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一种美丽的东西。”甲虫飞起来,一直飞到一个巨大建筑物的窗子里去。然后他就又累又困地落下来,恰恰落到国王那只爱马的又细又长的鬃毛上去。马儿正是立在它和甲虫同住在一起的那个马厩里面。甲虫紧紧地抓住马鬃,坐了一会儿,恢复恢复自己的精神。“我现在坐在皇帝爱马的身上——作为其他的人坐着!我刚才说的什么呢?现在我懂得了。这个想法很对,很正确。马儿为什么要有金马掌呢?那个铁匠问过我这句话。现在我可懂得他的意思了。马儿得到金马掌完全是为了我的缘故。”现在甲虫又变得心满意足了。“一个人只有旅行一番以后,头脑才会变得清醒一些,"他说。这时太阳照在他身上,而且照得很美丽。“这个世界仍然不能说是太坏,”甲虫说。“一个人只须知道怎样应付它就成。”这个世界是很美的,因为皇帝的马儿钉上金马掌,而他钉上金马掌完全是因为甲虫要其他的缘故。“现在我将下马去告诉别的甲虫,说大家把我伺候得如何周到。我将告诉他们我在国外的旅行中所得到的一切愉快。我还要告诉他们,说从今以后,我要待在家里,一直到马儿把他的金马掌穿破了为止。”①原文是Guldskoe,直译即“金鞋”的意思。这儿因为牵涉到马,所以一律译为马掌。②安拉(Allab)即真主。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那是我小时候听来的。从那时起,我每次一想到它,就似乎觉得它更可爱。故事也跟许多人一样,年纪越大,就越显得可爱。这真是有趣极了! 我想你一定到乡下去过吧?你一定看到过一个老农舍。屋顶是草扎的,上面零乱地长了许多青苔和小植物。屋脊上有一个颧鸟窠,因为我们没有颧鸟是不成的。墙儿都有些倾斜,窗子也都很低,而且只有一扇窗子是可以开的。面包炉从墙上凸出来,像一个胖胖的小肚皮。有一株接骨木树斜斜地靠着围篱。这儿有一株结结疤疤的柳树,树下有一个小水池,池里有一只母鸡和一群小鸭。是的,还有一只看家犬。它对什么来客都要叫几声。 乡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农舍。这里面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妇——一个庄稼人和他的妻子。不管他们的财产少得多么可怜,他们总觉得放弃件把东西没有什么关系。比如他们的一匹马就可以放弃。它依靠路旁沟里的一些青草活着。老农人到城里去骑着它,他的邻居借它去用,偶尔帮忙这对老夫妇做点活,作为报酬。不过他们觉得最好还是把这匹马卖掉,或者用它交换些对他们更有用的东西。但是应该换些什么东西呢? “老头子,你知道得最清楚呀,”老太婆说。“今天镇上是集日,你骑着它到城里去,把这匹马卖点钱出来,或者交换一点什么好东西:你做的事总不会错的。快到集上去吧。”于是她替他裹好围巾,因为她做这件事比他能干;她把它打成一个双蝴蝶结,看起来非常漂亮。然后她用她的手掌心把他的帽子擦了几下。同时在他温暖的嘴上接了一个吻。这样,他就骑着这匹马儿走了。他要拿它去卖,或者把它换一件什么东西。是的,老头儿知道他应该怎样来办事情的。 太阳照得像火一样,天上见不到一块乌云。路上布满了灰尘,因为有许多去赶集的人不是赶着车,便是骑着马,或者步行。太阳是火热的,路上没有一块地方可以找到荫处。 这时有一个人拖着步子,赶着一只母牛走来,这只母牛很漂亮,不比任何母牛差。 “它一定能产出最好的奶!”农人想。“把马儿换一头牛吧——这一定很合算。” “喂,你牵着一头牛!”他说。“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聊几句?