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才有心思削竹子和点火熏竹子。看吧!破白布画的棋盘,在到处堆竹子和扫帚的枯草地上铺开了。红棋的主帅——严肃的红脸汉子杨大海,黑棋的主帅——矮矮胖胖快乐的铁锁王三,都愉快地含笑各就各位了。接着参谋们、好战分子,以及欣赏杨大海和铁钦王三脸色变化的人们,都围了上来。爱动手的参谋和爱着急的参谋,挤在红黑主帅的两边。人人准备贡献自己的智慧。好战分子们两手支在膝盖上,俯身站在第二圈,对这山林野沟里即将展开的战局发展,充满了无限的关怀。在他们背后,在第三圈,站着嘴噙烟锅的欣赏家。他们准备从杨大海和铁锁王三脸色变化上娱乐自己,解除从岭上割竹子带回来的疲劳。除了要洗锅的任老四和伤了脚的拴拴,连生宝和有万在内,都在后两种人里有自己的位置。有万是参谋,生宝是欣赏家。生活对于世界的改造者——真正的劳动人民,大约无论到了什么样的境地.都是有乐趣的。生宝在解放前逃抓兵的那些年月里,早学会了走棋。可是在这个荒山沟里簇拥的这十几个人里头,他不当主帅。不是他瞧不起大伙,是解放后他再也没走过一盘棋了。他发觉:走棋有时是很费心思的事情,当陷人困境的时候,甚至很不畅快;而看别人走棋,却永远是有趣的、轻松的、畅快的,是真正的娱乐。生宝这个领导人,在事业活动上,你一看就看得出来:他比别人操心、忙碌。但在平时,你怎样也看不出他是个领导人来。他现在和大伙一样,衣衫蓝缕、包着一大堆蓝布头巾、噙着烟锅、脚上包着毛裹缠和穿着草鞋,站在那里丝毫也没一点领导人的优越感。杨大海和铁锁王三的棋术,在这老山林里走一走,很有趣。要是换在下堡村大十字口,那差得远了,没几个看家。铁锁王三有时竞把车放在杨大海马蹄底下了,杨大海还不知道踩哩;杨大海有时走了撇腿马,铁锁王三也不知道干涉。生宝发现了,只是抿嘴笑着,也不去揭发。他是来娱乐自己的,不是显示自己的。这是一场看来十分严重的战斗。不久,铁锁王三占了上风,把杨大海的马包围住了。快乐的王三更快乐了,满脸笑容,两手抱住膝盖,晃荡着坐在一块石头上的矮胖身子,神神气气地仰望着对面山头上的桦树林,望着飘浮白云的蓝天。可怜的扬大海更严肃了,深深地埋下头去,苦苦寻思着:怎样才能救活陷人重围的马呢?严肃,对过光景来说,是很好的品质;但对走棋来说,生宝觉得划不过来。可以看出大海太认真了,一开头就怕失人,结果嘛,老处于被动,弄得来满鼻尖都是汗珠,脸更红了。生宝忍不住地笑了。杨大海输过两局以后,陷人深深的烦恼中去了。有万用他的短烟锅在棋盘上指点了几下。大海接受了有万的指点。现在,王三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严肃地面对新的局势了。快乐的王三现在肯定转入劣势了。这是双方都剩单车的残局。但诡橘的王三不知怎样一弄,吃住大海的车了。大海要侮棋,王三不让。不让就是不让!丝毫没有谈判的余地!看小伙子的劲头,现在大有全胜三局的雄心,尽管有有万这高级参谋。生宝劝大海认输算了。重摆!今日增加一盘。“不!不!他王三也悔过棋!不是光咱杨大海悔!”红脸的杨大海严肃地坚持,多少有点固执。铁锁王三手里捏着红车,把快乐的脸盘伸过棋盘笑问:“大海!我向你!你悔得多?还是我悔得多?”“你说你侮过没?你说吧!”“悔过。”