚走去了。“不!你甭忙,我还有话哩!”继父固执地挡住他。“这么多日了 , 咱父子俩没空儿私下说几句话。你甭把爹当傻瓜!你们开会,我都听着哩。我不说话,可他谁说话,我都拿眼睛盯他,看他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我问你:登记毕土地,大伙不是把土地证全交给欢喜,由社里一块保管吗?”“ 就是呀!”“那么,你为啥容让咱的生禄把土地证拿回家去?你看!人家庆喜见咱生禄不交,人家也把土地证拿回家去了。好!有义倒是个老实头,交了土地证,见两个人不交,他又要回去了。嘴巴上一个一个说得都好听:坚决走大伙富裕的路!就是不交土地证。我的主任,这怀里揣的是啥心眼?你琢磨来没?”“我琢磨来。没啥!”生宝觉着爹真有趣,笑了。“他们走这路,心还不踏实。到时候,他们自己交出来呀!爹!你还把土地证看得那么贵重,做啥?”生宝很惋惜地问。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继父仰起了头,瞪大了惊奇的眼睛,看着儿子。生宝继续好心好意劝爹。“你成天眼盯住几个家底厚的中农,看他们的脸色,怎能睡着觉呢?这不是合股做生意嘛,谁的股份大,你盯谁的脸色。你盯大多数贫雇农的脸色嘛。你看他们是啥态度?只怕社里不收他们的土地证!盯着他们,不由你身上来劲!”继父听着,使劲地连连点着他戴毡帽的头。生宝见爹这回信服了的样子,十分高兴。他还想说儿句,突然间,老汉格外带劲地折转身,回马枷里去了。共产党员儿子亲热地跟着这个庄稼人爹,欢欢喜喜进马拥去取灯笼。老汉积极地点着他喂马用的灯笼。生宝非常满意地看见,灯光照亮的那个老皱脸,是严肃的、和蔼的。现在,爹把灯笼尊敬地交给他。老人不再用教训的口气,而是用建议的口气,充满了感情地说:“你,啥时抽空儿和竹园村那对象见一下面?”“你看我有一点工夫吗?’’生宝笑着说,“这关系我一辈子的事,再不敢马虎哩!等过了这一阵子,消停了再说吧!”爹同情地点头。“没工夫!是没工夫!可是听金姐娃他妈的口气,这女人是你的好对象。说和你一样,对互助组热心。世上女人很多,和自已对心的难找。我怕你把好姻缘耽搁了哩。说这女人劳动美!范村的男人在西省当中学教员,光姗她没文墨,不喜爱她。她是个强性子人,早就满意离婚,硬婆婆舍不得她,拖扯了好几年……”继父还要继续说下去,生宝已经匆忙地跷开腿走了。他没工夫听,况且这些情形他全知道。有万拉他到有万的草棚屋去和范村的女人见面,都没有拉去。不是因为时间的流量还没把改霞留给生宝的印象冲洗干净;他对改霞早巳不存一点念头了。他不去和新的对象见面,只是因为他在建社以来激荡的感倩,没有给办这件事留下一丝一毫空隙。既然当下办不成,何必急着见面?当生宝开街门的时候,睡在东边老草棚屋的妈城叫他,叫他带上拾粪铁锹,防备路上碰见天亮前回山去的狼。生宝笑了笑,说:“我提着灯笼,狼怕火光。”现在,提着灯笼的生宝在天亮前开始结霜的牛车路上,大步流星地向南走去。这两日,白天黑夜有会。在空隙时间工作组牛刚同志和社主任交谈劳力安排,酝酿生产计划。他根本没有工夫亲眼看着两个生产队改修饲养室的事情。生宝知道第二生产队在上河沿郭庆喜草棚院的饲养室,工不大。富裕中农原来的大马房,有放草和存干土的地方。现在,三间房全部盘了槽,只要在旁边再搭两个放草和存干土的稻草棚棚,就行了,铁人父子要求在饲养室后檐墙另开一道门,牲口进出不走街门,他院里千净,他家娃们安全。这不费工。可是第一生产队在下河沿冯有义草棚院的饲养室,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一个小自耕户庄稼人两间大的牛棚棚嘛,必须添盖一间,才能站得下全队的十几头牲口。