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为什么呢?两个月的工作,难道半个月就完成了吗?稻地野滩里的这伙从前的佃户和长工,嘿!真行啊!梁生宝互助组的成功,使得总路线的意义在蛤蟆滩成了活生生的事实了。生宝互助组密植的水稻,侮亩平均产量六百二十五斤,接近单干户产量的一倍。组长梁生宝有一亩九分九厘试脸田,亩产九百九十七斤半,差二斤半,就是整整一千斤了。这八户组员里头,有五户是年年要吃活跃借贷粮的穷鬼,现在他们全组自报向国家出售余粮五十石,合一万二千斤哩。这是活生生的事实——它不长嘴巴,自己会说话的。梁生宝、高增福、冯有万、任老四、欢喜、冯有义、郭锁,以及为了熬好名声争取将来能当千部而好好“表现”了半年的白占魁,现在都站在大伙面前,大伙可以看见!蛤蟆滩的大部分贫农和普通中农,只进行了余粮摸底,根本不需要个别说服这一套。只有一个中农名叫虎头老二,不愿意一下子出售五石余粮。蛤蟆滩能说会道的宣传鼓动家、代表主任郭振山,把肚里所有关于总路线的学问,统统向老汉说尽了,老汉还是只出售三石。虎头老二后来加到三石二斗、三石三斗、三石三斗五升、三石四斗。当加到兰石五斗的时候,虎头老二赌咒说:要是再加一斗,他就是四条腿了。热心的郭振山宣告失败了。丰收以后有钱在脖颈里围一条白毛巾的梁生宝,去了。生宝走进虎头老二的草棚院,亲切地笑笑,叫大名而不叫外号说:“兴发二叔!听说你心情不畅快,侄儿看望你来了!……”虎头老二惭愧地低了脑袋,再没有抬起头来。眼前站的是民国十八年来蛤蟆滩的小叫花子嘛。可怜娃子后来给人家看桃园,后来割牛草卖给没娃的庄稼人,后来当吕老二的长工、佃户,后来怕抓兵,是个钻终南山不敢在平原上露面的黑人。现在蛤蟆滩人人尊敬他,个个喜爱他。秋收后,在总路线的风声传到蛤蟆滩以前,好像有人故意要试验梁生宝的德性深浅似的,生宝屁股上每天跟着几个卖地的人。全村人盯着:看梁代表打下那么多很食,他不买地做什么用呀?人家生宝始终不搭手买地,说他的粮食准备着做来年互助组的生产投资呀。……虎头老二抬不起头来了。郭振山再来说服十回,他可以不应。但他怎么能折梁代表的面子呢?折了这个人的面子,全蛤摸滩的庄稼人都会对他孙兴发老汉冷淡的。终于,虎头老二把真心话倾吐出来了。“唉!二叔没脸和你侄儿说话。唉!二叔心思:振山老大怎说也不应,就没人再来说服二叔了。想不到你侄儿来了。罢罢罢!就是了!五石就五石!”生宝什么话也没说,嘻嘻笑笑,拿自己的短烟锅,尝了老汉一袋生烟叶子,表示出来亲热以后,就说他忙,告辞走了。蛤蟆滩的几家富裕中农,连一个晚上也抵抗不住贫农和普通中农拥护统购统销的气势。村干部给梁生禄算下九石余粮,给铁人郭庆喜算下十一石,给郭世富算下十八石。他们都谨小慎微地拿出来了。不管怎样,他们的庄稼院坐落在蛤蟆滩贫农和普通中农的庄稼院中间,全国没有一个完全是富裕中农的村庄。在分散的庄稼人面前,富裕中农有时会神气十足的。但在沸腾的群众运动面前,富裕中农要多听话有多听话。世富老大春天那股神气,现在完全消敛了。现在,他土改时期吃不下饭的那病,又犯了。不过,听说,没有上一回犯得重。他能下炕,只是不出街门罢了。只有姚士杰一人企图顽抗。村干部给他算下三十五石。他回家对婆娘说:“给我拆洗被!给棉裤里添絮些棉花!”婆娘不明白,惊间:“为啥?”“我大概是坐禁闭的门儿多!班房子里保险不暖和喀!”迷信老婆和他婆娘,都愁眉苦脸劝说他,软化他。“卖了吧!卖了吧!咱前楼上不是有百十石粮食吗?”“人要紧!粮食放在楼上,人到县里去守法,为啥?这社会!阿弥陀佛!这社会!