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赵三说的话: “打死他吧!那个恶祸。” 还是从前他说的话,现在他又不那样说了: “除他又能怎样?我招灾祸,刘二爷也向东家(地主)说了不少好话。从前我是错了!也许现在是受了责罚!” 他说话时不像从前那样英气了!脸是有点带著忏悔的意味,羞惭和不安了。王婆坐在一边,听了这话她后脑上的小发卷也像生著气:“我没见过这样的汉子,起初看来还像一块铁,后来越看越是一堆泥了!” 赵三笑了:“人不能没有良心!” 於是好良心的赵三天天进城,弄一点白菜担著给东家送去,弄一点土豆也给东家送去。为著送这一类菜,王婆同他激烈地吵打,但他绝对保持著他的良心。 有一天少东家出来,站在门阶上像训诲著他一般: “好险!若不为你说一句话,三年大狱你可怎么蹲呢?那个小偷他算没走好运吧!你看我来著手给你办,用不著给他接腿,让他死了就完啦。你把卖牛的钱也好省下,我们是‘地东’、‘地户’哪有看著过去的……” 说话的中间,间断了一会,少东家把话尾落到别处: “不过今年地租是得加。左近地邻不都是加了价吗?地东地户年头多了,不过得……少加一点。” 过不了几天小偷从医院抬出来,可真的死了就完了!把赵三的牛钱归还一半,另一半少东家说是用做杂费了。 二月了。山上的积雪现出毁灭的色调。但荒山上却有行人来往。渐渐有送粪的人担著担子行过荒凉的山岭。农民们蜇伏的虫子样又醒过来。渐渐送粪的车子忙著了!只有赵三的车子没有牛挽,平儿冒著汗和爹爹并架著车辕。 地租就这样加成了! 五、羊群 平儿被雇做了牧羊童。他追打群羊跑遍山坡。山顶像是开著小花一般,绿了!而变红了!山顶拾野菜的孩子,平儿不断的戏弄她们,他单独的赶著一只羊去吃她们筐子里拾得的野菜。有时他选一条大身体的羊,像骑马一样的骑著来了!小的女孩们吓得哭著,她们看他像个猴子坐在羊背上。平儿从牧羊时起,他的本领渐渐得已发展。他把羊赶到荒凉的地方去,招集村中所有的孩子练习骑羊。每天那些羊和不喜欢行动的猪一样散遍在旷野。 行在归途上,前面白茫茫的一片,他在最后的一个羊背上,仿佛是大将统帅著兵卒一般。他手耍著鞭子,觉得十分得意。 “你吃饱了吗?午饭。” 赵三对儿子温和了许多。从遇事以后他好像是温顺了。 那天平儿正戏耍在羊背上,在进大门的时候,羊疯狂的跑著,使他不能从羊背跳下,那样他像耍著的羊背上张狂的猴子。一个下雨的天气,在羊背上进大门的时候,他把小孩撞倒,主人用拾柴的耙子把他打下羊背来,仍是不停,像打著一块死肉一般。 夜里,平儿不能睡,辗转著不能睡。爹爹动著他庞大的手掌拍抚他: “跑了一天!还不困倦,快快睡吧!早早起来好上工!” 平儿在爹爹温顺的手下,感到委屈了! “我挨打了!屁股疼。” 爹爹起来,在一个纸包里取出一点红色的药粉给他涂擦破口的地方。 爹爹是老了!孩子还那样小,赵三感到人活著没有什么意趣了。第二天平儿去上工被辞退回来,赵三坐在厨房用谷草正织鸡笼,他说: “好啊!明天跟爹爹去卖鸡笼吧!” 天将明他叫著孩子: “起来吧,跟爹爹去卖鸡笼。” 王婆把米饭用手打成坚实的团子,进城的父子装进衣袋去,算做午餐。 第一天卖出去的鸡笼很少,晚间又都背著回来。王婆弄著米缸响: “我说多留些米吃,你偏要卖出去……又吃什么呢?……又吃什么呢?” 