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记问:“你们谁留在家里下稻秧子?”“生禄和有义。他两个中农不情愿进山。”“不好。”王书记说,“应该把欢喜留在家里下稻秧子。因为刚才杨书记说,今年要从培育壮秧做起,实行一系列的新技术,不是光搞密植。”杨书记对生宝说:“今年,我们县上改变做法了。要各区把两个农技员分开放在两个互助组里,不要再全区跑啰。讲来讲去,人家不信嘛。做出样子,给人家着看嘛。因此,生宝同志,要狠住搞!”“好啊!太好啦!”生宝简直要跳起来。“杨书记,王书记,我要回了。”“怎么?”“叫欢喜甭准备进山的事了,叫有义准备。我要走了。”“甭忙!”王书记说,“看杨书记还有啥指示吗?”“欢喜是怎样个人?’杨书记间。“小学毕业生,贫农。”“好,好。应该在人事上给将来做准备,明白吗?”“明白!”生宝畅快地说,“准备咱的技术人才!”区委书记又叮咛:“你们在山里头一个月,可要注意安全啦!”县委副书记说:“你叫他到区卫生所带点药品、药棉和纱布好啰。不要他们的钱,从区上的互助合作经费里开支。”“好吧。跟我走。”区委书记拉住生宝的手。生宝啊!生宝啊!他这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啊!他还说什么呢?人类语言的确有不够表达感情的时候。这哪里是梁生宝互助组?他个人,嘿!他哪里会想到这些,办到这些呢?他在房门口辞别了杨书记。跟王书记到区秘书办公室带了介绍信,又在大门口辞别了王书记。王书记又一次嘱咐他:“安全第一!出了岔子可不好!”生宝回到庄稼人拥挤的前街上了。他心里恍恍惚惚:这难道是种地吗?这难道是跑山吗?啊呀!这形式上是种地、跑山,这实质上是革命嘛!这是积蓄着力量,准备推翻私有财产制度哩嘛!整党学习中所说的许多话,现在一步一步地在实行。只有伟大的共产党才搞这个事,庄稼人自己绝不会这样搞法!事情越来,生宝心中越明确了。“这样搞法啊?杨书记!你正月里没这样告诉我。”梁生宝现在有信心,有决心,决不辜负首长们的关心!生宝在街道上的庄稼人里头,活泼地趱行着,觉得生活多么有意思啊!太阳多红啊!天多蓝啊!庄稼人们多么可亲啊!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向前探索新生活的强烈欲望。到卫生所,把介绍信递进取药的小方口,在过道的门洞里等着配药品,生宝逐渐冷静下来了。这时他才发现手里还捏着那半截捏碎的纸烟哩。他从手掌里把纸吹掉,把烟末小心翼翼地装进他的烟口袋里——东西不可浪费!把纸烟末装进烟口袋以后,他开始从头至尾回忆今天所听到的“马列主义”。他不会写笔记,每次到县上开会,靠回家的路上一再回忆,来加深印象。他不能忘记杨书记说的这些话。绝对不能!他要在一生中慢慢享用这些话。我的天!多么深的道理,可是多么好懂啊!清明前三天,汤河流域的庄稼人,就开始上坟了。庄稼人们洗了手,提着竹篮,带着供品、香和纸。孝性强的人们,还带着铁锨,准备往先人坟堆上培土,或者堵塞田鼠打下的洞穴,以免山洪灌进墓里。到清明节的一天,平原上所有的坟堆,就都插了白纸钱了。有没插结实的,被春风吹起来,在麦田里和路上,随意地飘飘落落,渲染着清明节日的气氛。梁三老汉拿眼睛盯着哩:看他生宝想起上童养姐妇的坟不?真是铁石心肠的家伙呀!看他那股上天入地的劲头吧!为了筹办进山的事务,下堡村一跑,黄堡镇一跑。他回到蛤蟆滩,又从这草棚院跑到那草棚院,忙得碰破了头。看!看!唯有上媳妇的坟这件事不当紧。他到底忙些什么事务呢?