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等等的谈话以后,都表示要抽空子到下堡乡去,拿自己的眼睛,亲眼看一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人们说:牲口要合槽,农具要折价,土地要入股,庄稼人要编生产队。啊呀!可不简单哪!这个梁生宝到底有多大能耐呢?就算有党和政府的靠山,当农业社主任不是一根棍儿,立在那里就行了。总之,庄稼人们又有兴趣、又有疑虑——好事倒是好事,就看办得怎样呢!……排队买东西的第十七个老汉,个子本来很高大,因为罗锅腰,显得低了,不被人注意。他穿着笨手笨脚的新棉袄新棉裤,左胳膊上挂着一个竹篮子,里头平放一个空豆油瓶。他低头用右手指抹眼泪,抹掉又溢出来了。大伙终子注意了这个奇怪的老汉。为什么在大伙高兴的时候,他流泪?而且看样子流上没完了。所有的人都看见:这个老汉满面很深的皱纹,稀疏的八字胡子,优愁了一辈子的眼神,脖颈上有一大块死肉疙瘩。看来,几十年沉重的劳动,在这个人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很明显、很突出。上万赶集的庄稼人里头,这样的人也是少数!终于,有人认出来了——这是梁生宝他爸嘛!梁三老汉在庄稼人们谈论灯塔农业社和社主任梁生宝的时候,他想起了他爹和他两辈子创业的历史。实在说:那不算创业史!那是劳苦史、饥饿史和耻辱史!他爹和他合起来,在世上活了一百来年,什么时候倒在一个冬天同时穿上新棉袄新棉裤来?总是:棉袄是新的,棉裤是旧的;几年以后,棉裤是新的,新袄又是旧的。常常面子是新的,里子是旧的,或者絮的棉花是旧的。土改后,梁三老汉曾经梦想过,未来的富裕中农梁生宝他爹要穿一套崭新棉衣上黄堡街上,暖和暖和,体面体面的!梦想的世界破碎了,现实的世界像终南山一般摆在眼前——灯塔农业社主任梁生宝他爹,穿上一套崭新的棉衣,在黄堡街上暖和而又体面!秋收后,宝娃子对他妈说,旁的什么都不忙,先给他爹缝全套新棉衣,给老人“圆梦”要紧!老汉说:“宝娃子!有心人!好样的!你娃有这话,爹穿不穿一样!你好好平世事去!你爷说:世事拿铁铲子也铲不平。我信你爷的话,听命运一辈子。我把这话传给你,你不信我的话,你干吧!爹给你看家、扫院、喂猪。再说你那对象还是要紧哩。你拖到三十以后,时兴人就不爱你哩!寻个寡妇,心难一!”但生宝娘俩,还是坚持给老汉“圆梦”。老汉想起这些,感动得落泪了。人活在世上最贵重的是什么呢?还不是人的尊严吗?当排队的庄稼人顾客知道这是灯塔农业社梁主任他爹的时候,一致提议让老汉先打油回去,老汉上了年纪,站得久了腿酸。梁三老汉不干,大伙硬把他推拥到柜台前面去了。梁三老汉提了一斤豆油,庄严地走过庄稼人群。一辈子生活的奴隶,现在终于带着生活主人的神气了。他知道蛤蟆滩以后的事儿不会少的,但最替儿子担心骇怕的时期巳经过去了。立冬以来,汤河流域一直没有认真地冷过。冬至到小寒的半个月中间,曾经变过一回天,刮了一下午五级到六级的西北风。那天黑夜,落了不到二寸雪。第二天太阳一出,刚刚半天工夫,一层薄雪就化得无影无踪了。隆冬的渭河平原,白日仍旧温暖如春。蛤蟆滩渠道里的紫草和鸡爪草,青翠晶亮,在急湍的清流里快活地漂摆着。庄稼人们谈论着:解放后的冬天比解放前的冬天暖和了。有些人说:是人们心里暖和。那些人则坚持:天气也的确暖和了,而且还是一年比一年暖和啊……阴历癸巳年十一月二十七,小寒前六天,一九五四年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来到了蛤蟆滩。在蛤蟆滩周围——在黄堡镇、上堡村、下堡村、冯店村、章村、杨村,以及田地和蛤蟆滩毗连的峪口区赵村和竹园村,新年来得相当热烈,有声有色。向农民宣传总路线的运动,已经乡乡进入敲锣打鼓送粮人仓的阶段了。区、乡政府、商店、邮政代办所,都贴起拥护社会主义革命的红纸对联了。各乡的六年制完全小学,为了庆祝五年计划的第一个新年,在街道上起扎了柏叶牌坊。老师们和高年级学生们,还敲锣打鼓,化装游行哩。有的装扮成非常愉快的工、农、兵、学、商群众,拿着工具、农具、武器、钢笔和算盘,手舞足蹈,歌颂共产党和毛主席。有的装扮成艾森豪威尔、杜勒斯、麦克阿瑟和他们在中国的台湾岛上豢养的走狗。看看艾森豪威尔愁眉苦脸,杜勒斯阴险毒辣的样子吧!麦克阿瑟在游行的行列里颠跋着,架着伤兵拐棍,显出一副狼狈相。