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受过骗,现在对宋郁彬这些漂亮的言词已经不相信,但又不能露出不相信的样子。于是淡淡的问道:“宋先生,您的材料好几天不抄了,您回来了,还抄么?” “麻烦您。还是抄。”宋郁彬站起身来非常恭敬地点着头,“张先生,家里这几天没什么事吧?您看,村里的农民这几天生活好些了吧?” 听宋郁彬这么一问,道静立刻想起虎子扔给她的白面馒头。她心里想,“好?不彻底消灭你们这个阶级,农民生活怎么好得了?”不过她嘴里却说:“这几天不大出门,外面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宋郁彬笑着点头。把道静领到他的书房,交代她一些要抄的东西,他就出去了。道静尽最大的毅力埋头替他抄了两个钟头。 晚饭后,道静赶快抽空绕到前跨院去,一方面希望能够找到满屯和他谈谈这几天的情况;一方面也想要是能够从郑德富那里了解一下宋郁彬这几天的活动情形也很好。正好,她一到前跨院就看见郑德富一个人在井台上打水。满屯不在家,郑德富代替了他的工作——打水饮牲口。奇怪,见了道静,老郑的样子变了,那可怕的白眼仁不见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在黄昏中却闪出焦灼的光芒紧紧地盯着道静。他一会儿看道静,一会儿又左右看看,像有许多话要说。连那摇辘轳的大手也一会儿动弹一会儿停。 道静看出郑德富像有话要对她说,她就故意喊了两声文台,然后迅速地走到井台边轻轻对郑德富说:“大叔,您有话要对我说么?” 郑德富点点头,又向周围看了一眼,就摇着辘轳急忙说道:“闺女,快逃走!宋郁彬要害你!他手里有了你的人名单还有你的像片,他说你是共产党。快点,今夜里就逃吧!” “大叔……”道静并没有理会迫在眉睫的凶险处境,却被郑德富这真挚的情谊感动了。她跳上井台紧紧拉住郑德富的胳膊,盯着他半天,才喘吁吁地说,“大叔,您、您不恨我啦?……” “算啦,”老郑推着道静,“……逃命要紧!” 道静离开郑德富回到自己屋里静坐了几分钟,她这时已经顾不得思考郑德富对她态度突然变化的原因了,她完全相信他的话,心里不住地想:怎么办?赶快逃走吗?不,她到这个地主家庭不是专为保卫自己而来的。姑母交给她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可是,她该做点什么呢?她苦苦地思考起来了,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半个钟头过去了,一个钟头过去了,她还是什么也没想出来。天已黑了,她心绪不安地倒在炕上。忽然想到:宋郁彬既然侦察清楚她的情况,也许同时把其他一些同志的活动材料也弄到了手里。郑德富不是说了有人名单么……“如果能够弄到这个恶地主手里所有的材料交给党……”这么一想,道静的心立刻沸腾起来了。忧郁消失了,同时,恐惧也消失了。她高兴得又像去年决定去贴卢嘉川留下的传单一样,浑身是劲、跃跃欲试。可是当她兴冲冲正要走出屋门去的时候,她又立刻把腿缩回屋里来。她又一下子倒在炕上,嘴角浮上一个自嘲的冷笑:“这能像贴标语——粘上胶水把它们往墙上一贴那么简单么?你要寻找的东西连影子还没有见到呢……” 就这么着,道静又沉闷地倒在炕上不动了。她想着各种去寻找名单的办法,但都觉得不妥当。叫小素去偷,——不行;叫陈大娘帮她做这种危险的事,陈大娘准不肯。别的还有什么好办法呢?……她正在焦灼地想着,陈大娘回到屋里来了。她没有回自己的屋,却一掀门帘走进道静的屋里来。 “闺女,还没睡?”大娘走近床沿低声说,“怎么灯也不点?” 说着,她就划着一根火柴替道静点上了灯。 道静坐起来,看着大娘想说什么,却愣在那儿。她满腹心事,实在没心思在这时和大娘多说什么。但是,她还是勉强和大娘搭起话来:“大娘,今个怎么这早就回屋来了,少东家和太太呢?” 大娘说:“两口子都到老东家屋里去啦。也不知有什么事,商量起没个完。小素在扎花儿;小台不知跑到哪个屋去了。趁这工夫,我回来看看你。你怎么今天就吃半碗饭?身上不痛快啦?” 听说宋郁彬夫妇都不在屋,道静心里一动。她原来就估计,如果有名单一定在他们的卧室里。道静一直发愁的是没办法进这个屋。听说两口子都不在屋,这岂不是进去的好机会?事不宜迟,于是她立即对大娘说:“大娘,我屋里有了蚊子,您帮我熏一熏。我找小素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 道静说罢,就急忙走出门外去。 她径直走到北屋宋郁彬的屋门外轻轻喊了两声,不见有人答应,就掀开门帘走进屋里去。她经过外屋走进里屋,屋里果然没有人。这个时候她可比贴标语时又紧张得多了。她也不知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她只觉得放在桌上捻小了的煤油灯,好像一只巨大的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视着她;屋里明镜般发亮的红漆大柜、硬木桌椅也全像探照灯般向她身上扫射着可怕的光芒。她的腿不知不觉地有点哆嗦起来。但是,她心头的光芒,——为了真理,为了被压迫人民的幸福而奋斗的信念,却压过这一切光芒,像一团烈火在她心头燃烧。于是进屋不过几秒钟,她立即镇静下来,立即像一个侦察兵一样,先从玻璃窗向院里屋里各处看看、听听,然后把灯捻亮一点,就向桌上、床上各处寻觅起来。桌上有些字纸,她急忙打开,不是什么人名单,而是几张借据,几张去地的文书和几张押给宋家的地契。道静压住憎恶的心情,轻轻地把它们放回原处。接着,她就去拉抽屉……正在这时,忽听门外有了脚步声,道静一下子吓愣了。