“你小子不喜愿对我说嘛,我也不喜愿问你!”老汉心里头赌气地想。为了公众事务把世俗人情撇在一边,这种心情,是梁三老汉所不能理解的。他一辈子老实、无能,对环境的压迫逆来顺受,人生的目的十分微小。他看不惯生宝这股叱咤风云的劲头!就像他真是治国平天下的人!生宝做些什么事情,一点也不和老人商量。梁三老汉也不情愿问他。问他做什么呢?人家在党!啥事,人家都和党里头的人商量哩。还来问他爹做啥?老汉心里头想:“全蛤蟆滩,不,全下堡乡,就你小子能!人家谁倒像你小子一样,领带人马、安营下寨、盘锅头起火,成个把月在山里头割竹子呢?就像要夺江山那神气!哪里有点庄稼人的气味呢?”老汉在街门外背靠碌碡蹲着、想着。脑子里想什么,嘴里不由得说出声音来了:“你小子!你小子……”孙水嘴过路听见,感到兴趣,间:“三老汉!你一个人在这里嘀咕啥呢?你和地下的蚂蚁说话吗?”梁三老汉摇摇头,不喜理孙水嘴。不要说习惯拿别人家里的纠纷当谈话资料的水嘴吧,即使旁的嘴紧人,老汉也不再往外嘀咕家内的实情啰。家丑不可外扬嘛!他不情愿让生宝他妈难受。在他半死不活的那些灾难的年头,老伴待承他太好哩。他再生也得记牢这一点。要不是碍着生宝他妈的情面,哼!他决不容让生宝这样黄风雾罩地闹腾!不是正经庄稼人过光景的动静嘛!老汉总觉着这个行动里头,潜伏着某种可怕的危险。只有少数心大性强的人,才敢这样大闹乾坤。一旦爆发出来危险,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老汉却不能出面阻档,因为生宝他妈在炕上坐着哩。他的困难就在这里。一切都看在这个寡言少语、和蔼可亲的笑脸上吧——她早年是一个贤良的婆娘,现时是一个慈心的妈妈啊。他必须重视:她对生宝,有比对他更深的感情。他不愿意伤她的心!他要耐心地等她慢慢觉悟过来,知道护着儿子就是害了儿子的道理。清明节这天,梁三老汉终于代表生宝上童养媳妇的坟了。就拿这一点来说,老汉也鄙弃生宝!不管怎么,总算夫妻了一回嘛!一日夫妻,百日思情嘛!给死人烧纸插香,固然是感情上需要;但有时候,为了给世人看得过去,也得做做样子吧!你共产党员不迷信,汤河两岸的庄稼人迷信嘛!哼!梁三老汉蹲在媳妇的新坟堆前了。纸烧了,香插了,老汉想起过去的凄惶日子来了。老汉的眼泪流出来了。开头,眼泪只是揩了又流,流了又揩,不断线地涌着。随后老汉竟用理智的力量,控制不住情感的冲击了。摆毕了供品,他竟完全被感情所驱使了。他竟不顾体统地哭出声音来了。哭就哭吧!哭一哭会疏散一些心中的郁闷的,胸腔里头会觉得宽敞一些的!“我那可怜娃呀!唉嘿嘿嘿……”一只手抓住他夹袄肩头,拉了拉,说:“三叔!甭哭哩!”梁三老仅抬起头,用泪眼看见梁生禄。“生宝哪去哩?你给儿媳妇烧纸?……”生禄不高兴地问。梁三老汉哭硬咽了的嗓音说:“他到上堡村林管站,领进山证去了。”“你甭哭哩!”生禄很不满意,说,“甭给俺丢人哩!”“怎是给你家丢人昵?”老汉惊奇地瞪起泪眼。生禄说“咱一个梁字掰不烂……你公公哭媳妇,给一姓梁的丢人哩!”“噢啊!是这,你走!我不哭哩!”老汉很不高兴地收拾起上坟的东酉,回到草绷院里。“生禄!”老汉心里头骂,“你小子不知道俺的童养媳妇,和闺女一样亲吗?你小子知道一个梁字掰不烂,你小子为啥把互助组长,掀到俺生宝头上哩?把你头上的虱子捉到俺头上,你还有脸说俺!”老汉把上毕坟的东西送回草棚屋里,出来重新背靠碌碡,蹲在土场上。他用很讨厌的眼光,盯着梁生禄家的草棚院。他现在面临着令人难受的局面:生宝要领带人马进山了,他没有办法阻挡。在买稻种去的时候,老汉还料不到,生宝是这样一个吃铁化钢的家伙,竟然联络起这一大帮人进山。