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一批接着一批,从浮着云片的蓝天上消失了,独独留下农历正月底残余的下弦月。在太阳从黄堡镇那边的东原上升起来以前,东方首先发出了鱼肚白。接着,霞光辉映着朵朵的云片,辉映着终南山还没消雪的奇形怪状的巅峰。现在,已经可以看清楚在刚锄过草的麦苗上,在稻地里复种的青棵绿叶上,在河边、路旁和渠岸刚刚发着嫩芽尖的春草上,露珠摇摇欲坠地闪着光了。梁三老汉是下堡乡少数几个享受这晨光的老人之一。他在天亮以前,沿着从黄堡通县城的公路,拾来满满一筐子牲口粪。他回来把粪倒在街门外土场里的粪堆上,女儿秀兰才离开暖和的被窝,胳膊上挂着书兜,一边走着,一边整理着头发夹子,从街门里出来,走过土场,向汤河边去了。老婆也是刚起来,在残缺的柴堆跟前扯柴,准备做早饭。梁三老汉提着空粪筐走进小院,用鄙弃的眼光,盯了梁生宝独自住的那个草棚屋一眼。他迟疑了一刻,考虑他是不是把这位“大人物”叫醒来;但是在生宝的草棚屋背后那个解放后新搭的稻草棚棚里,独眼的老白马大约听见老主人的走步声了吧,咴咴地叫着,那么亲切。老汉终于忍住一肚子气,把粪筐气狠狠地丢在草棚屋檐底下的门台上,向马棚走去了。过了一刻,老汉手里换了长木柄笊筢,重新出现在街门外的土场上。他开始摊着互助组锄草时拣回来的稻根。这是他套起独眼老白马,曳着碌薄砚净土的,再晒两天就晒干了。晒干了好烧啊!“睡着吧,梁老爷!睡到做好早饭,你起来吃吧!”老汉在心里恨着生宝,“黑夜尽开会,清早不起来你算啥庄稼人嘛?”生宝黑夜什么时候从外头回来,他不知道;老汉为了给独眼白马添夜草方便,独自睡在马棚的一角砌起的小炕上。他脑里思量:“我让你小子睡在干净的草棚屋里,你小子还不给我过日子?常就这个样子,看我常给你小子当马夫不?……”“梁三叔,秀兰上学走了没?”老汉抬起头,是官渠岸徐寡妇的三姑娘改霞。啊呀!收拾得那么千净,又想着和什么人勾搭呢?老汉心里这样想。“走了。”他低下头才说,继续摊着稻根,表示不愿意理睬她。徐改霞轻盈的脚步,沙沙地从土场西边的草路向汤河走去了。老汉重新抬起头来,厌恶地眯缝着老眼,盯盯那提着书兜、吊着两条长辫的背影。然后,他在花白胡子中间咕噜说:“你甭拉扯俺秀兰!俺秀兰不学你的样儿!你二十一岁还不出嫁,迟早要做下没脸事!”这徐改艘,她爹活着的时候,把她定亲给山根底下的周村。解放那年,人家要娶亲;她推说不够年龄,不嫁。等到年龄够了,她又拿包办婚姻作理由不去,一直抗到二十一岁。不久以前,政府贯彻婚姻法的声浪中,终于解除了婚约。在梁三老汉看来,只有坏了心术的人,才能做出这等没良心的事来。他担心改霞会把他的女儿秀兰也引到邪路上去。秀兰的未婚女婿在解放那年参了军,眼下在朝鲜,想着早结婚,办得到吗?老婆从白扬树林子中间的泉里汲了一瓦罐水,顺墙根走过来了。正好!“我说,你!……“老汉开了口,望着终南山下散布着大小村庄的平原,努力抑制着怒火。老婆见老汉两道眉拧成一颗疙瘩,惊讶地放下水罐站住了。“啥事?又把你恨成那样子……”“我说,你!……”老汉提高了声音,已经开始凶狠起来了。我说,宝娃你管不下,秀兰你也管不下?“秀兰又怎了?”“我并不是和你拍闲啦啦哩!老实话!秀兰可是我的骨血哇!是我把她定亲给杨家的。眼时我还活着哩!不许她给我老脸上抹黑!”“摸不着你的意思……”“告诉秀兰!少跟徐家那三姑娘扯拉!”“噢啊!”老婆这才明白地笑了。事情并不像老汉脸上所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她那两个外眼角的扇形皱纹收缩起来,贤亮地笑了。“退婚不是啥病症,能传给咱秀兰吗?”“你甭嘴强!怕传得比病症还快!”“秀兰变了卦,你问我!”“到问你的时光,迟了!”“那么怎办呢?她和人家上一个学堂……”“干脆!秀兰甭上学啦!”“你说得可好!杨明山在朝鲜立了功,当了炮长。正月间,大伙敲锣打鼓上他家贺喜,你听说来没?往后朝鲜战事完了,人家从前线回来,嫌咱闺女没文化,这就给你的老脸搽上粉啦?是不是?”老汉有胡子的嘴唇颤动着,很想说什么话,但肚里没有一个词句了。他干咳嗽了一声,重新伸出笊筢摊稻根了。在老婆进了街门以后,他停住了手,呆望着被旭日染红了的终南山雪峰,后悔自己不该拿这事起头,他应该直截了当提出生宝清早睡下不起的事来。