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想起我以前教過的一個學生--布萊恩。 他是英國人,一口濃重的倫敦腔。尤其當他道「晚上好(good evening)的時候,好像把聲音先拉到山頭,再跌入深谷,又一下子拉上山頭。 除了學國畫,他也喜歡問我中國古詩,還寫筆記。隔過糊塗了,再拿著筆記來問。 「不能錯啊!」他說:「我得回去轉述。」 「給你太太聽?」 「不!給我女兒。」 有一天,他掏出女兒的照片,我才驚訝地發現,原來那是他在新加坡領養的孩子。 「已經要上大學了。」他得意地說:「她的父母是中國人,她應該多知道一些中國,我也應該多知道些中國。」 我突然了解,他為什麼來學國畫。 因為他經由領養的孩子,而擴大了心靈的版固。中國既然是他孩子出生的地方,他愛孩子,也就愛中國。 O到廣西壯族自治區的南寧去。 原以為應該冷冷清清的飛機,居然客滿,其中包括二十多位美國人。 「你們是去南寧觀光嗎?」我好奇地問他們:「南寧有什麼特別的風景?」 他們笑著搖搖頭。 「噢!我知道了。」我說:「你們是要轉去桂林或海南島。」 他們又搖頭:「我們直接飛回美國。」 我不問了,看他們只有大人、沒小孩,想必是投資考察團。 到南寧的第二天,我去了偏遠的隆安,回來已經是傍晚。走進旅館大廳,看見一群老外,不正是他們嗎? 他們的手上,居然都多了個娃娃。 「好可愛的娃娃,」我說:「中國朋友的?」 「不!是我們自己的。」他們異口同聲地說。 待在南寧的大天,我每天都見到他們,親著、摟著、推著他們領養的娃娃。 「為什麼還留在南寧?」有一天我不解地間:「不早早把孩子帶回美國?」 「我們要多看看、多學學這裡的一切。」一個男人回答:「因為有一天,得跟孩子說,他故鄉是什麼樣子。」 大家愈來愈熬了。有一天,都在餐廳吃飯,我又湊過去,試著問一個猶豫多日,沒敢問的問題:「請問,你們來之前,知不知道孩子的樣子、背景?還是來了之後再看?」 「我們知道。」一個來自伊利諾州的女士說:「他們會先寄資料照片給我們,不喜歡,可以換。」 「挑個孩子,可真不容易。」我笑道。 「不!」他們居然異口同聲地說:「我們沒有人挑,收到哪個就是哪個。挑,不公平,也會是一種遺憾。」 看他們摟著孩子親,孩子哭,親得一臉鼻涕。看他們貼著孩子,呈現「東西方」兩種畫面,使我有一種特殊的感動。 多幸運啊!一個被中國父母遺棄的孩子,就這樣,被領養、被疼愛、被撫育,改變了一生。 我可以想像,千多年後,一個個在美國生龍活虎的亞洲孩子。用最道地的英語說話,用美國式的思考,而且從小就被白人社會接受。 他們不會像「新移民」,遭受種族歧視,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因為他們有著百分之百支持他們的白人父母。 那父母會對他們說往事,說他們的故鄉,也可能有一天帶他們去尋根。 我尤其不會忘記,在南寧旅館聽到的那段話「自己生孩子,是不能挑的,生什麼是什麼。所以領養孩子,我們也不挑,接到中國寄來的資料,兩個人顫抖著、待喜地打開信封,看到他,就是他,就是我們的孩子,讓我們愛他一生!」熾天使書城【第二十一章】來了.走了.去了.成了[歸途]連那架飛機正駕駛的大太和兩名子女都在其中。 當飛機下墜的瞬間,他的眼前可會浮現後般的愛妻與孩子? 我本來可以忍住不哭的九八年二月二十號晚上,接到台北辦公室的傳真「一件不幸的消息,張祖湘先生一家三日,也是此次華航空雄事件的罹難者,其弟張祖全先生昨來室要我轉告老師知曉。」 