从前,梁三老汉只是在村人面前感到自卑,现在他在生宝面前也感到自卑了。他几乎没有一点信心,开口说服生宝不要闹得太大。进山的事有危险。自古以来,个人只为个人担凶险,不为旁人担凶险。个人为个人的光景,出了什么事都好了结。至于会出什么事呢?梁三老汉按照迷信的传统,想也不敢想得更具体些。人,只应当想吉祥如意的事嘛!他看见生宝准备带去的药品、药棉、纱布,心在打寒颇,心往下沉哩……不对!他越思量越觉得:当老人的不应当坐等出了事再说话。粱三老汉在土场上站起来了。他眯起眼睛向下堡村望着。他低头从土场边的小径,走过梁生禄家的桃树林子。他下了汤河铺着青草的堤岸斜坡。他过了汤河绿水上的独木桥了。不大工夫,梁三老汉就站在下堡村乡政府卢支书屋子里了。屋子里有两条板凳,找党支书谈话的庄稼人,照例都在板凳上坐。卢明昌,为了表示对重点互助组组长的老爹亲热和恭敬,让梁三老汉坐在他办公的椅子里,他自己坐板凳。“你坐在椅子里,”支书非常亲热地说,‘你老人家坐正,咱叔侄俩说话。我常想过河去,安慰安慰你老人家,穷忙!”梁三老汉既不坐倚子,也不坐板凳。他蹲在一进门的砖脚地上,在心里头准备着他要说的话。支书为了尊重老汉的习惯,他自己也在老汉对面蹲下来了,让椅子和板凳都空着好了。卢明昌拿微笑的眼光,盯着梁三老汉优思重重的脸色。“老人家!你渴不?我给你舀水去?……”“不!”梁三老汉的树根手,抓住支书的灰布袖子,“庄稼人吃啥东西会竭?”他不会拐弯抹角说客气话。他只能照实际的情形说话。他不管听话的人满意不满意。卢支书笑笑,表现出很满意老汉这种实实在在的态度。梁三老汉已经在肚里打好了草稿了。他开始说:“明昌你是咱本乡田地人,又是个庄稼人出身……”“对!”卢支书非常同意,“这个话,你说得对对!”“庄稼人过日子的道理,你都懂得哩……”“懂得不多……”“你全懂得!”梁三老汉肯定说,“庄稼人不懂庄稼人的事吗?嘿!只不过有时间,就不按庄稼人心思说话了。”“我按啥人的心思说话呢?”“你按共产党的心思说话!”“对!对!,卢支书非常高兴,“你看问题看得准!”但是梁三老汉并不高兴,他仍然是进门时的阴暗表情。“毛主席给穷庄稼人分下地,是不是为了过日子?明昌!凭你的良心说!”他开始质问了。支书笑着:“当然是为了过日子嘛。你看不见我们尽量提倡生产吗?”“你看梁生宝的神气,像过日子的神气吗?”“他是过大日子的神气。你老人家要过小日子。我知道,你父子俩,就为这个矛盾着哩……”“看着看!”老汉摊开了两只树根手,“我说你们在党的是一家人,一点没说错!一家人看见一家人亲嘛!你们说话一个调调。你们全姓共,是不是?”党支书有了皱痕的中年庄稼人脸土,突然放出从心里往外快乐的光芒。再没比这样的谈话,使支书高兴的了。“哈哈!梁三叔!你老人家今日来,怎净说些很深的理呢?看起来,你老人家思量共产党和庄稼人的分别,思量了很多日子了。要不,你说不出这么深的理儿。好!说得对!对对!我承认:我们全姓共!”“你甭给我灌迷魂汤哩!”梁三老汉严肃地警觉着自己不被软化。但是老汉无意中的一句闪烁着思想光辉的话,启发得卢明昌格外想发点议论。“你老人家说得对对!对对!俺在党的全是一家人,一家人看见一家人亲!这个村里有姓王的,没姓李的;那个村里有姓赵的,没姓刘的。可是村村都有姓共的!俺姓共的势力大得很!老人家!财东老爷、土匪特务、反动道门……都骇怕俺姓共的!老百姓喜欢俺姓共的!为啥呢?俺姓共是姓共,俺不挤轧百姓嘛。俺团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魏、蒋沈韩杨……的劳动人民,改造旧社会,建设新国家哩。