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抬轿子了。他很满意他刚才结束的谈话。以前,他心里略微有些不平,总觉着把他定成富农,而把郭世富定成富裕中农,是不公道,是郭振山耍私情,包庇门中人。现在,他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他觉得这样倒好,把郭世富推在前头,他在暗里给他拿点子,鼓劲儿,倒比自己抛头露面强得多。他知道最厉害的是那种人:别人明知道是他使坏,却没有办法对付他。他的理想就是做这种别人没法治的强人。“士杰哎!”一个女人亲昵的声音在喊叫他。他在稻地青裸中间的路上转头看看,白占魁的婆娘李翠娥,在她草棚屋门口倚门站着。“士杰哎!”李翠娥又酸溜溜地喊叫,“你来,妹子给你说句话。”姚上杰在路上毫不犹豫地走了。他不想再和她勾搭。这个春天,他对富农这顶帽子虽然感到没过去那么沉重;但他想这时毕竟是和自己敌对的人们在村里当政,要尽量安分守己过日子,不给人家抓住什么整他的把柄才好。他一再地警告过自己,往后决不可再和翠娥明来暗去,免得因了一时的畅快,给自己惹下大祸。这样想着,他扯大步继续走了,嘴里只含含糊糊说:“我忙。顾不得来。往后……”现在,翠蛾见姚士杰无意到她草棚屋去,她急了。她手里拿着正做的鞋底子,从篱笆外头的斜径上,飞过来了。姚士杰心更谎了。他在两边长起春草的牛车路上,加快了脚步。他怕翠娥重新勾住他的魂灵。那样,他会陷入真正的危险中,不能自救。只有糊涂蛋和废物,才不看情势贪图女色哩。姚士杰比鬼还鬼,他才不在人民专政的时候,落人非法情网。他加快脚步走着,心哏哏跳着,脑子里央告斜径飞过来的李翠娥:“你甭黏我哩!好干妹子哩!就是你一回也不侍候我,我也没想叫你还那二斗大米。你放心!”他这样想,连头也不回,走了。生怕看见翠娥骚情的样子,他心软,两声“妹子”三声“哥”,他就又控制不住自己了。倒霉事都是在一霎时间开始的。直至翠娥见他坚决不和她恢复旧情,失望地放弃了追他,他才放慢了脚步。姚士杰到王瞎子草棚屋门前的敞院里,只三言五语,就议定了拴拴媳妇素芳给她姑侍候月子的事儿。欢喜一听得拴拴叔叔的媳妇素芳婶子,要进四合院熬汤去,就像被蝎子蛰了一样,待不住了。瞎眼舅爷的糊涂主意,使他顿时像吃了反胃的东西一样,觉得发呕。十七岁少年气得连帽子也戴不住了。小学毕业生浑身的血,向头上涌来,鬓角里的筋哏哏跳着。怒火快要把他黑墨墨的头发烧着了。他扔掉手里的扁担,一脚把挡路的一个空担笼踢了多远,就怒气冲冲向瞎眼舅爷的草棚屋冲去。他要阻止直杠舅爷实现这个不要脸的计划!这简直是对于贫雇农立场的叛变!和生宝他妈亲姐妹一般相好的欢喜他妈,劝教儿子说:“你甭那样!欢娃!你还小哩!你舅爷的为人,你不知道。人家爱怎过,就怎过去。有伙银子伙钱的,没伙脸面伙心的。各人的体面各人光彩,各人的下贱各人羞耻……”“你说的啥话?”欢喜白了他妈一眼,鼻子和口里三股气,说,“你说的啥话!我奶奶和他,一娘养的!亲戚都要替他家脸红!这不当紧。他给一下河沿的贫雇农丢人哩!给咱互助组丢人哩!生宝哥在山里头知道,能气折腰哩!”年纪小,身板瘦,但欢喜志气可大。他说话总像锤子打钉子一样,干脆、利爽,从不拖泥带水、咬字不清或含意不明。下堡小学的毕业生,上不起中学了,死了父亲的少年先锋队员,勇敢地担当起这个家庭的主要劳动。