生宝本想就在他院里的小马棚里拴一部分牲日算了。大伙都嫌一个队的牲口拴两处,管理不便当。真个叫人感动!高增福搬到二队社员王生茂草棚院住去了。增福在官渠岸的小草棚,前日已经拆掉了。正准备用那些木料,在有义那里添盖两间草棚。这样,牲口合槽的事虽然推迟了几天,但对经营管理好。太好了!“昨日把地工挖好了没有呢?从各社员家里凑的干土坯,运到地点了没有呢?”生宝一边走,一边这样思量着。他要亲自去察看察看工作进行的情形。现在,蛤蟆滩各处草棚院的鸡叫二遍了。增福和有万也该起来了吧?他俩今日人党哩。难道他们高兴得能睡着觉吗?恐怕他们这时己经醒了吧!在屋里想着他们在支部大会上要讲的话吧!生宝从牛车路转到稻地塄坎的小路上来。他从郭锁两口子黑灯熄火的稻草庵子旁边拐了弯。他看见冯有义草拥院有灯火在士围墙里头闪亮。他想:准是有义起来喂牛。有义可真是个实心眼庄稼人啊!哪怕是明天牲口要合槽,他还是照旧鸡叫起来喂牛。生宝这样愉快地想着,又走了几步,他听见灯火亮的地方,发出匀称的咚咚声。不是有义喂牛!是有人在那里做活!哪个社员这样积极呢?哈!鸡叫头遍就起来做活!当生宝听见有人在那里说话的时候,他断定:在那里做活的,还不是一个人哩!“好!”生宝高兴地一个人说他爹,“社员们对办社这样积极,你看不见!三两户中农役交土地证,你看见了。把你愁得要命!”生宝在稻地中间的小路上忍不住笑刚才离开的继父。年老人习惯了从财产看事情,不习惯从人看事情嘛。其实,财产算什么呢?多大一个中国,早先不在蒋介石手心里吗?怎么现在变成由咱共产党领导呢,……生宝给继父讲过这个道理。老人信服这个道理。但碰到具休事情的时候,爹仍然习惯地拿旧眼光来看。生宝不着急。他相信:在今后若干年的互助合作过程中,爹会改变眼光的。现在,梁主任来到冯有义草棚院外边的土场上了。好啊!这边堆着木料——檩子、柱子和椽子。那边捋着从各杜员家收集的干土坯——愿折价投资,就折价投资;愿要土坯,等开春以后打得还。噢噢!垒墙根子的石头,也从汤河滩运来了。那不是吗?多大一片,堆在土场东南角两棵槐树跟前。决定要干,一天两天就把材料备齐全了。真个是人多势力大,大伙拾柴火焰高啊!生宝在土场上转来转去,察看了一阵。惊人的集体力量使人情绪高涨极了。冯有义的街门还关着。他绕弯走到东边推倒土院墙脚的地方,看看什么人在这里做活。刚踏进残缺的院墙豁口,他惊愣了。“我当是谁?还是你两个在这里挖地工?”“你来了也挖嘛!可没工分……”第一生产队长玛有万笑着说。副主任高增福,仍旧是那么严肃。他停住撅头,严肃地解释:“赶天亮,俺两个把地工挖就了。大伙一早打地基。吃过早饭,日头暖和了,让他们垒墙根子去,咱过河去开咱的支部大会!”梁主任咧开嘴笑。“你俩个真争!黑夜散了会,啥时分了。你们挖了这么多地工,才睡了多大一阵阵觉?”严冬腊月天只穿衬衫劳动的彪小伙子有万,用袖子揩揩额上冒汽的汗水,说:“散了会,俺就没回家喀。走在路上,增福说咱俩上工地去看看?我说:走!我们来了,就不想回家了。”“回去也睡不着!”增福严肃地说,“躺在炕上等天亮,还不如干活'痛快。庄稼人嘛!”“才娃呢?整夜跟生茂嫂子吗?”“嗯!跟他姨睡呢!前两年,离开娘惯了。现时,离开爹也惯了。娃嘛,越惯越娇!实在!”梁生宝还要问什么呢?他还要说什么呢?他要问问材料备得够不够吗?他要向两个新同志讲一讲今天这个日子在他们一生中的重大意义吗?不!生宝赶紧把灯笼挂在旁边的树枝上去了。“呸!呸!”他往手掌上唾了两唾,捞起一把铁锹,跳进地工土壕里去,使劲地往外掘两个新同志挖起的土。