他抱怨自己面太软,总不愿和生宝直接冲突,其实,就算他在党,他还能把老人怎样?梁气老汉摊完了稻根的时候,早晨鲜丽的日头,已经照到汤河上来了。汤河北岸和东岸,从下堡村和黄堡镇的房舍里,到处升起了做早饭的炊烟,汇集成一条庞大的怪物,齐着北原和东原的崖沿蠕动着。从下堡村里传来了人声、叫卖豆腐和豆芽的声音。黄堡镇到县城里的马路上,来往的胶轮车、自行车和步行的人,已经多起来了。这已经不是早晨,而是大白天了。老汉走进小院,把笊筢斜立在草棚屋檐下。他朝着生宝住的草拥屋,做出准备大闹特闹的样子站定了:“日头照到你屁股上了!还不起来吗?梁伟人!”屋里没一点动静。“预备往天黑睡吗?”他提高了嗓音。“你那是吆呼呼谁呢?”老婆在旧棚屋烧着锅问。“咱的伟人嘛!谁能睡到这时不起呢?”老婆手里拿着拨火棍,走到门口,忍不住笑。“你掀开门看看,宝娃还在屋里不?”老汉掀开门一着,果然,炕上只剩了一个枕头,连被子也带起走了。“到哪里去了?”老汉转过身来气呼呼地问,“县里开罢会还没一月,又到哪里去了?”“你不知道吗?”老婆笑着说,“区委上王书记在咱家住了那么些日子,帮助互助组订生产计划。你没听说今年要换另一号稻种吗?他到郭县买那号稻种去了。……”“啥时候走的?”老汉从他紧咬的牙缝里问,气歪了脸。“你拾粪不在的时光。”“为啥不和我说?”“他说他和你说了……”“说了!说了!说了我不叫他去嘛!你为啥叫他走了哩?啊?你毋子两个串通了灭我老汉啦?我是你们的什么人哇?是你们雇的伙计吗?你娘母子安的啥心眼哇?……”老汉大嚷大叫,从小院冲出土场,又从土场冲进小院,掼得街门板呱嗒呱嗒直响。他不能控制自己了,已经是一种半癫狂的状态了。生宝不在家,正好他大闹一场。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了!“不行!”他甚至在街门外的土场上暴跳起来,“只要我梁三还有一口气活着,不能由你们折腾啊!老实话!”他又跳了一跳。老婆衣襟上沾着柴枝,手里拿着拨火棍,慌了。她看出老汉这些日子总是撅着个嘴不高兴,但是她还没想到:老汉会为这事爆发得这样厉害。老汉一口一声“你们”,这是把她和儿子一样看哩。但她还是努力忍耐着,试图使老汉平静下来。“你甭这么闹哄吧!他爹!”她尽量温和地说,“我常给生宝说哩,叫他甭惹你生气。他说,他就是把嘴说破,你的老脑筋还是扭不过弯儿来嘛。他说,只要他做出来了,你看见事实了,那你就信服他了。我个屋里家,能懂得多少呢?你这个闹法,不怕人家笑吗?……”“做出来了?白费劲!”老汉向着汤河北岸的下堡村,大声吼叫着,好像他是对那里的八百多户人说话一样。“谁见过汤河上割毕稻子种麦来?听说过吗?……”老汉看也不看老婆,把后脑壳给她。但老婆仍然解劝:“就是没见过嘛!可是王书记看咱宝娃为人民服务热心,叫他领带的互助组试办哩。他是个党员,怎能不遵?”“他为人民服务!谁为我服务?啊”老汉冲到老婆面前来了,嘴角里淌出白泡沫,瞪着眼睛,咬牙切齿的质问。“三岁上,雪地里,光着屁股,我把他抱到屋里。你记得不?你娘母子的良心叫狗吃哩?啊?我累死累活,我把他抚养大,为了啥,啊?”老汉冤得快哭起来了。好像一个什么尖锐的东西,猛一下刺穿了生宝妈的心窝。她瞪着眼睛惊呆了。随后,她哇一声哭了。她丢开吵闹的老汉,冲进街门,趴到草棚屋的炕沿上,呜咽啜泣去了。老汉第一次在不和的时候,拿二十几年前的伤心事刺她,她怎么也忍不住汹浦的眼泪啊!梁三老汉在街门外面,破棉袄擦着泥巴墙蹲下来了。现在,他不再吵闹了。但他还在生气,扭着脖子,歪着戴破毡帽的头。邻居们被他的吼叫声召集起来了。任老四和他的婆娘,死去的任老三的寡妇和儿子欢喜,还有早先瞎了眼的王老二的老婆,儿子拴拴和媳妇素芳……纷纷丢帽落鞋地向梁三老汉的草棚院里奔来劝架。早已创起家业的梁大老汉已经有十来年不卖豆腐了;当两个儿媳妇向这草棚院跑的半路上,头发和胡子斑白了的秃顶老汉,叫住了她们。“你们跑去做啥?”土改中被划为富裕中农的梁大老汉挺神气地说,“那草棚院往后吵嘴干仗的日子多哩!你们见天往那里跑呀?你三叔是把白铁刀,样子凶,其实一碰就卷刃了。他要是真残刻,管不下个生宝?!甭去哩!回来!”姓任的几家女人们跑进草棚屋安慰生宝他妈去了。男人们在街门外面围住梁三老汉劝解。“咳!你们这是为啥嘛?”