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增福哩!算哩!人心不齐嘛!你增福的一片好心,俺们领情。生宝互助组的人还退的话,咱们趁早!……”姚士杰高兴。他饭量增加了,睡得挺实在,心情快活的脸孔,总是带着自满的神气。姚士杰相信命运。他认为一个人在交运的时候,一切根本没有期望的“好”事,都会自己找来的。譬如拴拴在山里伤脚,简直像神使鬼差一样。只因这一伤脚,任何人也不能说他姚士杰曾经破坏过梁生宝互助组。是王瞎子主动寻他哎。他呢?“皆因亲戚关系,面情上过不去,才答应了。”两家这样自然地形成了劳动生产上的关系,又变成他和素芳那个关系最理想的掩护了。他不让他婆娘和他妈、素芳的男人和阿公,看出一点点含糊来。为了使可怜的素芳对他更服帖些,在两家确定搭伙以后,姚士杰偷偷往素芳衣裳兜里硬塞了三块钱。不管她要不要,他要给她。一天黄昏的时候,姚士杰在院子里模样很凶,声调非常严厉地吼叫:“素芳!扫槽笤帚在哪里?我要给牲口拌草,怎也找不见。谁乱拉来?”说着,把卷住的票子,塞进素芳衣兜里。素芳,手提着水桶,根本不防备是这个事情。姚士杰看见她想拒绝,却怕被人看出,她只好像平常一样温顺地说:“姑父,我见在上房中间屋来。……”“在啦!”迷信老婆在西屋大声说,“士杰,我扫地使了一下……”就这样,什么人也没感觉四合院有什么事情发生。就这样,姚士杰把不幸的素芳,在人不知鬼不觉中,一步比一步更深地拉进又一次悲剧里了。姚士杰也看出:新的社会风气使妻侄女心中不安,有罪心理使她对堂姑父越来越缺乏热情,甚至有点骇怕这种非法关系,似乎有点不得已应付他的样子了。但这有什么要紧,姚士杰断定:依靠素芳自己被毁损了的心性、意志和力量,她逃不脱他的玩弄……姚士杰想:素芳暂时还没有劳动者从劳动中培养起来的那种高贵自尊,他还可以把她当破坏生宝互助组的工具。他并不关心素芳这一生的前途怎样。难道拴拴家庭好坏,能影响他姚士杰的庄稼不爱长吗?难道能影响他姚士杰的大红马不爱吃草吗?怪事!姚士杰自认为他是蛤蟆滩最聪明的人。他觉得似乎所有的贫雇农一齐动脑筋,也没他一人的脑筋灵动。实在说,他把那些住草棚屋的庄稼人,根本没放在眼里。他认定:互助合作,要不是用强迫命令的话,要是老像现在这样讲究入组自愿、退组自由的话,万年也到不了社会主义!他在前院经管牲口和在后园菜地做活的时候,独自一个人不断地在心中嘲笑郭振山说:“你想限制我姚士杰吗?你不许我入互助组吗?嘿嘿!我有粮食,我就有办法喀。我不叫互助组,看你把我怎样?你又没个章程,禁止贫农用劳力换富农的畜力!只要你们提倡生产,就好!……”自从把拴拴也决定和他搭伙种地以后,姚士杰就更加后侮:土改当年,他不该拉拢高增福包庇他的成份。把他的计谋在全村人里头揭穿以后,有很长时间,他是全村耻笑的人。其实,他想把自己的成份订成中农,只是怕富农和地主是一类人,心里不踏实。其实,土改那一阵子过去以后,他仗着他的田地、粮食和牲畜,还不是蛤蟆滩有势力的一个人吗?他的仇人郭振山在村巷里看见他,不理他,有时气恨地盯他两眼,却把他没有办法喀。……他到郭世富新添修的四合院里,家里人说世富老大在秧田里。他到郭世富的秧田里,世富老大正在看他按照农技员的办法务弄的新式秧床。“啊呀!大叔!你这政策秧子好得很哩嘛!”他用讽刺的口吻,揶揄蹲在秧田塄坎上的郭世富。郭世富的皱纹脸嘻嘻地堆起一脸笑。“好!就是好!”郭世富站起来,把烟锅伸进烟口袋里装着,认真地说,“那韩同志说,草籽是秧子粪里头带着哩,实在!能拔草!就这一样大好处。旁的,小意思。……你吃!”他两手把装好的烟锅递给姚士杰。姚士杰摇摇头,高傲地说:“我才吃毕。”