听我讲吧——我想一匹马比一头牛的价值大,不过这点我倒不在乎。一头牛对于我更有用。你愿意跟我交换吗?” “当然我愿意的!”牵着牛的人说。于是他们就交换了。 这桩生意就做成了。农人很可以回家去的,因为他所要做的事情已经做了。不过他既然计划去赶集,所以他就决定去赶集,就是去看一下也好。因此他就牵着他的牛去了。 他很快地向前走,牛也很快地向前走。不一会儿他们赶上了一个赶羊的人。这是一只很漂亮的羊,非常健壮,毛也好。 “我倒很想有这匹牲口,”农人心里想。“它可以在我们的沟旁边找到许多草吃。冬天它可以跟我们一起待在屋子里。有一头羊可能比有一头牛更实际些吧。“我们交换好吗?” 赶羊人当然是很愿意的,所以这笔生意马上就成交了。于是农人就牵着他的一头羊在大路上继续往前走。 他在路上一个横栅栏旁边看到另一个人;这人臂下夹着一只大鹅。 “你夹着一个多么重的家伙!”农人说,“它的毛长得多,而且它又很肥!如果把它系上一根线,放在我们的小池子里,那倒是蛮好的呢。我的老女人可以收集些菜头果皮给它吃。她说过不知多少次:‘我真希望有一只鹅!’现在她可以有一只了。——它应该属于她才是。你愿不愿交换?我把我的羊换你的鹅,而且我还要感谢你。” 对方一点也不表示反对。所以他们就交换了;这个农人得到了一只鹅。 这时他已经走进了城。公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人和牲口挤做一团。他们在路上走,紧贴着沟沿走,一直走到栅栏那儿收税人的马铃薯田里去了。这人有一只母鸡,她被系在田里,为的是怕人多把她吓慌了,弄得她跑掉。这是一只短尾巴的鸡,她不停地眨着一只眼睛,看起来倒是蛮漂亮的。“咕!咕!”这鸡说。她说这话的时候,究竟心中在想什么东西,我不能告诉你。不过,这个种田人一看见,心中就想:“这是我一生所看到的最好的鸡!咳,她甚至比我们牧师的那只抱鸡母还要好。我的天,我倒很想有这只鸡哩!一只鸡总会找到一些麦粒,自己养活自己的。我想拿这只鹅来换这只鸡,一定不会吃亏。” “我们交换好吗?”他说。 “交换!”对方说,“唔,那也不坏!” 这样,他们就交换了。栅栏旁的那个收税人得到了鹅;这个庄稼人带走了鸡。 他在到集上去的路上已经做了不少的生意了。天气很热,他也感到累,他想吃点东西,喝一杯烧酒。他现在来到了一个酒店门口,他正想要走进去,但店里一个伙计走出来了;他们恰恰在门口碰头。这伙计背着一满袋子的东西。 “你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农人问。 “烂苹果,”伙计说。“一满袋子喂猪的烂苹果。” “这堆东西可不少!我倒希望我的老婆能见见这个世面呢。去年我们炭棚子旁的那棵老苹果树只结了一个苹果。我们把它保藏起来;它待在碗柜一直待到裂开为止。‘那总算是一笔财产呀。’我的老婆说。现在她可以看到一大堆财产了! 是的,我希望她能看看。” “你打算出什么价钱呢?”伙计问。 “价钱吗?我想拿我的鸡来交换。” 所以他就拿出那只鸡来,换得了一袋子烂苹果,他走进酒店,一直到酒吧间里来。他把这袋子苹果放在炉子旁边靠着,一点也没有想到炉子里正烧得有火。房间里有许多客人——贩马的,贩牲口的,还有两个英国人:他们非常有钱,他们的腰包都是鼓得满满的。他们还打起赌来呢。关于这事的下文,你且听吧。 咝——咝——咝!咝——咝——咝!炉子旁边发出的是什么声音呢?这是苹果开始在烤烂的声音。 “那是什么呢?” 唔,他们不久就知道了。他怎样把一匹马换得了一头牛,以及随后一连串的交换,一直到换得烂苹果为止的这整个故事,都由他亲自讲出来了。 “乖乖!你回到家里去时,保管你的老婆会结结实实地打你一顿!”那两个英国人说。