他开始自觉到人生的严肃性,说话、做事,都学着成人的语气和派头,连走路也学成人的步态了。童男的声调和成人的话语,少年的身量和大人的步态,并不使人觉得欢喜可笑,而是觉得他可爱。自从投身农业生产以后,他和少年朋友们分开了,在互助组里,经常和成年庄稼人一块混着。留偏分头的小家伙,注意听他们的言谈,盯他们的表情,在脑子里想着事情,学习做人哩!他已经位得很多事情了。甚至于他到这个世界上来还没机会体验到的事情,他都能懂得一点了。这完全是靠他两只闪光的眼睛和一个灵敏的脑筋。欢喜懂得拴拴叔叔和素芳婶子的亲事,是人间的不幸。无知的十六岁的素芳,被黄堡镇一个流氓引诱,惨无人性地损害了她的心灵以后,怀着外表上看得很明显的身孕,噙着眼泪,嫁到这蛤摸滩的敞院草棚屋来了。内中潜伏着那样的危机,在那个时候,她娘老子可以把她掀给任何人,只要是一个男人。欢喜知道:所有的邻居们都明白这桩亲事的基础是:鲁笨的拴娃叔叔没有条件挑剔女方的名誉。那时刚刚瞎了眼的舅爷,机敏地抓住这个机会给儿子成了亲。他说素芳还是个小闺女,可以打回心的。他们狠狠地打她,打掉了身孕,娘家张不开口。这是解放以前的事情,邻居们心里都明白,嘴里谁也不说。人们说不出旧社会的罪恶,并不等于旧社会就没有这部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罪恶呀!十七岁的少年欢喜,还没有接近异性的愿望,但他却开始能看出旁人的这种愿望。解放后的第二年,小家伙看出被瞎眼舅爷家庭管制很严的素芳婶子,表现出接近生宝哥的愿望来了。他看出素芳婶子用爱慕的眼光盯生宝哥,向生宝哥不正常地笑,故意找机会和生宝哥说话,讨生宝哥喜欢。能够理解素芳婶子对拴娃叔叔并不那么满意,欢喜心里思量:多亏生宝哥的品格;对素芳婶子表示冷淡,躲避;要不然,下河沿这个选从,不知会变成什么乌七八糟的地方!欢喜还明白:不仅生宝哥,所有下河沿善良的邻居们,都在起保证作用,监督作用,不让任何不规矩的小伙子,插进拴娃叔叔和素芳婶子中间去。大伙都在心里盼着素芳快生娃子吧!欢喜越思量越觉着素芳婶子进四合院去不好。生宝和他四叔又不在家,他不能够不声不响。他奔到拴娃叔叔的敞院草拥屋前面。瞎眼舅爷靠茅柴坐着晒太阳。素芳婶子在梁生禄家里串门。痴呆的舅奶,不知在草棚屋做什么活儿。欢喜还没有学会成年人绕弯儿说话的方式。他还不会在舅爷身旁月下来,采取一种友好的态度,和婉相劝。非常可惜,他还是少年本色,以冲突的方式直截了当质问:“舅爷!你叫俺素芳婶子给富农女人熬汤去吗?”“唔!”舅爷很自信地回答,抬起留小辫的头,面对着欢喜的声音发出的地方。“算了吧!”欢喜怒目盯着不体面的白胡子皱脸,鄙弃地说。“为啥哩?你婶子在屋里闲着。”“十二块钱够一辈子使唤吗?”“啊呀!”瞎眼舅爷大吃一惊,“你小子打发出这号话?你娘母子的票子,车载船装哩?”“俺穷,穷个有骨气!”“噢?给人家做活,就是没骨气?那么你四叔头一个没骨气!”“俺索芳婶子是女人!”“她给她姑熬汤,又不是外姓旁人?”“姚士杰是富农!”“富农的钱量不成米?买不成盐?富农的饭吃了药死人?是不是?”暗眼舅爷说着说着,生气了。歪起牙巴子,厉声地说:“你小子指教我来哩?我快八十的人了,啥事我不清底?光绪年、宣统年、民国年……啥事我没经过?你小子指教我,太小哩!你爸活着,也还靠我给他租地种哩!”