把余粮卖给国家以后心情愉快的庄稼人们,指着穿黑礼服、拿文明棍的那个美国人,叫他“杜老四!杜老四!”然后呵呵地笑着,高兴极了,畅快极了。……但这个时候,整个蛤蟆滩却是严肃的。上下河沿大约有三十户左右的庄稼人,要和几千年古老的生活道路告别了。他们要走上一条对他们完全陌生的生活道路了。所有坚决走这条新路的庄稼人,对农业生产合作社有疑虑的庄稼人,和被邻居们造成的形势逼着不得不跟着走的庄稼人,家家户户都在经历着一个激荡人心的历史时刻。心情振奋的、心情沉重的和心情郁闷的灯塔农业社各阶层的社员们,他们把心思全贯注到建社的事情上去了。就说那些决定暂时不人杜的庄稼人们吧,也在眼巴巴地盯着,看灯塔社到底怎么办呀。谁还算它哪一天过阳历年呢?可以说蛤蟆滩的大部分庄稼人,对周围大村庄的锣鼓声和歌舞游行,没一点兴趣。甚至于中共渭原县委派到这里的建社工作组,对过新年这码事也胡里糊涂。建社工作组和建社委员们,一部分人在忙“四评”——评土地等级、评劳力底分、评牲口价和农具价;另一部分人在抓思想教育,对所有将来要参加集体劳动的男女社员,进行有关团结性、组织性和纪律性的起码的教育。和这两样事情同时,在下河沿冯有义草棚院和上河沿郭庆喜草棚院,给两个生产队的饲养室盘槽的工作,也不能被挤掉。所以,中共黄堡区委,在元旦早晨,派骑自行车的通讯员到蛤蟆滩,通知建社工作组的县区干部去参加新年会餐的时候,大伙都瞪眼了。“啊呀!今天已经是一九五四年了吗?……”一九五四年了。元旦这一天,好平静的蛤蟆滩呀!渠岸上有啃枯草的牛。庄稼院周围有觅食的鸡。温暖、明朗的阳光,热情地把庄稼人吸引到室外来,开会、做活、闲谈。谁不愿意享受冬天的好天气呢?只有姚士杰一人,在他的四合院正房东屋炕上,抱着脑袋睡觉!郭世富在统购粮入仓以后,今天是第一次出了街门。这位大庄稼院的家长,和从前一样,衣冠整洁。他头上戴着老伴在热天给他保存得很好的毡帽。他浑身上下,穿着一色新浆洗过的黑市布棉衣。他要尽量摆出一种“没有什么”的神气。但没出街门的这半个来月光景,毫不留情地在他外貌上留下了惹眼的痕迹。老汉瘦咯——脸色暗了,颧骨高了,皱纹深了。他两鬓的白头发,也比粮食统购以前多了一些。春天,老汉兴高采烈地盖起了准备囤放余粮的前楼;诸葛亮活着,也想不到当年冬天,共产党就想出这个粮食统购统销的主意!每一场空欢喜后头,都紧跟着一场实难受。十八石余粮,卖得老汉体重至少能轻十斤!世富老大现在出了街门,他看看官渠岸村巷的东头,又着看西头。噢!那里,在小土神庙前头,官渠岸的“闲话站”上,几个老中农在晒太阳,说闲话哩。看见了他们,老汉皱纹脸上有了一丝笑容。他在背后提着长烟锅,朝那几位闲人走去了。出门见喜!今天在这里的是几个好庄稼人。他看见一个身派粗壮的结实庄稼人,站在那里正发什么议论。那不是杨加喜吗?是哩!就是他!这人言多,可是个有钢人。民国十年前后,加喜在下堡村卢秀才书馆念过三年书。半部《论语》囫囵装在肚里头,怕至今也没消化开;可是他念过《朱子家训》这本农村名著,可在官渠岸行了好事。世富老大不识字,趁下雨天和上集走路的工夫,他向杨加喜学了许多朱伯庐(明末诸生)治家格言。那些格言,几百年来,都是大庄稼院过富裕光景的经典。郭世富一个粗笨庄稼人嘛,要不是这位明朝人的精神影响,他哪能使一个落荒到蛤蟆滩的穷家,发达成现在的样子呢?现在,世富老大看见杨加喜站在土神庙前,大声说笑,他立刻感觉到心里宽慰了许多。加喜和他爹务劳起三亩大一片挑园。他家每年收人几百元,家业渐渐兴旺起来了。种庄稼的学者侃侃而谈,这就证明粮食统购统销和灯塔农业社建立,对于富裕庄稼人,并不像世富老大蹲在炕上所想象的那么暗淡吧?郭世富看见了蹲在杨加喜左边的,是虎头老二。嘿!数九天,头剃得亮光,舍不得叫老婆给你做一顶帽子戴?这孙兴发养一匹好马,见天早晨出去拾粪,牵着马遛。谁想碰碰马的缰绳吗?滚开!人家都叫他“马亲家”哩。蹲在杨加喜右边的,世富老大闭上一只眼,也认出那是草阎王郭振云。这人对庄稼地里长出来的杂草,铁面无情,锄草刨根,狠心透了。他做活没个定时。肚里饿得动不得了,就算晌午了;看不见做活了,就算天黑了。这两个“务实庄稼人”,曾经不止一次当众宣布他们不喜愿互助合作。这是毛主席许可的!他们不像有学识的杨加喜那样灵活,看见对自己有利的时候,就和贫雇农邻居们互助做活。他们比杨加喜更加“务实”。世富老大从心眼里喜爱他们。想起他们,他就觉得自己在下堡乡五村,绝不像姚士杰那么孤立。他是有伙伴的!