“她一定会跟你吵一阵。” “我将会得到一个吻,而不是一顿痛打,”农人说。“我的女人将会说:老头子做的事儿总是对的。” “我们打一个赌好吗?”他们说。“我们可以用满桶的金币来打赌——一百镑对一百一十二镑!” “一斗金币就够了,”农人回答说。“我只能拿出一斗苹果来打赌,但是我可以把我自己和我的老女人加进去——我想这加起来可以抵得上总数吧。” “好极了!好极了!”他们说。于是赌注就这么确定了。 店老板的车子开出来了。那两个英国人坐上去,农人也上去,烂苹果也坐上去了。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农人的屋子面前。 “晚安,老太太。” “晚安,老头子。” “我已经把东西换来了!” “是的,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老太婆说。 于是她拥抱着他,把那袋东西和客人们都忘记掉了。 “我把那匹马换了一头母牛。”他说。 “感谢老天爷,我们有牛奶吃了。”老太婆说。“现在我们桌上可以有奶做的食物、黄油和干奶酪了!这真是一桩最好的交易!” “是的,不过我把那头牛换了一只羊。” “啊,那更好!”老太婆说。“你真想得周到:我们给羊吃的草有的是。现在我们可以有羊奶、羊奶酪、羊毛袜子了!是的,还可以有羊毛睡衣!一头母牛可产生不了这么多的东西! 她的毛只会白白地落掉。你真是一个想得非常周到的丈夫!” “不过我把羊又换了一只鹅!” “亲爱的老头子,那么我们今年的马丁节①的时候可以真正有鹅肉吃了。你老是想种种办法来使我快乐。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想法!我们可以把这鹅系住,在马丁节以前它就可以长肥了。” “不过我把这只鹅换了一只鸡。”丈夫说。 “一只鸡?这桩交易做得好!”太太说。“鸡会生蛋,蛋可以孵小鸡,那么我们将要有一大群小鸡,将可以养一大院子的鸡了!啊,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一件事情。” “是的,不过我已经把那只鸡换了一袋子烂苹果。” “现在我非得给你一个吻不可,”老太婆说。“谢谢你,我的好丈夫!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知道,今天你离开以后,我就想今晚要做一点好东西给你吃。我想最好是鸡蛋饼加点香菜。我有鸡蛋,不过我没有香菜。所以我到学校老师那儿去——我知道他们种的有香菜。不过老师的太太,那个宝贝婆娘,是一个吝啬的女人。我请求她借给我一点。‘借?’她对我说:‘我们的菜园里什么也不长,连一个烂苹果都不结。我甚至连一个苹果都没法借给你呢。’不过现在我可以借给她十个,甚至一整袋子烂苹果呢。老头子,这真叫人好笑!” 她说完这话后就在他的嘴上接了一个响亮的吻。 “我喜欢看这幅情景!”那两个英国人齐声说。“老是走下坡路,而却老是快乐。这件事本身就值钱。” 所以他们就付给这个种田人一百一十二镑金子,因为他没有挨打,而是得到了吻。 是的,如果一个太太相信自己丈夫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和承认他所做的事总是对的,她一定会得到好处。 请听着,这是一个故事!这是我在小时候听到的。现在你也听到它了,并且知道那个老头子做的事儿总是对的。 ①马丁节(MORTENSDAG)是在十一月十一日举行,在欧洲的许多国家里,这个日子说明冬季的开始,等于我们的“立冬”。丹麦人在这天吃鹅肉。雪人“天气真是冷得可爱极了,我身体里要发出清脆的裂声来!”雪人说;“风可以把你吹得精神饱满。请看那儿一个发亮的东西吧,她在死死地盯着我。”