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更加踏实,晌午炒了八个菜,犒劳阴阳先生。他把阴阳先生的话一字不漏地沉在心底,逢人问起却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吓,跑过了七八块地,没一块有脉气的,只是这慢坡地离村子近点,地势缓点,凑合着扎坟吧!」新的墓穴称不得豪华,只是用青砖箍砌了墓室和暗庭。这期间鹿子霖已经完成了打井的壮举。新割制的木斗水车也已安装调试完毕,崭新的白光光的木头架子在伏天的曲阳里格外耀眼,骡子拉着木轮水车踏着欢快的步子,哗哗的水声听来再悦耳不过了。鹿子霖又挖来四棵柳树埋在水井的四个角上,树大之後就能遮住从三个方向射下的阳光,人和牲畜就可以不受暴晒之苦了。白嘉轩在动手挖掘老坟的那一天,不分门户远近请来了白鹿村每一户的家长前来参加这个隆重的迁坟仪式。吹鼓手从老坟吹唱到新坟。三官庙的和尚被请来做了道场。鹿子霖和他父亲都被请来参加了被他们父子看作的瞎折腾。晚上回到家,鹿子霖又忍不住问父亲,「是不是瞎折腾?」并且说出自己的疑心:挖掘老墓时,他一直留心观察,墓室和墓道根本不见进水的痕迹,白嘉轩说他爸托梦要他迁坟,很可能是编造出来的一个幌子,这就不能不使人怀疑白嘉轩以好地换劣地的真实动机,是不是与阴阳先生取得默契之後玩了一个圈套?鹿泰桓心里赞赏儿子的分析,嘴上却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是瞎折腾。」他随之告诉儿于鹿子霖说:「你爷去世时我请来了老阴阳先生,看过那块慢坡地,说是从四面坡势走向看,形同滂池,难得伸展。现在这个阴阳先生比起他爸老阴阳来,充其量只够个二咪儿……」白嘉轩把亡父的尸骨安置於风水宝地让白鹿精灵去滋润,然後就背着褡裢进山去了。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掌柜吴长贵接待了他,像侍奉驾临的皇帝一样殷勤周到无微不至。俩人盘腿坐在终年也不熄火的热炕上,炕上铺着地道的榆林手工毛毯,小炕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全是山地特产珍品。一盘透着一股烟味的熏野猪肉,一盘清蒸锦鸡,一盘红烧娃娃鱼,一盘费尽周折买来的熊掌,还有一盘猴头,白银耳黑木耳百合黄花等山地普通菜自然也不少。嘉轩心境很好,有意放纵自己多贪了几杯,酒酣微醉,叙说近几年历道的凶事厄运,随之就直接说出了此行的目的。现在要在白鹿原上下找一个女人是很困难了,而且无法接受高出十倍十几倍的要价。他说:「吴叔,这事拜托您了。」吴掌柜不假思索满口应承:「这不难。回去时你就把人引上。」 好多年前,嘉轩的爷爷领着嘉轩的父亲,在盘龙镇经营这个中药材收购店的时候,吴长贵只是一个经常前来出售药材的普通山民。引起他的命运开始发生转折的机缘,实际是一次不经意发生的差错。他交售了一大捆珍贵的黄苠以後,却发现多付了他钱,於是又背着背篓走回店铺对白嘉轩的父亲说:「白掌柜,您把账算错了,这是多付给我的钱!」说完把一摞铜元码到柜台上就走了。不料老掌柜在後边叫住他,把他叫进中药铺店里头去。此後他就成为这个铺店的伙计了。他认识秦岭山地生长的所有药材,他很快学会了对各种零散药材粗加工手艺,续之又学会了打算盘和写字记账。他聪明的天资和诚实温厚的品性证明了白家父子辨识人的眼力功夫,因此他深得白家父子的信赖。促成他的命运发生重大转折的机缘,却是白家连续遭受的天灾和人祸。主持家事的老二白秉义在白鹿原发生的骚乱中被点了天灯,白掌柜赶回家去的途中又遭匪劫,不久就去世了,老大白秉德只好回白鹿原主持家政,盘龙镇中药材收购店就交给吴长贵料理,说定每年交多少银子,其余的盈利全归吴长贵。