郭世富在村巷里向土神庙走着,在心里宽慰自己:“算哩!甭难受哩!十八石粮食,从黄堡粮站的仓库里头回不到咱楼上了。咱白难受做啥?咱还是往前看吧!”现在,世富老大慢慢走到小土神庙前头来了。孙兴发和郭振云站起来了,表示欢迎官渠岸的长辈来到“闲话站”。老汉自信:他在他们中间的威信,是用了几十年的时间建立起来的,是共产党不可动摇的。郭振云咧开稀疏胡子的嘴巴笑着,亲切地说:“大叔!你看日头爷爷多红?噢?“噢!”本家叔叔很和善地笑笑,说,“不像数九天……”孙兴发一只粗糙手摸摸亮光头,说:“头九,二九,不算九,小寒到大寒,才冷呀。……”“对!”郭世富也同意,“小寒不冻大寒冻,大寒不冻来年定起虫……”闲话说得十分愉快。但完全靠自家的劳动培育起一片桃园,多少有点自负的杨加喜,对世富老大就不那么尊敬。他看见他红光满面的胖脸上,带着嘲笑的表情。四十多岁的粗壮庄稼人,一只手拍拍饱满的肚皮,问郭世富:“怎样?好些哩?你?”“好哩”世富老大痛快地回答,努力把脸挺得板平,表示他已经不在乎那十八石粮了。但是旧社会不断地向他传授过治家格言的杨加喜,并不放弃教给他新社会过日子的新态度。聪明庄稼人更加明白地劝说他:“往宽处思量。老哥!咱土疙瘩庄稼汉嘛,顺着国策走,没错!这如今,人民政府按牌价买粮食哩。你记得不?国民党要了军麦,又要马料。嘴说等着发官价,给过你一个麻钱吗?嘿!提着马棒,到咱官渠岸来,吓得鸡飞狗跳墙。你郭世富没挨过马棒,还是我杨加喜没挨过马棒?……”马亲家和草阎王声明:他们没有挨过马棒。不管国民党的官兵从黄堡镇过汤河,还是从下堡村过汤河,他们总是来得及朝峪口区的赵村或竹园村跑。人家从来也没有追上他们过……”可怜的郭世富说什么呢!他挨过国民党的马棒。为了军麦的事也挨过,为了马料的事也挨过。他总是希望:多说好话,少拿粮食。他想:国民党也是人嘛。谁知道马棒和拿马棒的人,全没人性。唉!杨加喜!你的嘴真爱拍!说起来好像口袋装西瓜,直出直入,没有拐弯,也没有分寸。他也挨过马棒嘛!你说这个,有什么光彩吗?现在,世富老大不得不说几句话,来表明他对粮食统购统销的态度了。世富老大在孙兴发和振云侄子中间,蹲下来。他把烟锅插进烟布袋里头。他一边装着烟叶,一边思量着。他望着终南山一直白到山脚的雪峰,想好了他要说的几句话“加喜!你甭冤屈好人!自解放到如今,五个年头了,咱没违抗过国策。把余粮卖给人民的国家支援工业化,咱最满意。咳!粮食放在家里能怎?虫吃,老鼠糟蹋。加喜兄弟哟!粮食不是在楼上放着哩。粮食是在哥的心上放着哩。这如今,一下卖了倒好!为啥哩?省心!钱存在银行里,用多少,取多少,还有利息喀……”他把干部们宣传的话,全部说完以后,才划着洋火,吸着了旱烟。他现在相当地平静。扬加喜新旧社会对比的话,对他起了一些作用。他说话的表情临时增添了真实的感觉。畅快人杨加喜仰脸对着雪白的终南山,哈哈大笑起来。“那么,你今年肚疼,不是疼粮食吗?”“唉——”郭世富长长地叹了口气,难受地挤了挤眼,说,“好兄弟哩!人过了五十,如比庄稼过了白露,一天不如一天。我这肚疼病,年年冬里犯,有一年日子多,有一年日子少。你又不是不知道?受了凉犯,吃不对胃口也犯。屋里人都说:要当心。当心!当心!土疙瘩庄稼人嘛,七事八事,紧时忙时,怎个当心?”他说得杨加喜、孙兴发和郭振云三人,都很感动。他的来到引起的这段插话,就这样搁过去了蛤蟆滩的评论家杨加喜,现在言归正传了。“第一生产队的队长是冯有万,妇女队长是郭秋霞……”“郭秋霞?”兴发老二和振云老三惊住了,“哪个的媳妇?”“媳妇?这辈子当不成媳妇哆。欢喜他妈!任老三的寡妇!几回普选,咱叫她起官名,她都不起。咱这个选举委员脸面小,只好在选民册上登记任郭氏。这回她要当社干部,得报县委批准。她投建社工作组的女同志王玉梅,给起了个郭秋霞。王同志说这是老来来红的意思。”三个听众都嗯嘿笑了。老来红!真个可笑!在他们老庄稼人脑筋里,一个新时代女性的名字,一个五十多岁老婆子的模样,两样怎能联系起来呢?叫起来不盛歪嘴吗?欢喜他妈不脸红吗?郭世富很高兴知道灯塔农业社的情况。他可惜自己来迟了,没有从头听起。他想问问社长、副社长和会计是谁,但是自负的评论家继续报道了。“第二生产队的队长是杨大海,妇女队长是廖树芬,拐子福旦的媳妇。才二十一岁,拖了两个娃子。你们口张了那么大做啥?振山给他们建议来:‘不行啊!不行啊!一个家里妇道多了,还惹是生非哩。上河沿生产队二十来个女劳力,毛长嘴尖,拐子福旦媳妇怕拿不起来吧?’人家不听。人家单挑劳动好,诉旧社会的苦能哭下的那号人。