也是跑终南山压弯了水蛇腰的任老四,大舌头嘴里溅着唾沫星子说,“三哥!老都老了,干起仗来了?咳!咳!……”“三叔,”十七岁的欢喜在梁三老汉面前蹲下来,把心掏出来安慰,“三叔,你甭生那大的气嘛!”“咳!老都老了,为啥……?”四十几岁的任老四弯着水蛇腰,异常地焦急。他肚里一片好心肠在翻滚,就是嘴不会说话。梁三老汉蹲在地上,挠勾着脖子,气愤地往土地上唾着白泡沫,一声不吭。他对这些人也反感。他们都是梁生宝互助组的基本人。他们土改后光景依然困难,仗着互助组扶帮着做庄稼哩。他早就明白:他的儿子生宝,现在是为他们的光景奔忙哩……在春季漫长的白天,蛤蟆滩除了这里或那里有些挖荸荠的和掏野莱的,地里没人。雁群已经傲傲告别了汤河飞过陕北的土山上空,到内蒙古去了。长腿长嘴的白鹤、青鹳和鹭鸶,由于汤河水混,都钻到稻地的水渠里和烂浆稻地里,埋头捉小鱼和虫子吃去了。日头用温瞬的光芒,照拂着稻地里复种的一片翠绿的青裸。在官渠岸南首,挑园里,赤条条的桃树枝,由于含苞待放的蓓蕾而变了色——由浅而深。人们为了护墓,压在坟堆上的迎春花,现在已经开得一片黄灿灿了。春天呀,春天!你给植物界和动物界都带来了繁荣、希望和快乐。你给咱梁三老汉带来了什么呢?他现在独自一个人,枕着自己的胳膊,躺在官渠岸南边大平原的麦地里,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没有吃早饭,肚里也不饿。他一口又一口咽着自己的唾沫水,润湿着干枯的喉咙。他躺在松软的黄土和柔嫩的麦苗上,手里不停地把土块捏面。他仰望着无边蓝天上,几朵白云由东向西浮行。一只老鹰在他躺的地方上空盘旋,越旋越低。开头,老汉并不知觉,后来老鹰增加成四只、五只,他才发觉它们把他当做可以充饥的东西了。“龟子孙们!我还没死哩!”他坐起来,愤怒地骂道。老鹰们弄清楚他是个活人,飞到别处觅食去了。梁兰老仅是无目的地跑出来,躺在田地里的。他想到什么地方去,和什么人在一块蹲一蹲,把窝在心坎的郁闷倒一倒,然后再回家去。但他这样躺了好久,还想不出他该到哪里去找谁,才不至于惹人笑。家丑不可外扬呀!……他本来没准备提二十几年前的伤心事。那些关于老婆和生宝进他门的伤感情的话,是他由于愤怒失去了理智的一刹那,冲口说出来的。刺痛了老婆的心,他才悟到不该提那层事;揭别人的疮痂,不管关系怎么深,都是不好的。但他和老婆闹仗,他并不后悔。这是他蓄谋好久的,一直在瞅着一个适当的时机爆发。他想:他一闹,让生宝的亲娘扯他的腿,比他和养子直接冲突要好些。但是他的一句过火的话,惹得老婆哭哭啼啼,他恨自己的愚鲁,没有自制力。一阵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在官渠岸的小巷里爆发了,惊动了梁三老汉。“噢噢,架梁啦!”老汉在麦地里坐起来,用手齐眉搭起棚嘹望着,情不自禁的开口说,“架梁啦!架梁啦!蛤蟆滩又一座新瓦房……”他想:“我也到那里去看看……”稻地的南边有一条主渠,所有下堡村对岸的稻地用水,都从这条渠里来,所以叫做官渠。官渠南岸是旱地,地势比稻地高,有四五十户人家沿渠岸形成一条小街,人们按地势叫做官渠岸。解放后,人民政府把散布在稻地里的从各村移来的四十来家佃户和贫农,同这官渠岸划成一个行政村,属下堡乡所管,列为第五村。盖房的是富裕中农郭世富,是梁三老汉顶羡慕的人。那弟兄三人当年跟老郭从下堡村西边的郭家河,移住到这蛤蟆滩来,在财东家的地上打起四堵土墙,搭成个能蔽风雨的稻草庵子,就住下来了。现在人家是二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几十亩稻地的庄稼主,在三合头瓦房院前面盖楼房了。前楼后厅,东西厢房,在汤河上的庄稼院来说,四合头已经足了。梁三老汉几十年来只梦想能恢复起他爹盖的那三间房,也办不到呀!啊呀!多少人在这里帮忙!多少人在这里看热闹!新刨过的白晃晃的木料支起的房架子上,帮助架梁的人,一个两个地正在从梯子上下地,木匠们还在新架的梁上用斧头这里捣捣、那里捣捣,把接缝的地方弄得更合窍些。中梁上挂着太极图,东西梁上挂满了郭世富的亲戚们送来的红绸子。中梁两边的梁往上,贴着红腾腾的对联,写道“上粱恰逢紫微星,立柱正值黄道日”,横楣是“太公在此”。