你老人家看我说得对也不对?啊?”梁三老汉再也板不住脸。他笑了。他的劳动者的善良,他的受过压迫的心灵,他的被剥削过的痛苦记忆,以及解放三年多来共产党所做的好事,促使他本能地相信卢支书这番有风趣的议论。卢支书说了几句很好强的话,但却非常实际,梁三老汉一点也不觉得浮夸。卢明昌是个务实庄稼人,后来才办党务工作。梁三老汉喜欢这号人。他知道,他自己在精神上和王书记、卢支书、生宝他们挨近着哩;仅仅他们搞的互助合作,他眼时无论如何想不通:“你们把种地的机器拿来,再闹腾嘛!离社会主义还有几十年,空吹做啥?”老汉松开皱纹脸,笑着。他的八字胡子在两嘴岔上展开了翅膀。他像所有厚道的庄稼人一样,要他自己卸掉几千年私有制社会因袭的精神负担,是不可能的幻想!但是,话是开心的钥匙,当他被什么通俗易懂的道理感动的时候,他的心思会开朗起来,虽然以后,他还会有被财产占有欲压倒的时候。他是一个耿直的庄稼人,知道新社会的伟大性质。他不骇怕共产党员。像卢支书这样和他说道理,他很喜愿听。像樊乡长那样说他没良心,他理也不喜理他!他碰见不和樊富泰打招呼。“你当了乡长,能怎?我不理识你!你能把我押起来!甭唬人哩!新社会就是县长、省长,对百姓也得耐心!甭摆你的官僚架子哩!我把公粮一交,你和我没话!”卢支书盯住梁三老汉使劲考虑问题的脸相,拍拍他驼背的肩膀,亲热地说:“梁三叔!你老人家看我说得对不对?”“对是对,互助组你们办不成功。不是我梁三老汉一个人挡事,旁的庄稼人都不实心……”“生宝组里谁不实心?”“俺哥和生禄,都不实心!他们名在互助组里头,心在互助组外头哩。要不是生荣在解放军里头在党,回回家信叫入互助组,依他父子俩的意思,早退出去哩!俺生宝傻,看不透人的心思……”“咦咦!你说的啥?生宝傻?你说的那是中农,贫农该都实心实意互助哩吧?”“贫农也有不实心的,我注意看他们的容颜举动哩。”“谁不实心?”“你不走话?”“你看!你寻我来,就应该信服我。”梁三老汉鼓了鼓劲,决心向党支书揭露生宝互助组潜伏的矛盾。头一个王瞎子不实心!他因为拴拴地不够种,在互助组趁挣生禄家的工分哩。他家全看生禄家的脸色行事。生禄在组,他就在组;生禄出组,他就出组。王瞎子不想叫拴拴进山,又不愿耽误几十块钱。你看!又想吃大饼,又不愿累牙。拿咱看,他不愿叫拴拴进山,正好!少一个累赘,不担一份心。你知道,拴拴不是灵巧人。生宝小子好强,硬要全班人马走,强拉扯人家……”“还有谁不实心?”卢明昌想了解得更清楚些。“还有郭锁儿也不实心!他从下堡村搬过河来,犁没犁,牛没牛。他不入组,不能种地。我看他是有了牲畜农具,就出组的神气。我嘴里不说话,我拿眼睛看他们哩。光光有万、欢喜、老四……他们几个和生宝一心。旁的都含含糊糊……”“冯有义怎样呢?”“那是个老好人。互助组好好,他也好好。互助组闹问题儿,他也要变心……”“慢慢来,梁三叔!”卢支书很和气地说,“由不实心到实心,得几年哩。和尚刚剃了头发,就有了道行了吗?还不是要在寺院里修吗?你放心,俺慢慢教育他们呀!你老人家甭拉生宝的腿,俺工作得就快。河这岸,下堡村的人都说:‘看人家稻地里梁三老汉指教出来的子弟吧!生宝骨血是渭北人,心术是梁三老汉的心术,真是好样!’人家这样高看你老人家,你千万不要做低了,叫人家笑!”老汉羞惭地低垂了光头。真是隔河千里远!原来下堡村的人竟这样抬举他啊!他谨小慎微的庄稼人狭窄心境,怎能和生宝叱咤风云的气魄联系起来呢?他心中绞痛。他劳动人民的自尊心,现在翻到他庄稼人的小气上头来了。他问他自己:“你六十几的人了,你想从这个尘世上带走啥东西呢?”