欢喜气得说不出话了,他一拧身子就走。“甭走哩!”暗眼舅爷威严地叫住他。“怎哩?”“你为啥不进山?人家冯有义都进山,你为啥不进山?你在家里胡浪!”“我留下给互助组下稻秧子!”“傻瓜!人家进山挣钱,把你小子撂下哩!”“人家给我算工分!”“算工分不抵进山挣得多!我还没糊涂哩!我会算账哩!”欢喜一拧身走了。十七岁的人和七十八岁的人中间,距离太大了。改造!改造!什么都可以改造,他舅爷不能改造!一张口就是光绪和宣统!让更能行的人和他谈叙去吧!欢喜是没咒儿念了……大约是因为生气没注意听,或者耳朵也不好使了,直杠舅爷在欢喜走后,还在对着欢喜站过的地方教训:“你小子懂啥?你小子啥事都不来问舅爷一下,把外姓旁人当亲人哩?你小子给我说说,这是为啥?为啥?你说!……噢!他走哩……”过了清明节,稻地青稞和早地小麦,都拔节了。青棵甚至已经快抽德了。渭河平原在庄稼人不知不觉中,油一片翠绿变成深蓝的大海。……渠岸、路旁和坟地上的迎春花谢了。肥壮而且显得挺大方的蒲公英开了。温柔而敦厚的马兰花啊,也在路旁讨人喜欢哩。庄稼院周围的榆、柳、椿、槐,汤河两岸的护堤白杨,都放出了鲜嫩的光彩。庄稼人们出外做工去的,出外做工去了;搞副业生产的,搞副业生产去了;爱看戏的,成天在周围的乡镇上赶会去了。整个蛤蟆滩田野间的花绿世界,变成各种羽毛华丽的小鸟嬉戏的场所了。百灵子、云雀、金翅、画眉……统统处在恋爱阶段;南方来的燕子,正从稻地水渠里衔泥、筑巢;而斑鸿已经积极地噙柴垒窝,准备孵卵了。改霞在上下堡小学的路上来回走着,却显得优郁、沉闷。她总是低着头,思量着什么走路。那天在黄堡大桥附近,生宝令人别扭的分离,她精神上毫无准备。不管怎样聪明、刚强,改霞总带着女性心理所共有的弱点。她从黄堡回来一头倒在小炕上,眼泪就从眼眶里自然而然流出来了。她的自尊心受了损伤。这对于全国的春耕、市场价格、粮食供求和当时正在板门店进行的停战谈判,都没影响。但对于改霞——一个二十一岁的农村姑娘,被选择婚姻对象和选择生活道路的矛盾弄得心慌不安,生宝僵硬的态度,就给她心灵上一个突然的袭击。改霞认为生宝骄傲了,自以为了不起了。任何人,不管他有天大能耐,再好的性格,一骄傲,改霞就不爱了。她想:“你骄傲啥呢?你有啥了不起呢?你的互助组保险着吗?你的丰产计划已经办到了吗?同志呀!你的互助组不过刚刚整顿好,你的丰产计划不过刚刚订出来,你就骄傲吗?况且这也是王书记的力量啊,不是你生宝的能耐有那么大嘛。你骄傲啥呢?光光因为你和县委副书记谈过话,你就骄傲起来了吗?光光因为你搞起个常年互助组,你和王书记的关系亲近了,你就骄傲起来了吗?你骄傲去吧!要是你就这样骄傲下去的话,难看的时候在后头哩!”生宝在她心目中的威信一下子降低了。她发现生宝在这件事上也是自私的。改霞这样设想:要是在大桥附近看莱地的稻草庵子跟前,她给生宝骚情,说一些非嫁给他不活人的话,他会用完全不同的态度对待她吧?只是因为征求了他对她考工厂的意见,就不合他的心思了,他就用那样叫人难堪的态度对待她了。这不是自私是什么?难道这是一个男共产党员对一个女青年团员应有的态度吗?改霞甚至于认为生宝想和她好,也是想叫她给他做饭、缝衣服和生孩子,一定不是两个人共同创造蛤蟆滩的新生活。……这样想着,改霞就觉着还是代表主任老练。在改霞的心日中,郭振山只是年纪大,旧社会对他的影响深;但他对改霞的关心看起来是无私的、纯洁的,一心盼着祖国早日工业化。