他的意思是指那个正在下落的太阳。“她想要叫我对她挤眼是不可能的——我决不会在她面前就软下来的。”他的头上有两大块三角形的瓦片作为眼睛。他的嘴巴是一块旧耙做的,因此他也算是有牙齿了。他是在一群男孩子欢乐声中出生的;雪橇的铃声和鞭子的呼呼声欢迎他的出现。太阳下山了,一轮明月升上来了;她在蔚蓝色的天空中显得又圆,又大,又干净,又美丽。“她又从另一边冒出来了,”雪人说。他以为这又是太阳在露出她的脸面。“啊!我算把她的瞪眼病治好了。现在让她高高地挂在上面照着吧,我可以仔细把自己瞧一下,我真希望有什么办法可以叫我自己动起来。我多么希望动一下啊!如果我能动的话,我真想在冰上滑它几下,像我所看到的那些男孩子一样。不过我不知道怎样跑。”“完了!完了①!”那只守院子的老狗儿说。他的声音有点哑——他以前住在屋子里、躺在火炉旁边时就是这样。“太阳会教给你怎样跑的!去年冬天我看到你的祖先就是这样;在那以前,你祖先的祖先也是这样。完了!完了!他们一起都完了。”“朋友,我不懂你的意思,”雪人说。“那东西能教会我跑吗?”他的意思是指的月亮。“是的,刚才当我在仔细瞧她的时候,我看到她在跑。现在她又从另一边偷偷地冒出来了。”“你什么也不懂,”守院子的狗说。“可是你也不过是刚刚才被人修起来的。你看到的那东西就是月亮呀,而刚才落下的那东西就是太阳啦。她明天又会冒出来的。而且她会教你怎样跑到墙边的那条沟里去。天气不久就要变,这一点我在左后腿里就能感觉得到,因为它有点酸痛。天气要变了。”“我不懂他的意思,”雪人说。“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他在讲一种不愉快的事情。刚才盯着看我、后来又落下去的那东西——他把她叫做‘太阳’——决不是我的朋友。这一点我能够感觉得到。”“完了!完了!”守院子的狗儿叫着。他兜了三个圈子,然后他就钻进他的小屋里躺下来了。天气真的变了。天亮的时候,一层浓厚的雾盖满了这整个的地方。到了早晨,就有一阵风吹来——一阵冰冷的风。寒霜紧紧地盖着一切;但是太阳一升起,那是一幅多么美丽的景象啊!树木和灌木丛盖上一层白霜,看起来像一座完整的白珊瑚林。所有的枝子上似乎开满了亮晶晶的白花。许多细嫩的小枝,在夏天全被叶簇盖得看不见,现在都露出面来了——每一根都现出来了。这像一幅刺绣,白得放亮,每一根小枝似乎在放射出一种雪白晶莹的光芒。赤杨在风中摇动,精神饱满,像夏天的树儿一样。这是分外的美丽。太阳一出来,处处是一片闪光,好像一切都撒上了钻石的粉末似的;而雪铺的地上简直像盖满了大颗的钻石!一个人几乎可以幻想地上点着无数比白雪还要白的小亮点。“这真是出奇的美丽,”一位年轻的姑娘跟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进这花园的时候说。他们两人恰恰站在雪人的身旁,望着那些发光的树。“连夏天都不会给我们如此美丽的风景!”她说;她的眼睛也射出光彩。“而且在夏天我们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位朋友,”年轻人指着那个雪人说。“他真是漂亮!”这姑娘格格地大笑起来,向雪人点了点头,然后就和她的朋友蹦蹦跳跳地在雪上舞过去了——雪在她的步子下发出疏疏的碎裂声,好像他们是在面粉上走路似的。“这两个人是谁?”雪人问守院子的狗儿。“你在这院子里比我住得久。你认识他们吗?”“我当然认识他们的,”看院子的狗说。“她抚摸过我,他扔过一根骨头给我吃。我从来不咬这两个人。”“不过他们是什么人呢?”雪人问。“一对恋人——恋人!”守院子的狗说。“他们将要搬进一间共同的狗屋里去住,啃着一根共同的骨头。完了!完了!”“他们是像你和我那样重要吗?”