“这就好说了。悔一回,也是悔棋!要是你一直没悔过棋,咱杨大海二话不说!”“不行!”铁锁王三更加坚定了,“你两炮一马,我一炮一马,这个车不容让你!”“丢!丢!”有万也参加了争执,用指头划着红脸蛋,羞王三。对方的参谋也参加辩论了,质问冯有万:吃了对家的车,有什么羞?冯有万企图伸手拉掉棋盘,被王三的参谋按住了他的手碗。站在外圈的欣赏家们,这时最感到满足。他们手里拿着烟锅,嘿嘿地笑着,笑得胸脯都跳动起来了。这时候,西边远山上的森林里,一只豹子在斜阳中咆哮着。在秦岭丛山中,豹子的咆哮在任何时候,都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和议论。但现在,在北磨石岔的茅草棚外边的枯草坪上,人们不理会山中英雄的带有喊胁性的咆哮。大伙的往意力都集中在这个车的纠纷上来了。“你们这是做啥?”一个坚定的声音在人堆后面说。大伙抬头一看,原来是高增福嘛!啊呀呀!这一群衣服被山里的灌木丛剐破的人,立刻转来把脚上也包着跑山路的毛裹缠,也穿着跑山路的麻鞋的高增福,亲热地围在中间。没有人再对车的纠纷有任何兴趣了。连严肃的杨大海和快乐的铁锁王三,也丢开他们的争执,站起来去围亲爱的高增福。铁锁手里捏着大海的车都来不及放下呢!亲爱的高增福!他是从蛤蟆滩来的人啊。他是他们的父母、婆娘、娃子、草棚屋、土地、耕牛、猪和鸡所在的她方来的人啊。在这个深山窄沟里突然出现,高增福是人间的使者!高增福,你来得真好啊!大伙都喜笑颜开,恨不得抱住亲他瘦削、严肃的脸盘哪!“啊呀!”灰败的高增福看见大伙,多少有点兴奋起来了,惊叹说,“从南碾盘沟到这里,是十里路吗?能买卖的话,二十里也不卖啊!”大伙喜眉笑眼、七嘴八舌地说:“你当成和咱山外头一样哩?”“山里头尽是母路哎。”“会下羔羔的路嘛!哈哈!你当啥哩!……”于是乎,大伙纷纷打听山外头人间的消息:庄稼长得怎样?稻秧子冒尖了吗?清明以后再下雨来没?黄堡镇的粮价涨跌?等等,等等。生宝问到农技员来了的情形。大海问到他女人的肚疼病该没犯吧?冯有义问他的母牛下了个啥牛犊?公的?母的?等等,等等。总是稳重的高增福,一只手拄着朝南碾盘沟茅棚店主人借来的棱镖,另一只胳膊抱着开花破棉袄,尽他所知道的,不慌不忙做了回答。他不知道的,就说他不知道。他也是听人说哩。自从开始运扫帚,他也没回过蛤蟆滩嘛!大伙都非常敬佩增福的负责态度。任老四指着高增福胳膊底下挟的破棉袄,嘴里溅着唾沫星子,关心地说:“增福!你把棉袄穿上吧。你身子走热了,猛停下来,当心凉着了。这山里头可和咱山外头不一样哩!”高增福脸上显出感谢的神情,把他的开花破棉袄伸胳膊穿上了。笨重的拴拴拄着椴木棍,一拐一拐从茅草棚拐出来了。他的那只伤了的脚,很臃肿地裹着妙布和绷带,还是不敢着地。任老四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你来做啥?才化毕脓,你来做啥?叫着重吗?”“回去!”民兵队长严厉成性地命令,“增福今黑夜又不走,有你说话的时间。你忙啥?”这时候,知道拴拴媳妇进了四合院的高增福,脸上没一点血色了。他的瘦削、严肃的脸,好像一具凝然不动的蜡像了。他的深眼睛润湿了。他使劲咽了一下。他的眼泪经过鼻泪管、咽喉和食道,秘密地流进肚里去了。大伙以为心善的增福,看见拴拴在这老山林里带了伤,难受哩。