她一想开,她的心就坚强了起来。她揩了眼泪的痕迹,坚定了考工厂的决心,去和妈一块种梅豆了。……改霞既然决定了考工厂,就觉得再上下堡小学没意思了。这些天她已经征得了学校团支书的同意,认为像她这样的年龄,继续上学,意义不大,可以去考工厂。她巴不得国棉三厂招考人员,明天就到县里来吧!她希望早点离开蛤蟆滩。最好在生宝从终南山里回来以前,她能在县里考毕,进了工厂。那样子,她将像前两回进工厂的人一样,只在国庆节和春节,回家看看妈。她想索性休学。代表主任劝她不要盲动,防备考不进工厂。郭振山对!秀兰讨厌!不知道是她哥告诉了她什么,还是她自己看出了什么,她对改霞的态度冷淡了,不亲切,找不到话说,用没一点热情的眼光看改霞。这使改霞更希望早日离开下堡乡这个烦人的环境。改霞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受不了人们的冷淡!改霞想:“秀兰啥思想!人家和你哥好,你就亲热。人家不和你哥好,你就是这,把心里想的啥,都堆到脸上来了。谁喜愿看你那模样子!”既然秀兰不喜欢她,她上学也不找她结伴了。她开始独来独往了。一天后半晌,下了最末一节课,在课外活动的时间,改霞在下堡小学的阅览室里,翻看《人民画报》上关于纱厂女工生活的照片。突然间,她听见校院里一群女同学喊喊喳喳起哄了。她丢开画报跑出阅览室一看,原来是秀兰被一群大女同学围住了。“秀兰!给俺们看看吧!”“不给看甭放她走!”“甭抢!甭抢!当心撕啦!叫人家自己拿出来咱看……”秀兰的紫赯色脸黑红,两只男性般强壮的手,使劲压着她腰里的学生蓝布衫上的口袋。改霞禁不住好奇心的驱使,走到眼前去。啊啊!秀兰的未婚夫杨明山,从朝鲜前线来信了。信里头装着相片哩。女同学们景慕地要看志愿军英雄的相片,秀兰不给。她两手压住装相片的衣袋,竭力想从什么薄弱的地方,突破女同学的包围。但是她的努力,只能移动包圈圈,却跑不掉。终于到五年级教室东山墙后边的角落里,秀兰屈服了。一群拖长辫子的大女同学,把黑亮的头插上去,伸长脖子盯着立了战功的英雄面目。秀兰,十九岁的闺女呀,本来是紫糖色的脸,现在变成酱红色了。女孩子的羞耻心,烧烤着她的脸!改霞,不管不久前的好朋友对她怎样冷淡,她还是不由得要凑上去,看看杨明山的雄姿英态。她一看,却是一张非常粗糙的相片,远远赶不上黄堡镇照相馆门口摆的那些。杨明山站在朝鲜石山的一个洞口旁边,渤海彼岸国外的阳光,射得他眯缝起眼晴。不知道是照相的人技术不精,还是英雄的脸上原有疤痕,总是两边脸颊都不干净,赖赖巴巴,看上去带点老相,不下三十岁哩。改霞和所有其他的大女同学一样,抱着多大兴趣争着看,看过以后,却大失所望。杨明山和她们在画报上看到的,脚前挂满胸章的英雄不大相同。下堡村的大闺女们,不好意思评论,都走开了。还相片的女同学,只对秀兰说:“好身体……”改霞侧着眼睛,瞟见秀兰带着难受的表情,接住相片。改霞也替自己的好朋友难受了……改霞有意识地注视秀兰的举动。她试图重新接近秀兰,安慰秀兰;但秀兰和她爹一样倔性子,生气地把改霞推开了。后来,改霞发现秀兰独自一个人,在四年级教室里看信,用手帕揩眼泪。改霞站在教室外头难受,不知道怎么办。放学站队的时候,改霞看见秀兰的眼睛,带着哭过的泪痕。白眼珠略红,眼皮微胀。改霞心中更加沉重。改霞多么同情秀兰啊。她知道秀兰是七岁时被她爹定亲出去的。