雪人问。“他们属于同一个主人,”看院子的狗说。“昨天才生下来的人,所知道的事情当然是很少很少的。我在你身上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上了年纪,而且知识渊博。我知道院子里的一切事情。有一个时期我并不是用链子锁着,在这儿的寒冷中站着的。完了!完了!”“寒冷是可爱的,”雪人说。“你说吧,你说吧。不过请你不要把链子弄得响起来——当你这样弄的时候,我就觉得要裂开似的。”“完了!完了!”看院子的狗儿叫着。“我曾经是一个好看的小伙子。人们说,我又小又好看,那时我常常躺在屋子里天鹅绒的椅子上,有时还坐在女主人的膝上。他们常常吻我的鼻子,用绣花的手帕擦我的脚掌。我被叫做最美丽的哈巴哈巴小宝贝。不过后来他们觉得我长得太大了。他们把我交到管家的手上。此后我就住在地下室里。你现在可以望见那块地方;你可以望见那个房间。我曾是它的主人,因为我跟那个管家的关系就是那样。比起楼上来,那儿的确是一个很小的地方,不过我在那儿住得很舒服,不再是像在楼上一样,常常被小孩子捉住或揪着。我同样得到好的食物,像以前一样,而且分量多。我有我自己的垫子,而且那儿还有一个炉子——这是在这个季节中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爬到那个炉子底下,可以在那儿睡一觉。啊!我还在梦想着那个炉子哩。完了!完了!”“那个炉子是很美丽的吗?”雪人问。“它像我一样吗?”“它跟你恰恰相反。它是黑得像炭一样,有一个长长的脖子和一个黄铜做的大肚子。它吞下木柴,所以它的嘴里喷出火来。你必须站在它旁边,或者躺在它底下——那儿是很舒服的,你可以从你站着的这地方穿过窗子望见它。”雪人瞧了瞧,看见一个有黄铜肚子的、擦得发亮的黑东西。火在它的下半身熊熊地烧着。雪人觉得有些儿奇怪;他感觉到身上发生出一种情感,他说不出一个理由来。他身上发生了一种变化,他一点也不了解;但是所有别的人,只要不是雪做的,都会了解的。“那末为什么你离开了她呢?”雪人问。因为他觉得这火炉一定是一个女性。“你为什么要离开这样一个舒服的地方呢?”“我是被迫离开的呀,”守院子的狗说。“他们把我赶出门外,用一根链子把我套在这儿、我把那个小主人的腿子咬过一口,因为他把我正在啃着的骨头踢开了。‘骨头换骨头’,我想。他们不喜欢这种作法。从那时起,我就被套在一根链子上,同时我也失去了我响亮的声音。你没有听到我声音是多么哑吗?完了!完了!事情就这样完了。”不过雪人不再听下去了,而且在朝着管家住的那个地下室望;他在望着那房间里站在四只腿上的、跟雪人差不多一样大的火炉。“我身上有一种痒痒的奇怪的感觉!”他说。“我能不能到那儿去一趟呢?这是一种天真的愿望,而我们天真的愿望一定会得到满足的。这也是我最高的愿望,我唯一的愿望。如果这个愿望得不到满足的话,那也真是太不公平了。我一定要到那儿去,在她身边偎一会儿,就是打破窗子进去也管不了。”“你永远也不能到那儿去,”看院子的狗说。“如果你走近火炉的话,那末你就完了!完了!”“我也几乎等于是完了,”雪人说。“我想我全身要碎裂了。”这一整天雪人站着朝窗子里面望。在黄昏的时候,这个房间变得更逗人喜爱;一种温和的火焰,既不像太阳,也不像月亮,从炉子里射出来;不,这是一个炉子加上了柴火以后所能发出的那种亮光。每次房门一开,火焰就从它的嘴里燎出来——这是炉子的一种习惯。火焰明朗地照在雪人洁白的面上,射出红光,一直把他的上半身都照红了。“我真是吃不消了,”’他说。“当她伸出她的舌头的时候,她是多么美啊!”夜是很长的,但是对雪人说来,可一点也不长。他站在那儿,沉浸在他美丽的想象中;他在寒冷中起了一种痒酥酥的感觉。早晨,地下室的窗玻璃上盖满了一层冰。