卢支书说:办社走贫雇农路线,比土改还当紧。区委王书记说能耐是锻炼出来的。咱振山见区乡的头头一个调儿,他再没吭声……”三个老中农听着,一个个都点着头,表示佩服郭振山精明。他们的观点接近:灯塔社男干部的阵势倒还罢了,要是出乱子,就在女人们这方面。在他们老脑筋的印象里,无论哪个大家庭分家,都先是女人们过不到一块。他们很高兴能够站在这样近的旁边,看见全区第一个农业社的成立和垮台。这是多么有兴趣的事情啊!郭世富很爱听这种谈论。他打听灯塔社当头目的人选。他觉得办得成办不成,这个最重要。但是杨加喜不喜说重复话。振云侄子给本家叔父介绍:“梁生宝是社主任。高增福是副主任。欢喜是会计。驻社干部就那韩培生嘛!你不记得吗?高个子……”世富老大听了,低了头。他的脸色阴沉了。他心想:真倒霉!这几个人,他看见他们,心里就怪别扭。他们终于还是扭到一块办社!世富老大打了一个寒颤,觉得今天很冷。他和灯塔社的这帮将领,暗暗较过量。他知道他们是些不很弱的人。杨加喜随便轻视他们,不见得明智。一贯自负的杨加喜,现在开始谈论办事能力的重要性。“能耐不要紧吗?’他大声地笑着说,“既然能耐不要紧,振山是官渠岸的人,又不入他上下河沿办的灯塔社,为啥要吸收他当建社委员哩?评地等,评牲畜,评农具价,哪样事情不要咱的郭主任说话?都叫他社外公道人!没点眼力,怎能公道,实话说吧!郭主任说下的,就和斗量过、尺子打过的一样。有一回,一个西杨村人,提一包棉花路过咱村。振山说:能有十二斤。我心里思量:不信你长个金口玉牙l我故意从屋里取来秤一称。好!十二斤四两!”杨加喜说毕,两手响亮地一拍,然后摊开,仰头朝着冬季浅蓝的天空,哈哈大笑。这个自足、自负的庄稼人!他完全不能克制自己表明对能人的崇拜。他丝毫也不像有意扩大郭振山的影响。但他这番评论,却无形中感动了三个老一代庄稼人。他们对官渠岸的群众领袖——代表主任郭振山,也是满怀着尊敬。郭世富突然领悟到:将来在蛤蟆滩有资格、有本事同灯塔社较量的,恐怕只有郭振山。郭世富多么后悔,活跃借贷失败以后,千不该万不该怠慢振山侄子。他恨自己老糊涂了!“人为一口气,丢了十亩地。实实在在!”郭世富难受得自思自叹。世富老大噙着烟锅,低着头,恨他自己:为什么在讨论活跃借贷的会上,摆出一副傲慢的态度呢?为什么不继续拿出石把粮食,光一光振山侄子的脸面呢?他从郭县买回来“百日黄”稻种,为什么只打发一个小女娃告诉振山侄子呢?人家是很强的人,怎能低三下四来分稻种嘛?糊涂!糊涂!郭世富陷人一种痛心的回忆中。这当儿,杨加喜他们也不闲谈了。世富老大以为他们在看着他,奇怪他为什么突然难受起来。当他听见一个人轻轻的脚步声的时候,他抬起戴毡帽的头来了。噢!原来他们在盯着从西边走来的一个年轻的高个子女人。现在这女人正从小土神庙前经过。剪发,红糖糖的脸盘,穿着一身农村人走亲戚的海昌蓝衣裳。仪容和举动,相当地庄重、大方。情绪是兴奋的,好像她有什么喜事。四个闲人一直目送着她的背影。她过了官渠向下河沿走去了。杨加喜问:“这是哪个村的女人?你们谁认得吗?”马亲家兴发老汉说:“我认得。这是竹园村的闺女,漉河川范村的媳妇。年前她走娘家,常经过咱村。怪事!听说给范村家离婚了,怎么又在这条路上走哩?难道又复婚了?”大伙有了兴趣。蹲的人都站起来了。他们绕过小土神庙又看她的背影。被离婚的女人,这时还没过汤河。她在水渠边的小路上站住了。现在她向一个放牛娃问路。放牛娃指着冯有万的草棚屋。现在女人拐了弯向冯有万的草棚屋走去了。草阎王振云老三,两手一拍,恍然大悟地说:“想起来了!”“怎么?和金姐娃是亲戚?”“不是!金姐娃她妈,给梁生宝说范村的一个女人。也许就是这?”大伙都点头相信。他们回到“闲话站”上来了。现在,闲话换了新的题目——梁生宝的婚姻问题。这也是蛤蟆滩公众注意的事情之一。尽管不是什么村内大事,但梁生宝现在周围乡村影响这样大,怎能不吸引人注意呢?他已经在章村乡、杨村乡、峪口区赵村乡和竹园乡,以他亲身的休会,做了几次关于互助合作优越性的报告了。当上堡乡和冯店乡来请他的时候不常讲演的小伙子,嗓子已经坏了。同时,建社工作使他离不开村子了。灯塔杜一开始建社,和他的马特别有感情的孙兴发老汉,就公开宣布:将来汤河的石头软了,他也不人社。但是对梁生宝这个人,他和冯有义一样看重他、喜爱他。兴发老二现在感慨地说:“生宝的头一个童养媳妇,那不是媳妇。那是小伙子脊背上的一块石头,压了小伙子多少年。这阵,小伙子成了有名人了。你看,不用他穿起新衣裳去瞧对象,对象来瞧他了。