下堡村乡政府,那个有几棵古柏的院子里,为了接受两个新党员,会议室新打扫过,并且特别布置了一番:彩色的领袖像、红旗上的镰刀和斧头金光闪闪,“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的大标语满璧生辉。来自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马家堡和蛤蟆滩的二十几个庄稼人,坐在会议室前边几排长板凳上。布纽扣的对襟黑棉衣,布腰带,旧毡帽和包头巾,装束着他们庄稼人重劳动过的体形。在走路的时候看起来,这是一些普普通通的庄稼人;但坐在这里,他们是一些当前最重要的人物,我们这个伟大国家的事情主要靠他们团结他们的街坊邻居办成的。解放后,减租反霸、土地改革和互助合作这三大运动,把他们一个一个地从庄稼人里选拔出来。现在,粮食统购统销的圆满完成,互助合作的空前发展,你看他们眉飞色舞的胜利者气概吧!梁生宝包着头巾,坐在第三排长板凳中间。他用快乐的眼睛,亲热地盯着站在主席位置的支部书记。嘿!卢支书的干部制服今天穿得这样整齐!连领扣都扣上了!你看他,和蔼可亲的中年庄稼人脸盘,容光焕发,洋溢着愉快的情绪。生宝看着支书这神情,他真从心里往外舒服。站在领袖像和红旗下边的卢支书,两手按在一张三斗桌,开始讲话。“同志们!’‘支书从前犁地吆牛喊坏的嗓音,现在亲切地说,“我记得粮食统购以前,咱们在这里开过那次支部大会,大伙都没今日这么轻快。是不是呢?”所有的同志都愉快地笑着。生宝看看他的左邻高增福,又看看他的右邻冯有万。他们第一次参加对他们神秘的党内会。这件事对他们一生的严重意义,显然从他们精神上看得出来。在同志们中间他们一直相当拘谨。但现在,他们也和同志们一块笑了。生宝看见两个新同志的精神和大伙融合起来,他心中非常畅快。卢支书要继续讲话。坐在第一排长板凳中间的、一九四九年和卢支书同时人党的郭振山同志,这时用他那洪亮的卖过瓦盆的声音感概地大声演讲:“我的天!庄稼人拿粮食当成宝物哩。明昌,你该知道吧?人老八辈子,都是用一点钱,到镇上去粜几颗粮。咱政府这回要把庄稼人席囤里的余粮一回统购。布置下来这个工作,你怎能轻快?”他坐在长板凳上,向后转脸,教育比他晚入党的同志们说:“只有挂名的党员轻快!实在说吧!”所有的同志都点头同意下堡乡这个最早人党的同志。“现在,咱们把任务超额完成了。,卢支书安静地继续说,“上级给咱们下堡乡分下二百二十万斤的任务,咱们完成了二百四十万斤,群众敲锣打鼓,把粮食送到黄堡粮站去了。振山说旧前庄稼人是用一点钱,粜几颗粮。确实,余粮统购没发放农贷好办事。可也要想一想:要是不能一回把余粮统购起来,咱们党中央怎么能把这号工作布置下来!大伙同志应当思量思量:咱们得到这样大的胜利是个啥道理呢?”郭振山照例先说。“咳!那还不明白吗?咱们多少干部白日黑夜宣传哩!”大十字的高增旺笑说:“宜传总路线的影响也就是大……”王家桥的王来荣说:“还有咱党威信高,群众拥护!”“对着哩!”郭家河的郭振华补充说,“自解放到如今,咱党宣传的事情,样样都办到了。群众信服咱党的话!这一条可要紧哩!”梁生宝看见卢支书满脸喜欢地看着他,似乎问他为什么不说话,生宝发现大伙谁都没有提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农村党员给庄稼人带头的间题。他对这个重要性,在最近余粮统购和灯塔社建社过程中,感觉更加深切了。你不管哪个行政村、那个农业社,或者哪个互助组,你没有共产党员带头,你事情就难办得多。亲身体会到的道理,总比从旁看到更深切。但生宝说不出口来。