一九五0年杨明山参加志愿军赴朝杭美的时候,秀兰才十六岁。她秀兰娃家,后来想相一相女婿的面,人家在国外的战场上哩。婚姻法里有一条——正在前线的军人的妻子或未婚妻,不得要求离婚或解除婚约;如有不相合的情由,等男方从前线下来再说。改霞记得清楚,大意思是这样。改霞心中思量:一个闺女家,可以拿一切行动表现自己爱国和要求进步,就是不能拿一生只有一回的闺女爱,随便许人。在改霞思想上:不管他男方是什么英雄或者模范,还要自已从心里喜欢,待在一块心顺、快乐和满意。……秀兰的心,和她紫赯色皮肤里头的肌肉,一般结实。她不像改霞,从来不会弄一点点虚假或作态。生活里,有时候必须有这么一点点东西,不过不叫虚假,而被人们叫做涵养,就是给人一种不在乎的印象。外表看起来,秀兰几乎完全没什么心眼,可是她那双很像梁三老汉的眼睛,什么都看得明白,心理上的反应也很迅速。自从懂得男人和女人中间,有这层给人生带来无限乐趣和无穷苦恼的关系以来,闺女秀兰就开始怀念未见过面的小伙子杨明山了。她记挂他,关心他,梦见他,并且按照她的想象力,塑造了未婚夫的脸相和姿态。尽管秀兰和这个小伙子中间,隔着很大一片地面——平原、高山、江河、城池、乡村,隔着县界、省界和国界,但她的心通向小伙子杨明山的那条肉眼看不到的线,不受任何暴风雨和炮火的阻隔。杨明山是秀兰最贴心的人。比成天在一块的她妈、她爹、她哥生宝还要亲近些。在并不太遥远的将来,她将和英雄杨明山共同组织家庭,一块劳动、商量家务事、生孩子,并且希望把孩子们,教育成对祖国忠诚有用的人。当她听到杨明山在朝鲜前线立下战功,北杨村的庄稼人以她的未婚夫感到骄傲,敲锣打鼓庆祝的时候,身在蛤蟆滩的闺女秀兰,心到了北朝鲜的万山丛中去了。她精神上参加了类似她在下堡村大场上看的电影里的那个杭美援朝战争。可爱的秀兰,这样思量她最亲爱的男人:“明山!明山!你一个庄稼人小伙子嘛,哪里来的这样刚强的品格?……”小学生梁秀兰还不能透彻明白,战争是怎么回事情。在单纯的秀兰看来,战争只是可恶的敌人向我们发动进攻;我们反击敌人,并且把敌人消灭掉了。但这仅仅是事情的表现形式。她还不明自,战争的意义远比这个更探广。她不明白:当日本帝国主义者和美国帝国主义者,把残酷无情的战争,强加到中国人民头上的时候,中国共产党在组织力量对付他们的时候,战争使普通的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变成不平凡的英雄。有些父母疼爱的儿子和女人想念的男人,在战争中贡献了人类最宝贵的生命,留下来的人经过战火的锻炼,比战前更刚强、更勇武和更高贵得多。同时,战争也使我们的敌人对中国共产党领导着的中国人民,有了比较正确的了解。秀兰虽然不能想得这样深,但她看出所有的庄稼人,不管赞成不赞成互助合作,赞成不赞成男女平等的新婚姻法,都拥护抗美援朝战争。她看出那些暂时对她哥生宝的行动缺乏认识的庄稼人,对她未婚夫杨明山的行动充满了尊敬。“秀兰女婿来信啦!”“秀兰女婿给秀兰寄来相片啦!”“杨明山当了炮长啦!……”整个上下河沿稻地里的庄稼人,在上地去的路上和回家的路上,在街道上吃饭的时候,互相报告这个令人愉快的消息。女人们都到梁三老汉草棚院来,要看秀兰女婿的相片。和下堡小学年龄大的女学生们一样,庄稼院的女人们,怀着对英雄的祟拜和对英雄媳妇的羡慕,来看相片。