从此,吴长贵再不是那个背着背篓来交售药材的脏兮兮的山民了,却很快成了盘龙镇四大富户中的一员。秉德老汉不幸暴死,他从山里赶来参加葬礼,趴在棺材上哭得比亲生儿子嘉轩似乎还厉害。他给秉德老汉挂了一杆十丈长的白绸蟒纸,飘飘摇摇像一条活蟒自天而降,令白鹿原上的穷人和富人震惊不已。人们见惯了用白纸和苇秆剪扎的蟒纸,尚未见过谁肯破费用白绸作蟒纸来吊唁祭奠死者,吴长贵真算得知恩知报的义气君子了。吴长贵已经喝得满面煞白,虚汗如注,他一只手捏着酒盅,另一只手抓着条毛巾。凭着这条毛巾,他在盘龙镇从东头到西头挨家挨户喝过去从来还没有出过丑。他对白嘉轩说:「你把五女引走吧!」嘉轩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纵酒。他虽远远不是吴长贵的对手,而实际灌进的数量也今人咋舌。他的言语早已狂放,与在冷先生中医堂里和鹿子霖换地时羞愧畏怯可怜兮兮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大声说:「吴大叔那可万万便不得!我命硬克妻,我不忍心五女妹妹有个三长两短。你给我在山里随便买一个,只要能给我白家传宗接代就行了……」吴长贵说:「咱们现在只顾畅饮,婚事到明天再说。」直到第二天晌午,白嘉轩才醒过酒来,昨晚的事已经毫无记忆。吴长贵这时郑重其事地提出把五姑娘许给他。白嘉轩摇摇头,一再重复着与昨晚酒醉时同样的反对理由。吴长贵更加诚恳地说,他原先就想把三女儿许给他,只是想到山外人礼仪多家法严,一般大家户不要山里女人,也就一直不好开口。既然嘉轩此次专程到山里来结亲,他原有的顾虑就消除了。吴长贵说:「只要你不弹嫌山里人浅陋……」白嘉轩再也无力拒绝了。吴长贵有二子五女,个个女子都长得细皮嫩肉,秀眉重眼,无可弹嫌。当下,白嘉轩站起打躬作揖,俩人的关系顷刻间发生了最重要的变化。白嘉轩回到白鹿村,立即筹备结婚的大事。吴长贵用骡子驮着女儿和嫁妆赶前一天夜里进了白鹿镇,暂时住在冷先生的中医堂。冷先生被聘为媒人。结婚这天,白嘉轩跟着轿子到冷先生的中医堂迎娶了新娘,一切顺利。这是第七个新婚之夜。嘉轩看着五女感到一阵尴尬和窘迫,这是他娶过的七个女人之中唯一在婚前见过面的一个。岂止见过面,而且熟悉如同姊妹:他每年都在农闲时光去山里一次两次,多在酷暑难耐的三伏,他一来为了照看中药材收购的生意,二来是到山里避一避暑热;吃住在吴大叔家里,与五女四女三女三女大女以及两个小弟情同兄弟姊妹,从来也不成忌什麽。现在骤然间面对一对闪闪发亮的红蜡烛,反倒拘束和不好意思了。仙草--五女的名字--已经耐不住山外伏天的酷热,从容不迫地脱去长袖衣裤,光洁细腻的胳膊和双腿裸露在他的面前,娇美的後腰里系着三个小棒槌,叽里当唧摇晃。嘉轩装作好奇去摸那小棒槌以排遣其窘迫。仙草转过身来,小腹的裤腰上也系着同样大小的三个棒槌。他问:「仙草,你带这小棒槌做啥?」仙草毫不避讳地说:「打鬼!」白嘉轩猛地一顿,就呆若木鸡了。那棒槌肯定是用桃木旋下的了。桃木辟邪,鬼怕桃木橛儿。六个桃木棒槌对付六个从这个炕上抬出去的尚不甘心的鬼,可见仙草事先是做了充分准备的。他心头刚刚潮起的那种欲火又顿然熄灭了。仙草却不理会他,带看叽里当唧摇晃着的心棒槌躺下了,用一条花格单子搭在身上。他也心灰意冷地躺下来。那温馨的气息像攻瑰花香一样沁人心脾,心里的灰冷渐渐被逐出,又潮起一种难以抑制的焦渴。他豉起勇气伸手把她揽进怀裹,抚摸她的脖颈、丰腴的肩膀和最富诱惑的胸脯。她默默地接受了,没有惊慌也不反抗。她在他的怀里微微颤抖着身子,出气声变得急促起来。他受到鼓舞,就把手往腹部伸去,却触到了一只倒霉的心棒槌,心里又泛起一缕阴冷之气。她抓住他的手告诉他,出嫁前,母亲借下酒席请来一位驱鬼除邪的法官,法官把六个小桃木棒槌留下就走了。她说:「法官说,戴过百日再解裤带。」白嘉轩一听就不由得火了:「又是个百日忌讳!」