冰形成了雪人所喜爱的、最美丽的冰花,不过它们却把那个火炉遮掩住了。它们在窗玻璃上融不掉;他也就不能再看到她了。他的身体里里外外都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这正是一个雪人所最欣赏的寒冷天气。但是他却不能享受这种天气。的确,他可以、而且应该感到幸福的,但当他正在害火炉相思病的时候,他怎样能幸福起来呢?“这种病对于一个雪人说来,是很可怕的,”守院子的狗儿说。“我自己也吃过这种苦头,不过我已经渡过了难关。完了!完了!现在天气快要变了。”天气的确变了。雪开始在融化。雪融化得越多,雪人也就越变得衰弱起来。他什么也不说,什么牢骚也不发——这正说明相思病的严重。有一天早晨,他忽然倒下来了。看哪,在他站过的那块地方,有一根扫帚把直直地插在地上。这就是孩子们做雪人时用作支柱的那根棍子。“现在我可懂得了他的相思病为什么害得那样苦,”守院子的狗儿说。“原来雪人的身体里面有一个火钩,它在他的心里搅动。现在他也可算是渡过难关了。完了!完了!”不久冬天就过去了。“完了!完了!”守院子的狗儿叫着;不过那屋子里的小女孩们唱起歌来:快出芽哟,绿色的车叶草,新鲜而又美丽;啊,杨柳啊,请你垂下羊毛一样软的新衣。来吧,来唱歌啊,百灵鸟和杜鹃,二月过去,紧接着的就是春天。我也来唱:滴丽!滴丽!丁当!来吧,快些出来吧,亲爱的太阳。于是谁也就不再想起那个雪人了。①在原文里这是一个双关语“Voek”。它字面的意思是:“完了!”或“去吧!”但同时它的发音也像犬吠声:“汪!汪!”在养鸭场里有一只母鸭从葡萄牙到来了。有人说她是从西班牙来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分别。大家都把她叫葡萄牙的鸭子。她下蛋,被人杀掉,然后被做成菜拿出来吃——这就是她一生的事业。不过,从她的蛋里爬出的那些小鸭子居然也被叫做葡萄牙的鸭子——这里面倒颇有文章。这整个家族现在只剩下一只鸭子了。她住在养鸭场里,而这个场子鸡也可以进去。有一只公鸡就在里面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他的大声啼叫倒使我怪讨厌的,”葡萄牙的鸭子说。“不过,虽然他不是一只公鸭,他倒还是蛮漂亮的——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他应该把他的声音略微节制一下,但是‘节制’是一种艺术,只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能做得到。附近菩提树上的那些小小歌鸟就是这样。他们唱得才好听呢!他们的歌里有某种感动人的特点。我认为这种特点才配得上‘葡萄牙’这个形容词。如果我有这样的一只小歌鸟,我倒很愿意做他的慈爱的母亲呢,因为在我的血统里——葡萄牙的血统里——我有这种慈爱的心肠。”当她正在说这话的时候,忽然有一只小小的歌鸟坠落下来了。他是从屋顶上倒栽葱地坠落下来的。一只猫儿在追着他,但是鸟儿拍着受伤的翅膀逃脱了,最后落到养鸭场里来。“你看猫儿这个坏东西,简直原形毕露!”葡萄牙的鸭子说,“自从我有了孩子以后,我就领教过他了!这样一个东西居然得到生存的权利,在屋顶上跑来跑去!我想这种事情在葡萄牙是不容许的。”她可怜这只小歌鸟,别的非葡萄牙种的鸭子也可怜他。“可怜的小东西!”她们说,于是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围拢来了。“我们是不会唱歌的,”她们说,“不过我们有一种内在的‘歌唱感’——或者类似这样的东西。这一点我们可以感觉得到,虽然我们不把它挂在嘴边。”