谁想到素芳身上去呢?都说:“化毕脓了。”“快好利了。”“再过五六天,就能爬坡上岭了。”高增福定了定神,难受地问生宝:“怎么我听南碾盘沟的茅棚店主家说,拴拴一天能拉十八把扫帚的竹子?”“那是我放的一股气。”生宝苦笑说,“怕音信传到山外头,他爹知道了着急……”增福口一张,头一仰:原来是这码事啊!他对拴拴说:“你快进茅棚里歇养伤去吧,拴拴。你家里啥啥都好。你二老都强健着哩,素芳做得卖鞋哩”粗壮结实的拴拴很高兴,动着他的厚嘴唇问:“俺妈眼流泪,可好些哩?”“好些哩!”增福痛痛快快地撒谎说,“年年过了清明风少哩,你妈就好些哩嘛。”到这时,所有在这个到处堆竹子和扫帚的枯草地上的庄稼人,都高兴极了。任老四要另做饭,高增福说他在南碾盘钩吃过饭了。大伙开始削竹子了,点火的点火了。“生宝,你来。我问你个话。”高增福心心事事地说。生宝放下削镰,跟着增福走了。两个企图掌握蛤蟆滩命运的庄稼人,脚上包着毛裹缠、穿着麻鞋.踩着枯草地,在灌木丛中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方,向神秘的深谷里走去了。人侵者惊动了当地的弱小居民——兔子和松鼠,灌木丛中一片嗦嗦声。两人拐弯以后,在茅草棚那里看不见的杜梨树林里,蹲下来了。高增福把一只手放在生宝膝盖上,非常沉痛地咽了口唾沫,把赵素芳进四合院的消息,告诉了生宝。然后他的深眼睛紧紧地盯住生宝显然比山外头消瘦了的脸盘,咬牙切齿地问:“生宝!你说姚士杰可恨不可恨?你说王瞎子气人不气人?”生宝垂下去头发长了的光头。他蹲在地上,一只手往碎捏枯树枝子。他陷入了高增福摸不着边际的沉思中去了。衣服被山里的灌木丛剐稀烂的生宝,这时难受地向着漫无边际的山林叫冤道:“啊呀呀!王啥子!你就是这么没心肝吗?我对你儿和你儿媳妇,一片好心!我对你家的穷日子苦心扶持!瞎眼鬼,你就这么给咱胡来吗?你对不起毛主席!你对不起共产党!你对不起我梁生宝!你对不起拴拴和素芳。对不起!你连谁也对不起!你这个瞎眼鬼!”生宝气得捏树枝的手哆嗦着。后来,生宝抬起头来,心情沉重地眯起眼睛,通过山谷的空间,望着西边被夕阳和落霞染红的奇峰异景。他想呀想呀想呀,想起了区委王佐民书记的话。他的心思拐弯了,思思谋谋地对高增福说:“唉唉!难怪瞎眼鬼!他可怜喀!二十来岁上,在华阴知县衙门给人家打烂屁股的。往后在关中道胡浪了二年,才在蛤蟆滩落脚做庄稼。他给财东当了五十年忠实走狗理。在他,没啥思想问题儿,他光有个习惯问题儿。巴结有钱的,骇拍掌权的,瞧不起穷庄稼人,这是他的习惯了。增福!再怎样,咱也不能计较他了。他睡在炕上,棺材摆在脚地防备他急用,快二十年了嘛。他光是没进棺材就是了。可怜的素芳和拴拴,吃尽他的亏了。他要是早些用了他的棺材,俺下河沿的众邻居,有办法叫拴拴和素芳变成恩爱夫妻。唉唉!唉唉!……”生宝说这些话的时候,被灌木刺划下血印的脸,是非常深沉的。他的声调是非常抒情的。他的话深深地感动了好心肠的高增福。高增福长长地嘘了口气。“啊嘘!姚士杰可杀!”高增福凶狠狠地说。但生宝现在又反转来劝说高增福:“也不能全怪姚士杰。姚士杰嘛,他是一个不服政策的富农嘛。他不做坏事,叫谁做坏事哩?他满意咱们,那才怪了!站在他的立场,他应该破坏咱们。”高增福被生宝嘲笑的口吻,弄得多少有点迷惑不解起来了。“那还怪谁呢?”