接着却是陈大娘把门帘一掀,走进里间屋来。 道静这时站在里间屋的门口,她竭力使自己镇静,但是毕竟还是引起了陈大娘的疑心。她看着道静,倒比道静更加惊慌地说:“闺女,怎么啦?你怎么?……”她没有说出底下的话,但是道静却猜到了她的意思。她想了想,觉得现在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于是她拉着大娘干脆地说:“大娘,宋郁彬要害死我,您能救救我么?” “怎么?——谁要害死你?……”大娘一把抱住道静纤细的胳膊,脸色都变白了。 道静刚要张嘴,大娘把她向外一拉,说:“咱们回屋说去!” 回到道静的屋里,两个人都像从大火里刚逃出来似的,喘了一阵气,道静这才按着自己想好的话对大娘说:“今天午后少东家回来了,我到他屋里去看他,看见他桌上放着一张像片,——大娘,您猜这照片是谁?正是我!像片旁边还有一张纸,上面也写着我的名字。原来他要诬赖我是什么共产党……” “啊,说你是共产党?他这人就是爱……”陈大娘把话说了一半又咽回去了,接着又问,“这样字纸怎么会叫你看见了?” 道静说:“我也不知道呀。我一进屋门,文台娘不在屋,少东家正在一心一意看什么书,我进门他并没看见。所以我才看见了那张说我是共产党、要送我上大狱的字纸。不过还没看清,少东家就扭过头来,我就没法再看了。刚才我到他屋里,就是想找着那张字纸看个清楚。真要害我,大娘您看咱们少东家干么这么狠毒呵!” 大娘不出声,她垂直两手低下头来,半天才抬头看看坐在身边的道静说:“闺女,我对你说实话吧。你刚来时,不是嫌我偷着看着你么?我这是听了两个人的命令才这么做的。少奶奶叫我看着你,是怕少东家偷着来找你;少东家叫我看着你,是为的看你的脾气禀性、看你一个人在屋的时候都喜欢干些什么。少奶奶那边倒好办,我一说你是个规矩的好姑娘,她也就放心了。可就是少东家,——你看他表面上挺和气挺规矩,可是,他专门在外头找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弄上手玩些日子就不要了。他有钱,又有心计,所以连少奶奶、老东家都不知道他那些缺德事。这一回,你一来,他准是看上你啦,老是跟我打听你的长短。这回要害你?那、那……”陈大娘沉思半晌,忽然笑了。她摸摸道静冰冷雪白的面颊,说,“准是看你不上钩,他、他着了急啦?……也不准,也许是你看花了眼吧?” 道静一边听大娘叙说,一边心里又忙着打好了主意。这时她就轻轻地说:“大娘,我也是怕看错了。可是,他要真想害我,那可只有您能救我了。大娘,您舍得叫他把我送进大狱吗?听人说,国民党一听说谁是共产党就要枪毙呀。” “闺女,这么着吧,你说说是什么样的东西,我去找找看。” 大娘的这句话在林道静此刻看来,是这样意外,可是,又似乎是在意料之中。她看着大娘那张又惊慌又慈祥的脸,心里忽然想:“到底是劳苦的大众呵!” 道静在屋里坐了不过一刻钟,大娘就把一张照片和一张字纸拿回来了。这果然是道静的像片,也果然是一张开列着共产党员和所谓赤化分子的人名单。这名单上一共有十几个人名,但道静认识的只有江华、满屯和她自己。 “大娘,”道静又在编着不得已的诳话:“这上面净是骂我害我的话,我要仔细把它念一下,以后好跟他打官司。您到角门上站一下,我立刻就看好还给您。” 大娘不走,慌张地说:“闺女,趁着两口子还没回来,我赶快送回去吧。叫他们知道我偷这个可不得了。” 道静不管大娘肯与不肯,急忙拿起预备好的纸笔立即抄下那十几个人名来。不过两三分钟就抄好了,她又仔细对了一遍,这才如释重负地把名单和自己的像片交还给大娘。 大娘接过名单并不立刻就走,却像道静就要被抓走似的,她忽然一下子拉住她的胳膊流着眼泪说:“闺女,这么说,你真要?……宋郁彬这小子真要害你啊?……怨不得你说地主们都是狠毒的狼羔子……” 道静点点头,没说什么;大娘擦干眼泪急忙走了。 一场奋战完了,道静坐在自己的屋里沉思起来。名单是有了——这时,她简直顾不得想这个名单的来处,却只是想:下一步怎么办?这名单是重要的,她应当赶快交给组织。满屯不在,那么,她应当把名单赶快给王先生送去。满屯是这样交代的,他不在时,有重要事情就去找王先生。于是,道静毫不迟疑地决定立刻动身去送名单。“快逃吧,宋郁彬要害你……”直到这时,她想起了郑德富的话,似乎才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处在十分危险的境地中,随时有遭受逮捕的可能。同时,她望望对面陈大娘的屋里,似乎有一种惜别而又担忧的感觉,使得她很想等陈大娘回来,向这位慈祥的老妈妈说出自己必须逃跑的计划;但是,她想,与其让她知道还是不如不告诉她好。 就这样,陈大娘回来又安慰了道静一阵子,就去睡觉了。 道静在自己屋里收拾了一下东西,看着通正院的角门已经上锁,她就在前后跨院各处看了看,听了听,然后悄悄来到郑德富的住屋门外(满屯不在家,郑德富就一个人住在他的小屋里),轻轻喊了声:“大叔!” 郑德富在黑影里走出来,瓮声瓮气地说:“怎么还不走啊?趁着还没打二回梆子,快走吧!” “我这就走。大叔,真谢谢您,宋郁彬果然弄了我的像片。 ……您告诉我,奔大陈庄怎么走?我要先奔那儿看个人。” 郑德富不告诉道静怎么走,却催促她说:“快走吧!还有东西么?咱们这就走。” “大叔,您送我?”道静高兴地说,“我进去拿点东西就走。” 道静拿了一个小包,把名单藏在贴身内衣的口袋里,就走出自己的屋门,站在陈大娘的屋门外。大娘屋里静悄无声,道静心里却有一种微微哀伤的感觉。这孤零零的老人,这一同住了将近一个月、最后又给了自己莫大帮助的老人,今生,也许再也见不到了。……不过情况紧急,她只是微微一踌躇,立刻返身就向外走。