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姚士杰拧住眉毛,咬紧牙说:“粮食多少不当紧,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他妈的!这是买粮吗?他们说了宜传教育,不强迫。我就要顶一顶,试试看到底强迫不强迫!就是非卖不结,我也要抗到腊月二十三!看他们能把我怎?高二进咱院来,你两个愣哭。我叫你们给我拆洗被,看他小子怎说?”姚士杰把手里的白铜水烟瓶往竖柜上使劲一放,又使劲一推。他推倒了水烟瓶不要紧,撞倒了酒瓶。酒瓶又顺便打破了穿衣镜!婆娘和他妈,很心疼,姚士杰不心疼。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他说:“打破了另买!活在共产党手底下,咱要钱做什么?”但就在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的时候,姚士杰两年前土改中所骇怕的事情,想不到“国家买粮食”的时候,猛不防落到他头上来了。既不是官渠岸西头人民代表高增福一个人,也不是代表主任郭振山一个人,而是一大群蛤蟆滩的庄稼人,涌进姚士杰的四合院里来了。一部分村干部和积极分子,一部分要求来给他们做后盾的群众,还有一部分来看姚士杰的热闹。但当成百个庄稼人——其中有许多老汉、老婆、女人和小孩,乘机涌进四合院观光的时候,根本分不清楚谁是抱着什么目的来的。在姚士杰的感觉上,全是和他敌对的人,全是他所痛恨的草棚屋庄稼人。世界上没有一个在精神上和人民群众敌对的人,是真正厉害的人,不管他手里掌握的是政权,还是军队,或者财产。当姚士杰独自在四合院的时候,他想着他可能咬钢吃铁,但当他一旦站在和他敌对的群众面前,他浑身的骨头就有点酥起来了。姚士杰站在正房门台阶上,脸红腾腾。在正房中间屋,迷信老婆“临时抱佛足”,给菩萨插香、磕头。在正房西屋,姚士杰婆娘从窗纸上糊的小块玻璃往院里盯。两只带银镯子的手蛮哆嗦,蛮哆嗦……高增福站在西厢屋台阶上,十分满意地说:“土杰!知道你的话难说,大伙说我不行,来的人多。……”郭振山在东厢屋门台阶上,严厉地说明当前蛤蟆滩的新形势:“姚士杰!现时,咱五村每家每户向国家卖的余粮,都定点了。现时,就等着你哩!你一定点,就入仓呀。你好好思量。把你眼皮挺起来嘛!你甭光看你的脚嘛!看看咱蛤蟆滩的庄稼人嘛!”但姚士杰不抬眼,只看着他的脚。满院的群众嚷嚷起来了。“慷慷概慨!甭装可怜虫!”“这伙人不是到龙王庙求雨!”“你是个聪明人嘛!”姚士杰抬起头,显得十分可怜的样子,说:“好乡亲们哩!我没那么多余粮嘛!有,我还不卖?世上有人不喜愿光荣吗?光荣!光荣!要拿粮食光荣哩嘛!我有四十亩地,均拉打上一石,才四十石粮。你们给我算下三十五石,我一家人嘴缝住?屁股填哩?牲口不吃?你们这是要我的命哩嘛!”“强辩!”郭振山大喝一声,“瞪着限睛说瞎话!给你说得清楚!二十石是余粮,十五石是陈粮!”“我没陈粮……”“你的陈粮哪里去了?”高增福大声问。姚士杰说:“春上抢大价,粜哩……”“胡说!你春上没粜粮食,反倒买了些粮食!”人群中说话的是高增荣。他和姚士杰搭伙种地一年,清底。他拿这个有力的揭发,希望获得群众对他今年失掉立场原谅。郭振山又向人群拥挤的前楼下马房门口,寻找第二个证人。“拴拴!你知道他卖粮来没?”拴拴慌忙说:“卖来哩!好几个人给他卖来哩!”满四合院的人群哈哈笑了。拴拴很紧张,连忙解释:“咱有啥说啥!咱不偏随富农……”孙水嘴在旁边笑问:“拴拴!到底是他卖来哩,还是他买来哩!你怕把张翠莲说成李翠莲了!”拴拴,看来脑筋很直,很费劲地对孙水嘴拐弯说:”人家卖来哩,他买来哩!三回!”现在,全体群众都盯住姚士杰煞煞白的脸孔了。