“还怪咱的工作做得不够。咱得狠下劲儿做工作,把互助合作办好!增福。王书记说来:咱的真正负担是人民里头的落后思想和少数落后分子。咱除了教育,咱对他们没一点旁的办法。除了教育,还是教育。要不你说:咱把你哥增荣怎办哩?他就是和富农搭伙种地去了。你能打他一顿呢,还是能到法院告他呢?”高增福苦笑了一笑。然后,他忧心忡忡地喃喃说:“唉唉!素芳进了四合院,结不出甜果儿来啊。我高增福四户贫农的临时互助组,散伙了散伙了!你生宝这八户的常年互助组……”“怎样?”“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哎……”“你放心!”生宝的右手丢掉捏碎的枯树枝,像一把菜刀一样在空中截然一砍,十分肯定地大声喝道:“你放心!增福,你甭担心我。他姚士杰把我的常年互助组怎也不怎!好小子!太岁头上动土哩!”生宝坚定的神气,他蔑视姚士杰的口气,使力量回到坚强的高增福身上来了。啊呀!在党的人就是这样有坚决性儿吗?——高增福说不出的敬佩!高增福在北磨石岔茅草棚里,和生宝合伙盖一块被窝,很畅快地过了夜。第二天,天刚亮,高增福就起身回南碾盘构的茅棚店了。往常,他编十六把扫帚。这回,他只拿十把扫帚绑成一个狭长的人字形。他把开花破棉袄垫在肩上,把脑袋伸进两边的扫帚中间,很轻松地掮起来走了。茅棚店主家笑问:“增福!你今日是啥心眼?才掮十把?”“我要一天赶到汤河口!一百里路程,掮重了人受不住。”脑袋夹在把儿朝前梢子朝后的扫帚中间,高增福严肃地解释着,欢溜溜地赶路了。他赶到肠河口的扫帚收购站,李铁蛋正在经领着交货。一九五三年春天,和过去的一千九百五十二个春天,一模一样。一九五三年春天,渭河在桃讯期涨了,但很快又落了。在比较缺雨的谷雨、立夏、小满、芒种期间,就是农历三月和四月的春早期,渭河在一年里头水最小了。一九五三年春天,秦岭脱掉雪衣,换了深灰色的素装不久,又换了有红花、黄花和白花的青绿色艳装。现在到了巍峨的山脉——渭河以南庄稼人宽厚仁慈的奶娘,最艳丽迷人的时光了。待到夏天,奶娘穿上碧蓝色的衣服,就显得庄严、深沉、令人敬畏了。一九五三年春天,庄稼人们看作亲娘的关中平原啊,又是风和日丽,万木争荣的时节了。丘陵、平川与水田竞绿,大地发散着一股亲切的泥土气息。站在下堡乡北原上极目四望,秦岭山脉和乔山山脉中间的这块肥美土地啊,伟大祖国的棉麦之乡啊,什么能工巧匠使得你这样广大和平整呢?散布在渭河两岸的唐冢、汉陵,一千年、两千年了,也只能令人感到你历史悠久,却不能令人感到你老气横秋啊!祖国纬度正中间的这块土地啊!……………但一九五三年春天,人的心情可和过去的一千九百五十二个春天,大不一样。长眠在唐冢、汉陵的历史人物做过些什么事情呢?他们研究和制订过许多法律、体制和规矩。他们披甲戴盔、手执戈矛征战过许多次。他们写下许多严谨的散文和优美的诗篇。他们有些人对厉史有很大的功劳,有些人对历史有很大的过错,也有些人既有一定的功劳,也有相当的过错。不过,他们没有人搞过像“五年计划”这一类事情。……一九五三年春天,是祖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第一个五年计划的第一个春天。大地解冻以后,有多少基本建设工地破土了呢?有多少铁路工程进入施工阶段了呢?有多少地质勘探队出发了呢?