仙草却说:「百日又不是百年。你权当百日後才娶我。你就忍一忍,一百天很快就过去了。不为我也该为你想想,你难道真个还要娶八房十房女人呀……」他听着她友好的又是冷静的话,就抽出了被她抓着的手,把她紧紧搂住,心底却异常清醒。他坐起来,重新穿上衣服。仙草问:「你干啥呀?」嘉轩说:「我跟鹿三哥睡马号去,免得睡在一起活受罪。」仙草说:「那也好。你睡这儿我也难受。只是……你明晚去马号。今日是……头一夜。」嘉轩断然说:「算了,我今黑就去。」嘉轩扯了一条被单夹在腋下,拉开门闩,走出门去。仙草迟疑一阵儿忽然跳下炕来:「等等。」她喊住他,又把他拽进门,反过身插上门闩,从他腋下扯走被单。嘉轩楞住了,怕她生气,反倒和颜悦色地说:「我听你的话,为我好也为你好……」仙草重新爬上炕,打断他的话:「算了!」说看,一把一个扯掉了腰带上的六个小棒槌,「哗」地一下脱去紧身背心,两只奶子像两只白鸽一样扑出窝来,又抹掉短裤,赤裸棵躺在炕上说:「哪怕我明早起来就死了也心甘!」亦凡书库扫校下一章 回目录第四章八月末的一天清早,白嘉轩起来洗脸漱口时,他的冒死破禁而且显出怀孕徵兆的妻子仙草正坐在纺线车前嗡嗡嗡嗡地转动着车把儿,锭子上已经结下一枚茭白大小的白色线穗了。母亲也早已起来,在自个独居的里屋炕上摇转着纺车。他坐在父亲在世时常坐的那把靠背椅子上,喝看酽茶,用父亲死後留下的那把白铜水烟袋过著早瘾。父亲死後,他每天晚上在母亲落枕前和清早起床後都到里屋里坐一会儿。两架纺车嗡嗡吱吱的声音互相衔接,互相重合,此声间歇,彼声响起,把沉稳和谐的气氛弥漫到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白嘉轩沉浸在这古老悠远而又新鲜活泼的乐曲里,浑身的筋骨和血液就鼓涨起来。长工鹿三把犁铧套绳收拾齐备,从马号里牵出红马拴在院子里的石雕拴马桩上,扯着大步走进院庭,大声询问种子的事。嘉轩从里屋走出来:「你先喝口茶。」鹿三站在院庭里说他不喝,仍然询问麦子和豌豆掺和的比例,二八还是三七?嘉轩说:「这块地种药材。种子你甭管,我拿着。」说着喷出一口烟,吹净水烟筒里的烟灰,放下水烟壶,喝下最後一盅茶,就赳赳地走出街门,进入马号。鹿三解下红马牵着,套上犁杖。嘉轩扛起沉重的铁齿大耙子,腋下挟着一把镢头和一把竹条扫帚。,鹿三回过头问:「你拿扫帚做啥?」嘉轩也不解释:「拿就是有用嘛。」鹿三就不再问。主仆二人走过街巷,出了村子,走下河滩,红马拖着空犁在田间土路上撞出瞠瞠瞠的声响。田野已经改换过另一种姿容,斑斓驳杂的秋天的色彩像羽毛一样脱光褪尽荡然无存了,河川里呈现出一种喧闹之後的沉静。灌渠渠沿和井台上堆积着刚刚从田地里清除出来的包谷秆子。麦子播种几近尾声,刚刚播种不久的田块裸露着湿漉漉的泥土,早种的田地已经泛出麦苗幼叶的嫩绿。秋天的淫雨季节已告结束,长久弥漫在河川和村庄上空的阴霾和沉闷已全部廓清。大地简洁而素雅,天空开阔而深远。清晨的冷气使人精神抖擞。红马拽着犁杖踏进自家的地头,鹿三把犁铧插进土地,回过头问:「种啥药?我可没种过。你说咋种?」嘉轩告诉他,还是像种麦子一样要细耕,种子间隔一大犁或两小犁沟溜下,又像种包谷一样。为了撤播均匀,需得给种子里掺上细土成细沙,因为种子太小太小了。鹿三吆喝红马排起来。一犁紧靠一犁,耕得比麦子的垄沟更精细。嘉轩看了看翻耕过的土壤又改变了主意:「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死泥块子弄碎了,再开沟播种。现在这样子下种不行。」经过夏天和秋天大水漫灌和收获时的踩踏,粘性的黄泥土地严重板结,犁铧上翻出大块大块的死泥硬块,细小的种子顶不破泥块就捂死在土层里了。鹿三禁不住问:「啥药材吗比麦子还娇贵?」白嘉轩说:「罂粟。」白嘉轩说罂粟就跟说麦子包谷或者豌豆一样平淡。鹿三就不再间。