可是,她刚匆匆开了外屋门,却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这正是陈大娘。 道静大吃一惊,愣住了。大娘却拉住道静的手,好像什么全知道了似的,轻声说:“闺女,你要逃命?……为什么不明说呀?快逃吧!趁着这会儿都睡的正香。” 道静一下子抱住大娘的肩膀,她抱得那样紧,眼泪就落在大娘的衣襟上。 (第二部第十三章完)创建时间:2005-6-9本书来自免费txt小说下载站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本书来自免费txt小说下载站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第十四章 道静跟着老郑走出宋家的跨院、场院,从场院的小门出去后就走上一条通向大路的小道。他们谁也不出声,急急地走着。走出约莫四五里路看见一条有着车辙的大路时,道静这才站住说:“大叔,您回去吧。我自己能找了去。” 郑德富忽然变得年轻起来。他迈着大步拉着道静跳过一个小水坑,才说:“我送你去。你一走,我在宋家还能呆得下去?” “哦!”这时道静才恍然大悟。郑德富送出消息让她逃走,他在宋家已经不能呆了,为了她,他和她一样已经成了“逃犯”了。于是,道静紧紧靠近老人的身体——这时再也闻不见他身上的汗臭。 “大叔,真谢谢您……您、您真好……” “用不着这些!”郑德富说话仍是干巴倔。他那简短的字句缓缓地说出来,仿佛特别沉重有力地响在林道静的心上。 两个人疾速地走在沉睡的田野里,谁也不再出声。夜,挟着凉爽的微风,吹过滴着露珠的高粱叶,吹过哗哗作响的白杨树,吹过闪着光亮的河水,也吹过浑身发热的林道静俊美的面颊……多么美丽的夏夜呵,晶莹的星星在无际的灰蒙蒙的天宇上闪烁着动人的光芒;蝈蝈、蟋蟀和没有睡觉的青蛙、知了,在草丛中、池塘边、树隙上轻轻唱出抒情的歌曲。而辽阔的田野在静穆的沉睡中,那碧绿的庄稼,那潺潺流动的小河,那弯曲的伸展在黑夜中的土道,那散发着馨香气味的野花和树叶,那浓郁而又清新醉人的空气,再加上这传奇式的革命斗争的生活,都在这不寻常的夜里显得分外迷人,分外给人一种美的感受。看到了并且感到了这些的林道静,一霎间老毛病又犯了。忘掉了危险的处境,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几乎想对身边的郑德富喊道:“大叔,你看这大自然多美呀!你看咱们的生活多有意思呀!”可是,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了三年前刚刚逃到北戴河时的一幕情景,她喊不出来了。那时她第一次看见了大海,就向身边的脚夫惊奇地喊道:“看,这大海多美呀!”可是回答她的却是这样一句含意深刻的话:“打不上鱼来吃不上饭——我们可没觉着美不美。”……想到这里,道静看看身边那衣衫破烂、污脏,迈着沉重大步的老长工,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感情!你那浪漫的诗人情感要到什么时候才变得和工农一样健康呢?……”想到这里,道静的脚步加快了,浪漫的幻想一消失,她立刻想到的是迫在眉睫的重要问题:她能不能找到王先生?那些上了名单的同志能不能够及时逃避被逮捕的危险?而她自己又将如何呢?……一想这些她就不再注意那些夜景了,只是迈开大步尽快追赶着郑德富。 老郑迈着沉重的大步在前走着,始终不发一言。走出约莫十多里了,还是道静先问起老郑:“大叔,您怎么知道宋郁彬有了我的像片,怎么又知道他要害我呢?” 老郑走了几步,才用重浊的鼻音回答说:“我给他赶着车,先到深泽县政府,又到县党部以后,他又叫我给他赶车到定县。也是先到县政府,后到县党部。最后他还上了定县的东关小学。……” “他上了东关小学?”道静稍稍惊奇地重复了一句。 “是呀。我赶车到了这个小学,一个胖子好像是姓伍,又跟他一起坐车回城里党部。他们在车上说话我都听见了。姓伍的说,‘您那位家庭教师准是我学校的林道静。’——一听说你的名字……”郑德富回过头来盯着道静看了一下,好像看她真是林道静不是。然后又接着说:“我就留了神。宋郁彬好像还不相信,以后姓伍的胖子就拿出你一张像片给了他。我装着跟他们借火,就把你的像片看清了。就是你……”话还没说完,老郑冷丁把道静向路旁的庄稼棵里一拉,一下子两个人都蹲到潮湿的庄稼地里。 “有人?……”道静吓得心里突突直跳。 郑德富摆摆手。他好像一个富有经验的猎人,锐敏地歪着脑袋点了点头;他又像一个深爱自己小雏的老母鸡,抱着道静的脖子使劲把她向地下按。 道静看了看老郑那副慈祥而又机警的脸,就顺从地伏在地上不再出声。心里想:“地主叫他郑傻子,可是,他是多么精明呵!” “初一呵十五——庙门开,那牛头呵马面——两呀两边排……”迎面大道上传来了轻捷而又急促的脚步声,一阵幽默的小曲声也一同飘散在这深夜的野地里。听到了这些声音,伏在地上的郑德富,像拉着道静跳到庄稼地里一样突兀,他又拉住道静从庄稼地里跳了出来,并且高兴地喊道:“满屯,好小子满屯呵!” 走来的满屯意外地和这一老一少相遇了。他高兴得忘了男女的嫌忌竟双手拉着郑德富和道静的手惊奇地问:“出了事?你们怎么?……没想到这么快呀!” 道静把经过情形向满屯简单地说了一下,接着就从身上把名单掏出,郑重地交到满屯的手里,说:“多亏陈大娘。不是她,我可没办法弄来这个东西。” 满屯接过名单看了一下说:“宋郁彬这小子一走,我们都估计到他可能要出坏主意。可是,没想到这么快他就打通了两个县的反动派,搞了这个名单。今晚上我不放心正想赶回去,没想到碰见你们。走吧,咱们一块儿去找王先生。” “你刚从王先生那儿来?”道静稍稍惊奇地问。 “对。”满屯点点头,用他那机灵的大眼睛向道静笑了笑,“去吧,王先生那儿还有你的熟人,刚才他还在打听你呢。” “谁呀?”