姚士杰没话说了。高增荣和王拴拴把他拿住了。他咬了咬牙,恨增荣和拴拴。他不仅有陈粮,而且他在春天还买进了二十来石小麦,放在前楼上,在城市和乡村粮食紧张的那些日子里,只要是能给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政府增加一点点困难,他就要干。他说的:他要钱做啥?……站在当院的任老四气得脸发了青。他在人群头上高举起旱烟锅,大吼大叫,唾沫星子溅到房顶上去了。“毛主席提灯笼,把俺往总路线儿上引哩!你小子想把灯光给俺遮住?打你个狗日的!”任老四卷着袖口,往前挤。大伙把他档住。显然,老四太过火了。不过人们知道,他想借这个机会,为姚士杰从娘家那边引诱素芳熬月子的事,出口气。大伙惊奇:啊呀!刚刚开始不缺粮了,任老四就变得这样厉害了!大伙把任老四不适时的恼怒,平息下去了。代表主任郭振山来以前准备好最后说的话,现在到说的时候了:“姚士杰!俺们明日要入仓!嗯!俺们不等你了!你的问题儿,看起来,五村的群众解决不了!交给乡上,看政府怎办!蛤蟆滩锅小,煮不烂你这颗牛头!”郭振山转向满院的群众发布命令似的说道:“乡亲们!咱们走吧!咱们入咱们的仓!不算他富农的余粮,咱们也超了额哩!没得狗屎,也种白菜!”于是,满院的群众,如同拨开水口的稻地水,哗哗地从街门里流出去了。姚士杰的婆娘,在街门外追上走在人群后头的郭振山,死央死告:“郭主任!入哩!俺入仓哩!娃他爸说,俺一家大小明年不吃,也要给公家卖够数……”高增福反驳道:“你胡说白道!你们为啥不吃?我们买余粮,不买口粮!你们为啥不吃?说出这话,还是反对!甭入!”但急于争全县第一面红旗,决心要在这次余粮入仓中走在窦堡区大王村前头,见识比较开阔的郭振山劝增福说:“叫入吧!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富农嘴里没好话”他转身对姚士杰婆娘,“叫预备粮食!七成细粮,三成粗粮!错了一斗也不行!明早装车!”姚士杰当天从外村寻了两家嫡系亲戚来,当夜把三十五石粮食从楼上盘到楼下,倒在三个席囤里头,准备装车了。……在蛤蟆滩的统购粮食入仓工作中,有能力的代表主任郭振山,充分显示了一个庄稼人卓越的魄力和组织才能。在一九五三年十二月的最初几天,当各村干部每天白日黑夜在下堡村乡政府开会的时候,郭振山心底还很虚。他骇怕他一年来和党的路线背道而驰的自发行为,会第二次受到批判。他嫉妒梁生宝的成功,羡慕小伙子“幸运”。他每次到乡上,有胡楂的大脸盘,总是红腾腾的。他走进乡政府会议室,总是挑选一个不惹眼的角落蹲下去,一个劲吸早烟。他逃避区委王佐民书记和下堡乡卢支书的目光,尽管二位书记的目光是兴奋的、慈爱的和亲切的,丝毫也没有首先发动一场党内斗争的意思。直至最后,王佐民书记看出来了,有少数新中农党员精神惶惑。他宣布:所有沾染了农民自发思想的党员,只要在这次运动中表现很好,过去的不光彩思想,就不准备翻腾了。他说:党对党员错误思想的批判,目的是为了改正;只要党员拿党中央决议的镜子,照出自己脸上不光彩了,只要自动改正了,就好嘛!这一说,郭振山怀里揣的一块石头落地了。几个新中农党员,纷纷检查自己的自发思想。聪明的郭振山,从来不在这种浪头上顽固,也检查了几句,说他对互助合作认识不清,没想到只要十五年完成合作化;根本不提他准备给韩万祥砖瓦窑投资的事。当运动下到村里的时候,白铁皮做的传话筒,别人就再也摸不到了。郭振山整天在胳膊底下挟着传话筒,好像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每天,蛤蟆滩的庄稼人在草棚屋里随时有可能听见代表主任的最高音,在初冬的稻地野滩里震荡着。