老头子把怀中的铜板给她,她说: “不是今天没有吃的,是明天呀?” 赵三说:“明天,那好说,明天多卖出几个笼子就有了!”一个上午,十个鸡笼卖出去了!只剩下三个大些的,堆在那里。爹爹手心上数著票子,平儿在吃饭团。 “一百枚还多著,我们该去喝碗豆腐脑来!” 他们就到不远的那个布棚下,蹲在担子旁吃著冒气的食品。是平儿先吃,爹爹的那碗才正在上面倒醋。平儿对于这食品是怎么新鲜呀!一碗豆腐脑是怎样舒畅著平儿的小肠子呀!他的眼睛圆圆地把一碗豆腐脑吞食完了! 那个叫卖人说:“孩子再来一碗吧!” 爹爹惊奇著:“吃完了?” 那个叫卖人把勺子放下锅去说:“再来一碗算半碗的钱吧!” 平儿的眼睛溜著爹爹把碗给过去。他喝豆腐脑作出大大的抽响来。赵三却不那样,他把眼光放在鸡笼的地方,慢慢吃,慢慢吃终于也吃完了!他说: “平儿,你吃不下吧?倒给我碗点。” 平儿倒给爹爹很少很少。给过钱爹爹去看守鸡笼。平儿仍在那里,孩子贪恋著一点点最末的汤水,头仰向天,把碗扣在脸上一般。 菜市上买菜的人经过,若注意一下鸡笼,赵三就说: “买吧!仅是十个铜板。” 终于三个鸡笼没有人买,两个分给爹爹,留下一个在平儿的背上突起著。经过牛马市,平儿指嚷著: “爹爹,咱们的青牛在那儿。” 大鸡笼在背上荡动著,孩子去看青牛。赵三笑了,向那个卖牛人说: “又出卖吗?” 说著这话,赵三无缘的感到酸心。到家他向王婆说: “方才看见那条青牛在市上。” “人家的了,就别提了。”王婆整天地不耐烦。 卖鸡笼渐渐的赵三会说价了;慢慢的坐在墙根他会招呼了,也常常给平儿买一两块红绿的糖球吃。后来连饭团也不用带。 他弄些铜板每天交给王婆,可是她总不喜欢,就像无意之中把钱放起来。 二里半又给说妥一家,叫平儿去做小夥计。孩子听了这话,就生气。 “我不去,我不能,他们好打我呀!”平儿为了卖鸡笼所迷恋:“我还是跟爹爹进城。” 王婆绝对主张孩子去做小夥计。她说: “你爹爹卖鸡笼你跟著做什么?” 赵三说:“算了吧,不去就不去吧。” 铜板兴奋著赵三,半夜他也是织鸡笼,他向王婆说: “你就不好也来学学,一种营生呢!还好多织几个。” 但是王婆仍是去睡,就像对于他织鸡笼,怀著不满似的,就像反对他织鸡笼似的。 平儿同情著父亲,他愿意背鸡笼,多背一个。爹爹说: “不要背了!够了!” 他又背一个,临出门时他又找个小一点的提在手里。爹爹问: “你能拿动吗?送回两个去吧,卖不完啊!” 有一次从城里割一斤肉回来,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餐。 村中妇人羡慕王婆: “三哥真能干哩!把一条牛卖掉,不能再种粮食,可是这比种粮食更好,更能得钱。” 经过二里半门前,平儿把罗圈腿也领进城去。平儿向爹爹要了铜板给小朋友买两片油煎馒头。又走到敲锣搭著小棚的地方去挤撞,每人花一个铜板看一看“西洋景”(街头影戏)。那是从一个嵌著小玻璃镜,只容一个眼睛的地方看进去,里面有一张放大的画片活动著。打仗的,拿著枪的,很快又换上一张别样的。耍画片的人一面唱;一面讲: “这又是一片洋人打仗。你看‘老毛子’夺城,那真是哗啦啦!打死的不知多少……” 罗圈腿嚷著看不清,平儿告诉他:“你把眼睛闭起一个来!” 可是不久这就完了!从热闹的、孩子热爱的城里把他们又赶出来。平儿又被装进这睡著一般的乡村。原因,小鸡初生卵的时节已经过去。