在郭世富擦火吃烟的当儿,姚士杰带着一种明显的轻视,嘲笑地盯着这个不坚定的大庄稼院当家人。他鼓动地说:“好嘛!那你就决意栽稠稻子吧!黑哩?他们贫雇农黑不起,你不怕没吃的喀。红哩?甭叫梁生宝一个人卖嘴!这关系一个区的事哩!”郭世富八字胡子嘴里噙着烟锅,一只手拿起草帽,另一只手搔着白脑心光头皮,深沉地思量着。最后,他把烟锅拿在手里,幸灾乐祸地笑了,说:“我思量,用不着和他们比哩……”“怎哩?”“我怕他们逃不脱人们给互助组编的那句口曲儿——春组织,夏垮台,到了明年重新来。”“啊?要散伙啦?”姚士杰高兴得眼光闪闪发亮。郭世富说:“散伙是还没散伙来哩。就是那两家一退,有几个人心里头,没以前踏实了。”“谁哩?”姚士杰心切得很,恨不得把郭世富的话,用手从那说话慢吞吞的胡子嘴里掏出来。郭世富是个慢性子,仍然幸灾乐祸地笑着,慢慢地说:“你还不知道吗?头一个是任老四。穷怕了。山里挣得几十块钱,舍不得往稻地里头塞。心疼,怕撩了哩。你知道,他年年粮食不够吃,要拉人家的账,光欠我的就一石哩。”“唔,还有谁哩?”“还有郭锁。听说他想把小牛卖了,添上山里挣的钱,买个大牛,也不情愿按计划栽稠稻子。冯有义是个老实头儿,着大势行事。有义说,任老四和郭锁不按计划栽稠稻子的话,他也把山里挣的钱做旁的用呀!嘿嘿!你看,就是这样。够他梁生宝小伙子闹腾……”姚士杰听得眉飞眼笑起来。真正是老天帮助他整梁生宝!突然间,姚士杰的脸上出现了凶狠的表情。“老叔,趁这个机会,你……”他咬牙切齿地发狠说,“你朝任老四要账!你敢吗?”“咹?”郭世富惊骇地尖叫起来。“怎理?他前年和去年春上吃了你的粮食,前两年秋后还不起,这阵有了办法了,也不该还吗?你问他任老四:有上稻地的钱,没还账的钱吗?看他怎个话!”“啊呀呀,士杰!”郭世富惊骇地咧歪着嘴,“你给我出这号主意?想往阴沟里推我吗?”姚士杰笑了:“怎往阴沟里推你?”“咱不敢!咱不敢!”郭世富连连丧胆地说,“咱不敢把事做绝了。你思量:这是啥世事嘛!人家一追问,我说啥哩?”说毕,郭世富用警惕的眼光盯了姚士杰一眼,谨慎地提防自己被愚弄。姚士杰感觉到了,连忙改口说他是说笑的,并不是认真的。他又说了几句闲话来冲淡他挑拨的印象。然后他怀着对郭世富的轻视走开了。姚士杰被梁生宝互助组的新问题,大大地鼓舞了。他最喜愿听见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号召的事倩,发生问题。听见什么地方有了问题,他走路脚步也轻快了,回家能够吃一老碗饭,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梁生宝互助组那几个人对密植的动摇,在他看来,正合乎他对草棚屋庄稼人的估价。他自认为:这就证明他有眼力,看得清事由。他觉得他的能耐大小和他的家业大小是相称的。他自信他是不会被互助合作整住的。他一定要保住他在下堡乡第五村首富的地位,等待“世事变化”……他回到四合院里,变得疯狂一般厉害。他大声吼骂:“他妈的!谁把猪放出来的?啊?”“哟哟!”迷信老婆说,“妈到偏院上茅房,忘了关偏门,你怎么开口骂人?阿弥陀佛!”姚士杰不好意思地抹开脸去,嘴软地说:“猪把屎拉到前院脏死人!……”然后他并不难受地走进前楼底的马房里去了。梁生宝互助组新的麻烦,帮助姚士杰下了犹豫很久的决心:他不卖己经生下三年的骡驹子了。他并没什么特别用钱的地方。这个骡驹子今年能和它妈——红马——一块套犁泡稻地了。高增荣、拴拴和他,三家好几十亩稻地,光靠红马,活太重了。他想:留着这条骡子吧!减轻一点老红马的苦力吧!同时畜力顶劳力,不算剥削——互助组是这个规程,难道对他姚士杰就换了另一个规程吗?乡长讲话说过:这样规定,是因为眼时农村畜力不足的原故。