这太极图、红绸子和红对联,贻挂在新木料房架上,是多么惹眼,多么堂皇啊!戴着毡帽的中年人和老年人的脑袋,戴着黑制帽和包头巾的年轻人的脑袋,还有留发髻的、剪短发的和梳两条辫的女人们的脑袋,一大片统统地仰天看着这楼房的房架。梁三老汉把自己穿旧棉衣的身体,无声无息地插进他们里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连他左右的人也没扭头看看新来了什么人。他在人伙中间,仰起戴破毡帽的头看着。现在,木匠们把斧头或推刨插进腰带里,也从梯子上下地了。郭世富、世运和世华弟兄三人,分头邀请匠工们、送礼的亲戚们和帮忙的邻居们,到后院里入席;从那里发出来煮的和炒的猪肉的香味,强烈的、醉人的烧酒气味。人群中发生了紊乱。大部分看景的人走开了,有一部分人被事主家拉住了,不让走。许多人推说要等第二轮坐席,让匠工和亲戚先坐,因为他们有的要做活,有的要回家。那是富农姚士杰,生得宽肩阔背,四十多岁的人像三十多岁一般坚实,穿着干净的黑市布棉衣,傲然地挺着胸脯站在那里。他的一双狡猾的眼睛,总是嘲笑地瞟着看景的人。他那神气好像说:“你们眼馋吗?看看算哆!甭看共产党叫你们翻身呢,你们盖得起房吗?’’梁三老汉从姚士杰的脸上看得出:富农是这个意思。准是这个意思!一点不错!他知道姚士杰这人,不管面上装得多老实、多和善,心里总是恶狠的。姚士杰他爹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人不离种子!啊!那是郭振山!多大汉子高耸在人群中间,就像仙鹤站在小水鸟中间一样,洪亮的嗓音在和聚在他周围的人谈论着什么。他是村里的代表主任、四九年的老共产党员,在村里享有最高的威望。梁三老汉知道:郭振山和姚士杰是这村里的一对厉害公鸡,经常在一块斗的。解放前,郭振山斗不过姚士杰;解放后,姚士杰可斗不过郭振山了。在土改的当儿,富农有一阵子很服了软。但过后嘴虽不硬了,心里还是硬的。现在,这两个仇人一同在郭世富家做客了,而且都等着第二轮坐席。真是要强的人!“你在你的党好哩!”梁三老汉在心里恭敬地对郭振山说,“你把俺生宝拉进党里头做啥嘛?俺生宝不是那种和人争气的人。你把他拉进去,叫我老汉怎弄哩?你弟兄三个,外头有人干事,屋里有人种地,你们积极得起啊!”但是老汉光在心里这样想,嘴里却不敢这样说。他在地多的人和能干的人面前,有一种难以克制的自卑感。噢噢,郭二老汉也在这里!老天爷,他这么大年纪也从上河沿跑来看架梁!你看他头发胡子雪白,扶着棍站在那里。做了一辈子重活的人啊!腰像断了脊骨一样,深深地弯下去了。在稻地里的住户里头,粱三老汉最心服、最敬仰这老汉——当年从郭家河领着儿子庆喜来到这蛤蟆滩落脚,只带着一些木把被手磨细了的小农具:锄、撅头和铁锹,……现在和儿子庆喜终于创立了家业,变成一大家子人了。郭庆喜贪活不知疲劳,外号叫“铁人”又是个孝子,记住自己五岁离娘的苦处,见天给老爹爹保证二两烧酒,报答当年抚养的恩情。梁三老汉看见这个心好命也好的老人,想起养子生宝对自己的不孝敬来,冤得简直要落下泪来了。他凑到郭二老汉跟前去,这正是听他倾吐郁闷的适当的人。他老人家不会把别人的家务纠纷当趣话闲摆弄的。没有受到邀请吃席的闲人们,由郭世富盖的这楼房,议论起村中的住宅情况:人们住在土墙稻草棚里,春天骇怕大风揭去棚顶的稻草,秋天又担心霪雨泡倒土墙。不知到什么年代,家家都能盖起瓦房就好了。但是怎么能打郭世富那么多稻谷呢嘛?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啊!要是家家都能像郭世富那样,套起胶轮车拉着稻谷到黄堡镇去粜,那就好了。谁有那么多地哪?要是每一株稻禾长得和柿树一样高大,收获时“稻树’底下铺上席,用长竹竿打,多好呢?”笑话!梦想!简直是胡拉乱扯!说得太不着边际了!稻子怎么能长成树呢?“哈哈哈……”+几个长胡子和不长胡子的嘴巴,大张着朝蓝人笑。笑毕,有人发现粱三老汉和郭二老汉站在一块,互相问候着牙齿脱落的情况。有一个喜欢开玩笑的小伙子名叫孙志明,突然大声呼吁乱杂杂地站在街上的人安静下来,然后他像这个闲人会议的主持人一样,严肃地宜布:“咱们大伙都甭乱喊嚷嗯。只有人家这老汉,”孙志明很不恭敬地用指头指着梁三老汉“恐怕很快就要盖楼房啦!”