馬上撥了電話去,氣急敗壞地問「怎麼可能?我細細看過罹難者的名單,沒見到張祖湘。」 「他用的是張國泰的名字,「國」又被印成了「固」。」秘書說:「您看看他太太林宜珍和女兒張馨文的名字就知道了,您不是送書給她,寫過小妹妹的名字嗎?」 放下電話,跑去客廳,把前幾天的報紙全抽出來,趴在地上翻,翻二月十七號的世界日報,果然看到他們的名字。 撕下那一頁,放在書桌上。冉走到廚房,妻正洗碗。 「我初中同學張祖湘一家三口,也在華航空難死了。」我說。 妻喚了一聲,「怎麼現在才知道?」 「他弟弟打電話到辦公室。」說完,便低頭轉身出去了。看到散落一地的報紙,草草收起來,放在茶几下,便去書房坐著。 女兒在客廳看冬季奧運女子花式溜冰的決賽,急著叫:「爹地!爹地!快來看,關穎珊要溜了。」 坐到她身邊,關穎珊正做第一個三轉跳。整場都露著輕鬆的笑容。 O女兒還在鼓掌,我已經回到書房,寫信,給祖湘的母親。前兩個月才見到她,跟我三十六年前第一次去永和,祖湘家裡時,好像沒什麼改變。丈夫的早逝,使她變得很堅毅,如同我母親。 提起筆,原不知怎麼寫「敬語」,但是想想,寫的就應該是說的,說的則是此刻的心情,也就平平順順地把自己的傷痛為了出來。再傳真到台北辦公室,交代全公司支援,並要秘書親自把信送去。 心想,祖湘的母親一定不會在她開的餐底裡。但還是撥了個電話去,弟弟接的,說生意不做了,布置成靈堂,又叫我等等,喚老母來。 電話窸窣的,隔了半天,才聽見張伯母的聲音,說了一聲喂,又叫我一聲「劉傭啊!」便突然山崩似她哭喊:「祖湘死得好慘哪!他沒有了!太太孩子都沒了!祖湘的屍體到現在都沒找到啊……」 我能說些什麼呢?只是嗚咽地告訴她,有什麼我能盡力的,請告訴我,我整個公司都可以停工去支援。還有,以後我會代祖湘盡一份孝心……O掛了電話,又交代了台北的職員去送花。走回客廳,女兒和太太正為關穎珊只得銀牌叫屈。 「我好氣!」女兒說。按著過來親我一下:「爹地晚安!」進去洗澡睡覺了。 妻隔一下,從臥室出來,說:「張祖湘,常聽妳提起,你們這兩年見過嗎?」 「他請我吃過飯,就在他的餐館。」我說:「我們認識早了,他有一陣子在印尼,所以妳沒見過。」 「也可能見過,好像大大的眼睛。」 「長得很漂亮,小時候跟我滿像的,也是大ㄅㄦ頭。」我說:「所以他女兒跟小帆也很像,瘦瘦的,大ㄅㄦ頭、大眼睛,她很喜歡我,從第一次見面,就會自己挑上我的腿坐著,叫我給她畫娃娃,我還畫過不少張呢!」我漫不經心地轉換電視頻道,轉到衛星頻道的民視,正播華航空難的新聞。 一片劫後的廢墟,有人提著塑膠袋正在清理。 「祖湘的屍體都還沒找到。」我說:「怎麼會燒不見了呢?真希望一切都不是真的。」轉過頭看妻,她正果呆地盯著電視。我說:「妳知道嗎?我小時候拿到的第一個朋友送的生日禮物,就是他送的日記本,藍色的皮子。那時候,我們十三歲,初中一年級。我也去過他在永和竹林路的家。當時那麼小,居然會跑去他家,可見我們有多好。交情好,就不一樣。他那小丫頭跟我一見面就親,一定是受她爸爸影響,也可能骨子裡,那分情是會傳下來的。她才比小帆大一歲,在台北,看到她,我就想起咱們的孩子。」 「大概就是兩口子,帶孩子去巴里島玩吧!」妻說。 「他弟弟說他是摸彩,抽到一張機票,心想何不一家去玩,就也為太太孩子買了兩張票去。」 「真倒楣。」妻嘆口氣:「也是命。」 「我相信他到巴里島,一定會想到我。」 「為什麼?」 「他知道我喜歡那兒的藝術。」突然有一種他為我而死的感覺,會不會因為我太讚美當地的藝術,而吸引他去呢? O把錄影機裡,前一天沒看完的帶子拿出來。