好嘛!——姚士杰想——让两个牲口替我干活吧!他非常慷慨地拿起升子,到隔壁屋挖了半升碗豆,倒在牲口槽里。这回他给红马和骡驹子两边槽头,倒得一样多了。好些时侯以来,他给骡驹子少倒一点料,甚至不倒料,让它光吃草。因为它暂时拴在这里,很快被他卖了,就成人家的牲口了。他拍拍急忙吞料的红骡子的脑门,笑说;“好好吃吧!今年,你和你妈,要替我给人家做活啦!我给人家开工钱,就是剥削;你们给人家犁稻地,就不算剥削了。哈哈!你这个傻瓜,你急啥?往后我见天给你料吃呀,再不亏待你啦。看把你馋成啥哩?唔唔!”他亲昵地拍它的脑门。姚士杰这样说的时候,他心情舒畅极了。他甚至觉得人民民主专政,对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了。同一天的黄昏。姚士杰婆娘在给灯里添油的时候,才突然发现瓷瓶里没油了。姚士杰提着空瓷瓶,过汤河去,到下堡村大十字口的杂货铺去打石油。他在河坝里走着,碰见一个换了季穿白布衫的人,从下堡村回蛤蟆滩。看见姚士杰,那人看样子是想躲开。姚士杰向黑糊糊的影子问:“谁?”白占魁怯弱地说:“我……”姚士杰心里明自了:这家伙是怕朝他要账哩。借了人家的粮食、钱,老是推,根本不想还——这是白占魁的心性。不要脸!拿婆娘顶账!“占魁!”姚士杰笑问,“这回挣美了吧?看你走步,挺带劲,一定……”占魁在沙子和碎石的河滩路上站住,满脸堆起卑微的笑来。“好士杰哩!借你那二斗粮,等往后吧。我这回挣的钱,预备和人家合伙买个牛哩!”“怎么?”姚士杰大大惊奇,“一心一意种庄稼呀!再不到西省去收破烂哩?”“不哩,种庄稼呀!西省的派出所究得挺紧,不迁移户口是不好混。迁移户口吧,又舍不得丢家里这几亩地。实确咱又不是地主、反革命分子,何必叫警察当嫌疑犯查究理?再说,要过光景的话,到底这里有点根基了。把户口迁移到西省,马路上能种地吗?没吃的就是没吃的。”“对嘛!你早该老老实实种庄稼!”姚士杰教训道,“甭胡混哩!二次土改没指望哩!”白占魁惭愧地笑笑,抽身就走了。姚士杰想起郭世富说郭锁想买牛的事,连忙转身叫道:“占魁,占魁!”“唔?”“你预备和谁合伙买牛呢?还是你独独买呢?”“我的天!我独独还买得起吗?我正打听对象哩……”“我告你个对象。”“谁?”姚士杰努着嘴,下巴朝郭领的草棚屋指一指。白占魁说:“那敢情好!可他入梁生宝互助组着哩呀?”“我不知道,听说锁锁想退组。我也是听人说哩。你自家打听去好哩。”姚士杰推脱自己的关系。白占魁一拧身走了。姚士杰在继续向下堡村大十字走的路上,心里很得意他这一手。他想:“要是白占魁和郭锁接谈上,着梁生宝娃家的热闹吧!”从终南山割竹子回来梁生宝互助组面临着一大堆紧急农活儿。其他的庄稼人,早趁雨后光了场;他们回来得从渠里挑水泼场,才能套牲口拉碌碡压场。为了防备插秧时汤河缺水,不管用不用,必须清理各处井边的渠道——铲除杂草,挖出去年下雷雨淤起来的泥土。而且,同黄堡区供销社结账,同组内组外参加割竹子的人算胀,由于生禄退组缺了畜力,想向人民银行渭原县支行黄堡营业所交涉一笔特别贷款,买一头互助组公有的牲口,……等等等等的事情,搁在生宝一个人身上了。从终南山里回来的第二天,生宝尽管已经发现任老四、郭锁和冯有义的动摇,他还是找有万和欢喜一块、先去挖渠。他们在一东一西有两棵刺槐树的井边休息的时候,换了平原上夏季衣裳的三个年轻人,由于拴拴和生禄退出互助组,坐在刺槐树的明影底下,气得鼓鼓的。生宝对有万和欢喜说:“你两个甭着气!气下病,直杠老汉给你们拿药钱呀?还是生禄给你们拿药钱呀?气把肚子撑破还得我到黄堡去叫来皮匠给你两个缝吧?”生宝带着被灌木枝划下一道一道血印的瘦脸,强颜欢笑,尽量拿自己的乐观情绪,影响这两个伙伴,惹他们笑。