郭振山仍然是五村的总领导人。为了我们的共同事业,只要自己认识了错误,只要他的活动,基本上对人民有利,那就好了。蛤蟆滩统购粮食的入仓工作,郭振山得到王佐民和卢明昌的大力支持。他们让下堡乡长樊富泰给他从大十字、王家桥、郭家河和马家堡动员了三十辆牛车,每辆自带六条口袋。他们赞成郭振山的计划,搞得热火一点好,推动全黄堡区各村的运动嘛!郭振山兴奋得心花怒放,跑得满头大汗,嗓子都快喊哑了。不要以为郭振山没用了!郭振山还是郭振山!他自认是一个对革命非常有用的人。……领头的大车是郭振山的大辕牛,角上挂着红布。红旗在前面引导,接着是锣鼓乐队,接着是穿着花红衣裳的祖国花朵——妇女和儿童。在宣传总路线的时候,人们说的那些社会主义幸福生活的前景,使得他们没有办法不欢笑啊!到黄堡镇上去露脸,享受光荣的甜蜜感觉,是自愿的。代表主任宣布:不愿去的,不要去。富农和几家富裕中农的妇女,都没有去。孙水嘴挑选了领导妇女们呼口号的工作。男子汉吆牛车,或者推独轮车。郭振山拿着传话筒,跑前跑后照应。初冬的温暖阳光,照着二里长的运粮队伍。牛车上,红色的和绿色的三角纸旗,在前进中招展着。周围所有村庄的庄稼人,男女老少,都涌到村外,来看光荣的蛤蟆滩群众。这个热烈的场面,终南山啊!你不受感动吗?你在这里蹲了亿万年了,你倒见过什么呀!奇怪的是:为什么好多大伙熟悉的人物都不在这里?他们为什么不参加一辈子忘不了的历史壮举?蛤蟆滩的庄稼人、妇女、儿童,都在这里嘛!他们怎么能在这里呢?梁生宝、冯有万和任志光三人,早到渭原县互助合作训练班学习去了。本来要高增福也去的,他有官渠岸西头他自己选区的工作,还有他们互助组施冬肥的农活,留下来了。渭原县冬季工作的分工是:陶书记负责统购统销,杨副书记负责互助合作,双管齐下,不失时机。据说:梁生宝他们要在县上学习半个月!梁秀兰也不在这里。生宝他妹子也不在北杨村了。一九五三年七月,板门店停战谈到终于签字了。杨明山所在的部队,第一次轮换回国,驻在祖国的东北某地了。英雄杨明山,在九月底汤河流域割稻子的时节,回了一回故乡,看了父母亲,同时结了婚,把我们可爱的紫赯色脸闺女带走了。怎么?改霞也不在这里!怎么?改霞应该在这里嘛!我们本来希望她和生宝在冬天结婚的,她哪里去了呢?改霞,她这时在北京长辛店铁路机车厂当铸工学徒了。西安要成立铁路机车修配厂,向各县要祖国农村最好的青年哩;卢支书知道改霞投考过国棉三厂,愿意出外,选中了她,把她介绍去了。小伙子们和闺女们,有的到了沈阳苏家屯当学徒,有的到了湖南的衡阳,改霞写回来信说:她被分配在长辛店了,学习期限是一年。改霞是七月间走的。她走的时候,梁生宝正和组员们爬在泥泞的稻地里施第二遍肥料。改霞朝生宝劳动的地方,最后好感地看了看,在心里头告别说:“盼望你成功,盼望你胜利,盼望你找个可心对象。我,这回是定要走了。……”刚强的闺女,为了考虑把她和生宝的关系,告诉不告诉卢支书,她在党支部办公室脚地,站了一顿饭时光。最后,她决定坚决奔赴祖国工业化的战线。她尽管对生宝还有好感,但她走的时候毫不动摇。改霞在五、六、七的三个月里,把这个人生问题,翻来覆去,想得很深、很细。世界上的大学问家,不见得有恋爱的闺女分析男方那样深刻、细致。改霞想:生宝和她都是强性子年轻人,又都热心于社会活动,结了亲是不是一定好呢?这个念头,自从五月之夜不愉快的幽会中从她脑里萌起以后,她就再用铁镊子也夹不出去了。她想:生宝肯定是属于人民的人了;而她自己呢?也不甘愿当个庄稼院的好媳妇。但他俩结亲以后,狂欢的时刻很快过去了,漫长的农家生活开始了。做饭的是她,不是生宝;生孩子的是她,不是生宝。