以他的互助组为基础正在建立灯塔社,是县级试办的农业杜。从他嘴里讲出这一条来,会给同志们一种显示自己的印象。他下决心要时刻检点,使自己对人对事处处同郭振山有区别。“生宝同志,你怎么不说呢?”支书果然亲切地笑问。生宝笑说:“大伙同志说得对着哩。卢支书,你说吧!你比我们有经验,看得全面!”生宝看见支部书记能体会他这时的心情。他虽然是一个走在大伙前头的人;但他是一个年轻人,不久前才转成正式党员。在同志们面前谦逊是他继续进步的必要基础。卢支书很理解地着了看他,笑了笑,放弃了让他发表意见的意图。生宝了结了一桩心思。“还有很要紧的一条!”支书对着坐在五排长板凳上的下堡乡全体共产党员说,“就是党员对群众起带头作用。这是永远要紧的一条,大伙甭把这条忘了。”所有的同志都非常钦佩地转头看梁生宝。“振山同志。”卢支书叫道。郭振山在三斗桌对面,低着戴毡帽的头沉思。现在他把脸抬起来了。卢支书站在二斗桌后面问:“你记得四九年咱俩人党的情形吗?”郭振山开头不明白支书叫他的意思,迷感地笑着。当他明白提出的是他的光荣,他立刻轻松起来了。“记得清清楚楚!和昨日的事情一样喀!王书记,那时还是区委组织委员,在马家堡你那个小土窑窑里,接受咱俩人党。那土窑里地场太小只能挂一张领袖像,还有头大一面小红旗。有一年多,下堡乡他谁也不知道咱俩在党。咱的支部是在土改时公开的。对不对?老卢!”“对着哩!”卢支书笑说,“可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他抬起头对大伙说“同志们,土改以后,咱们就有十来个党员了。我那小土窑窑,就不够开支部大会了。咱们就得在乡政府党支部的办公室里头开会。查田定产和整党以后呢?党支部的办公室也坐不下全体党员了。现在,大伙看嘛,咱们在会议室开支部大会,坐满了五排长板凳。我说,到下堡乡完成合作化的时候,党员同志准定能坐满这个会议室。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嗯!互助合作运动大发展,准定有大批贫雇农够上当党员的条件。我们能实行关门主义吗?不能!大量的工作要党员带头嘛!大伙看是不是这个理呢?”“是啦!”“对对!”“道理说得透亮!”下堡乡的共产党员们从心底里同意,拿灿亮的眼光盯着灯塔农业社主任梁生宝和他领来的两个伙伴。总爱用庄稼人谈话的方式讲话的卢支书,使人不知不觉地进行了支部大会的第一个项目——主席讲开会目的。卢支书现在宣布开始讨论高增福和冯有万入党的事。当支书猛然间叫两个新党员的人党介绍人之一梁生宝介绍他两个的情形时,生宝竟完全没有精神准备。支书谈话式的讲话,把他的心思引到别处去了。虽然事前在肚里想好个草稿,但到会场上,在讲话前,生宝想重温习一遍,他才不至于在讲话中遗漏掉什么。现在来不及了。管它呢!生宝英俊的身派,勇敢地直立起来,毫不踌躇地向讲桌走去。所有的庄稼人,对历史来说,都推动社会前进。不过当他们仅仅通过在田野里诚实地劳动,在庄稼院细心地经营耕畜和家禽,在市集上公平地出售农产品来尽历史义务的时候,社会前进得太缓慢了!几乎要隔过许多年,你才能感觉到生活似乎发生了一点轻微的变化。在那个时代,庄稼人里头也有饱受过惨痛生活磨练的一部分人,非常不满意兄弟之间和邻居之间为了一点可怜的家业,互相竞争、互相忌妒、互相仇视,甚至互相打得头破血流。他们艰难地熬完了自己的一生以后,常常是憋着一肚子气死的。只有当他们的子孙和工人阶级有了联系以后,社会生活的变化才进入了历史的暴风雨时代。梁生宝在支部大会上介绍高增福和冯有万的情形时,他分明感到上述的这种意义。