家家把鸡笼全预备好了。 平儿不愿意跟著,赵三自己进城,减价出卖。后来折本卖。最后他也不去了。厨房里鸡笼靠墙高摆起来。这些东西从前会使赵三欢喜,现在会使他生气。 平儿又骑在羊背上去牧羊。但是赵三是受了挫伤! 六、刑罚的日子 房后的草堆上,温暖在那里蒸腾起了。全个农村跳跃著泛滥的阳光。小风开始荡漾田禾,夏天又来到人间,叶子上树了!假使树会开花,那么花也上树了! 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大狗四肢在颤动,全身抖擞著。经过一个长时间,小狗生出来。 暖和的季节,全村忙著生产。大猪带著成群的小猪喳喳的跑过,也有的母猪肚子那样大,走路时快要接触著地面,它多数的乳房有什么在充实起来。 那是黄昏时候,五姑姑的姐姐她不能再延迟,她到婆婆屋中去说: “找个老太太来吧!觉得不好。” 回到房中放下窗帘和幔帐。她开始不能坐稳,她把席子卷起来,就在草上爬行。收生婆来时,她乍望见这房中,她就把头扭著。她说: “我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大户人家,把孩子还要生养到草上。‘压柴,压柴,不能发财。’” 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来,土炕上扬起灰尘。光著身子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爬在那里。 黄昏以后,屋中起著烛光。那女人是快生产了,她小声叫号了一阵,收生婆和一个邻居的老太婆架扶著她,让她坐起来,在炕上微微的移动。可是罪恶的孩子,总不能生产,闹著夜半过去,外面鸡叫的时候,女人忽然苦痛得脸色灰白,脸色转黄,全家人不能安定。为她开始预备葬衣,在恐怖的烛光里四下翻寻衣裳,全家为了死的黑影所骚动。 赤身的女人,她一点不能爬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天渐亮了。恐怖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屋。 五姑姑知道姐姐的消息,来了,正在探询: “不喝一口水吗?她从什么时候起?” 一个男人撞进来,看形象是一个酒疯子。他的半面脸红而肿起,走到幔帐的地方,他吼叫:“快给我的靴子!” 女人没有应声,他用手撕扯幔帐,动著他厚肿的嘴唇: “装死吗?我看看你还装不装死!” 说著他拿起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母亲过来把他拖出去。每年是这样,一看见妻子生产他便反对。 日间苦痛减轻了些,使她清明了!她流著大汗坐在幔帐中,忽然那个红脸鬼,又撞进来,什么也不讲,只见他怕人的手中举起大水盆向著帐子抛来。最後人们拖他出去。 大肚子的女人,仍涨著肚皮,带著满身冷水无言的坐在那里。她几乎一动不敢动,她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著她的男人。 她有不能再坐住,她受著折磨,产婆给换下她著水的上衣。门响了她又慌张了,要有神经病似的。一点声音不许她哼叫,受罪的女人,身边若有洞,她将跳进去!身边若有毒药,她将吞下去。