他不懂得罂粟,自己并不奇怪,几百种中药材里,他连十个药名也记不清,罂粟想来也就不过是一种中药,或者属贵重稀欠一点罢了。太阳升上白鹿原顶一竿子高了,这块一亩多点的土地耕翻完了,卸下犁具再套上铁齿耙,白嘉轩扯着两条套绳指挥吆喝着红马耙磨过一遍,地面变得平整而又疏松。鹿三又解下耙来再套上犁杖,在翻耕磨过的土地上开沟播种了。嘉轩每隔两小犁,跟着鹿三的屁股溜下掺和着细土的种子,然後用长柄扫帚顺着溜过种子的犁沟拖拉过去,就给那些细小娇弱的罂粟种子覆盖上一层薄土了。这时候,好多在田地里劳作的男人都立在远远近近的地方瞧着这主仆二人的奇怪举动,怎的用扫场扫院的扫帚扫到犁沟里来了?庄稼汉对这些事兴味十足,纷纷赶过来看看白嘉轩究竟搞什麽名堂。他们蹲在地边,捏捏泥土,小心翼翼地捡起几粒刚刚溜进垄沟的种子,在手心捻,用指头搓,那小小的籽粒几被捻搓净了泥土,油光闪亮,像黑紫色的宝石。他们嘻嘻地又是好奇地问:「嘉轩,你种的啥庄稼?」嘉轩平淡地说:「药材。」他们还问,「啥药材?」嘉轩仍然像说到麦子包谷谷子一样的口气说:「罂粟喀!」大约过了十天,那一垄垄用扫帚漫过的犁沟里就有小小的绿色生命萌生出来,带着羞法和伪弱的姿容呈现在主人的眼里。也使白鹿材的庄稼人见识了罂粟。「唔!罂粟就这样子?」「嗯!像芥茉,也像菜籽。」庄稼人的比喻总是恰当不过,罂粟的幼苗跟那呛人鼻膜的芥茉的幼苗几乎一般无二。如果白嘉轩说这是「鸦片烟」。他们准会惊得跌个跟斗,再也不会去跟什麽烂货芥茉相比较了。为了防备冬天冻死,嘉轩和鹿三用牛车拉了一车麦秸草撒到垄沟里,盖住了小小的幼苗。第二年春天,从被雨雪沤得霉朽污黑的麦秸秆下窜出绿翠晶宝的嫩叶来;清明过後开始拔节抽秆分出枝杈,更像芥末或者油菜的株形了;直到开花才显出与後者的本质差别来。油菜和芥末是司空见惯的碎金似的黄花,而罂粟却开出红的白的粉红的黄的紫的各色的花,五彩缤纷,花谢之後就渐渐长成一个墨绿色的椭圆的果实。过些时候,人们看见,白嘉轩和他家的长工鹿三,以及很少下地的母亲,甚至身形相当笨重的妻子一齐到地里来了,用粗针或三角小刀刺破那些墨绿色的椭圆形果实,收刮下从破口里流出来的粘稠的乳汁一样的浆液。他们一家四口天天清早在微明时分出村下地,到太阳出来时就一齐回到屋里,这似乎更增加了这种奇异的药材的神秘色彩。谁也搞不明白收取那种乳白的浆液能治什麽病,只是互相神秘莫测地重复说:「那是罂粟。罂粟就是罂粟。药嘛!」夜晚,嘉轩按照岳父的指点要领在小铁锅里熬炼加工这些浆液的时候,一股奇异的幽幽的香气几乎使他沉醉,母亲白赵氏在里屋的炕上也沉醉了,坐在灶间拉风箱的吴氏仙草也沉醉了。幽幽的香气从四合院里弥漫开来。在四月温柔的夜风里扩散到大半个白鹿村,大人小孩都蹙着鼻孔贪婪地吸取着美好的空气,一个个都沉醉了。那是一种使人一旦闻到便不能作罢的气味,使人闻之便立即解脱一切心事沉疳而飘飘欲仙起来。第二天一早起来,在麻麻亮的街巷里,庄稼汉们似乎恍然大悟过来,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罂粟就是鸦片。」白嘉轩把炼制加工成功的鸦片装进一只瓷罐,瓷罐装在一条褡裢里,搭在肩上,坐在牛车里进城去了。白嘉轩从山里娶回来第七个女人吴仙草,同时带回来罂粟种子。人们窃窃议论那个十分水色的女子会不会成为白嘉轩带着毒倒钩的球头下的又一个死鬼,无论如何想不到也看不见他的蓝袍底下的口袋里装着一包罂粟种子。他的岳父吴掌柜决定把女儿嫁给他的同时,顺便把罂粟种子也交给了他。岳父说,他年初过商州下汉口时,花了黄货才弄到手这包罂粟种子。他说山里气候太冷,罂粟苗儿耐不过三九冰雪严寒,出外的白鹿原的气候正好适宜。罂粟和麦子一样秋末播种,来年麦收前後收获,凡是适宜麦子生长的土地和气候也就适宜种植罂粟。他强调说,它是专门为恩人自家买的,花黄货也花。