好!人家娃该着挑个好媳妇。”对草无情而对人相当有情的郭振云同意他。“对!屋里有个贤良媳妇,小伙子好给农业社跑嘛。世富大叔,你说是不是?”郭世富轻淡地笑笑。对于旁人,在这种场合,他喜愿加添几句吉利话。对于灯塔社主任,说句心坎里的话,他宁愿他娶个糊涂媳妇,搅得小伙子心烦,甚至于办不成农业社,最好!但他怎么能说出这号话呢?他只看看喜欢评论的杨加喜。让加喜去评论吧!杨加喜冷笑了一声,摇一摇头,表示不愿意评论这号事。世富老大知道他瞧不起梁生宝,用话激他,让他说。“怎么?你看兴发和振云说得不对吗?”苍头发老汉挑逗。“对!”说话爽直的加喜,冷言冷语地说,“要挑个好媳妇过光景,就不能看见这个女人也缠,看见那个女人也缠!要规规矩矩!……”“你说梁生宝不规矩?”“规矩!规矩!”杨加喜在三个老庄稼人注视下,把他红光满面的胖脸,板得挺平。他又加添说:“我说是应当规矩!我说得不对吗?嘿嘿……”这时候,水嘴孙志明从高增荣的草棚院出来了。他站在土院墙的豁口上,急得跳了一跳,大声地呐喊:“加喜!你这人!当个副组长,不负责任!快来!”杨加喜朝二个老庄稼人笑了笑,算是告别,然后扯开粗壮的两腿,在日头照得冒热气的村道上,向高增荣草棚院走去了。郭世富看着那宽肩阔背的庄稼人,从心底里佩服这个心中有钢的人。他要说的话,他畅畅快快敞开嘴说,大声地朝着天空笑。他要说那里为止,就说到哪里为止。他不说的话,你把手伸进他喉咙里,也掏不出一句来。杨加喜就是这样!话多,从来也没把自己装在口袋里头,被人家质问住。世富老大知道王瞎子不让梁生宝进他的草棚屋,也不让拴拴媳妇素芳到梁三老汉草棚院串门。世富老大也知道徐寡妇对人说过:要是改霞嫁了梁生宝,她就要寻死!看模样,马亲家和草阎王不知道这两样事。世富老大想激杨加喜把这些事抖开来,给梁生宝脸上抹黑。他没有达到目的。“杨加喜!杨加喜!真个是有学识的庄稼人!”郭世富在心里感叹。他问:“加喜现时当啥副组长?"“你还不知道吗?’’振云侄子惊奇地问。“我半个月没出街门。”“屋里人也没给你说吗?"“大伙嫌我有病?"“咳咳!”振云侄子说,“世事大变啦。整个官渠岸都联了组。俺振山哥当大组长,加喜的副组长,志明的会计。这两日正在盘豆腐坊。打发了人进南山到陕南买牲口去了。说他们小戏当大戏 唱,不叫农业社,也要和灯塔社比赛!咱下堡乡五村,往后可有热闹看!”孙兴发很自信地笑笑,说:“世富老哥!你知道吗?现在,宫渠岸只咱三家单干户。上下河沿还有两户,一个铁匠,一个木匠。……”郭世富布满皱纹的消瘦脸,现在完全发了黑。好像有人狠狠地照脊背捣了他一棍,他有点直不起腰了。他恨杨加喜:“滑头!我一点也没有看出你。你现时真顺国策走了。你给我说的那些朱子格言,你根本不重看吧?你!”在三人分别以后,在回家的路上,世富老大才明白了当前的新形势——不光把余粮统购去了,而且把农村平静的汪洋大海打乱了。现在,不是贫困的庄稼人和不贫困的庄稼人分化了。现在是富裕庄稼人开始分化了。共产党厉害!毛主席能!世富老大有点心慌了:他怎么办呢?照孙兴发和郭振云的样儿?还是照杨加喜的样儿?两天以后的黄堡镇集日,郭世富在粮食统购以来头一回出现在集上。他不像从前一样,到这个市上看看,到那个市上看看。还有什么看头呢?他也不像从前一样,半后晌日头很高的时候,就回到家里,做一点零碎活儿。他像一个打主意不过日子的人,在仁义堂中药房接待病人的东厢房里,一整天坐在小炕桌旁边,喝贡尖茶,吸旱烟叶。他那么不想回蛤蟆滩去。蛤蟆滩正在起的影响深远的变化,使那里对他变成不快活的地方了。他一直坐到天黑定了,才起身回家。这是因为他不愿意在路上遇见熟人;在一块走路,他不得不说话。世富老大手里提着烟锅,在黑暗的街道上,没精打采地走着。他过了汤河上的黄堡大桥。他非常熟悉从公路转人稻地里的小路。他没提灯笼,也没捏手电筒。亲戚要给他,他不要。他把人家经常要使用的东西带走做啥?熟路,他刚起身就到家了。……咦!前面的路上是一堆什么东西呢?长条条地倒在那里。啊!是一口袋粮食呀!国家对粮食抓得这样紧,什么人还敢私运粮食呢?世上可真有贪图大利不顾国法的家伙!世富老大想:“准是碰见了人,掮不动了,掼下就跑……”他小心谨慎地躲开小路,绕稻地里走。他是正经庄稼人,从来不动人家的一个稻穗。他的行为对全家二十几口人负责,敢做出一点不正当的事情吗?朱子格言说得清清楚楚:勿贪意外之财!世富老大经过粮食口袋旁边的时候,心慌不安。他又盯了一眼。啊呀!我的天!不是粮食。一个死人!