交給妻:「明天還掉吧!今天不看了。」 電話響,是兒子打來的,說明天坐早上的火車回來。 聽他生火車,心裡一輕,覺得比坐飛機好。但是我沒說,只笑道:「你呀!說些早上的,只怕中午都上不了車,我下午打球,三點,你能趕上嗎?」沒等他答,又加一句:「得了!得了!你不可能趕上的。」臨掛電話,又沈吟了一下,對兒子說:「今天有個壞消息。」 兒子嚇一跳:「什麼壞消息?」 「我初中最要好的同學,一家三日,搭華航摔死了,」突然間,再也掩飾不住,心裡像有個水庫,崩潰了,我無法再說下去,淚水像雨一樣滴下來,模糊了眼鏡。 摘下眼鏡,淚水還是消,落在電話上,滴到桌邊,濺在地板上。從來不在兒子前面落淚的我,居然嗚嗚她哭了。 哭了一下,收住,回復了平靜:「Iamok!.你放心,沒什麼。」 兒子試著安慰我,吞吞吐吐地說:「其實一家失事,從某個角度來說,可能還少些打擊。」 才平復的我,突然叫起來:「不!不!就因為他的女兒也死了,所以我更傷心,他女兒好可愛,才跟你妹妹……」 淚水又像雨似地落下來。 O掛上電話,擦乾眼淚,走回客廳,看見妻撇過臉去,也正偷偷擦眼淚呢。 靜靜地,進去洗了澡。又細細地清洗了浴缸,刷牙、關燈,到整個屋子裡檢查一下,再倒了杯水,端回臥室。 「我早給你倒了水。」妻說。 「我忘了。」 把水放下,走到女兒的床邊,小丫頭已經睡熟,小手彎著,放在臉頰邁上。 幫她把被蓋好,又把垂床邊的被角塞回去,免得愈垂愈多,整條被都掉在地上。 再回頭親親小丫頭,她縮了縮脖子,笑笑地,翻個身。正好,我的淚水落下,滴在她長長的頭髮上。 [附記]第二天起林,把報紙拿來,再看一遍罹難者的名單。許多都是一家人,有高官、有校長、有老師,甚至有一家十三口的。達那架飛機正篤駛的太太和兩名子女都在其中。 當飛機下墜的眸間,他的眼前可會浮現後般的愛妻與孩子? 沒有人會故意失誤,禍及自己和最愛的家人。 我不知怨誰,怒人?怨天?怨命運? 妻買了一束白菊,供左面窗前。 我站在窗前默默地祝禱,願空難的每個人,在那驚恐的睜間過去,都能釋然地告別這人間的肉體,平安往生……熾天使書城【第二十二章】[歸途] 我開始懷疑,在將死者的身邊誦經、祝禱,會使死者「心安」,還是反而造成「心亂」。 噓!請讓我靜靜地走去年中秋節的第二天,跟朋友約好打球,路上覺得眼前的東西亮亮的,過去的經驗告訴我--可能要病。 果然網球才打不久,肚子就痛,強忍著打了幾局,實在受不了,只好請朋友把我送回家。 衝進屋子,鎖進廁所,就崩潰似地瀉肚子。起先只是瀉,接著吐。吃了止吐藥下去,馬上又吐出來。試著坐進熱水的浴缸裡,還是止不住。 就這樣,持續幾個小時,皮膚上的血管全凹陷了下去,眼前白茫茫的,要暈倒。 已經沒辦法移動,只好叫了救護車。才十分鐘,督察、醫生、救護車全到了。 裡裡外外傳來重重的腳步聲和對講機的呼叫。 我被抬上了擔架,轉出臥室、進入客廳,太太扶著擔架,女兒跟在後面,臨出大門,看見九十歲的老母正守在門口。 她臉上居然沒有一絲驚恐,只是一個字、一個字,用很堅毅的語氣對我說:「你去吧!家裡有我,你放心。」 車子嗚啦嗚啦地開到醫院,先抽這個、驗那個,再插上管子打點滴。 家庭醫生和鄰居都來了,站在床沒跟妻討論病情。不知為什麼,胃裡亂、心也亂,覺得周遭一點點聲音都使我不安,即使是人們的慰問與小聲的交談。 那一刻,我只想靜靜的,忍著痛苦,面對自己、面對生命。 O記得不久前,看過一部瑞典的電影《Sofie》,描寫住在瑞典的一家猶太人。 經歷了困頓、流離、數十年的苦難。