欢喜被惹笑了,有万还是不笑。他瓮声瓮气地说:“咦!我看来哩。毕了能剩咱们三户!”生宝收敛了笑容,脸上出现了发狠的神气。“三户就三户!三户也要实行计划!……”‘唉,咳咳……”有万觉得可笑,又叹气了。“你甭笑!”生宝解释说,“这是最厉害的一着。我给你细说,你听!”生宝对两个伙伴,严肃地解释坚持住阵地的意义。他从一九五三年春天农村自发势力对活跃借贷指示的抵制,许多中农普遍退出互助组,说到粮食市场意外地紧张。他说:他怀疑毛主席是不是知道农村变成这个样子?要是知道问题这样严重,毛主席能不想办法吗?能让资本主义脑袋们长时这样器张吗?公家能闷住头只管城市建设吗?不会的,绝不会的!“所以我说咱这互助组,就好比天旱时的一棵嫩苗苗。只要甭让它死了,有一场好雨,它就冒起来啰。咱三个千万不敢松劲。咱不松劲,他老四、有义和郭锁几个,还许能跟上来哩;咱一松劲,他几个就更动摇了。”把生宝当做生活指导者的欢喜,惊佩地盯着“老师”。冯有万现在也带着笑脸说:“好嘛!看你生宝这卦灵不灵吧,干!挖渠!……”他们休息过以后,重新清理井旁的渠道了。五月之夜。蛙声开始在水渠和秧田里鼓噪了。庄稼人开始在晚饭后歇凉了。各处的草棚院和草棚屋外面,都有男人和女人说家常话的声音了。世界是这样的悠闲、清雅、平静啊!……冯有义草棚院的豆腐坊里,梁生宝互助组在算胀。同时他们要最后确定各人所需要的化学肥料。组长准备第二天上黄堡镇。豆腐坊里除了互助组的人,还有高增福。他现在离开这几个人,觉得无论蹲在什么地方,都是没意思的。天生就一个属于贫雇农集体的人嘛,离开集休简直活不下去。才才现时还跟着粱三奶奶哩。才才也离不开梁三奶奶啰。梁三爷爷和梁三奶奶,都喜愿草棚院有个挂娃。才才又是那么知道好歹,老两口叫娃过了忙天再回去。高增福只好同意,有什么办法呢?世界上总是有那么些崇高的情感,把毫无亲属关系的人们,如胶似漆地贴在一块。高增福决定把才才的口粮给生宝家。他想做老两口的干儿,结个干亲;梁代表反对,说这是旧乡俗,新社会不需要这一套。……算清账以后,豆腐坊里要开始征求化肥的数量了。已经退组的拴拴,说他要走了。有万一只手直摆,鄙弃地说:“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走!快走!媳妇等着你睡觉呢!”拴拴!可怜的老实疙瘩庄稼人,被他爸弄得脸上这样难堪、自愧的样子,一声不吭,抬脚出门了。生宝突然觉得:在这个时候,应该说几句话,表明一下态度。“拴拴!你等等……”拴拴折转笨重的身子站住了。“拴拴!”生宝很同情地又很惋借地说,“那么你就和财痨的孙子、铁爪子的儿子去打交道呀?”“噢!”拴拴老实地承认,“我扭不过俺爸嘛……”这时候,豆腐坊所有的眼神都很可怜他。大伙都思量素芳和拴拴不是和谐的夫妻。两口子和姚士杰打交道,时间长了,会有好戏看吗?但男女关系,这是暖昧之事,人们只能从行为举动上判断,在心里头暗想,说不出口来啊。即使自己亲眼看见吧,能说出口吗?在这方面说一句闲言闲语,惹出人命案子的有多少呢?大伙都恨七十三岁的被剥削者,竞然至死都以和剥削者拉交情为荣哩!唉唉!生宝只说:“拴拴,在山里头,你伤了脚,互助组待你怎样?”“好!”拴拴诚恳地说,“太好哩。实在好,好就是好嘛,……”他还想说些感谢的话,肚里没有词句了。他走时,他爸没给他教嘛!他自己想不起来怎样说这一类话。生宝又说:“是这话,你告诉你爸!甭说俺互助组的坏话。昧了良心,还要说坏话,哪怕他是瞎子,我们也不容让他!”“噢!我给他说。他不能说二话……”“还有!你甭忙走!你忙啥?俺们不会强迫你。入组自愿,出组自由。你告诉你爸:二回要回互助组来的时候,说话!你就说:不管他怎样不觉悟,俺们不计较他。