他又回到他和老伴干仗以后的思想上去了:“只要给我吃上、穿上,你生宝看怎弄怎弄去!世事是你的世事!”他抬起头来,皱纹脸上非常和蔼、诚恳。“卢支书,我给你说句心里话。”“你说。你老人家说。”“进山的事,有凶险”“我知道,生宝有准备哩。”“哪一年春上,汤河口都要抬出来几个……”他说不出“死的和伤的”那些可怕的字眼。支书很喜欢老汉的关心,说:“你老人家放心!生宝是个细心人,不是那号冒失鬼。他们人又多,啥事也没”“唉!”老汉叹口气,说,“人,只能往吉庆处思量嘛!万一出了啥岔子,实在受不了。他领的头嘛,他坐班房,我们家里人难受”卢明昌忍不住大笑:“看你说的啥?生宝为啥坐班房?出了事清,也是俺共产党的事情,怎么能叫生宝一个人坐班房呢?你放心好哩!你不是说我们全姓共吗?”梁三老汉放下了心中的负担,笑了。他站起来,说:“是这,我回呀!要是有三长两短,你们党里头高抬贵手。……”卢支书忍住笑,把老汉送出大门洞,搀着他下高台阶,说:“你只管放放心心!啥事想不通哩,你寻我来,咱叔侄俩谈叙!”生宝领了进山证,在回家路过黄堡镇的时候,碰见欢喜在街上等他。继父到乡上告他去了。真丢人!家也不回了,他在黄堡通县城的马路上直奔下堡村。他知道没有什么事情。不过,老汉跑到乡上一闹,影响可不好。他到了乡政府。卢支书告诉他实在的情形,他高兴地咧嘴笑着,用惊喜的眼光望着支书亲切的笑容。他原来准备往回背他继父的,要是老汉无论如何不回家的话。卢支书问:“领得进山证哩?”生宝用腰带的一头揩着脸上的汗水说:“领得哩。倒霉!”“怎么?”“老爷岭这头,今年整个封山育林,不许割竹子。指定俺过了大岭,在苦莱滩左近割哩。”“啊呀!那就要多走四十里,掮扫帚的人苦了。”“四十里啥路嘛!直上直下,岭两面像走梯子一样。卢支书,你过过老爷岭吗?人说那是四十里猴路。”卢支书笑说“我过过一百回也不止。那么,供销社就要给掮扫帚的人加脚价啦?”“我回头的时光,就和黄堡供销社说好了。每把扫带加一角钱脚价。就这,也怕官渠岸那伙尖脑壳别扭嗯。我回去还得寻增福商量哩。不对的话,就得我帮他开个会哩。”“对!”卢支书很满意生宝的办法,说,“应该对大伙儿说明:封山育林是国家的政策,森林是人民的财产。要不是解放前国民党的烧山政策,老爷岭这面有的是竹楣!国家还舍不得吗?”“就得这么说。事实也就是这样喀!”“都安顿好了吗?”卢支书关心地问,“还有啥事要乡上帮助吗?说起来,实在对不住。乡上忙忙乱乱,对你帮助不够。”“哪里?这就是帮助嘛。教育我就是帮助我。”年轻的生宝,在四十来岁的支书面前,谦逊地说。他说他一切都安排好了:进山的用具,应带的粮食、衣物,他和有万挨个检查了一遍;因为欢喜留在家里学新式秧田,他们把中农冯有义也动员起来进山了。“原来,俺准备叫乡上关照关照下稻秧子的事来,这阵有县上派的农技员,就好哩。”生宝最后说,一切都非常满意的神气。生宝要走的时候,卢支书一只手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搭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亲密地送他,好像他要远征一样。“生宝同志,”卢支书语重心长地说,“你对你后爸的态度,恐怕还要积极地争取哩吧?要知道,他是你的后爸,不是亲爸啊。一般落后群众看现象,不看本质,容易同情他。咱共产党员前进是要前进,可不能不注意社会影响啊。”生宝在卢支书的一只胳膊搂抱中走着,听了这番话,很动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