“哈哈哈……”人们又笑起来了。一个恶作剧的中年人,丝毫没有一点敬老的自觉,竞然一声不响地走去,伸手一把抓住梁三老汉头上截的旧毡帽。“甭乱!甭乱!”梁三老汉双手按住帽子,央求着。“不!放手!让大伙看看,你的脑袋到底比俺们平常人大多少。据说贵人头大,可是从来也没仔细看过……”直至羞愧得梁三老汉红了脸,宣称要是再不放手就要破口,加上郭二老汉的劝教,那只无情地抓着毡帽的手才松开了。人们用各种眼光——有的同情、有的好笑、有的漠然——望着梁三老汉卑微地把自己的毡帽戴正。人们这样不尊重他,他也不怎么生气,因为他认为:只有像他哥梁大、郭二老汉他们一样创起业来,才能被人尊重。郭二老汉垂着白胡子,气债地斥责年轻人们:“你们为啥欺负善老汉?”“你还不知道吗?”孙志明、外号水嘴的那个小伙子,拍拍郭二老汉的肩头,说,“这几天,全村都在说梁生宝互助组的稀罕事哩。”“啥梁生宝互助组?他们和老任家那几户,不是梁生禄是组长吗?”“着!看!还是你在鼓里头蒙着哩嘛!”孙水嘴有声有色,滔滔不绝地说,“早撤换啦!头年子秋里,梁生禄还到城里开了一回丰产评比会,得回来一张奖状。梁大老汉说‘噢,给我看一看。’老汉接到手里,一眼没看,几把扯得粉碎,把梁生禄狠狠地训了一顿。从那以后,梁生禄就退后了。今年正月半头,就是梁生宝到城里参加的互助组长代表会……”“噢噢!”郭二老汉不等孙水嘴说毕,对梁三老汉说,“我不晓得这过场……”“头年子也是生禄应名,俺宝娃跑腿哎!”梁三老汉很难过地更正孙水嘴的叙述。郭二老汉眨着白眉毛下边有皱纹的眼皮,盯着梁三老汉憋气的样子,安慰说:“当组长就当组长嘛,俺庆喜不也当个互助组长吗?”“看!着!你不出屋,简直是另一个世上的人啦!”孙水嘴忍不住大笑,“郭庆喜互助组哪里和梁生宝互助组比哇?人家这时是全区的重点哩。梁生宝在城里开会时,应了窦堡区大王村县重点的挑战,回来就扩大了皂龙渠的冯有万、冯有义和从下堡村大十字搬过来的郭锁儿。三老汉!你们这阵统共是几户?”“八……户……”“你看!旁人三户五户的临时组能比吗?王大脑袋亲自帮助他们订生产计划……”“哪个王大脑袋?”“咱黄堡区的区委书记嘛!那个脑袋有他大?……”“啊呀!孙委员,”旁边有人讨厌地打断他,“叫你水嘴,可真没叫错呀!说开就不由你自己了!你见了王书记低头弯接,像孙子一样,背后就叫人家王大脑袋哩!”人们叫郭振山郭主任是尊敬,叫孙志明孙委员是嘲笑。但是这个下堡乡五村的民政委员(当时,每乡五种委员会:民政、财粮、生产、文教、武装,每村一名委员。)显然不愿把话岔开。他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也不红地继续说:“郭二爷,人家订的生产计划,说出来能把你老汉吓死!”“怎计划着哩?”“每亩稻子均拉六百斤,一亩试办田要打一千斤。”“拿人民斗说。”“每亩二石四,试办田四石!”“呀呀!我的天!时兴人真个胆子大!”郭二老汉转眼看着, 老三老汉气得鼓鼓,脸色苍白了,快要倒下去的样子。“这还不算哪!”水嘴进一步说,“今年秋里割了稻子不种青裸,嫌那是粗粮……”“种啥?”“种麦!”“哎咦!……地力和人力一样嘛,能背得起吗?”“你愁啥?”孙水嘴说毕了故事,小鼻子小眼睛嘲笑地对着梁三老汉,“你愁啥?一亩地顶几亩地打粮食哩,你不盖瓦房,谁倒盖瓦房?”梁三老汉狠狠地白了孙水嘴一眼,把后脑袋朝向他,心里咒骂道“你是个龟子孙!你拿人家的难受开心!你这辈子寻不下对象!你老死熬你的光棍去吧!……”人们重新纷纷议论起来了。有人说,梁生宝人年轻,做事没底底。另外的人说,县里夸奖他几句,他就脚跟离地了。也有人估计,他做不到的话,很可能犯法,因为据区委书记在村里讲话,“计划就是法律”……等等。几平一致的看法是:要是代表主任郭振山出头领导那样一个互助组,也许还有点门路;梁生宝不自量,等碰破了脑袋以后,他才知道铁是铁,石头是石头……梁三老汉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逮住人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听了这些话,老汉多么寒心啊……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头发、胡子和眉毛都雪白了的郭二老汉的红光脸上。