“但是我可要讲出来,”葡萄牙的鸭子说,“而且我要帮助他,这是我的责任。”于是她走进水槽里去,用翅膀在水里大拍一通。她拍出的水几乎把这只小歌鸟淹死了,但是她的用意是好的。“这才是帮助人呢,”她说;“别的人可以仔细瞧瞧,向我学习。”“吱!”小鸟说。他有一只翅膀受了伤,很难飞动,不过他知道,这次淋水完全是由善意所造成的。“太太,您是一个好心肠的人!”他说,不过他不希望再淋一次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心肠,”葡萄牙的鸭子说。“不过有一件事情我知道:我爱我周围的一切生物——只有猫子是例外。谁也不能希望我爱他,因为他吃掉过我的两个孩子!不过请你把这儿当作你的家吧,因为你可以这样办呀!我本人就是从外国来的——这一点你可以从我的态度和我的羽衣看得出来。我的鸭公是本地人,没有我这样的血统——但我并不因此而骄傲!如果这里有什么人了解你的话,我敢说这人就是我。”“她的嗉子里全是葡萄拉①,”一只很有风趣的普通小鸭说。别的一些普通小鸭认为“马齿觅”这个字用得非常妙,因为它的发音跟“葡萄牙”这名词差不多。大家彼此轻轻地推了一下,同时说一声“嘎!”这只小鸭真是滑稽透了!于是大家便开始注意那只小小的歌鸟了。“葡萄牙鸭子在掌握语言方面真有本领,”大家说。“我们的嘴里就装不住这样大的字眼,不过我们的同情心却并不比她小。如果我们不能替你做点什么事情,我们就一句话也不讲——我们觉得这是一种最好的办法!”“你有一个很美丽的声音,”最老的一只鸭子说。“你这样能够叫许多人快乐,你自己一定也很满意的吧。我对于唱歌不内行,因此我就把我的嘴闭起来。这比讲无聊的话好得多——别人就是喜欢对你讲无聊话。”“请不耍这样麻烦他吧!”葡萄牙鸭子说。“他需要休息和保养呀。小小的歌鸟,要不要我们再给你淋一次水?”“哎唷,不要!我愿意保持干燥!”他恳求说。“就我说来,唯一有效的办法是水疗,”葡萄牙鸭子说。“不过游戏也有效!邻近的鸡子不久就要来拜访我们。他们中间有两只中国母鸡。她们穿着长裤子,都受过很好的教育,而且是从外国来的。这在我看来,她们的地位提高不少。于是母鸡来了,公鸡也来了。这只公鸡今天算是相当客气,没有当场摆架子。“你是一只真正的歌鸟,”他说。“凡是你的小声音所能做到的事情,你全都做到了。不过你还得加一点劲儿,好使人家一听就知道你是一只公鸟。”这两只中国鸡被歌鸟的一副样儿迷住了。他的毛淋了一番水后仍然是蓬着的,因此她们都觉得他很像一只中国小鸡。“他很可爱!”于是她们开始跟他聊起天来。她们用贵族的中国话——其中包括低声和“呸”这类的声音——和他交谈。“我们和你是同一个种族。鸭子——甚至葡萄牙的鸭子——是属于水鸟这一族的,这一点你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你还不认识我们,不过有多少人认识我们或愿意花点工夫来认识我们呢?没有一个人,连一个母鸡也没有,虽然比起大多数人来,我们生来就是要栖在更高一层的栖柱上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我们跟大家一起安静地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他们的理想跟我们的理想大不相同,但是我们只看好的一面,我们只谈好的事情,虽然本来没有什么好话而硬说好是很困难的。除了我们两个和那只公鸡以外,鸡屋里再没有一个有天才的人。谈到‘诚实’,养鸭场里没有一个人是诚实的。小小的歌鸟,我们忠告你:你切不要相信那边的一个短尾巴的女人,她才狡猾呢。那个翅膀上长着弯线条的杂色女人专门找人吵架。虽然她自己没有理,她可不让别人讲一句话。