老汉全身打冷颤,头皮紧绷起来,鬓角的筋突突地跳着。他扯腿就跑。他跑不快。两腿软了。什么人打死了什么人呢?“三十五石!哼!”是姚士杰的破嗓音,好像喉咙里堵着东西。世富老大站住了。浑身冷汗。现在,他才感觉到他心跳得多么厉害。对富农本能的同情之心,驱使他折转身,走到倒在路上的姚士杰跟前。两步远的地方,他就嗅见酒气冲冲。他推了醉鬼一把,想着“勿饮过量之酒”的格言,在黑暗中低低问:“你灌了几斤?”“嘿嘿,才喝了四两!”“不信!四两酒就喝得你走不回家哩?怎样?能走吗?倒在这里不怕狼吗?”姚士杰挣扎着,坐起来了。“哇!哇~·哇!唉咳咳……”吐了一大摊,好呛人啊!姚士杰用袖口揩着挣出来的眼泪。“吐了就好哩!这阵回!”郭世富很不赞成地说。过了一刻,醉鬼才清醒了,嘿嘿冷笑。他挣扎着站了起来,能走路了。在回官渠岸的路上,姚士杰要说话,世富老大不让他说,使劲地推他。“我好心好意照顾你,你要说话,我就不和你一块走哩!”老汉坚决地警告。顽固的富农轻视地一笑。他不再吭声了。世富老大多么怕有人知道他和富农一块回家。两个人走到官渠岸东头。在郭世富四合院的街门口,老汉心慌地说:“这阵你一个人回去。我不送你去了。”说着等富农走开,他扣响街门环。在等家里人来开街门的时候,世富老大望着姚士杰在黑夜无人的村巷里走去的背影,吓得他浑身哆嗦着,说:“这家伙真个不服政策。恶人远离!恶人远离!……”姚士杰一家从他爹起,就是恶人。姚家的创业史比郭世富的创业史还见不得人。辛亥革命以后,皇帝被推翻了,民国还是很混乱的。官军、变兵、土匪和强盗,任性地掠夺头上盘辫子的庄稼人。黄堡、下堡、赵村和竹园村,天刚黑,堡子门就上了锁,钥匙放在本村的乡约那里。不到第二天早晨,任谁也别想要来钥匙。每天晚饭后,头上盘粗壮辫子的精干庄稼人,带着装好火药的土枪,上了堡子墙守夜。可怜的蛤蟆滩稻地住户们,不要说堡子墙吧,多少庄稼人连院子墙都没有,一个个独立的草棚屋散布在稻地里。当时官渠岸不像现时有几十户人,当时还没形成这条街,只有十来户分散在渠岸边,算是到蛤蟆滩落脚以后光景过好了的庄稼人。既然不能靠人的力童保护自己,就只好求神保佑了。就是这十来户庄稼人,凑钱、出力,在官渠岸盖起那座小土神庙。现在已经变成闲话站,那时候可是每天早晚,都有人去向白胡子泥塑像烧香叩头,析求免灾。民国五年阴历四月十六,蛤蟆滩倒霉的时刻终子到了。黑夜四更天,逐渐普遍起来的犬吠声,把户户庄稼人统统惊醒了。我的天!官渠岸谁家出事了。山了什么事呢?狗咬得这样厉害?庄稼人蹲在草棚屋里,两腿筛糠,胸腔里捣鼓。每家人都求神保佑别让人来捣自己的板门。谢天谢地!过了一阵,犬吠声逐渐缓和了,稀琉了,后来完全停了。好得很,这是一场虚惊。待到鸡啼以后,提心吊胆的庄稼人们都松了口气。初夏,日长夜短。鸡啼以后,很快地亮了天。黎明时分,所有蛤蝮滩的庄稼人,都跑到官渠岸西头去看。大伙都往一个三间瓦房、两间草棚的庄稼院里挤。啊呀!原来自耕户姚富成被什么人拉走了!村巷里有人在谈论:说大约有上百人马,从北原上过来的,经过下堡村西门外,由王家桥过了汤河的。说大队停在半里西边的挑林里,有三个人来到官渠岸紧靠边的庄稼院。说看情形是脚踩着肩膀,翻过土院墙,进了姚家院的。唉唉!富成老大被抓住了。他的兄弟,二十多岁的彪小伙子,聚成老二,行动敏捷,溜进后园,趴在打过坯的土壕里藏下了。“穿的啥衣裳?你没盯见吗?”大伙问聚成老二。脸色灰白、愁眉苦脸的可怜小伙子,两手捧着盘辫子的脑袋,蹲在土院子里,眼泪雨点似的往地上滴。“粮子!”小伙子难受地说,“灰军衣……”“进院子都说啥话?”“听不懂……外路人……”“没事!”一个大度量的庄稼人安慰他说,“聚成,啥事也没!是粮子,准是山里头有土匪,叫你哥给官兵领路去。”大伙顺着这个话头,都给聚成老二宽心:“领到一定的地点,他准要放你哥回来。”“顶远到山口上!人家换人呀!”“再远了,人家还怕他路生哩……”所有的人都劝说姚家的婆娘们和闺女们:别哭!人已经给拉走了,哭能哭回来吗?不管怎样,在富成老大回来以前,要照旧过日子。但是,四月十七响午,准确的消息从黄堡镇和下堡村,传到了蛤蟆滩——驻在渭原县的一连官兵哗变了。说黄昏时分,变兵包围了县衙门,打死了知县大人的。说同时间就开始抢劫钱庄和大商号。人定时分,变兵绕开驻有民团的窦堡镇、黄堡镇和峪口镇,赶天亮前进了秦岭的丛林。可怕!可怕!蛤摸滩的庄稼人,这才替富成老大捏了把汗。要是变兵,那他的性命就……,可怜的姚富成!