被外国资本和国民党政府无情地掠夺了多少年的国家啊,现在终于开始有计划地建设了!一九五三年春天,西安市郊到处是新建筑的工地,被铁丝网或竹板篱笆圈了起来,竞赛红旗在工地上迎风飘扬。衰老的古都,在一九五三年春天,要开始恢复青春了。马路在加宽,同时兴建地下水道和铺混凝土路面。城里城外,拉钢筋、洋灰、木料、沙子和碎石的各种类型的车辆,堵塞了通灞桥的、通咸阳古渡的和通樊川的一切长安古道。一九五三年春天,有多少军队干部和地方干部握别了多年一块同甘共苦的同志,到筹建工厂的工地和新认识的同志握手交欢呢?有多少城乡劳动者放下三轮车、铁锹和撅头,胸前戴上黄布工人证,来到铁路工地和基建工地呢?一九五三年春天,听见的炮声不是战争;碰见的车辆不是辎重;看见的红旗不是连队,人群不是火线后面的民工,呐喊声也不是冲锋。……”一九五三年春天,中国大地上到处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巨画、交响乐和集体舞。……一九五三年春天——你历史的另一个新起点啊!二十一岁的闺女,黄堡区下堡乡的小学生徐改霞,对祖国工业化事业向往,对自己未来的生活充满理想。现在,她高高兴兴来到陇海线上的县城里,投考国棉三厂。县城南关,漉河左岸的渭原面粉厂,漉河右岸的渭原轧花厂,都用冒着浓黑煤烟的高烟囱和隆隆震耳的机器声,迎接这个来自终南山麓稻地草绷屋的乡村闺女。县城北关,陇海路的漉河铁桥,用它宏伟的钢板混凝土结构,渭原车站的机车用它的汽笛声,迎接这个一心投身城市劳动的乡村闺女。改霞兴奋极了,包袱里提着妈妈给她做的干粮,多么有劲地走了四十里路,满脸的汗殊,却丝毫也不觉疲劳。她目光炯炯地望着我们的先人修筑在这个大平原上的城池。她带着一种必当工人的豪迈步伐,兴冲冲地踏进了县城南门。犹如一滴水落进渭河里头去了,改霞立刻被满街满巷走来走去的闺女群淹没了。啊呀!谁也说不清投考的人有多少!街头巷尾,一片学生蓝。剪短的和编辫的黑油油的头发,在改霞眼前动荡着,动荡着。来自城关区、窦堡区、黄堡区、王渡区、三宫庙区、渭边区和峪口区的闺女,大多数和她年龄相仿,有些看来比她还大,有的甚至比她小得多,和她一九五0年来参加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的时候一般大呢。土改青年积极分子代表会,有一千多男女青年,休息的时候,街上也没现在人多。改霞向县人民政府劳动科和工商科共同的地方走去。她开始有些怀疑。第一个问号钻进她雪亮聪明的头脑里来了。南街上,一家布匹店门前,一根高压电线杆旁边,哪个区来的几个乡村闺女在嘁嘁低语呢?她们说些什么呢?她们进城早,也许知道点情况吧。手提干粮的徐改霞,衣服上带着沿途落上的尘土,凑近前去听一听。啊啊!分配给渭原县的名额只有二百八十个女工,报名的突破三千了。光城关区就有一千多报名的。根本没上过正式学校的,都涌进城来了嘛!有些闺女,父母挡也挡不住。有些是偷跑来的!力气——在一般情况下是生理反应,在特殊情况下,就变成心理反应了。因为乘客拥挤,可怜的改霞跑到黄堡镇,没搭上拉脚的胶轮车。她想在沿路——漉河桥或窦堡镇搭,也没搭上。刚强的闺女靠两条腿风快地跑进县城。奔向新生活的青年,不觉得累。现在听了这个令人不安的消息,她,泄气了。