她仇视著一切,窗台要被她踢翻。她愿意把自己的腿弄断,宛如进了蒸笼,全身将被热力所撕碎一般呀! 产婆用手推她的肚子: “你再刚强一点,站起来走走,孩子马上就会下来的,到了时候啦!” 走过一个时间,她的腿颤颤得可怜,患著病的马一般,倒了下来。产婆有些失神色,她说:“媳妇子怕要闹事,再去找一个老太太来吧!” 五姑姑回家去找妈妈。 这边孩子落产了,孩子当时就死去!用人拖著产妇站起来,立刻孩子掉在炕上,像投一块什么东西在炕上响著。女人横在血光中,用肉体来浸著血。 窗外,阳光洒满窗子,屋内妇人为了生产疲乏著。 田庄上绿色的世界里,人们洒著汗滴。 四月里,鸟雀们也孵雏了!常常看见黄嘴的小雀飞下来,在檐下跳跃著啄食。小猪的队伍逐渐肥起来,只有女人在乡村夏季更贫瘦,和耕种的马一般。 刑罚,眼看降临到金枝的身上,使她短的身材,配著那样大的肚子,十分不相称。金枝还不像个妇人,仍和一个小女孩一般。但是肚子膨胀起了!很快做妈妈了,妇人们的刑罚快擒著她。 并且她出嫁还不到四个月,就渐渐会诅咒丈夫,渐渐感到男人是严凉的人类!那正和别的村妇一样。 坐在河边沙滩上,金枝在洗衣服。红日斜照著河水,对岸林子的倒影,随逐著红波模糊下去! 成业在后边,站在远远的地方: “天黑了呀!你洗衣裳,懒老婆,白天你做什么来?” 天还不明,金枝就摸索著穿起衣裳。在厨房,这大肚子的小女人开始弄得厨房蒸著气。太阳出来,铲地的工人掮著锄头回来。堂屋挤满著黑黑的人头,吞饭、吞汤的声音,无纪律地在响。 中午又烧饭;晚间烧饭,金枝过于疲乏了!腿子痛得折断一般。天黑下来卧倒休息一刻。在她迷茫中坐起来,知道成业回来了!努力掀起在睡的眼睛,她问: “才回来?” 过了几分钟,她没有得到答话。只看男人解脱衣裳,她知道又要挨骂了!正相反,没有骂,金枝感到背后温热一些,男人努力低音向她说话: “…………” 金枝被男人朦胧著了! 立刻,那和灾难一般,跟著快乐而痛苦追来了。金枝不能烧饭。村中的产婆来了!她在炕角苦痛著脸色,她在那里受著刑罚,王婆来帮助她把孩子生下来。王婆摇著她多经验的头颅:“危险,昨夜你们必定是不安著的。年轻什么也不晓得,肚子大了,是不许那样的。容易丧掉性命!” 十几天后金枝又行动在院中了!小金枝在屋中哭唤她。 牛或是马在不知觉中忙著栽培自己的痛苦。夜间乘凉的时候,可以听见马或是牛棚做出异样的声音来。牛也许是为子自己的妻子而角斗,从牛棚撞出来了。木杆被撞掉,狂张著,成业去拾了耙子猛打疯牛,於是又安然被赶回棚里。 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著生,忙著死…… 二里半的婆子和李二婶子在地端相遇。 “啊呀!你还能弯下腰去?” “你怎么样?” “我可不行了呢?” “你什么时候的日子?” “就是这几天。” 外面落著毛毛雨。忽然二里半的家屋吵叫起来!傻婆娘一向生孩子是闹惯了的,她大声哭,她怨恨男人: “我说再不要孩子啦!没有心肝的,这不都是你的吗?我算死在你身上!” 惹得老王婆扭著身子闭住嘴笑。过了一会傻婆娘又滚转著高声嚷叫: “肚子疼死了,拿刀快把我肚子给割开吧!” 吵叫声中看得见孩子的圆头顶。 在这时候,五姑姑变青脸色,走进门来,她似乎不会说话,两手不住的扭绞: “没有气了!小产了,李二婶子快死了呀!” 王婆就这样丢下麻面婆赶向打鱼村去。