他教给他种植管护采收尤其是熬炼加工的方法,至於销路那就根本不成问题了。无论是乡下或是城镇,有钱人或是没钱人,普通百姓或是达官贵人,都在寻找这种东西。有人吸食,有人倒卖,药铺里更不用说有多少收多少。至於种植罂粟的好处和辉煌的前景,岳父吴长贵只字不提。谁都知道这东西的份量,金子多贵鸦片就多贵。 白嘉轩背着褡裢走进康复元中药铺,这是爷爷领着父亲在盘龙镇收购中药材时建立的送货点,互相信赖的关系已年深日久。他先报了爷爷的名字,接着报了父亲的名字,最後报出岳父的名字,康复元的康掌柜专意接见了他,又指派伙计当下收购了鸦片,而且热心地指出他炼制质量不高的技术性毛病,并告诉他火候的把握至关重要。白嘉轩说这是头回试火,下回肯定就会弄得好些。他出门时心里不觉往下一坠,褡裢里头装的银元比来时装的那罐鸦片的份量沉重得多。连续三年,白嘉轩把河川的十多亩天字号水地全都种上了罂粟,只在汉原和原坡地里种植粮食。罂粟种植的巨大收益比鸦片的香气更具诱惑。他在一亩水地里采收炼制的鸦片所卖的银元,可以买回十几亩天字号水地实地所能生产的麦子,十多亩天字号水地种植的罂粟的价值足以抵得过百余亩地的麦子和包谷了。白嘉轩当然不会愚蠢到用那些白花花当啷啷的银元全部买成麦子。他把祖传的老式房屋进行了彻底改造,把已经苔迹斑驳的旧瓦揭掉,换上在本村窑场订购的新瓦,又把土坯垒的前檐墙拆除,安上了屏风式的雕花细格门窗,四合院的厅房和厢房就脱去了泥坯土胎而显出清雅的气氛了。春天完成了厅房和厢房的翻修改造工程,秋後冬初又接着进行了门房和门楼的改建和修整。门楼的改造最彻底,原先是青砖包皮的士坯垒成的。现在全部用青砖砌起来,门楣以上的部分全部经过手工打磨。工匠们尽着自己最大的心力和技能雕饰图案,一边有白色的鹤,另一边是白色的鹿。整个门楼只保留了原先的一件东西,就是刻看「耕读传家」四字的玉石匾额。那是姐夫得中举人那年,父亲专意请他写下的手迹。经过翻新以後,一座完整的四合院便以其惹人的雄姿稳稳地盘踞於白鹿村村巷里。马号是在第二年春天扩建的,马号里增盖了宽敞的储存麦草和乾土的一排土坯瓦房;晒土场和拴马场的周围也用木板打起来一圈围墙。红马又生下一头棕红色的骡驹,在新圈起来的晒土场上撒欢。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三五年间,白鹿原上的平原和白鹿原下的河川已经成为罂粟的王国。滋水县令连续三任禁种罂粟,但罂粟的种植和繁衍却仍在继续。这年春天,正当罂粟绽开头茬花蕾的季节,白鹿书院的朱先生站在妻弟新修的门楼下,欣赏那挺拔潇洒的白鹤和质朴纯厚的白鹿,以及自己题写的「耕读传家」的笔迹。白嘉轩从门里走出来,惊喜地礼让姐夫到屋里坐。朱先生却说:「你把我写的那四个字挖下来。」白嘉轩莫名其妙地楞住了。朱先生又说了一遍。白嘉轩连忙说:「哥呀,这倒是咋了?」朱先生仍不解释,第三次重复「把它挖下来」的话。白嘉轩为难地搓搓手:「哥呀,你今日专门为挖这四个字来的?」朱先生点点头。白嘉轩顿时生疑。朱先生又说:「要麽你去用一块布把它蒙上。」白嘉轩预感到一种不祥之兆,就取来黑市,让鹿三搬来梯子,把「耕读传家」四个字严严实实蒙盖住了。朱先生仍不进屋,对嘉轩说:「把你的牛和马借我用一回。」嘉轩说:「这算啥事,你尽管拉去就是了。你用牲口做啥?」朱先生说:「你先把犁套好,套两犋犁。」白嘉轩不敢怠慢,引着朱先生进了马号,和鹿三分头动手,给红马和黄牛都套上了犁杖。朱先生自己从墙上取下二根鞭子,从鹿三手里接过犁把,吆喝着黄牛出了马号,让嘉轩吆喝红马拉的犁杖一起走。鹿三好心好意要从朱先生手里夺过犁杖,让朱先生捉着犁杖从村里走过去太失体统了。朱先生执意不让,说他自幼就练成了吆牛耕地的本领,多年不捉犁把儿手都痒痒了。鹿三只好替换下嘉轩,嘉轩就空着手跟着,问:「哥呀,你到底套犁做啥?朝哪边走?」朱先生说:「你跟着只管走就是了。」