他很想讲点他们在这方面的觉悟。但他想来想去,只能谈他们对互助合作热心的具体事实。当卢支书请两个入党申请人讲讲他们对党的认识,讲讲他们自己今后怎样努力的时候,支部大会的进行甚至还遇到了难以克服的困难。两个出身悲苦的同志充满了对党的感情,却不知道怎样讲出来。下堡乡的共产党员们都盯着高增福和冯有万。两个人使着浑身的劲儿,很吃力地坐在长板凳上,克服他们面临的困难。显然,由于用脑过度,他们的鼻梁上和眉宇间,渗出了米粒大小的汗珠。暖烘烘的太阳从大门大窗进来,照着会议室里缭绕着的吸旱烟的烟缕。但会议室里有一种挺别扭的沉闷。高增福说:“万!你先讲吧……”冯有万央求说:“你先讲嘛!”卢支书笑说:“不管你们谁先讲,反正都要讲一讲。”梁生宝看得出他们内心十分紧张。他同情他的两个伙伴。他理解增福和有万这时的滋咔;他们自觉到做一个共产党员的严重性和责任感了。在他们人党的会上,庄稼人的精神和共产党员的精神这时正在他们内心中交替。生宝坐在两个伙伴中间,都能感觉到他们感情激动妨碍着他们讲话时需要的从容思考。生宝鼓动他的左邻高增福。“增福!我记得你社会发展史讲得蛮好嘛!都是自家的同志,你顾虑个啥?”高增福严肃地站起来了。“好!我先……”“来!”卢支书高兴地让开位置,说,“到这里来讲!”高增福从两排长板凳中间的人缝里,不慌不忙地侧身走出来。他站在讲桌后边,把头巾取下来,放在讲桌上。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高增福开会来以前刚刹的光头。消瘦的灯塔社副主任,容貌比以往哪一个冬季都精神。生宝知道由于互助组水稻丰收,增福这辈子头一回拿大米当家常饭吃;从前他生产的大米卖掉,自家喝玉米糊糊。灯塔社的建立解除了增福生活上的后顾之忧。入党更给他添了精神。大伙看见灯塔社副主任穿着一套新棉衣,简直换了另一个高增福。他是在这里开会,要是在路上碰见,你会以为他是哪个走亲戚的富裕中农吧?郭振山忍不住笑。“增福,你那露棉絮的开花破棉袄,今辈子用不上哩!”“有用!”生宝夸奖地说,“人家在木柜里保存着哩。说往后才娃长大不知道创业人的艰难,好做教育的材料。”同志们敬佩地看看高增福。多么认真活人的态度啊!高增福很动感情地低头思量着。他一只手紧紧地捏着棉袄襟子的底边,另一只手轻轻地摸着讲桌的棱边。他的眼睛有点潮湿了。看!只要谁说一句触动他感情的话,他那眼泪珠就要掉下来了。卢支书走近他身边,亲切地低低说:“增福同志!你怎样想,就怎样说。甭管它几个问题,你甭作难哪!”增福沉吟说:“我思量:对党的认识,我不懂啥。众同志都比我强。咱朝众同志学习。这是实话!”他表明了态度。然后他又深沉地思量起来了。他是有满满一肚热烈的话,说不出来吧?生宝眼巴巴地望着他的副手,干着急。要是有个重东西,增福一个人搬不动,生宝早已跳出去帮助搬了。但这是在自己入党的会上讲话……。增福突然仰起脸,看着坐在第三排板凳上的生宝。“主任!你刚才讲话,提到俺爸领我讨饭做啥?老人已经不在世上二十多年了。再甭提他哩!提起他叫人伤心?”说到这里,增福转向静听的大伙同志,继续抒情地说,“俺爸是有一股穷志气。他不到财东街门口去讨饭。他到庄稼院街门口讨饭,看见人家打发时不高兴,他就不要了。他领我到了另一个庄稼院街门口,才告诉我:人家瞧不起穷人,咱没志气,人家就更瞧不起了。可是,这有啥意思呢?我长大了,还是低三下四给财东做活哩。说是解放以后穷人翻身了,我高增福又是有志气的人嘛,为啥连个互助组也搞不成功?嗯?为啥我跑了二里远,入梁生宝互助组?嗯?没党领导!我信服咱王书记说的话——庄稼人没党领导,治不了世。李自成就坐了朝廷,没党领导,他弄得乱七八糟,只坐了四十天,完哩!