他奇怪:这个老人说话又慢,声音又低,他用一种什么方法教导儿子安分守己过光景的呢?他多么想参考参考旁人的训子方法。“走!郭二叔!”梁三老汉亲切地要求,“到你屋里蹲一阵去。咱谈叙谈叙,好不好?”“好嘛!你是个勤快人,平素请也请不到……”“秀兰。”“唔。”“我,我,我问你个话。……”“啥话?改霞,看你难开口成那样!”徐改霞闺女情态的脸上,是人们想起了有趣事情的那种笑容。她一对大眼睛盯住梁秀兰,却不开口。两个女学生是从下堡小学放了晚学回家的。现在她们肩膀擦肩膀,经过汤河边的草滩小径,向河上的独木桥走着。初春雨后的傍晚——白雪皑皑的秦岭奇峰,绿汪汪的关中平原,汤河平静的绿水和天边映红的晚照——这乡村里色彩斑斓的大自然美,更衬托出两个农家闺女的青春美。“啥话?改霞,你快说嘛!看你的眼睛同锥子一样,还能钻到人心里去吗?”秀兰见她只笑不开口,觉得话里一定有蹊跷。改霞终予笑问:“我问你:见天前晌,下了第三堂课,你到哪里去了?”“我在教室里呀!”“你在哪个教室里?”“在俺四年级教室呀!”“去吧!去吧!你魂灵也不在那里!你瞒得了我吗?秀兰!见天黄堡镇的乡邮过去的时候,你从学校的后门溜出去,到大十字做啥去了?”“你尽瞎编!”秀兰嘴软地否认,开始有点脸红。“瞎编?我注意你很有些日子哩!今儿可叫我捉住了。我悄悄跟在你后头,亲眼盯着你进了邮政代办所。你是不是等杨明山的信等急了?坦白!”秀兰的紫樘色脸一直红到脖颈里。她是一个忠厚朴实的闺女,额颅像她妈,颧骨、嘴唇和鼻梁,都像梁三老汉。“娃家!甭太急理!”改霞继续取笑她,“你的信写去才个把月,人家在外国的战场上,回信没那么快!你想念他想念得急吗?告诉姐,怎么个滋味儿?……”秀兰被撩逗得再也忍不住了。她转身,伸手就抓改霞。改霞早有戒备,跑开了。秀兰红着脸,牙咬住下嘴唇,带着被怒容掩盖不住的幸福笑容,猛追改霞。于是,提着书兜的两个女学生在河边草滩上跑起圈子来了。改霞笑得跑不动了,只好蹲下来。立刻,她觉得两条辫根子被小伙子一般有力的手扭住了。“老实点不?嗯?”秀兰审问她的“俘虏”。“老实……”改霞还是笑得说不成话。“往后还敢瞎说不?嗯?”“不敢……理。”直至改霞发誓绝不把秀兰这秘密泄露给旁人(如果泄漏了,她是小狗),秀兰这才松了手。两个姑娘重新回到河边的草滩小径上。改霞从心眼里偷偷羡墓秀兰:爱人是朝鲜前线立了战功的英雄,自己在家里安心得意学文化。有这样的爱人,大概走路时脚步也有劲,坐在教室里也舒坦,吃饭也香,做梦也甜吧?有这样的爱人,等他十年八年再结婚,有什么关系呢?改霞恨死了村内一些庸俗的人,竟说她和周村家解除婚约是嫌女婿不漂亮。社会上总有那么一部分人,拿自己的低级趣味,忖度旁人崇高的心情。她懒得去听。她想:既然新社会给了她挑选对象的自由,总要找一个思想前进的、生活有意义的青年,她才情愿把自己的命运和他的命运扭在一起。为了慎重,虽然女性的美妙年龄已经在抗婚中过去了几岁,改霞也绝不匆忙。但秀兰的幸福对她很有影响。最近,她内心中萦绕着一种对男性的欲念。这并非生理上的原因,而是成天和秀兰在一起,觉得自己精神很空虚。她绝不是揭望着结婚!如果是那样没意思的女人,她不会抗婚三年,终于达到解除婚约的目的。她是觉得她那么需要和秀兰一样,想念着一个男人,而又被一个男人所想念——这个男人给她光荣的感觉,是她心上的温暖和甜蜜!连改霞自己也觉得出来:从解除婚约以后,她变了根多。从前,她在小伙子们中间跑跑跳跳,说说笑笑,毫不拘束,毫不戒备;现在,有了重新挑选对象的权利,她拘束起来了,戒备起来了,总在避免被人误解。她感觉村里的学校里有许多人,也用和从前不同的眼光看她了。这是不可遵免的。她站在三年级学生娃们排头,好像老师领着一班学生。她和一、二年级的女老师同岁,怎能不引人注意?秀兰不同:人家是志愿军的未婚妻,现在被人们羡慕,将来跟一个光荣归国的英雄共同生活。改霞念着小学三年级,却不知道自己将走一条什么样的生活道路。这心思给这个二十一岁的女青年团员增添了精神负担。但尽管人们注视她,她有烦恼,她却从来不对任何人诉述。她对秀兰也不说。她那白嫩的脸上尽量表现得坦然、沉静,就像她心里什么心事也没得。……过了汤河的独木桥,改霞问秀兰:“你爸和你妈,和好了吧?”“还不多说话哩。要和从前一样,还要过些日子哩。”