村巷里有人发现了穿长袍的朱先生,而且奇怪他怎麽捉着犁把儿,纷纷跑过来看才子举人朱先生耕田犁地。朱先生和谁也不搭话,一直吆着牛扶着犁走出街巷,下了河滩,走到白嘉轩最早种植罂粟的那块天字号水地边停下来。白嘉轩和鹿三看见,地头站着七八个穿黑色官服的人,才不由一惊。朱先生啥话不说吆着牛进入罂粟地,犁铧插进地里,正在开花的罂粟苗被连根钩起,埋在泥土里。白嘉轩跑到眼前,拉住缰绳:「哥呀,你这算弄啥?」朱先生一手捉着犁把儿,一手从怀里掏出一张硬纸示於嘉轩:「哥奉县令指示前来查禁烟苗。」白嘉轩一下愣住了,蹲在地边上,双手抱住头也说不出话来。朱先生挥一下鞭子吆动黄牛,扶着犁杖在罂粟地里耕翻起来,地边上已经围满了吃惊的人群,远处还有人正往这边儿奔跑。朱先生吆牛犁了一个来回,对白嘉轩说:「你把那犋犁吆上,进地吧!」白嘉轩从地上站起来,从鹿三手中接过红马拉着的犁把儿也进了地。朱先生回头赞许地点点头:「兄弟,你还可以。」两人一先一后,一牛一马拽着两犋犁杖,不大工夫就把那块罂粟捣毁了。朱先生喝住犁:「兄弟,把犁吆到另一块烟地里去。」田间路上和翻耕过的罂粟地里已经聚集来了白鹿村全部男女,鹿子霖和他爸鹿泰桓也挤在人群里。鹿泰桓走到朱先生跟前,拱拳作揖说:「好!朱先生,好哇!」随之转头呼叫儿子子霖和长工刘谋儿:「回去套牲口吆犁,进地把烟苗犁了!」朱先生去了犁杖,双手拱住鹿泰桓的手,「请受我一拜!」朱先生随之站起,面对众人,宣读县府二十条禁烟令。最後又当着众人的面对嘉轩说:「这回你明白我叫你拿黑布蒙住门楼上那四个字的用意了吧?」朱先生所做所为,顷刻之间震动了白鹿原。十天不过,川原上下正在开花的罂粟全都犁毁。这一威震古原的壮举不久就随着先生的一声长叹变得毫无生气。新来的滋水县令没有再聘用他,而是把这一肥缺送给了另外一个人。罂粟的红的白的粉红的黄的紫的美丽的花儿又在白鹿原开放了,而且再没有被禁绝。好多年後,即白嘉轩在自己的天字号水地里引种罂粟大获成功之後的好多年後,美国那位在中国知名度最高的冒险家记者斯诺先生来到离白鹿原不远的渭河流域古老农业开发区关中,看到了无边无际五彩缤纷的美丽的罂粟花。他在他的《西行漫记》一书里对这片使美洲人羞谈历史的古老土地上的罂粟发出感叹:「在这条从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会勾起他对本民族丰富多采的绚烂历史的回忆……在这个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肤色发黑的野蛮的人发展了他们的稻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中国农村的民问神话里仍是一股力量的民间传说。……「在那条新修的汽车路上,沿途的罂粟摇摆着肿胀的脑袋,等待收割…,陕西长期以来就以盛产鸦片闻名。几年前西北发生大饥荒,曾有二百万人丧命,美国红十字会调查人员,把造成那场惨剧的原因大部分归咎於鸦片的种植。当时贪婪的军阀强迫农民种植鸦片,最好的土地都种上了鸦片,一遇到乾旱的年头,西北的主要粮食小米、麦子和玉米就会严重短缺。」罂粟再次占据了这片古原大地,小麦却变成大片大片的罂粟之间的点缀了。人们早已不屑於再叫罂粟,也不屑於再叫鸦片,这些名字太文雅太绕口了,庄稼人更习惯称它为大烟或洋烟。大烟是与自己以往的旱烟相对而言,洋烟是与自己本土的土著烟族相对而言。丰富的汉语语言随着罂粟热潮也急骤转换组合,终於创造出最耀眼的文字:人们先前把国外输入的被林爷爷禁止的鸦片称作洋烟,现在却把从自家土地上采收,自家铁锅里熬炼的鸦片称为土烟,最後简化为一个简洁的单音字--「土」。衡量一家农户财富多寡的标准不再是储存了多少囤粮食和多少捆(十斤棉花,而是多少「土」!白鹿镇每逢集日,一街两行拥挤不堪的烟土市场代替了昔日的粮食市场成为全镇交易的中心。