以她的好强,好跑,两个人能没有矛盾吗……在狂热的时候能放任自己的感情冲动,在冷静下来的时候,改霞也能想得很远,很宽。第一部的恋爱故事虽然落了一个不成功的结局,改霞虽然不在蛤蟆滩了,她的音信参加了宜传总路线的运动。改霞像全国所有的工人、军人和出外干部一样,给家乡的庄稼人写回来了信,要求乡亲们把余粮卖给国家,支授工业化,走互助合作的道路,特意问到生宝互助组的成就。铸工学徒改霞的信和军人梁生荣、电工郭振江的信一样,是在村民大会上朗读的。梁生宝,在改霞走后,他才知道改霞走了。开头,他心中一怔,他好后侮了一阵,随后又被互助组的各种伤脑筋的事务岔开去了。生宝想不到:改霞竟不等秋后谈恋爱,竟不和他谈一次话,就走掉了。被事业心迷了心窍的小伙子啊!我们承认:你处理父子关系,处理和王瞎子一家人的关系,处理和郭振山的关系,处理白占魁的问题,都是相当出色的!但你处理和改霞的关系,却实在不高明。你为什么要划定恋爱的期限呢?为什么要在秋后空闲的时候,摆开恋爱的架势,限期完成呢?看来,你在这个间题上相当拘谨,不够洒脱,没有一点成功的经脸哩。卢明昌在介绍改霞走了以后,才知道这码事。支书很后悔。他抱怨梁生宝不早泄露他的秘密。实在,包得太严了!简直让人看不出来!两年以前,支书敬告生宝注意他和改霞的关系,那是什么情况?现在又是什么情况?两人都有谈恋爱的条件了嘛!小伙子太死板哩!卢支书很惋惜地把这码事告诉了王佐民书记。王书记笑了笑,却不怎样惋惜。他说改霞有点浮,不像生宝那样踏实;恋爱是富于幻想的,而结婚则比较具体和实际。乡支书非常钦佩区委书记的分析,但当王书记说改霞自负太甚的时候,卢支书就不同意了。他说全受郭振山的影响!两位书记都担心生宝处理不好这个问题,要不是成十年八年地熬光棍,要不找了一个对他的事业没有帮助的女人。王佐民鼓动卢明昌干预生宝的私事。区委书记说:得便的时候,他也准备干预哩……蛤蟆滩的余粮入仓以后,代表主任郭振山积极整顿官渠岸的互助组,追赶梁生宝。上河沿和下河沿的互助组,好像动员好了的军队一样,在宣传总路线的声浪中,就呼呼啦啦地联了组。在施冬肥的集体劳动中,梁生禄和拴拴都脸上无光地回组了。上河沿的铁人郭庆喜也入了组。贫农组员们嚷着要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不过郭振山估计,在全县来说,他们不一定够上条件吧?……一天,乡政府散会以后,郭振山把卢支书叫到院里的古柏跟前,疑疑惑惑地问:“明昌,生宝他们这回在县里怎么学习这长的时光?怎么去了三个人呢?”卢明昌很高兴地说:“预备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嘛!”郭振山有胡楂的大脸盘,刷地通红了。像红布一样的红,而不是普通的红。……半天,郭振山才吭出第二句话来:“那么,我,怎办呢?党……”“区委会上决定你搞官渠岸的互助组。正预备和你谈一谈。你在互助组里磨练上一年,再带着一批互助组入社当领导,对你自己也有好处。一来,头一年不能办大社,你人了社,官渠岸的互助组叫谁领导?”“高增福。增福能行哩”“高增福要让人家入社!人家是建社互助组的领导人之一,到建社的时候,能把人家推出去吗?你是党员,人家是党外积极分子,咱组织上办事,能那样不合理吗?你说!不过,你这个喜愿走社会主义大路的意思,可好,可是个大进步。”郭振山想着他在统购统销中刚刚建立的功劳,名满全区,很不服气。“在五村建社,我不领导,我不放心!我怕他们弄不好!”支书笑了。和郭振山有开玩笑交情的卢明昌又像春天开活跃借贷会那黑夜在苜蓿地里一样,带着不重视郭振山这话的神气。卢支书为了不使郭振山太难为情,带笑脸说:“你应当放心!这不是梁生宝和高增福两个人办社!