“你爸还是倔倔的吗?”改霞又关心地问。“和气多了。”秀兰说,有所感觉地看看改霞的表情,故意把她爸说得挺好。“俺爸真有意思,那天和郭庆喜他爸说了半天话,大概是庆喜他爸劝了一顿吧,俺爸回来就给俺妈赔不是,说:‘算哩!甭难受哩!是我的不对!往后咱啥啥也不管哩!给咱吃上穿上就对哩!’说毕,就到马房里做啥去了。俺哥说得对,甭看俺爸脾气挺掘,心可好。嘴里不停的咄呐,手里可不停地干活”停了停,改霞又进一步问:“你哥也真是……村里有人讥笑,屋里有人闹仗,他满不在乎吗?难道他对那生产计划真有把握吗?他心里没一点含糊吗?”秀兰笑了。现在,她似乎揣摩到改霞的心情了。“你也真是!”她笑着说,“心里含糊,跑起来还能有劲吗?俺哥说,县上的互助组长代表会毕了,杨书记把他单独叫去谈了一回话,他说,有党领导,他慌啥?你不晓得俺哥认定了一条路,八根绳也拽不转吗?”秀兰尽量地夸生宝,她知道她哥和改霞过去相好。她这几句话深深地打进了改霞的心窝。改霞怎么不晓得呢?她晓得生宝在土地改革运动中,总是不显示自己地踏踏实实做着对天伙有益的事情;但是,他有气魄担当起这样惊人的事业,变成全下堡乡谈论的中心,她没料到。“有党领导,我慌啥?”改霞知道这是生宝说话的口头禅。……到了梁家草棚院的街门口,秀兰邀请同学进院去串门儿。“不啦。天不早了。”改霞满怀心思地说。“耍一阵阵,天就黑了吗?”“我……回呀。”改霞嘴里这么说脚下却不走。她眼望着新雪白晃晃的终南山,心想着梁三老汉不喜欢她的模样。老汉用那么鄙弃的眼光看她,和她说话的声调那么冰冷。她进去,要是碰见老汉,该是多么没趣。但她的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穿过敞开的街门,瞟着生宝独住的那个草棚屋。她多么想趁生宝不在的机会,领略领略她曾经那么爱慕的人屋里的气氛。“秀兰!你等一等!”是音量很重的声音在吼叫。两个女伴回头看时,代表主任郭振山肩上扛着一根丈二长、老碗粗的木料,从汤河岸上向她们走来了。她们等着他到了跟前。这个高大、粗壮的村干都把木料的一头着地,立了起来,用一只手扶着,站住休息。满腮胡楂的长形脸,对着两个女青年团员亲切地笑着。他并不怎么喘气,休息显然是为了说什么话。“郭主任抗掮木料去来?”改霞尊敬地打招呼。“不哎!我在乡政府开会来。路遇郭家河一个人,到黄堡卖木料去呀,一问,价钱合理,我把它撂下理。”郭振山满意地解释着,大眼珠子令人敬畏地盯住秀兰,间,“你哥到郭县去,还没回来?”“嗯。还没哩。”“乡上又布置下来活跃借贷(土改后动员粮食低利互济)任务,叫帮助困难户度春荒哩。今黑夜,咱五村的代表到我屋里商量呀。你哥不在,你叫生禄来一下吧!反正,你们下河沿这一选区,也只有他家能有些余粮。”“对啦,”秀兰同意,“找这就告诉他去。”“叫他一定来啊!”“嗯啊。”秀兰向同学点头告别就走了。“改霞,”代表主任这才转身亲切地笑说,“你不是回家吗?把这几张统计表帮我拿上,甭揉哩。”“对,”改霞欣然接住纸卷。很小心地放进书兜,书兜里还有语文、算术和帮她妈纳的一只鞋底子。在顺着小渠往南去的草路上,郭振山轻快地掮着沉重的木料,边走着,一边出气毫不困难地说笑着。“改霞!听说你不安心上学哩?”“没有呀!”改霞惊奇地否认,“你听谁说的?”“你妈说的。”郭振山心直口快地说,笑着;显然因为掮木料的限制,才不能掉头观察改霞的表情。改霞的嫩脸皮刷地通红,热辣辣地发起烧来。“你老糊涂了!”她在心里怨她妈,“你朝人家叨咕啥?”但是她又仔细一想,不必怨妈。对代表主任,她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心情。“是这样,”提着书兜走在郭振山背后,改霞不好意思地解释,“我心里慌。自己年龄大了,念下去又上不成中学,不如趁早参加农业,搞互助合作……”“不对!”代表主任的大脑袋戴着瓜皮帽,在木料前头,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不对!改霞!要不是解放,你想上学,办得到吗?旧社会,咱稻地野滩的泥腿户,娃子也上不起学,甭说闺女吧!这如今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哩。