扁口带扣的花格布鞋里,俊秀的闺女脚发麻起来了;学生蓝制服裤子里,苗条的两腿也疼痛起来了。她这不是常跑长路的脚腿呀!改霞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拖着发麻的两脚和疼痛的两腿,向北街娜动她沉重的身子。第一个冲到她心头来的是:被录取的机会很难得了。她扯旗放炮来考工厂,考不上怎样回下堡村蛤蟆滩呢?拿什么脸见人呀?生宝和秀兰兄妹俩,会拿什么眼光看她呀?好!思想进步的青年团员徐改霞,为什么不参加国家工业化去哩?想到这里,改霞闺女家的嫩脸皮,已经红了。但她随即想到郭振山鼓励她的话:“是共产党员,是青年团员,不管男女,到全国哪个地场,人家都喜愿要啊!为啥哩?和咱乡下一样嘛,党团员是骨头,群众是肉。你还不明白这个意思吗?……”郭振山充满自信的声调还留在她耳边。她明白了:不管投考人怎样多,她是可以考上国棉三厂的,登记表上不仅写着贫农成份,而且写着青年团员。担任过什么职务?团支部委员!挤过乡村闺女们更加拥挤的十字街口,走到北街一家食品店前面,改霞站住了。她开始怀疑起自己这种想法是不是可鄙的。当初,在下堡村蛤蟆滩稻地的草路上,代表主任第一次鼓动她参加国家工业化的时候,她觉得郭振山所说党团员比群众优先进工厂是正当的;因为她想:一般的乡村闺女不愿意离开家乡。现在,有这样多和她一样想进工厂的乡村闺女,她一下子觉察出这是一种自私心理。难道她入团的动机,是为了比群众占便宜吗?她对郭振山土改中净得一等一级稻地的事,现在看得比当时清楚了。啊呀呀!代表主任哪!郭振山哪!你整个春天给咱改霞灌输的祟高思想,是不是夹杂着庸俗的想法呢?有丰富生活经验的人,当然凭理性可以判断旁人的意见对不对,对到什么程度,或不对到什么程度。可惜改霞没有丰富的生活经验,她就只好靠感性了。由思想上的惯性产生了天真的信任,只有感觉到的事实,才能证明她值不值得那么信任郭振山!不仅仅接受过郭振山的形响,也接受过卢明昌、梁生宝和其他共产党员的影响,幼稚的正直闺女徐改霞站在一家照相馆门前考虑:现在不是她考上考不上的问题,现在是考工厂的人这样不正常地拥挤,都是进步的表现吗?当走到一家文具店门前的街上,改霞就后悔她离开下堡乡以前,没和卢支书谈一谈了。后悔!后悔!她尊敬的党支书喊叫她的名字来嘛,她却幼稚地躲藏起来了。不管怎样,改霞还是带着黄堡区公署油印的介绍信、黄堡镇卫生所初步体格检查的证明,先到劳动科报名了。办事人告诉她:黄堡区来的全住在南街上,兴顺号杂货店后院有劳动科借下的房子,要她自己去打听。报上名,改霞惶惶惑惑,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从劳动科办公室出来了。用手帕揩了在人群里挤出来的汗,在有几棵刺槐的大院子里,她从姑娘群中找空隙走着。追求进步的青年团员的心,由于不安,有点沉重。人一着急,就感到更渴:嘴里干燥、苦涩,多么想喝口水啊。但她得先到南街上打听兴顺号,找到下堡村来的姑娘.听听更多的情况。然后她再到一个茶馆去喝水、吃馍,心里才能稳实些吧!出了劳动科的大门,改霞在出出进进的闺女群中烦恼地挤路。“改霞!改霞!你不是徐改霞吗?”改霞掉转垂长辫的头,两只眼睛骨碌碌转动着。谁叫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