道静又高兴又不安地急忙问满屯。 “咱们走着说。”满屯迈开大步就向回走。 三个人一起向西面的大陈庄奔去。跟在两个男子的身后,道静用力追赶才能跟上,因此,她不好意思、也顾不得再问满屯那熟人是谁。可是在心里,却激动地再三问自己:“他是谁?——江华?不,也许是卢嘉川。也许他已经出了监狱来到这里领导工作……”一霎间,卢嘉川那坚强而又活泼的影子又闪现在道静的面前。人生往往这样,越是在紧张、复杂而又激越的生活中,人的思绪越是活泼、宽畅而汹涌。许多平时想不到的事情反而在这种情况下想了起来。多少次道静思念卢嘉川都是在紧张险恶的环境中也就是这个道理。此刻,她又想起他来,心里涌塞着一种辛酸、期待而又混淆着某种幸福的复杂感情。 后半夜了,道静和许满屯、郑德富三人终于来到了王先生的家里。这是一个怪不错的富裕中农的家庭。不过王先生的一家,从祖父到他的孩子都是热爱共产党的可靠群众。在后院一间还点着灯的小屋里,道静大出意外地看见了江华和她亲爱的姑母,另外还有两个她不认识的人。道静心里想,他们大概都是同志。 道静拉住姑母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华。其实他们分别不过才两个多月,然而在战斗的岁月里,却使得人们好像多少年不见似的分外亲切。道静见了江华高兴得竟说不出话来了,还是江华微笑着对道静说:“你倒有福气,又逃出命来啦?” 道静指指坐在门外凳子上闷头吸烟的郑德富,说:“他,还有宋家的女做活的陈大娘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咱们总是能遇见好人,逢凶化吉,这是怎么回事?” 屋里的同志都哈哈大笑起来,连不苟言笑的王先生也笑了。大家笑够了,满屯说:“名单在这儿,情况挺紧张,诸位快商量一下怎么办吧。” 江华看看一屋子的人,沉思了一下:“紧张倒是紧张,可是咱们这些红字号的人处在白色恐怖中,什么时候能不紧张呢?好吧,别的人的问题等一下再说,现在先把这一老一小,” 他指指道静和郑德富继续说下去,“先把他们的问题解决再说。林道静在这一带绝对不能呆下去了,我主张她马上回北平。郑大伯呢,我们另给他找地方去扛活。” 郑德富没吭声,道静却吃惊地喊起来,“回北平?” “对,回北平。”江华坚决地说,“你在北平还比较容易掩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刚才还在万分兴奋的林道静,一下子像泄了气的皮球,半天才抬起头来,“我愿意留在农村和你们一起斗争——让我留在这儿吧!” 大家都没出声,还是姑母拉起道静的手,又像哄小孩似的拍打着它说:“闺女,情况多紧,老江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吧。” 看看一屋子同志那种严峻而沉静的面容,道静想了想,就慢慢地点了头。 江华悄悄走到道静身边,低声在她耳边说:“到了北平,你可以去找徐辉。我还有一封信,请你带给她。如果找不到她,你就把它毁掉……”沉了沉他又说,“最近两个月,我看你进步很快。你想法拿到这个名单就做得很对。以后还要继续努力。一个真正的革命者是千锤百炼才炼得出来的。” 听到给自己的委托和鼓励自己的话,道静的脸上有了一种天真的掩饰不住的笑容。但是,她的欢喜立即被忧虑盖过。 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担心地问江华:“老江,这两个月你一直没有离开这一带吗?” 江华点了点头,却笑而不答。 “老江,那以后你们怎么办?”道静又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女先生,您不用操心,咱们的老江神通广大。”这是满屯的声音。他说得一屋子人又都笑了。 天快亮了,王先生把自己家里的小骡车套好了,叫赶车的马上送道静到正定去上火车。这时,道静却拉着也要起身的郑德富在王家院里一棵槐树下说起话来:“大叔,我一辈子忘不了您……我现在就要走啦,咱们不知哪年才能见面。所以我还是要问您一句,您还恨我么?” 郑德富磕打着旱烟袋,黧黑多皱的脸上,闪过一丝隐约的笑容:“你不是林伯唐的闺女,你是闹革命的闺女,咱还能再恨你?这是共产党叫我不再恨你啦。过去咱也有不好,你别见怪。” 道静明明知道郑德富已经改变了对她的看法,不再仇视她了,可是当从他嘴里听到了这句确切的回答,她还是非常地高兴。 “闺女,”郑德富看着道静又加了一句,“我跟你老爷(外祖父)、你娘都是乡亲,我看见过他们。我哪能不疼你啊。” “大叔您真是个好人,过去,我也错怪您啦。”道静笑着说罢,接着又问起她一直关心的事,“黑妮现在在哪儿?她的生活怎么样?您告诉我吧。” 听到这句话,突然间,郑德富和悦的脸变色了。它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块,呆呆地瞪着道静,手里的旱烟袋不知不觉落在砖地上。 “大叔,您怎么啦?……”道静急忙拉住几乎要瘫倒下去的老郑,心里吓得直扑通。 没有回声,清晨薄明的微光,照在郑德富苍老憔悴的脸上,显得又黧黑又苍白。就在这时,道静看见两颗泪珠慢慢滚到他的衣襟上。他忽然紧紧拉住道静的手颤声说道:“闺女,她没啦!咱那黑妮早就死在她婆婆手里啦。” “啊?……她?……”道静一下子拉住郑德富的胳膊哭了。 那美丽、活泼、温柔而又懂事的幼年朋友的影子从来没有像现在——在听到她死的消息以后,这样打动道静的心弦。 道静擦着眼泪低声说:“大叔,别难过——将来,安生了,我接您……”她说不下去了,可是她还极力按捺住自己的悲伤,擦擦眼泪又问道,“大叔,我大婶呢?她,她在哪儿?