结婚一年后,这个小厢房厦屋的士炕上传出一声婴儿尖锐的啼哭。仙草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婆婆白赵氏无微不至的服侍。坐满了月子,跳下炕来的时候,她容光焕发,挺着两只饱满肥实的乳房,完全是一个动人的少妇了。庆贺头生儿子满月的仪式隆重又热烈。所有重要亲戚朋友都通知到了,许多年已经断绝往来的亲戚也闻讯赶来了。嘉轩杀了一头猪,满心欢喜地待承亲朋乡友。他没有费多少心思就给孩子取下马驹的乳名,正如他的父亲给他取过拴狗的乳名一样的用意,越是贵重 值钱的娃子越取那种丑陋的名字才更吉利;一当孩子度过多灾多祸的幼儿期进入私塾读书阶段,那时才应该费点心思取一个雅而不俗的官名。供其在一切公众场合使用。嘉轩听着众人不断重复着的恭维新生儿子的套话--再没有比这些套话叫人心里更快活的事了,他只是憨笑着更加殷勤更加诚挚地递烟让茶,对所有的亲朋乡友不分彼此不管亲疏不成远近一律平等对待。欢庆的日子虽然热烈却毕竟短暂。今人陶醉的是更加充实的往後的日月。妻子仙草虽然是山里人,却自幼受到山里上流家庭严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十分得体,并不像一般山里穷家小户的女子那样缺规矩少教养。只是山里不种棉花只种麻,割下麻秆沤泡後揭下麻丝挑到山外来,换了山外人的粮食和家织粗布再挑回山裹去。仙草开始不会纺线织布,这是一个重大缺陷,一个不会纺线织布的女人在家庭里是难以承担主妇的责任的。嘉轩在订娶头几房女人时,媒人首先向他夸奖的总是那女子所受的家教如何严格,茶饭手艺如何利落精致,还会拿来纺下的线穗儿和织成的花格子布供人欣赏。临到娶仙草时,已经顾不了那麽多,只考虑能传宗接代就行了。母亲白赵氏明白这个底里,表现得十分通达十分宽厚。一面教授一面示范给她,怎样把弹好的棉花搓成捻子,怎样把捻子接到锭尖上纺成绫,纺车轮子怎麽转着纺出的线才粗细均匀而且皮实。纺成的线又怎麽浆了洗了再拉成经线,怎麽过综上机;上机後手脚怎麽配合,抛梭要快捷而准确;再进一步就是较为复杂的技术,各种颜色的纬线和经线如何交错搭配,然後就创造出各种条纹花色的格子布来。她教她十分耐心,比教自己的女儿还耐心尽力。仙草生来心灵手巧,一学即会,做出的活儿完全不像初试者的那样粗糙,这使白赵氏十分器重,嘉轩自然十分欢心。孩子满月时,岳父从山里用骡子驮来满满两驮篓礼物,吃的穿的玩的一应俱全。一双精致的小银镯上系着一对山桃木旋成的小棒槌。百日以後,小马驹就把那小棒槌含在嘴里,像吮吸乳头一样咂得吱吱有声。嘉轩和仙草看着就会心地笑了,自然都联想到新婚头一夜系在她裤腰带上的那六个桃木棒槌。孩子刚刚过岁就断奶了,马驹双手抱着仙草的乳房却吸不出乳汁,昼夜啼哭。仙草尚无做母亲的经验,急得心神不安问婆婆怎麽回事。白赵氏不仅不慌不急反而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奶汁儿怕是给另一个暗里夺了吃光了。」仙草突然红了脸,又想起夜里丈夫和她作爱时吮咂乳房的情景。後来才悟出阿婆并没有取笑的意思,暗里夺了吃光了奶汁儿的是指自己肚里又有一个了。第二个孩子出生以後取名骡驹,这个家庭里的关系才发生了根本性变化。由罂粟引种成功骤然而起的财源兴旺和两个儿子相继出生带来的人丁兴旺,彻底扫除了白家母子心头的阴影和晦气。白赵氏已经不再过问儿子的家事和外事,完全相信嘉轩已经具备处置这一切的能力和手段。她也不再过多地过问仙草管理家务的事,因为仙草也已锻炼得能够井井有条地处置一切应该由女人做的家务。她自觉地悄悄地从秉德死後的主宰位置开始引退。她现在抱一个又引一个孙子,哄着脚下跟前的马驹又抖着怀里抱看的骡驹,在村巷里骄傲自得地转悠着,冬天寻找阳婆而夏天寻找树荫。