只要学校里还容让年龄大的学生上,你就安安宁宁上你的!文化是好东西,多往肚里装些,坏不了肚子。笑哩?实话!书念多了,脑筋聪明,笔下能写嘛。做啥,有文化比没文化强。改霞!你明白这个意思吧?……”改霞在后头尊敬地看看郭振山穿旧棉袄掮木料的庄稼人背影。这个很会说话的强有力的农民共产党员,在下堡乡五村,是改霞最祟拜的人物,他最会解人心上的疙瘩。蛤蟆滩流行一种私下的议论,认为论办事的能力,郭振山不在他乡支书卢明昌之下;振山光是户大口多,贪家事,才没脱离生产。改霞在心里同意这种看法。妈告诉过她:郭主任年轻时,地不够种,担着瓦盆申乡村卖。他把担子放在某一个村当中一吆呼,召集起许多妇女。他会把那些仅仅来看看他的货色而根本不想用粮食换瓦盆的妇女,说得高高兴兴改变了主意,并且暂时认为:只有在那一天用粮食换瓦盆最聪明,最合算。郭振山就是这样善于运用语言的魔力!改霞自己也借助过代表主任的说服力。当五O年秀兰开始上小学的时候,改霞要上,妈不让;当时是农会主席的郭振山说服了这位守旧老人。在和周家解除婚约这件事上,她和妈顶牛顶了三年,最后,还是代表主任打破了她妈的旧道德观念。改霞祟拜郭振山,还因为这个精明的庄稼人对她是兄长般动机纯洁地关怀。他把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的女儿,引导到下堡乡五村的政治舞台上来,使她这个农村闺女,尝到了她所没有梦想过的社会斗争的生活滋味。现在她是下堡小学的团支部委员。她觉得解放后,天也比解放前蓝,日头也比解放前红,大地也比解放前清亮。她内心投向社会事业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总觉得她要有所作为,才不枉解放,才不枉党的教育、培养……郭振山在稻地中间通向官渠岸的铁轮大车路上,毫不吃力地把木料从左肩膀换到右肩膀上去。他继续教育改霞:“你暂时稳稳上你的学。你千万甭胡打算。这如今学本领又不是给自个人学哩。咱国家用人才哩。今年是咱国家大建设的头一年,到处盖工厂,开矿山,修铁路哩。这就和咱庄稼人盖房一样嘛,才破了土哩。工程越来越用人手,改霞!往后,上面一帮又一帮朝乡村要人呀。我听说很多的军事人才都转到工业方面去了。地方千部也是要了又要,永要不够。你明白这个意思哩吧?……”改霞在后头走着,手里拿着装语文、算术和鞋底的书兜,另一只手里拿着代表主任的统计表格,非常严肃地听着。她明白了代表主任又在给她指引一个生活的新天地!二十一岁的闺女心中不由得一动,但随即想起了生宝。她想和生宝在一起搞互助合作……“好郭主任哩!我在咱稻地里跑跑能行,出外怕……”“咦啊!你把自己看成一寸高的人哩!”郭振山不摸她脑里想啥,只管进行教育,“瞧不起自己,是旧社会女人的习气嘛。改霞!你要明白:是共产党员、是青年团员,不管男女,到全国哪个地场,人家都喜愿要啊!为啥哩?”他把声音放低了,“和咱乡下一样嘛,党团员是骨头,群众是肉。你还不明白这个意思吗?……”改霞从心底感激郭振山,他总是鼓励她不要小视自己。“难道组织上叫你出外,你不去吗?”郭振山更明确地问。“头年,陕棉一厂要女工,咱下堡乡分得两个任务,说能去团员,最好!那时光,我就举荐你来。卢支书说:你还没解除婚约哩,走了影响不好,怕周村家说咱组织上破坏人家的婚姻。今年再有工厂要人,你还有啥牵挂哩,人家到朝鲜都抢得去,叫你参加国家建设,你不情愿去吗?那么咱国家要这些党团员做啥?”改霞不觉心里一沉:这倒是个原则问题。一个生活上新的岔道口,不知不觉伸到她脚尖前头来了。她得赶紧决定—是很快和生宝好呢?还是到西安进工厂呢?……“今春又有工厂要人吗,”她试探地问,心里开始有点着急。郭振山说:“听说西安城东把灞桥镇啥地方,新修起一座纱厂,比国棉一、二厂两个合起来还大。工人要上万哩!”改霞心里更急:“有公示吗?……”“眼时还没来文,可有风声了。你思量嘛:既然工厂盖起了,用人不得远去。保险!又是要没结过婚的!里头又要有一部分团员。保险着哩!改霞,你听我的话,没错!你妈一辈子没生养小子。把你叫成改改,也没改出个小子。我看你就当小子!顶天立地,出外头闯世界去!只要你情愿,你妈那方面,有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