好赖是咱贫雇农里头的人嘛。毛主席叫俺忍耐、等待哩。你明白吗?”“明白……”“好哩!那你走吧!”拴拴抬脚出了门限。豆腐坊里所有的眼光,都看互助组长,都惊讶组长说出这样的大肚量话。看来,都想不到生宝一个年轻人,竟能这样严格地按党的政策办事。多少互助组长真正遇到有人退组的情形,个人意气就代替党的政策了。高增福兴奋地说:“这话,拴拴准能替你捎到哩……”冯有义感动地说:“拴拴太老实哩!快三十的人了,和娃子一样听话!”经常喜好发点议论的任老四,现在倒吊着脑袋,靠墙蹲在那里,反而一声也不吭。他到底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舅舅做下不体面事难受呢?还是因为不想按生产计划密植水稻作难呢?看吧!任老四穿着婆娘给他新洗浆的补丁白布衫,用旧棉裤改做的蓝色半截裤,蹲在那里,和哑了一样。有什么心思,你说嘛!说出来,大伙宽你的心嘛……现在,互助组长换了亲切的笑容,转来问任老四了。“四叔!你的主意拿定了没?人家是穷得发愁,你是有了几十块钱发愁!我梁生宝十几岁,跟你钻终南山,直钻到解放。这阵,咱们一块闹互助合作,你拆我的台。你好狠心呀!”几句说得任老四猛使劲抬起了头。他带着抱歉的面容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请求原谅。“咳咳!我怎是拆你的台呢?我又不退组?我光是不想密植,我……”“光是破坏生产计划喀……”欢喜气愤地接嘴说。“你就说我是反革命分子!叫把我逮捕起来!’任老四突然冒火了。大伙连忙劝说:“话说得鲁笨点……”‘娃是好心……”“叔叔侄儿,还能为一句话红脸吗?……”任老四咽下去一口气,狠狠地盯了一眼小学毕业生。然后,他带着非常抒情的语调,嘴里溅着唾诛星子,向贫雇农伙伴们诉苦:“咳!实在说不成!你们拿眼睛看嘛,我养活一群娃子,一个一个嘴巴窟窿子。他们肚里要是饥了,你不给往进塞点东西,愣哭叫哩。我穷怕了。订计划的那阵儿,我两手空空。你们说上天,咱就登云!这阵儿,咦!手里有了几块钱,我手软了,舍不得花。我心思:啊呀!万一稠稻子吃不美,这不是把几十块钱白塞到泥里头了吗?……”“怪不得你穷哩!”有万嘲笑地说,“你成天骇怕万一嘛!你说:万一吃饭噎死了怎办?……”任老四不满意地说:“万!你娃家甭笑我!你一身力气,金姐娃还没开怀生养来哩。过光景方面,你还不知道首饰是银的,喇叭是铜的……”组外积极分子高增福非常能体谅任老四。他调解说:“算哩!算哩!老四甭和有万辫嘴哩。你说你的心思吧!”现在,任老四满头大汗地蹲在灯光下。现在到决定大事的时候了嘛!实在说!要解决这样重要的问题,比推一千斤的碌碡还要费力气哩!“为这桩事,我几夜睡不好觉了。”任老四坦白地说,“你们看:把我的眼窝熬成啥哩。说句难听的话,就和鸡屁股一样红了。这几天,我身上有两个任老四,吵得我睡不着觉。这个说:要栽稠稻子!不栽,对不起党,对不起毛主席,对不起订计划的王书记,对不起生宝!那个说:你小心招祸!你不能和人家比!人家丢得起,你丢不起!……咱有啥说啥,咱就是这话。实实在在!因此上,我说:你三户先实行一年。好哩?明年,我再……”梁生宝仔细地听毕,很受感动。他想起了区委王书记的话——农民离开几千年的老路,走上一条新路,可不容易哪!但生宝表面上假装听了老四的话,非常失望的样子。“噢噢!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认清我梁生宝。”任老四连忙解释说:“我知道你心大胆大。你是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