一个贪财爱地,拼命想发财的人,日子刚好过了,遇了这凶事!唉唉……这天日头落山以前,一个高大的庄稼汉背着一大背茅柴,从西南边竹园村的田间小路上,向蛤蟆滩的地界走来。只见茅柴动,看不清楚背柴的人。在田地里割青棵的庄稼人们注意盯着:哪村人?这大忙天,还顾得进山割柴?真个怪家伙!背柴的怪家伙蹒跚地向官渠岸走来。庄稼人们现在认出来了—富成老大嘛!啊哈!真个要发财!换了旁人,变兵一放脱,恨不得多长几条腿往回奔哩。他还要顺路揪一背茅柴回来!这样的创业人不发财才有鬼哩!……是姚富成!现在他,背着柴,进了他的庄稼院了。所有官渠岸十来户庄稼人都丢开正割的青裸,手里拿着镰刀、跑去看望看望从阎王那里回来的人。富成老大已经把茅柴放在院里了。他掳起布衫襟子,楷他脸上的汗水,朝着来看望的乡亲们笑着。不要命的家伙!遇了多吓人的事,他还笑!老姚家一家大小,你看那个高兴吧l都喜得闭不上嘴。两个已经梳起小辫的闺女跑来一人抱住爹爹的一条腿,好像要把富成老大抬起来似的。小喇叭嘴直叫:“爹爹!爹爹!爹……”乡亲们围上来,乱嘴纷纷地问讯。“啥地方放脱你的?富成老大?”“进山走了十五里。”“潘家店子吗?”“嗯。”“埃马棒来没?”“没。官不打顺民!咱规规矩矩领路,他打咱做啥?”“变兵过秦岭啦?’’“变兵?”“你当成是官军吗?渭原县的粮子变啰?”姚富成的脸一下子煞煞白了。他好像现在才骇怕起来了,嘴里喃喃地说:“变兵?”大伙都说:官军也罢,变兵也罢,人回来了,就太好了。兄弟姚聚成高高兴兴去解他哥哥背回来的茅柴。你看他对过日子的兄长惊人的勤劳,有多感激吧!但富成老大挡住兄弟,不让解柴。他气恨恨地说:“忙啥?天还没黑,你先割青裸去!”家伙!创业的心多狠?发财心急,简直没一点人情味儿。所有来看望的乡亲们,看见富成老大这样没人性,再没什么话好说,都扁一扁嘴走了。老实头聚成老二,也拿起镰刀,很听话地割青棵去了。人们走后,姚富成的婆娘发现了使她心疼的事情。“啊呀!你的汗背心哪里去了?怎么光穿个布衫回来呢?”富成老大不理婆娘。他非常的严峻,好像他得了什么邪病,凶狠狠的,有点可怕。婆娘心疼地跟在屁股后头追问:“去年新缝的汗背心嘛。是不是变兵从你身上翻走了呢?”姚富成冒火了,一拧身对婆娘发起凶来。“你!狗日的!差点连人都回不来呢!”兄弟媳妇劝嫂子。“嫂子!甭絮烦哩。人没回来,你墙头上烧香许愿;这阵人回来了,你可连个汗背心也舍不得哩?……富成婆娘惭愧地笑笑,不再提汗背心的事。嘿!一个汗背心值得几个钱!……当日晚饭以后,渭河平原上劳累了一整天的庄稼户,照旧都睡定厂。姚家的女人们也在瓦房东屋和西屋的炕上睡了。姚家哥俩在中间屋脚地说家常话。老大给老二使了个眼色,他先跷腿出了瓦房中屋的门限。老二跟着老大,出来到满天星光的院里。富成老大走到士围墙根,去解开那背茅柴。他从茅柴中间,使大劲捧起一个小白布包。“啥?”兄弟惊愣了。“你盯!”兄弟低下盘辫子的头,仔细盯着。“这是你的汗背心嘛!哥,里头包的啥?嗯?”“低声点l’,老大用脚踢兄弟的脚尖。“叫屋里人听见?……”老大把沉重的小包,轻轻地放到地上。他拉兄弟和他身贴身在土院场上蹲下来。老大把胡楂嘴巴,对准兄弟的耳朵,细声说:“到了潘家店子,老总们放我回家。我,折转走了不到三里,到山神庙沟岔。一块房大的石头后头,闪出一个粮子。天呀!可把我吓坏了。我心思:唉唉,回家呀回家呀,这下怕要回老家啦。唉唉,这个粮子还不要我的命吗?咦!谁知道粮子挡住我,朝我巴结地笑哩:‘嘻哨’,就这个样儿。聚成,你着洋不洋?粮子说:他不喜愿跟大队过秦岭去。他不喜愿到陕南混事去。他说:他家里有八十老母。他要回家务农去。我说:好嘛!你回家务农,是好事嘛。他说他寻不上路。他央我领他走小路,翻过小岭,只要送他到西边的小河口就对了。他当下给了我三十两银子。聚成,你看洋不洋?我一看:这好运气嘛!我就领他进了小熊沟。我们上了桦树岭。我指给他下西坡的小路。他央我领他下沟。真个狗熊!我说;老总!再给我一个元宝。不给找不领你!他乖乖地给了。聚成,你看洋不洋?他拿的银子可重。我看他拿着挺沉的模样,下了小河口,我又朝他要。狗日的不给啦。到了地头啦,用不着我啦。聚成,你看洋不洋?我心一急,就脆下给他磕头。他又给我添了二十两。我恨不得拿元宝把他的脑壳硬烂!那个小气鬼!看他小子怎样把那么些银子拿回家去!我离开他,就揪了这背茅柴。我拿葛条拧成绳,银子夹在茅柴里头,背回家了。我一点也没露白。他小子银子多,主意少。他小子想得出这个法子吗?唉唉!聚成,可惜你没跟我去。他的银子太多啦。