另一个产婆来时,麻面婆的孩子已在土炕上哭著。产婆洗著刚会哭的小孩。 等王婆回来时,窗外墙根下,不知谁家的猪也正在生小猪。 七、罪恶的季节 五月节来临,催逼著两件事情发生:王婆服毒,小金枝惨死。 弯月如同弯刀刺上林端。王婆散开头发,她走向房后柴栏,在那儿她轻开篱门。柴栏外是墨沉沉的静甜的,微风不敢惊动这墨色的夜面;黄瓜爬上架了!玉米响著雄宽的叶子,没有蛙鸣,也少虫声。 王婆披著散发,幽魂一般的,跪在柴草上,手中的杯子放到嘴边。一切涌上心头,一切诱惑她。她平身向草堆倒卧过去。被悲哀汹淘著大哭了。 赵三从睡床了起来,他什么都不清楚,柴栏里,他带点愤怒对待王婆: “为什么?在发疯!” 他以为她是闷著刺到柴栏去哭。 赵三撞到草中的杯子了,使他立刻停止一切思维。他跑到屋中,灯光下,发现黑色浓重的液体东西在杯底。他先用手拭一拭,再用舌头拭一拭,那是苦味。 “王婆服毒了!” 次晨村中嚷著这样的新闻。村人凄静的断续的来看她。 赵三不在家,他跑出去,乱坟岗子上,给她寻个位置。 乱坟岗子活人为死人掘著坑子了,坑子深了些,二里半先跌下去。下层的湿土,翻到坑子旁边,坑子更深了!大了!几个人都跳下去,铲子不住的翻著,坑子埋过人腰。外面的土堆涨过人头。 坟场是死的城廓,没有花香,没有虫鸣,即使有花,即使有虫,那都是唱奏著别离歌,陪伴著说不尽的死者永久的寂寞。 乱坟岗子是地主施舍给贫苦农民们死后的住宅。但活著的农民,常常被地主们驱逐,使他们提著包袱,提著小孩,从破房子再走进更破的房子去。有时被逐著在马棚里借宿。孩子们哭闹著马棚里的妈妈。 赵三去进城,突然的事情打击著他,使他怎样柔弱呵!遇见了打鱼村进城卖菜的车子,那个驱车人麻麻烦烦的讲一些:“菜价低了,钱贴毛荒。粮食也不值钱。” 那个车夫打著鞭子,他又说: “只有布匹贵,盐贵。慢慢一家子连咸盐都吃不起啦!地租是增加,还叫老庄活不活呢?”赵三跳上车,低了头坐在车尾的辕边。两条衰乏的腿子,凄凉的挂下,并且摇荡。车轮在辙道上哐啷的牵响。 城里,大街上拥挤著了!菜市过量的纷嚷。围著肉铺,人们吵架一般。忙乱的叫卖童,手中花色的葫芦,随著空气而跳荡,他们为了“五月节”而癫狂。 赵三他什么也没看见,好像街上的人都没有了!好像街是空街。但是一个小孩跟在后面: “过节了,买回家去,给小孩玩吧!” 赵三听见这话,那个卖葫芦的孩子,好像自己不是孩子,自己是大人了一般,他追逐。 “过节了,买回家去,给小孩玩吧!” 柳条枝上各色花样的葫芦好像一些被系住的蝴蝶,跟住赵三在后面跑。 一家棺材铺,红色的,白色的,门口摆了多多少少,他停在那里。孩子也停止追逐。 一切都准备好!棺材停在门前,掘坑的铲子停止翻扬了! 窗子打开,使死者见一见最后的阳光。王婆跳突著胸口,微微尚有一点呼吸,明亮的光线照拂著她素静的打扮。已经为她换上一件黑色棉裤和一件浅色短单衫。除了脸是紫色,临死她没有什么怪异的清b象,人们吵嚷说: “抬吧!抬她吧!” 她微微尚有一点呼吸,嘴里吐出一点点白沫,这时候她已经被抬起来了。外面平儿急叫: “冯丫头来了!冯丫头!” 母女香逢太迟了!母女们永远不会再相逢了!那个孩子手中提了小包袱,慢慢慢慢走到妈妈面前。她细看一看,她的脸孔快要接触到妈妈脸孔的时候,一阵清脆的暴裂的声浪嘶叫开来。她的小包袱滚滚著落地。 四围的人,眼睛和鼻子感到酸楚和湿浸。