咱有党领导,咱敢办农业社。咱把地界石扳得扔在一边。咱把社员们的渠道挖通,实行冬灌。咱把郭庆喜和冯有义的草棚屋租来,改修成农业社的饲养室。咱心里踏踏实实,胆正着哩。没党领导,蛤蟆滩的几个人谁敢这么大胆?”整个会议室都兴奋地笑着。增福自己很严肃、很认真。他那么激动!他的面部表情反映出他内心激动的感情。卢支书热情地鼓励他。“讲!增福同志,你讲得很好嘛!你继续讲。把你肚里头热腾腾的话,全讲出来!”所有的人,包括从前认定高增福无能的郭振山同志,都瞪大了眼睛。生宝心中无限地感慨:他这伙伴可是一个牛皮灯笼,外头不见光,内里亮堂着哩!生宝没想到增福在肚里头准备好这样一篇精彩的入党演说,不声不响带到会上来了。但是增福非常诚恳地对卢支书说:“完了。我对党的看法,就是这些。”然后他转向大伙同志,变得愉快地说:“介绍人提我的两点意见,我全承认。我有庄稼人的一股别扭劲儿。当了党员,我要把心胸放宽豁一点。另外,对党的政策,我学习差池。从今向后,我要站党的立场,不能站贫农立场。生宝同志,多谢你。我今日才明白了:依靠贫农和站贫农立场不一样。就是这话!我讲完了。”增福从讲桌上拿起了他的包头巾。他仍然用不慌不忙的步子,走回他的原位。梁生宝连忙给这个穿着一身新棉衣显得宽壮的左邻让开点位置,并且用充满了深情盛意的眼光迎接他。高增福坐在板凳上以后,往光头上包着他的头巾。他现在平静了。他严肃的脸上带着做完一件事的愉快的笑容。但他那诚恳的态度和真挚的言词,感动得整个支部大会不平静了。生宝看见前边两排板凳上,有同志独自连连地点头,在内心中敬佩高增福。生宝的邻座,有同志互相交换赞许的眼光,也点着头。生宝还听见后头两排长板凳上,有低低议论的细小声音——前两年真没看出增福老二是个人物!……生宝听了,满意极了。这时间,好强的冯有万不等支书叫他,自动地站起来了。蛤蟆滩的老民兵队长新任灯塔社的生产队长勇敢地迈着豪壮步伐,向讲桌跟前前进!大伙着时,头戴黑制帽,腰扎军皮带的彪小伙子,站在红旗和领袖像下,激动得胖脸盘相当红。生宝高兴地想着,是增福的态度感动了他呢?还是增福的讲话启发了他呢?家伙!“我的毛病大啊!”有万坦率得出奇,一开头不说他对党的认识,一开头就直截了当地检查自已的缺点。“俺主任,就是俺生宝同志,提我的意见提得对着啦!我是个野性子人。党里头规矩严!我想入党想了几年,只怕自己火性一发,坏了党的名声。昨日黑夜,俺主任通知我今日人党,我犯了熬煎。我心思:唤!黄堡镇仁义堂中药铺有治性情急躁的药吗?我有万卖了鞋袜赤脚当生产队长,也要抓得吃几服!”会议室爆发了哈哈大笑声。连严肃的高增福也笑了,低声对生宝说:“家伙!”卢支书喜欢地笑说:“仁义堂没这号药。党里头有这号药哩。药性平和的和药性厉害的,都有。毛主席说:治病救人。有万同志,你不知道这句话吗?不知道,那不要紧。你还是讲一讲对党的认识吧。为啥忙着检讨呢?”有万活泼起来了。生宝很担心卢支书的插话,会使得有万在大伙面前感到尴尬;想不到他竟表现得好像有了希望。对他来说不是上台讲话而是随便谈话。“卢支书!"有万畅快地大声说,“只要党里头把我的急躁病治了,咱有万是有用之人。保证!我对党一心不二!这就是我对党的认识。还叫我讲啥话呢?卢支书!”卢支书笑说:‘你就和增福一样,想起啥讲啥。随便!”“好!”有万高兴极了,还是检查他的缺点。“我是一块生铁疙瘩。我有点分量,可没炼成个家具。同志们只管把我放到火里头烧好了!夹出来只管拿锤子捣好了!咱有万不护疼!我的天!俺们把人家庆喜和有义的草棚屋,改修成饲养室了。俺们把土地证收起来了。再过几天,就要把牲口往一块拴哩!虽是试办,这不是演戏嘛。