……” 听了这句问话,郑德富那种痛苦的神情——所有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的悲绝神情,又使得道静吓了一跳。这次,他没有流眼泪,却发出好像从冰窟里吹出来的冷森森的声音:“她也死啦。你那老爹林伯唐趁着我出去作活的工夫糟踏了她。我那女人就、就、就吊死啦。” 又是一声轰雷打在道静的头顶,她的头脑有一阵是这样眩晕,迷迷糊糊地她只听见满屯在喊:“女先生,该上车啦。” 她也感到了江华亲切的目光仿佛在督促她快走,在鼓励她要更加坚强起来;她也知道姑母拉着她的手把她送上了小骡车,王先生又塞在她手里一卷钞票。这些她全知道。但是,她只是说不出话来。她感到身上有千万根针在刺痛,也像有多少忏悔的言语要说出来。坐在车上了,车帘放下来了,车夫已经扬鞭吆喝起牲口,她的眼睛还是迷迷糊糊的。车在土道上颠簸着前进,她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黑妮可爱的笑脸;晃动着黑妮娘那慈祥温和的笑容;也晃动着郑德富那悲伤的沉重的身影。“赎罪,赎罪……”这时,她又想到了这两个字,可是,仿佛它们有了另外的一种意义。 “大叔,你该仇恨我!该恨我!……林伯唐、宋郁彬、宋贵堂、伍雨田,你们这些喝人血、吃人肉的野兽,早点——尽早地在人间消灭吧!”道静终于还是喊出来了。不过她喊出的声音并没有谁听得见。 (第二部第十四章完)创建时间:2005-6-9本书来自免费txt小说下载站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本书来自免费txt小说下载站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第十五章 道静跟着老郑走出宋家的跨院、场院,从场院的小门出去后就走上一条通向大路的小道。他们谁也不出声,急急地走着。走出约莫四五里路看见一条有着车辙的大路时,道静这才站住说:“大叔,您回去吧。我自己能找了去。” 郑德富忽然变得年轻起来。他迈着大步拉着道静跳过一个小水坑,才说:“我送你去。你一走,我在宋家还能呆得下去? 黎明前的黑夜。驰行在辽阔的原野上的火车发出轰隆而沉重的声音,使人感到寂寞而单调。平汉路上三等车的车厢里,车灯发着黯淡的微光,稀稀落落的旅客都歪歪倒倒地睡着了,只有坐在黑暗角落里的林道静,倚在车厢的板壁上,她时而闭着眼睛沉思,时而又睁开眼睛向全车厢一扫——警惕着是不是有人钉她的梢。可是,不久她又陷在沉重的思虑中。 她望着车窗外面黑暗的原野,缀在天边的闪烁着的群星,渐渐在她面前变成了许多亲切的小脑瓜。她忽然想起定县那些勇敢热情的小学生,也想起了她在宋郁彬家时的许多惊心动魄的遭遇……郑德富,这可敬的老人哪儿去了?王老增和虎子、小马他们不会遭到毒手吧?虽然道静和他们爷孙三个只是一面之识,可是他们的生活却在她心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而那可怜的黑妮、黑妮娘也在这时和她的生身母亲——秀妮的影子一起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看着车窗外面疾驰而过的原野,像要把胸中的热火向外喷出似的,不自觉地时时出着长气。她摸摸怀里江华交给她带给徐辉的信,暗暗地想:“万一找不到她怎么办呢?……” 她茫乱地思索着,接着又想到了许多实际问题。 “到北平先找谁呢?在什么地方落脚呢?江华说,不能先找徐辉。对!……可是,要碰到胡梦安怎么办?怎么好意思再见晓燕?徐辉的情况又怎样?……”胡梦安那条毒蛇的丑恶形象,从道静上了火车就不断搅扰着她。她知道,这次回北平,同第一次从北戴河回来时大不同了,这个特务绝不会同她善罢甘休。但是,她要找徐辉,只有到北平去。危险也得去……想着想着,她轻轻吐了一口唾沫,慢慢闭上了眼睛。 火车的轰隆声,沉重地有节奏地震响着,三四天来的紧张、疲乏,渐渐使她陷入沉睡中。 过午,火车到了北平。道静在嘈乱的人群中,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了车厢。没走出几步,“小林!林道静!”一个女人的细嗓在喊她,同时一只香软的手臂也放到了她的肩上。她回头一看,一个浓装艳抹戴着珠子耳环的贵妇人,正向她亲切地笑着点头:“小林,不认得啦?” 道静愣了一下:“白莉苹!是你?我简直都快不认识你啦!……” “小丫头,该死!”白莉苹脸上微微一红,笑谑道,“穿件漂亮衣裳你就不认得了?小林,我可认识你呢,老远就看出是你。”她仔细向道静脸上、身上打量了一番,就拉着她一边走一边说,“刚送走一个朋友,想不到会碰见你。我有时候真怪想念咱们早先的朋友——那时候的生活可另有一种罗曼蒂克味……嘿!小林,忘了问你:你从哪儿来?这几年都干什么哪?” 道静好奇地观察着白莉苹:只见她嘴唇涂得鲜红,眉毛画得又细又弯,轻纱旗袍裹在身上,漾出阵阵浓郁的香水气味。两颗白珠子耳环在粉脸上一摇一摆,轻俏俏卖弄风情的姿态,可和学生时代的白莉苹大不相同了。她不知怎的,感觉很不舒服,只好顺口搭音地回答她:“你问我干什么吗?教书。在乡村教小学。” 白莉苹惊讶地耸起了弯眉毛:“在乡村里教书?那不太苦吗?你那老夫子情形怎样了?” “早就断绝了。” “呀!”白莉苹又惊讶地喊了一声,“那可好!跟那样人在一块有什么意思!” 说着话,走出车站了,道静雇车要走;白莉苹拉住她的胳膊说:“小林,咱们好几年不见,今天可得好好谈谈!我来请你吃点东西好吗?刚下车,你一定还没吃饭。” “白……”道静说不上叫白莉苹什么好。这时她已经不愿意再叫她白姐姐。“我不饿。还有事情,以后再去看你。” “那可不行!”白莉苹轻轻打了她一下,“离开了你那老夫子,还这么孤僻干吗!”