那个鬼子孙!我后悔没把他打死!”在黑暗中,富成老大贪婪地说着,兄弟张大嘴巴听着。当天黑夜,哥俩就把一百二十两银子,埋在草棚院外面土场和田地接连的土地里头了。官渠岸几个庄稼院的狗,不紧不慢地向哥俩吠着。在那个慌乱年月,头上盘辫子的老实头庄稼人睡在草棚屋里,他谁敢出来看看是什么动静呢?过了几天,富成老大开始对蛤蟆滩的庄稼人,讲说一个非常有趣的神话故事。他说得津津有味。“……土神爷是庄稼人的神,因此村村都有土神庙。家家过年敬土神。财神爷是买卖人和富户的神,因此商家和财东家都常年敬财神。他们各保佑各的民,你们看洋不洋?有一天黑夜,财神爷和土神爷在一座桥边相遇。他们蹲在一块歇脚。土神说:“‘财神爷,你把那银钱也给穷庄稼人一点吧。甭只管给你的商人和富户!你看俺的穷庄稼人受死受活,缺钱使唤’财神说:‘ 唉!庄稼人有苦命,没财命。给他,他也不要。他光爱劳动。’你们看洋不洋?土神说‘我不信!你着,那边过来一个推车子的人,你把元宝给摆在桥当中,看他要也不要。’财神说:‘好!你看吧!’元宝摆下了!推小车的庄稼人过去了。他推一车茅柴,必定要走桥当中,才能过桥。看!他推着,推着,推不动了。元宝恰恰挡住独轮车。看!他停了车。他绕车走到前头来。他抱起了元宝,气呼呼地扔到桥下边去。他嘴里还骂:‘啥人缺德!把石头摆在当路口。真个鬼子孙!’骂毕,他顺顺当当推车过桥走了。你们看洋不洋?财神说:‘士神爷,你看见了吧?你的民给你烧香叩头,从来不理我。我给元宝他不要,还骂我鬼子孙!’心善的土神爷爷笑了笑,站起来心服口服地走了。……”这个神话故事,富成老大即使说一千道,每一遍都能感动诚实的庄稼人。他们对白胡子土神爷爷更虔诚了。但是那年夏收毕,说故事人姚富成卖了麦,竟在黄堡镇上买了油漆财神阁子,敬起财神来了。人们借用他的口头语,嘲笑地说:“你看洋不洋?”三年过去了。秋收毕了。富成老大和他兄弟聚成老二,在土场和田地接连的土地上打土坯。哈哈!他们挖土挖出了一堆银子——五十多两碎银子,还有一个元宝。这消息惊动了整个汤何流城。“神灵!神灵!”汤河流城的自耕户庄稼人敬财神,从那年冬天起,成个风气。姚富成哪里敢把银子放在家里?那年头,土匪和强盗仅仅为了那些银子,也会轻而易举地把与他们无冤无仇的富成老大拷打死。老大在一种对他非常有利的杜会风气中,只用了几天的工夫,很自然地花完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他买了十来亩麦苗地,一辆铁轮大车。阴历十月初一,黄堡镇骡马大会上,他卖掉自耕户庄稼院使用的大牛,买下富户庄稼院使用的大马。……这就是官渠岸富农家的创业史。富成老大创业以后,变得比从前更贪婪了。他拼命地千活,狠心地剥削蛤蟆滩的穷庄稼人。从那时起,人们开始叫他铁爪子。他兄弟聚成老二吆车没经验,在一次惊车事故中被摔下辕,给大车的铁轮轧死了。铁爪子的劲头更大了。嗯!他雇了吆车的把式给他做长工。他的儿子十一岁的时候,起官名叫姚士杰,和杨加喜同窗在下堡村卢秀才书馆启蒙受业。铁爪子对他儿读的孔子和孟子的书,一点也不关心。他既不懂,也不过间。他对娃子摇头晃脑念的那些“圣贤之言”,没一点兴趣。他不断地抱怨卢秀才不会教给他儿珠算。在冬季的黑夜,富成老大常常从平柜里捧出一个红油木匣,拉开抽盖,翻出一张一张放账和买地的契约来看。看着看着,他干脆打断儿子正念的《论语》,让小蒙生念契约给他爸听吧!立借约人高兴业、今因不便、借到姚富成名下大米两石、同中人言明、每斗每月一升行息、期至十月、本利还清、米要白细净亮、保吃保粜、黑龌碎烂不要、到期不还、插犁种地、上槽牵马,上房揭瓦、刨土取木、全无异言、空口无凭、立约为证。不识字的铁爪子很详细地给儿子讲解这张契约。为什么要写明“米要白细净亮、保吃保粜、黑龌碎烂不要”呢?这不是太絮烦了吗?光写明要最好的大米,行不行呢?不!不行!尽管借出去的不是这样的大米,借约上也要这样写。不这样写,不给人借。借债的人没办法咯!非借不结喀!为什么要写明“插犁种地、上槽牵马,上房揭瓦、刨土取木,呢?这不是太无情了吗?光写明到期不还就要财产顶账,行不行呢?不!不行!债户和债主中间,说什么有情?什么无情?不这样写,到期不还,你不能动手种人家的地、拉人家的牲口、拆人家的房、伐人家的树嘛!嗯!“大米好吃?还是玉米糊糊好喝?”铁爪子这样启发地问小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