遇到那些到村巷里来卖罐罐花馍、卖洋糖圪塔、卖花生的小贩儿,她毫不吝啬地从大襟下摸出铜元来。那些小贩儿久而久之摸熟此道,就把背著的馍篓子、挑着的糖担子停在白家门外的槐树下,高声叫着或者使劲摇着手里的铃鼓儿,直到把白赵氏唤出来买了才挑起担儿挪一个地摊。白嘉轩把人财两旺的这种局面完全归结於迁坟。但他现在又不无遗憾。迁坟那阵儿是他最困难的时候,只是箍砌了安置棺柩的暗庭和墓室,明庭却没能用青砖砌了。现在又不好再翻修了,灵骨不能移动万一冲撞惊扰了风水灵气,结果可能适得其反。他还是下决心采取补救措施,把坟堆周围整个儿用砖砌起来,再在墓堆上加修一座象徵性的房屋,这不但可以使坟墓遮风避雨,也可以使白鹿的精灵安驻,避免割草挖柴的人到坟头滋扰。前几年植栽的柏树已很旺盛,後来,又移栽了几棵枳树,於是这墓地就成为一座最像样的坟茔了。白嘉轩随之陷入一桩纠纷里。在给父亲修造坟墓时,一位前来帮忙搬砖和泥的鹿姓小伙,同他吐露出想卖半亩水地的意向,说他的父亲在土壕里掷骰子输光了家当就没有再进家门,如今死活都不知。白嘉轩爽快地说:「你去寻个中人就行了。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多少,要粮食可以,要棉花也可以。你朝中人开个口我连回放都不讲。」这个鹿姓小伙儿自然找到冷先生做中人。冷先生向白嘉轩传递了卖主开口的要价,他听了後当即说:「再加三斗。」这种罕见的豁达被当作慈心善举在村民中受到赞颂。白鹿村的小姓李家一个寡妇也找到冷先生的中医堂,求他做中人卖掉六分水地给白家,白嘉轩更慷慨地说:「孤儿寡母,甭说卖地,就是周济给三斗五斗也是应该的。加上五斗!」在契约上签名画押後的第二天早晨,白嘉轩来到新买的寡妇家的六分水地里察看,老远瞅见那地里正有人吆着高骡子大马双套牲畜在地里飞梭似的耕作,此值初夏,日头刚冒出原顶,田野一片柔媚。骡马高扬着脖颈,吆犁人扶着犁把儿疲於奔命。地头站着一个穿黑袍的人,高个儿,手叉着腰,那是鹿子霖。白嘉轩不由心头一沉就加快脚步赶到地头。鹿子霖佯装不闻不见,双手背杪在後腰里,攥着从头托到臀部的又黑又精的大辫子,傲然啾视着拽犁奔驰的骡马。白嘉轩一看就火了:「子霖,你怎麽在我的地里插铧跑马?」鹿子霖佯装惊讶地说:「这是我的地呀!」白嘉轩说:「这得凭契约说话,不是谁说是谁的就是谁的!」鹿子霖说:「我不管契约。是李家寡妇寻到我屋里要把地卖给我。」白嘉轩说:「那是白说。昨日黑间李家寡妇已经签字画押了。」鹿子霖拖长声调说:「谁管你们黑间做下什麽事!李家寡妇借过我五斗麦子八块银元,讲定用这块地作抵押,逾期不还,我当然就要套犁圈地了!」长工刘谋儿正吆着骡马赶到地头,鹿子霖从长工手里夺过鞭子接过犁把儿,勒回牲畜示威似的翻耕起来。白嘉轩一跃上前抓住骡马缰绳。两个年龄相仿的男人随之就厮打在一起。长工刘谋儿是外村人不敢插手,只顾去逮惊跑的牲畜。骡马拖着犁杖,在已经摆穗扬花的麦田里磕磕绊绊地奔跑着。两个男人从李家寡妇的地里扭打到地头乾涸的水渠,同时跌倒在渠道的草窝里,然後爬起来继续厮打,又扯拽到刚刚翻过的土地里。这时候村子里拥来许多男女,先是鹿子霖的几个内侄儿插手上阵,接着白嘉轩的亲门近族的男子也上了手,很快席卷为白鹿两姓阵势分明的斗殴,满地都是撕破的布片和丢掉的布鞋。白赵氏和白吴氏婆媳俩颠着一双小脚跑来时,打斗刚刚罢场。冷先生赶在白家婆媳二人之前到达出事地点,吆喝一声:「住手!」有如晴天打雷,震得双方都垂手驻足。冷先生一手持着长袍走上前去,一手拉着白嘉轩,一手拉着鹿子霖朝镇子里走去。无论鹿姓或白姓的人看见主家被拽走了,也就纷纷四散。俩人被冷先生一直拖进他的中医堂。冷先生先关了门以免围观,随之打了两盆水,让他们各自去洗自己脸上手上的血污,然後给他们抓破的伤口敷了白药,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