谁能止住被著小女孩唤起的难忍的酸痛而不哭呢?不相关连的人混同著女孩哭她的母亲。 其中新死去丈夫的寡妇哭得最利害,也最哀伤。她几乎完全哭著自己的丈夫,她完全幻想是坐在她丈夫的坟前。 男人们嚷叫:“抬呀!该抬了。收拾妥当再哭!” 那个小女孩感到不是自己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不哭了。 服毒的母亲眼睛始终是张著,但她不认识女儿,她什么也不认识了!停在厨房板块上,口吐白沫,她心坎尚有一点微微跳动。 赵三坐在炕沿,点上烟袋。女人们找一条白布给女孩包在头上,平儿把白带束在腰间。 赵三不在屋的时候,女人们便开始问那个女孩: “你姓冯的那个爹爹多咱死的?” “死两年多。” “你亲爹呢?” “早回山东了!” “为什么不带你们回去?” “他打娘,娘领著哥哥和我到了冯叔叔家。” 女人们探问王婆旧日的生活,她们为王婆感动。那个寡妇又说: “你哥怎不来?回家去找他来看看娘吧!” 包白头的女孩,把头转向墙壁,小脸孔又爬著眼泪了!她努力咬住嘴唇,小嘴唇偏张开,她又张著嘴哭了!接受女人们的温暖使她大胆一点,走到娘的近边,紧紧捏住娘的冰寒手指,又用手给妈妈抹擦唇上的泡沫。小心地只为母亲所惊扰,她带来的包袱踏在脚下。女人们又说: “家去找哥哥来看看你娘吧!” 一听说哥哥,她就要大哭,又勉强止住。那个寡妇又问: “你哥哥不在家吗?” 她终于用白色的包头布摆络住脸孔大哭起来了。借了哭势,她才敢说哥哥: “哥哥前天死了呀:官项捉去枪毙的。” 包头布从头上扯掉。孤独的孩子癫痫着一般用头摇着母亲的心窝哭: “娘呀…娘呀…” 她再怎么也不会哭,她还小呢! 女人们彼此说:“哥哥多久死的?怎么都没听…” 赵三的菸袋出现在门口,他听清楚她们议论王婆的儿子。赵三晓得那小子是个“红胡子”。怎样死的,王婆服毒不是听说儿子枪毙才自杀的吗?这只有赵三晓得。他不愿意叫别人知道,老婆自杀还关联着某个匪案,他觉得当土匪无论如何有些不光明。 摇起他的菸袋老,他僵直的空的声音响起,用菸袋催着女孩: “你走好啦!她已死啦!没有什么看的,你快走回你家去!” 小女孩被爹爹抛弃,哥哥又被枪毙了,带来包袱和妈妈同住,妈妈又死了,妈妈不在,让她和谁生活呢? 她昏迷地忘掉包袱,只顶了一块白布,离开妈妈的门庭。离开妈妈的门庭,那有点像丢开她的心让她远走一般。 赵三因为他年老。他心中裁判着年青人: “私姘妇人,有钱可以,无钱怎么也去姘?没见过。到过节,那个淫妇无法过节,使他去抢,年青人就这样丧掉性命。” 当他看到也要丧命的自己的老婆的时候,他非常仇恨那个枪毙的小子。当他想起去年冬天,王婆借来老洋炮的那回事。他又佩服人了: “久当胡子哩!不受欺侮哩!” 妇人们燃柴,锅渐渐冒气。赵三燃着菸袋他来回踱走。过一会他看看王婆仍多多少少有一点气息,气息仍不断绝。他好像为了她的死等待得不耐烦似的,他困倦了,依着墙瞌睡。 长时间死的恐怖,人们不感到恐怖!人们集聚着吃饭,喝酒这时候王婆在地下作出声音,看起来,她紫色的脸变成淡紫。人们放下杯子,说她又要活了吧? 不是那样,忽然从她的嘴角流出一些黑血,并且她的嘴唇有点像是起动,终于她大吼两声,人们瞪住眼睛说她就要断气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