毛主席交代得清清楚楚,只许办好,不许办坏。我有万任性,把事办坏,对得起谁呢?旁人拿田地、牲口和农具人社。我心思:有万连这条命也入社了。咱八岁死了老子,七岁死了娘。父母双亡,给掼到马路旁边的官树底下没人管。咱和野草一块往大长的。那时间死了有万,和死了一棵小树苗一样简单。嗬!想不到我活到今日,入共产党!同志们!王书记和我谈了半夜话,说要改造社会,就得先改造自己。同志们!咱嘴说的不算。同志们!等着看咱的行事!我保证!就是这话!完了!”小伙子像机关枪连发一样,非常干脆地一阵讲完了。他畅畅快快地回到他的原位上。这时的支部大会已经充满了生气。高增福和冯有万对革命的坚决,他们对党的真挚感情,对自己缺点的坦自,深深地感动了其他党员。灯塔社这三个同志被共同的事业凝结起来的团结性,也给了其他党员非常强烈的印象。当支书请大伙对两个入党申请人提意见的时候,会场上表现出诚挚的欢迎。“都够条件!”“对!同意!”“有啥说头?都是好同志……”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和马家堡的互助联组长——高增旺、王来荣、郭振华他们,热情地表示要学习灯塔社几个同志对互助合作的劲头,搞好自己的联组,积极准备建立农业社的条件。坐在第一排板凳正中间的那位穿黑棉衣、戴旧毡帽的大个子——郭振山同志有胡楂的嘴噙着烟锅,只是微徽地笑着,没有说什么。从前,每一次接收新党员的支部大会,振山同志总要讲一讲党领导庄稼人推倒封建大肚鬼的伟大意义。每次他都要回叙一下反恶霸地主杨剥皮的斗争,以及他和支书在那次斗争中一同人党的心情。然后他语重心长地对新党员提出一些要求和希望:积极参加党的会议,不要叫人家三请诸葛;自动按时交党费,不要叫人家讨账;随时注意地主、富农和被管制分子的活动,千万不要麻痹。郭振山每次都这样讲话,给在座的同志很探的印象。他的讲话总要占去每次会议一半甚至一半以上的时间直至使人感觉到他比党支书能行为止。这次支部会上他会给大伙讲些什么热烈的话呢?难道他因为他整党学习时受过批评,互助合作方面落在同村几个年轻同志的后头,党支书这回没有首先单独征求他的意见就不讲话吗?……同志们拿吃惊的眼光,盯着五村代表主任宽阔的肩背和相当大的后脑瓜,着他到底讲不讲话。梁生宝想着团结的重要性。他示意增福和有万要他们自己请同村的振山同志,给他们提些宝贵的意见。这样,高大的郭振山才站起来,先在板凳边上磕掉他烟锅里的旱烟灰。组织起一个比较起来经济力量相当雄厚的互助联组对灯塔社的四评工作有着社内社外一致钦佩的帮助,现在下堡乡各村的共产党员从郭振山有胡楂的大脸盘上,看不出一点不好意思。大伙能看出的是在社会主义的路上不定谁走在前头的那股神气。高大的振山同志显得很有派头,对高增福和冯有万两人笑笑。他用一种长者和前辈的低沉缓慢的调子,说 “我高兴你们两个在党。生宝同志培养了你们一年,你们长进多了,这时够上在党的条件了。我高兴。嗯!为啥呢?旧社会咱蛤蟆滩有姚士杰一个国民党员。嗬,你看那个称王称霸吧!我郭振山不服他,啥党也不在,就拿打架的笨法子和他较量。他抓住我的布衫,我扭住他的领口。他扯破我的衣裳,我扯掉他的扣子。想起来真个把人笑死!解放以后,咱们靠群众和他较量。好!他软了。现时蛤蟆滩四个共产党员了。我比谁都高兴。官渠岸一东一西两座四合院,我郭振山住在中间,觉得腰背添了力气。姚士杰算啥东西?狗粪一堆!理也不喜理他,咱们干咱们的!”振山同志越说,声越高,劲越大。终于,他换了洪亮的嗓音,有决心、有信心地大声说:“说到互助合作方面,我和增旺、来荣、振华同志一样,坚决搞好联组,准备办社。