说着她喊过两辆洋车,不容道静分说,让她上了车,一直拉到北平最大的西餐馆——撷英番菜馆。 白莉苹叫了两份西餐、几样茶点,两人一边吃着一边谈话。从谈话里道静知道白莉苹参加了上海一个影片公司作演员,演过两部片子,就嫁给了影片公司的经理作第二个太太,过着阔绰生活。不过,对于这种生活,她似乎也感到了厌倦无聊,倒时常回忆起过去的生活和朋友。 趁她说到这儿,道静问她:“于一民和王健夫做什么哪?” 白莉苹款款一笑:“于一民这孩子真糟糕!像只绿头苍蝇钉住我没完啦,我到上海他跟到上海;我到南京,他跟到南京。成天价喝醉酒就来向我读他做的歪诗——什么爱呀,恨呀,眼泪呀,灵魂呀……真肉麻!他住在亭子间里,没了钱就来向我借。我又讨厌他,又可怜他……王健夫吗,这小子做了官,而且官派十足!无政府主义者变成了捧政府主义者啦。有一回我在南京马路上碰到他,他挎着一位摩登太太,大模大样连招呼都不招呼就过去了。我也懒得答理这丑东西。只有许宁,你知道吗?他被捕啦,判了徒刑。糟糕!前几天我去看了他一趟,剃着光头,穿着和尚样的囚衣,把个漂亮小伙糟踏得不像样子。”她向道静妩媚地一笑,“小林,你知道吗?我爱过他,现在也还有点喜欢他。为他,把罗大方还气坏了。可惜现在没法子再和他玩玩。喂,卢嘉川呢?你们好起来没有?” 道静的脸绯红了。多少令人难忘的往事,长久埋藏在心底的隐秘的思念,被白莉苹轻轻地一提,一霎间竟全在她心里复活了。她轻轻说道:“他被捕一年多啦……” “呵!他也被捕啦?好家伙!闹革命真是……”她惊讶着,但没有说完她要说的话就转过脸对帘外用英语喊茶房道:“博外!两杯蔻蔻!”她用纱帕抹抹红唇,眯着眼睛一笑,“小林,我问你,你结婚了吗?” “没有。” “有爱人吗?” “没有。”道静虽然因为提起了往事,恢复了一些对白莉苹的感情,但总是觉着别扭,对她总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的亲切自然。 白莉苹拍拍道静的肩膀,咯咯笑着:“小林,你真是怪。 要是我呀,一天没有男人也不行!……来,让我给你介绍个好丈夫,好好的快活快活。” 道静笑笑,没有答腔。喝完蔻蔻她站起身就要走。白莉苹一把按她坐下:“傻孩子,咱们难得见面,过几天我就回上海啦。到我那儿去玩玩吧。明天,咱们一起去看许宁。——又没有爱人等着你,着急到哪儿去呀?” “你住在什么地方?”道静随便问了一句。 “利通饭店。我丈夫没有一同来。到我那儿去吧,咱们可得痛痛快快地聊聊!” “不,我有点要紧事,要赶快到一个亲戚家去。改日再来看你。”道静坚决地拒绝到白莉苹住的地方去。她提起了放在椅子上的小提包就要走。 “哪儿也不许去!”白莉苹不由分说,抢过她手里的提包,拉着她的手就走。走出番菜馆的大门,喊过两辆车子,价钱也不讲,就叫道静上车。直到看到她噘着嘴坐上了车、车夫拉车跑起来了,她这才笑嘻嘻地对坐在前面的道静说道:“小林,咱们患难之交,过去多么亲密……现在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呀?得啦,跟我走,管保你一会儿就笑起来了。” 道静懊丧得一言不发。她真想发起脾气跳下车去,但又压制住自己:毕竟这是过去的朋友,而且她也革过命。和许多革命的朋友有过联系;再说人家那么热情……想到这里,她的气渐渐消了。 白莉苹住在利通饭店二楼一套阔气而舒适的大房间里。 道静刚刚坐在凉爽而豪华的大皮沙发上,心里又觉得不是滋味起来:“做梦一样,我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了?”她迷惘地自个儿问着自个儿,忽听白莉苹在梳洗间里喊她:“小林,过来洗洗脸,打扮打扮!” 道静站起身说:“不用。我现在先出去一下,一会儿再回来看你。” “不行!”白莉苹在梳洗间俏声喊着,一下子冲了出来又拦住了道静。她这时换了一身华丽的白绸子睡衣,拉着道静,把她推坐在沙发上,然后向道静的脸蛋轻轻捏了一把,俏皮地笑道:“你呀,小林,真是傻孩子,哪儿我也不许你去!”她又把道静端详了一会儿,说,“这么漂亮的脸子,什么样的男人不叫它迷住呀!偏偏你这么死心眼,我猜你一定还是被革命迷住啦,要不,个人的生活哪能这么狼狈呢!” “瞎说!”道静急忙分辩,“我早和那些革命朋友没有来往了。现在除了混饭吃,什么也不想。真的,我有事,叫我出去一下吧!”说着她又站了起来。 白莉苹仍按住道静坐在她身旁的沙发上,紧盯着道静的眼睛微笑道:“得啦,傻孩子,你这两套可蒙不了我这两只眼睛。阿拉什么没经过,什么不明白?像你这样年轻、热情、醉心无产阶级革命的时候我也经过。小布尔乔亚出身的知识分子,哪个没经过这个幻想革命的时期呀!可是后来,在事实面前我渐渐明白啦,渐渐清醒啦——那好是好,可是离的太远、太渺茫啦。共产主义,要哪辈子才能实现呢?革命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呢?……而且要坐牢、要杀头,幸而不被捕,也是什么铁的纪律呀,个人无条件的服从呀,……于是我回过了头。”她轻轻叹口气,停了停,又说,“想起来人生不过如此,过眼云烟,得乐且乐吧。现在我什么也不想了,什么雄心也没有了。趁着年轻,舒舒服服过它几年算啦。你呀,小林,看你的服装、风度、谈话,我就知道你还在迷着那个…… 我,我真替你可惜,替你担心……”白莉苹说得兴奋了,用胳膊抱住道静的肩膀,亲切地在她耳边放轻了声音,“算了,小林,我虽不革命,也不是反革命。我劝你趁着年轻找个好丈夫,快快乐乐享几年福。何必奔波劳碌?结果还不是白闹一场!怎么样?还听不入耳吧?——以后你会明白的!” 道静竭力忍耐着听完了白莉苹的一番人生大道理。一边听,她一边在想:“这些话在哪里听过来?”