但她们却被相片脸颊上赖赖巴巴的一片,弄得不好说话。“身体好着哩……”“个子不小……”“五官端正,好……”她们避而不提杨明山脸颊上赖赖巴巴。但你从她们表情上看出,她们都有点败兴。这是多么令人不清意的事情,好端端的一个英雄,五官端正,身板强大,脸颊上却有那么惹眼的缺陷。唉唉!呀呀!这多么不合乎平庸的人们的理想呀!庄稼人们思想上庸俗的那一部分,常常是自己不能感觉到的。庄稼院的女人们想:可怜的秀兰,女婿那个样子,她该是多么不遂心啊!秀兰独自一个人,钻在进了山的生宝哥草棚屋里。她在那屋里搬《学生国语小字典》看信。有许多生字,她认不得。有两句话甚至因为生字太多,她即使上下连贯起来,她摸不准是什么意思。她很想叫小学毕业的欢喜,帮助她认字,但信的开头写着“亲爱的秀兰妹”,她怎好意思叫别人看呢?她一定要把每一个生字全查出来,把信里的意思全弄清楚。她把生宝哥屋子的板门,闩了起来,不让任何人进去。她搬着小字典,鼻梁上布满了汗珠。……后来,她竟独自一个人在生宝的草棚屋啜泣,呜呜咽咽。听得她妈、她爹和欢喜他妈,都在院里伤心了。“好赖就是那人!你想学改霞的样儿,老子打死你!……”被这件不遂心的事弄得情绪很坏的梁三老汉,在草棚院咒咒骂骂威胁。但他并不凶狠,背靠早年拆了三间房的地方长起来的那棵榆树,难受地蹲着。两个老婆婆制止他,不让他在这个时候,刺疼孩子的心。她们死劲掀开板门,进了生宝屋。欢喜她妈善劝秀兰:“听婶子的话,甭哭哩!哭得连俺们都伤心。好在生米还没做成熟饭。他杨明山日后从朝鲜回来,你再看。不合适,咱另瞅对象!……”“啥?”秀兰突然间使起性子,两只泪眼怒愤愤地盯住欢喜他妈,“你说的啥?三婶,你怎能胡说白道哩?”,两个老婆婆惊呆了。怎么回事呢?像马兰花一样温柔、敦厚的秀兰,有点近乎癫狂了,不顾一切了,竟对欢喜他妈使性子!妈惊愕地劝她,什么事情,可以和和气气说嘛。秀兰一边啜泣,一边告诉两个老婆婆:“人家的脸,是给凝固汽油弹烧的……”“啊?……”两个老婆婆瞪大了眼睛,显出吃惊的脸相。秀兰流着眼泪,很激动地又说:“慢说人家并不太难着,就是真难看,我也不嫌……”她觉得杨明山反而更美,和他在一块觉得更荣耀。她心里这样想,说不成这样的词句。她是一个想事很多而说话很少的闺女啊!“好!好!……”她妈欣慰喃喃地说。“好哇!好哇!”欢喜他妈夸奖,并不在乎秀兰对她使性子。两个老婆婆赞叹毕,又拿起脸颊上带伤痕的相片看。梁三老汉听得说,也进屋看一看。老汉听了女婿英雄的惊险事迹,心惊肉跳,老皱脸失了血色,无限感慨地说:“唉!唉!老一代的人不行啊!老一代的人不行啊!……”秀兰趴在生宝哥的炕边,重新啜泣起来了。现在,不是杨明山被凝固汽油弹烧伤了,而是她自己被烧伤了。杨明山的伤痛,就是她的伤痛。她原来只知道当英雄光荣,并不懂得英雄到底是怎样当的。现在,她懂得了。她恨不得她能到朝鲜去,分担明山哥哥的艰苦的危险。朝鲜的石山被美军的炮弹掘翻遍了,遍地是弹坑和一层弹片,但是英雄的阵地屹立不动,她最亲爱的人就在那阵地里头……她的少女的纯洁的心,被激荡得不能平静,她简直不能想象,她的女婿是怎样伟大的人。后来,没有外人的时候,妈问秀兰:“明山这阵子在哪里?”“上甘岭……”哭过的秀兰沙声地回答。“他在啥队伍上头?”“养好伤回了炮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