一個病重的猶太老人走進客廳,盯著逝去妻子的畫像,再回到自己的臥房。 孩子到床邊,說了幾句安慰的話。 老人顫抖地示意,請大家出去:「我想一個人,因為如果親人在場,捨不得,我的靈魂不會快樂。」 大家在門外守著,再進去時,老人已經死了。 看電影時,我就猜想:猶太人是不是有這種習俗,寧願一個人面對死亡。他們也像佛教徒一樣,認為親人的哭喊,只會使死者捨不得離開,造成靈魂不安,而無法「平安往生」? 按著看《愛因斯坦傳》,寫父親在義大利病危,愛因斯坦由瑞士趕去。 父親只跟他見見面,談了幾句,就一個人關在臥房,等愛因斯坦再進去探視,父親已經死了。 愛因斯坦是猶太人,他的父親也用了同樣的方法,面對死亡。 0 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我有了很深的感觸。 死亡與病痛都是別人無法取代的,只能由死者和病者自己去面對。 當病況尚佳,醫生、家人的幾句安慰,還能喚起一些生機,使「躺著的人」露出些笑容。 但是,當有一刻,藥石罔效,大限將至。就只有由那重病的人,獨自面對死亡。 死是「大痛」,在那大痛時,自己忍痛都辦不到了,哪還有心情轉別人的言語。 死是「大限」,在死的另一端,是誰也不知道的「另一個世界」。就如同被推下懸崖的人,有誰還能回顧? 我開始懷疑,在將死者的身邊誦經、祝禱,會使死者「心安」,還是反而造成「心亂」。最起碼,我在重病時,寧願有個獨自安靜的環境,讓我能面對自己、面對生死。 當我們總是要病人「靜養」的時候,是不是也應該讓他「靜死」 安安靜靜地死去。 O從那次大病到今天,已經半年了。 不知為什麼,我心中常浮起兩個畫面。 一個是妻在床邊對我說:「孩子沒害怕,已經睡了。」 一個是老母站在門邊說的:「你去吧!家裡有我,你放心。」 最近在報上看到一篇短文,很感動。 短文寫一位老父病危,大家圍在四周哭泣的時候,其中一個兒子突然說:「爸爸!謝謝您的養育之恩。」 我想,當有一天,我將「永遠地離開」。我只想聽見家人對我說兩句話「謝謝您的養育之恩!」 「好好走吧!家裡的一切,請你放心。」 前一句話,肯定了我的存在;後一句話,讓我沒有牽掛。 然後,就請安靜噓!不要哭、不要怕!只輕輕地揮手,讓我靜靜地起程,在另一個國度等你們相聚。熾天使書城【第二十三章】[歸途] 如果有悔,想想,再來一次,只怕還一樣。 如果有恨,想想,那恨的人與事也將隨著我們凋零。 人生何必重新來過一位從來不碰股票的朋友,第一次「進場」,就賠了錢,真可以用「傷痛欲絕」 來形容。 「本來想賺一筆,沒想到,才買,就大崩盤,趕快認賠殺出。」朋友低著頭說:「可是才賣,隔兩天又漲了。」聽聲音,他幾乎要哭出來:「你知道,我就這麼一點錢,一下子賠掉三分之一,氣得真想跳樓。」 「你當時為什麼不等兩天,看看情況再脫手呢?」我問。 「就是啊!我就是後悔,罵自己為什麼那麼急著賣,如果等兩天,不但不賠,現在還賺了。」他狠狠地敲自己的膝蓋。 我拍拍他:「如果時光倒流,你完全不知道後來會漲,現在又回到崩盤的時候,我間你,你是不是就不賣了?」 他想了想,抬起頭,盯著我說:「我還是會賣。」 「為什麼?」 「因為我年歲大了,孩子還小,我不能不為孩子留個老本。」他突然變得很肯:「我不能冒險!」 「這就是了!」我說:「時光倒流,你還是一樣,又有什麼好後悔的呢?」 他先沒說話,突然笑起來:「是啊!有什麼好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