这是咱们全党办社!好轰炸机哩!咱俩骂笑,我不怕惹下你。你这个爱吹的毛病,连你娃他妈都不爱听。振山同志,再不要夸大个人的作用了!给你说句从心窝窝挖出来的话吧,多少人就为这点,倒大霉了。……”想到蛤蟆滩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建立起来以后,自己在村里退到次要地位的那个尴尬,想到党对梁生宝看得比自己重,想到自己土改时的功劳竟然换不来组织对整党后自己“糊涂一时”的原谅,倔强的郭振山的大眼睛竟被泪水罩起来了。但是,倔强的郭振山不会让眼泪流出来的。他挣扎着硬不眨眼,让泪水在眼睛里打圈圈,然后在身体内部从鼻泪管流下去了。但有一滴流错了路,没有进咽喉去,而从多毛的大鼻孔出来了。郭振山把它当做清鼻涕,用一个指头抹掉了,擦在鞋底的边上。下堡乡党支部书记多么吃惊个人主义的顽硬啊!卢支书心里想,好在他只说了“一来”,没来得及说“二来”。要是他把区委会上讨论这个问题的真实情形,全部告诉郭振山,振山老大对党组织会怎样想呢?在区委会上,委员们有几个主张郭振山当农业生产合作社主任的人,但以五票对八票被否决了。表决以后,区委书记王佐民才对大伙说明:党不能把一个不保险的人物,推荐给本区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员当领导人。当然,要是推荐,有党的威信,社员们是会接受的。王佐民认定:将来的事实会证明,在互助组里磨练磨练,以后人社,这是郭振山面前一条稳当的道路;现在入社当主任,有可能损害了党的威信,郭振山本人也垮台了。毛主席指示:骨干要公道、能干。郭振山能干,不公道!……这样说明以后,几个对下堡乡变化不摸底的委员,才改变了土改时的印象,一致通过了梁生宝。区委会把材料写给县委,县委经过讨论,最后才确定了。梁生宝、冯有万和任志光,从县上回到蛤蟆滩的第三天,灯塔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新名词,就在汤河流域几百个大小村庄里,风快地传开了。……阴历十一月二十三,黄堡镇逢集。街上的庄稼人特别拥挤:有送余粮的,有到银行营业所存款的,有拿卖余粮的钱买东西的,有领着圈女在集上和对象第一次见面的,有“恋爱”已经成功到镇上来照相的……街道是庄稼人的海,几家饭馆里传出嚎叫的猜拳声,那是富农们在用野蛮的呐喊,发泄他们窝在心里头的郁闷!不管庄稼人们喜欢不喜欢,市集上都在谈论几处黑板报上用红粉笔标题的大消息:本区的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灯塔农业社成立了。为庆祝这件事,区级各机关、事业单位和小学校,在街道上大贴标语,红红绿绿,如同庆祝什么纪念日似的。在南街十字附近,在供销合作社的烟、酒、醋、酱门市部门前,刚开始舍得吃了的庄稼人,站了一长排队。黄堡的杂货铺很多,到处什么都可以买,价钱一样,拘钱拿货,快得很。但庄稼人宁愿在供销合作社的门市部前面站队。他们相信党和政府,也就相信公营商业的道德。庄稼人最骇怕吃亏了。不管是什么时候,他们对商人始终保持着高度普惕。……现在,烟酒门市部前边排队的几十个淳厚庄稼人,也在谈论蛤蟆滩的灯塔农业社。人们传说:主任姓梁,名叫生宝,很年轻,才二十几岁,早先名气不甚大。……“他爸叫啥呢?”前头的山羊胡子老汉扭头问。后头的一个戴毡帽的罗锅老汉,感叹说:“峡!他爸没名!听说跑了一辈子南山,官名叫啥,人都不知道喀!你看吧!这社会,就要在咱穷庄稼人里头出人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