灯塔社先走一步,做个样子,我们紧跟在你们屁股后头就上来了。落不很远的,放心!不生问题啊,落不很远!总路线的灯塔照着大伙哩,并不是只照着一个农业社!”当振山同志很有把握地坐回原位的时候,听他讲话的同志早已换成另一种眼光看他了。这真个是强硬干部!可惜有时候对同志和对敌人一样,说话都不留一点情面。卢支书轻视地朝着“轰炸机”一笑。今天一直是兴奋的梁生宝,原来是红光满面的脸上,现在失掉了光彩,出现了沉思的灰暗。他是使着很大的力气,听振山同志讲话的。他不是听言词,他是听言词里头的味道。他听出了一股放了几天的剩饭的酸味。他多么痛心啊!对高增福和冯有万入党那么热心的梁生宝,在卢支书付表决的时候,竟忘了举手。支书提醒他的时候,他举起来了。但表决以后,他又忘了把手放下去,独自一个人还举了一阵。在举着手的时间里,生宝心里头还在坚决地想着:“不!振山同志!我不让一个村里唱两台戏!我要争取你!我要把你从油嘴杨加喜和水嘴孙志明他们那里夺回来。你和他们暂时搞联组吧!你和他们长久搞下去了,对你、对党、对五村的互助合作,都没好结果。我舍不得你,振山同志,你有能力!”生宝想到这里,看了看郭振山黑棉袄和旧毡帽的背影,心中有数地一笑。但当支部大会开始讨论如何以灯塔社为中心建立互助合作网的时候,年轻乡文书推开太阳照着窗纸的门进来了。“生宝同志!拴拴过河来给你们两个主任和生产队长报丧——王瞎子死下了。看你们现在就回去,还是开毕了会再回去?"隆冬的清早,灯塔农业社的八个男社员抬着一副灵柩,从稻地里的牛车路上向南走着。几天前刚刚评了灯塔社一级强劳力的拴拴,现在穿着不合身的白孝衫,扛着“引魂幅”,拄着哭丧棍,走在灵柩的前头。孝子深探地弯下腰走着,挺伤心地号哭他老爹。但抬灵柩的人,灵柩后头带着铁锹、供品、香纸和纸人纸马的殡葬办事人们,甚至亲戚任老四和欢喜一大帮人,谁都没有普通办丧事的那种沉痛表情。有些不拘礼仪的粗鲁庄稼汉,还不严肃地笑着,倒像这是一种普通的劳动。最后头是一辆牛车,上头坐着送葬的妇女们:死者的老伴、儿媳妇、两个外甥媳妇——欢喜他妈和任老四婆娘。仔细听起来,确实是也有假哭的,也有真哭的。在那些七高八低的哭声中,有一个显得最认真,听了那个凄惨哀痛的劲儿,谁都看出只有她是真伤心。那是拴拴媳妇素芳!生平第一次帮邻人主办丧事的梁生宝,掮着准备埋人用的铁锹,走在灵柩后头的人丛中,心里头奇怪在他后边牛车上哭的素芳。“阿公活着的时候,把你简直没当人!老顽固这阵死了,你还哭得这么伤心?没主心骨的女人!他死了,你和拴拴不是好过吗?……”生宝想着索芳嫁到蛤蟆滩以来的情形,甚至气呼呼的。他捉摸不来这号女人,心里头到底怎样想着呢。灵柩过了官渠岸,就看见墓穴地了。这块早地并不是他王瞎子的,也不是他那两个外甥的。这块旱地,先前是下堡村地主吕老二的祖业,土地改革时,把这地分给了上河沿的铁锁王三。现在是灯塔社的土地了!土地证已经在社会计任志光(欢喜)手里。生宝想不出埋王瞎子的适当地点,有人提出这里,社务管理委员会通过后,很容易就征得了快乐的铁锁王三同意。光绪初年出生在渭河下游王家堡子的直杠一辈子顽固到死,想不到他归宿在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土地里头吧?到落了一层厚霜的棉槎地里,大伙把灵柩稳稳当当停在任老四带来的两条长板凳上。欢喜把棺材上面绑着爪子的那只红花公鸡,抓起扔在霜地上。那公鸡东倒西歪咯咯叫唤了儿声,就安静了。庄稼人们围上来七脚八手解绳。这时,牛车也到了。妇女们停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