想了一阵,猛地想起来了:她中学时的好朋友陈蔚如不是也曾这样劝过她吗? 不过陈蔚如没参加过革命就当了少奶奶;而白莉苹是傍过革命的门又退缩了——仍又当阔太太去了。这时她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难道中国妇女的出路就只是当太太吗?”她稍稍叫自己冷静一点,看着白莉苹,严肃地说道:“莉苹,你的好意倒挺叫人感激。不过我看,倚靠丈夫来享福,真能够很舒服吗?物质享受能够填补精神的空虚吗?我倒希望你去掉这种倚赖别人的享福思想,自食其力,演一点有意义的片子,做一点有益社会的事情。”这时的林道静比起对待陈蔚如的时候,已经懂得许多道理了,她不再激怒,而是在诚恳地委婉地劝说着白莉苹。 白莉苹是个非常乖巧灵活的女人,一见道静这样说她,赶快改了口:“小林,你说的对!现在中国影片也追随着好莱坞,净是一些色情无聊的黄色玩艺儿。我也常想搞些进步的片子,演点有意义的戏,可就是好的剧本太少啦!”她叹了口气,好像她沉入了纸醉金迷的场所都是由于好剧本太少的缘故。 她们俩沉默了一会,道静看一下子走不脱,只好向白莉苹打听起许宁的情况来。对于这个曾做过她的“哥哥”的许宁,自从她遭遇了被捕、逃跑、教书这一系列的变故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一点联系了。 “小许吗,”白莉苹握住道静的手,轻轻抚摸着说,“好孩子,可惜他跟你一样对我也不信任啦。我去看他,还特地化装穿了件阴丹士林布的旗袍。但是这小子……怎么说呢?变了心!我也不怪他,怪可怜的。他还打听你呢,我看你们两个也可以……”她温柔地对道静斜了一眼,底下的话咽住了。 道静打了她一下笑笑说:“你这个恋爱专家,光想这个!” 正说到这里,房门大开,有一个年轻的太太和三个西服革履的绅士翩翩地走了进来。白莉苹拉着道静站起身,好像她真是她的亲妹妹一般,向客人们轻盈而熟练地介绍道:“这是我妹妹,你们看:我们长的像不像?” 客人们有的哈哈笑了;有的说了些什么,道静一句也没有听见。这时她心里忽然动了一下:万一那个胡梦安在这里出现了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她勉强向客人点点头就拿了自己的衣包到洗澡间去。连日紧张疲劳、浑身汗水,她想洗个澡,换件衣服再想法溜走,可是她刚刚洗完,刚刚在白莉苹的卧房里收恰停当,白莉苹却走来拉她说:“小林,走!带你上一个好地方玩去。” “不,我不能去。我实在有事,就要走。” “不行!你想逃走可不行!人生及时行乐,你干吗这么呆呀!”白莉苹笑着,不急也不恼地拉着道静说,“告诉你,革命也要有丰富的社会经历呀,你不是反对布尔乔亚吗,那今晚上你就去看看布尔乔亚的生活!走,咱们上北京饭店跳舞去。” 道静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莉苹,我实在不能去。我又不会跳舞,你不要这样拉我了。” “不会跳有什么关系!看看热闹。走吧,外面的朋友都在等——他们一位是盐业银行的行长和他的太太;一位是市政府的秘书长;还有一位是报馆总编辑。都是有地位的人,人家都在等着你。玩玩去吧,一个人孤孤零零有什么意思?” 道静红着脸喘着气,她提高了嗓音,气恼地喊道:“白莉苹,你这是怎么啦?难道我是失掉自由的人了吗?” 但是老练狡猾的白莉苹真有办法,她不气也不恼,反而把自己细嫩的脸庞亲热地贴在道静的脸上,小声温存地说:“别生气!我真是舍不得你!咱们去去一会儿就回来不行么?”她一边说着一边搂着道静的脖子走了出来。道静气得无可奈何,当着许多人又不好再同白莉苹争吵。于是,好像俘虏般,她被架到了一辆福特牌漂亮的汽车上。 走进北京饭店的大跳舞厅,白莉苹又再次替道静介绍了她的四位客人,她就和那位姓潘的市政府秘书长跳起舞来。银行行长和他的太太也去跳了,只剩下道静和那位总编辑坐在茶桌旁。 堂皇富丽的大厅上,吊着蓝色的精巧的大宫灯,灯上微微颤动的流苏,配合着发着闪光的地板和低低垂下的天鹅绒的蓝色帷幔,一到这里,就给人一种迷离恍惚的感觉。当爵士音乐抑扬地疾缓不同地响起来时,一群珠光宝气的艳装妇人,在暗淡温柔的光线中,开始被搂在一群绅士老爷们的胳膊上。酣歌妙舞,香风弥漫。道静虽出身在地主家庭,却还没有见过这般豪华景象。她低着头盯住那些五颜六色的高跟鞋、那些涂着蔻丹的好像妖魔一般的红色大脚趾,忍不住一阵心血上升,王老增和小马、虎子的形象却在这时蓦地闪过心头…… “林小姐,请喝汽水!”道静似乎听得有人喊她,回头一看,原来坐在旁边的那位总编辑凌汝才在向她招呼。 “谢谢,不喝。”道静回过头,仍又去看跳舞。 “林小姐不要客气。这些玩艺无聊得很,我就不喜欢。您喝点什么?咱们谈谈——今天能够认识您,荣幸得很!……” 道静只好又回过头来。这时她才看清对她讲话的凌汝才是个三十多岁白皙、清秀的男人。他穿着考究的西装,系着一条玫瑰色的领带。他对道静显得谦卑而又微带羞涩。不等道静开口,他又用南腔北调的口音小声说道:“我和白小姐是老朋友。听她介绍您是个很前进的青年。是的,现在的社会确实使人看不下去!怎么好呢,我们耍笔杆子的人,迫于形势和生活也是无可如何……” 道静根本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她心里仍然想着小马和虎子,想起郑德富的一家人。呵,这是何等鲜明的两个世界呵!…… 忽然,音乐戛然停止了,白莉苹带着兴奋的红晕,跳到座位前笑道:“你们俩谈得挺热闹呀!”她转向道静,“凌汝才是个多情的才子,他的夫人刚刚去世,他很难过……你们俩好好谈谈吧。我不打扰你们。”说完,她对凌汝才轻俏地一笑,把细腰一扭跑开了。 这一下子道静完全明白了。她恍然明白已经走上另外途径的白莉苹还对她这么“热情”、这么“关切”的原因了。原来她是要拿她做人情来送礼讨好呀!一霎间,对于白莉苹残余的友情全部消失了。道静的心由懊悔而愤懑、而抑郁。她坐在椅子上看着白莉苹向银行家献着殷勤、向秘书长实弄着风情、还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她和凌汝才的那股妖娆的神气,她想:“这就是那个和崔秀玉一起为怀念东北故乡而流泪的人吗?……”二年前的年夜,一群流浪学生聚在白莉苹房间里的情景,冲破了靡靡的音乐,又出现在道静的脑海里。 音乐又起,白莉苹几个人又去跳舞。凌汝才伸着苍白的手指殷勤地把一杯可口可乐送到道静的面前,道静好像没有看见,推开椅子向凌汝才点点头说:“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下。” (第二部第十五章完)创建时间:2005-6-9本书来自免费txt小说下载站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本书来自免费txt小说下载站更多更新免费电子书请关注第十六章 道静走出北京饭店的大门,银灰色的天空缀着满天星斗,一阵凉风迎面吹来,她陡地觉得世界变大了,心里豁亮了。外面的空气是多么清新、凉爽而自由呀!她用力呼吸了几下,看着晶莹的星星,仰头想道:“已经深夜一两点了,我到哪儿去好呢?” 为了怕人追她,她顺着霞公府的街道迅速穿过一条小胡同向北走去。她像越狱的犯人似的紧走了一阵,然后才渐渐放慢了脚步,开始考虑今夜的投奔处。 “已经这么晚,到哪儿去好呢?”她不知不觉地向北河沿的路上走去。这儿离北大很近,在这儿她曾经住过好几年;在这儿,曾经有过最亲密的人和朋友和她一起;在这儿……这时,她忽然遏制不住地思念起王晓燕。她那温厚善良的眼睛是这般有力地吸引着她。“不,不管她是恼我、恨我,我还是去找她。她不会因为她姑姑恨我的,一定去找她!”决心下了,她的脚步就加快了。将要和王晓燕相见的喜悦促使她忘掉了几天来的疲劳,疾行在深夜空寥的街道上。 走着走着,走过了许多熟悉的街道,不知怎地竟又走到沙滩那座她曾经和余永泽一起住过的房子前。这时,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她望着那两扇黑黑的紧闭着的街门,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憎恶、懊恼与悔恨交织在一起的情感。一想到他,使她立刻想到了囚在铁窗里的卢嘉川。要不是他,卢嘉川也许不会被捕的……想到这里,她的眼里不禁涌出泪珠。于是急忙掉头离开了这个小门。 走到北大女生宿舍已经深夜两点多了。她用手敲打门环,又按电铃。她喘息着,站在冷清的寂无一人的街上。按了半天才有一个老头从门缝里慢吞吞地问道:“半夜三更的,找谁呀?” “我找王晓燕。劳驾,请开开门!”道静由于过度疲乏,嗓子都嘶哑了。恨不得立刻有人给她打开大门,躺在晓燕或什么人的床上睡它一觉。可是看门老头却隔着门慢吞吞地回答道:“找人的不行。不能开。学校章程:五点半开门,您等天亮了再来吧!” “我有要紧事,劳驾开一下吧!” “不行,不行!……”说着“不行”,老头已经走进去了。 只听房门砰地响了一声。 “我不能在这儿站到天亮呀!”道静靠在油漆剥落的暗红的大木门上,望着寂静的夜空,无力地歪着头打着主意。“到哪儿去呢?住旅馆?不!去找徐辉么,也不行。……天不久就亮了,还是散散步,等亮了再回来吧。”于是她拖着疲乏的步子慢慢向西走去。离开宋郁彬家两天以来,她没有休息,也没有睡觉。紧张的斗争过去了,神经松弛下来,在这寂静的夏夜,一个人无目的地漫步,就更加引起了疲倦和瞌睡。她顺着熟悉的街道走到了故宫河沿,倚靠在护城河的栏杆旁,勉强睁开眼皮望着闪着鱼鳞似的光亮的河水,心里空旷旷的。 忽然,她在心里狠狠地责备起自己来——叫白莉苹拉了走,和她——和这一群资产阶级寄生虫去周旋,这、这是不是一种软弱?是不是温情?难道你忘了你身上还带着给徐辉的信——虽然这信也许不是十分重要的,但总是一个党员交给你的呀!……想到这里她望望故宫角楼,它仿佛一个庞大的怪物蹲在深灰色的云雾中。接着一双苍白的手在她面前一闪,她想起了凌汝才,不由得厌恶地唾了一口,把头发向后一掠,轻轻喊道:“去他妈的!”由于过度疲乏,她把头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睡着了。 当她打了一个盹醒过来时,东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这时,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高兴得转身就走。她小跑似的走到北大女生宿舍门口,一看时间不过四点多,天色仍是灰蒙蒙的。她没有再去打门,只好坐在门槛上打起盹来,忽然,一个微弱的好像雨点落下来的声音,轻轻地传向了她的耳边:“妈!妈妈……” 她惊醒了,以为是做梦。可是揉揉眼睛,那微弱的声音又低低地响了起来:“妈妈,妈妈!我找妈妈!……”接着,有人喃喃地哭起来了。 她清醒地感觉到:这不是梦,那微弱的声音就在她的近旁。于是她站起身寻找起来。她终于发现:在女生宿舍的对面,在一座铺子的屋檐下有两个小孩互相偎依着睡在冰冷的石阶上。就着微亮的曙光,道静俯下身去仔细地看他们:两个都是男孩子,大的大约八九岁;小的只有五六岁,他们的小脸污脏、枯瘦,身上一丝不挂。两个似乎都熟睡着,不过那个小的孩子咧着小嘴、挂着泪珠,断断续续地喊着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