那边的一只肥鸭子总是说人家的坏话,这是跟我们的性格相反的。如果我们不能说人家的好话,那末你把嘴闭起来好了。那只葡萄牙鸭子是唯一受过一点教育的人。你可以跟她来往,不过她太感情用事,老是谈起葡萄牙。”“那两个中国女人的话真多!”有一对鸭子说。“她们真使我感到讨厌!我从来没有跟她们讲过话。”现在公鸭来了!他以为歌鸟是一只麻雀。“嗯,我看不出什么分别,”他说,“全是半斤八两!他是一个玩物。有他没有他都是一样。”“不要理他说的这一套!”葡萄牙鸭子低声说。“他做起生意来可是蛮有道理的,而且他只懂得生意。不过现在我要躺下来休息一下。我应该这样办,为的是要使我能长得胖些,好叫人能在我身上涂一层苹果和梅子酱②。”于是她眨着一只眼睛在太阳光里躺下来。她舒舒眼服地躺着,也感到非常舒服,也睡得非常舒服。歌鸟忙着啄他那只受了伤的翅膀,最后他也在他的恩人身边躺下来。太阳照得又温暖,又光明。这真是一块好地方。邻家来的母鸡在扒土。老实讲,她们来拜访完全是为了找点东西吃。那两只中国鸡先离开,其余的也跟着走了。那只风趣的小鸭谈到葡萄牙鸭子的时候说,这个老太婆快要过她的“第二度童年”了。别的鸭子都笑起来:“第二度童年!他的话说得真妙!”于是大家又提起头一次关于“葡萄拉”的玩笑。这真是非常滑稽!于是大家都躺下来了。他们躺了一会儿以后,忽然有人抛了一点吃的东西到场子里来。这东西“砰”的一声落到地上,弄得大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拍起翅膀。葡萄牙鸭子也醒了,她翻了一个身,把那只小歌鸟压得透不过气来。“吱!”他叫起来。“太太,您压得太重了!”“谁叫你躺在我面前呢?”她说。“你太神经过敏了!我也有神经呀,但是我从来不说一声‘吱’!”“请您不要生气吧!”小鸟说。“这个‘吱’是不知不觉地从我的嘴里冒出来的。”葡萄牙鸭子不理他,但是尽快地抢那食物吃,而且吃得很痛快。她吃完了以后又躺下来。小鸟走过来,想用歌声引起她的好感:滴——丽,滴——丽!您的好心地是我歌唱的主题,我要飞起,飞起。“吃完饭以后我得休息一下,”她说。“你住在这里,必须遵守这里的规矩!我现在要睡了。”小歌鸟大吃一惊,因为他本来的用意是很好的。太太睡醒了以后,他衔着他所寻到的一颗麦粒站在她面前。他把麦粒放在她的脚下。但是她没有睡好,因此她的心情自然不佳。“把这送给小鸡吃吧,”她说,“不要老呆在我旁边呀!”“但是您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呢?”他问。“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情呢?”“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葡萄牙鸭子说。“你用的字眼不太文雅!这一点我请你注意。”“昨天这里有太阳光,”小鸟说。“今天这里却是阴暗的!这使我感到怪难过的。”“你对于天气的知识是一窍不通!”葡萄牙鸭子说。“这一天还没有完呀。不要呆在这儿像一个傻瓜吧!”“您看人的这副凶样子,跟我落到这里时那些恶眼睛看我的凶样子差不多。”“简直岂有此理!”葡萄牙鸭子说。“难道你把我跟那个强盗——那只猫相比吗?我身体里一滴坏血也没有。我得为你负责任,我要教你学些礼貌。”于是她就把这歌鸟的头咬掉了。他倒下死了。“这是什么意思?”她说,“难道他这一点都受不了?这样说来,他是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了!我对他一直是像一个母亲;这一点我知道,因为我有一颗母亲的心。”邻家的公鸡把头伸进院子里来,像一个火车头似地大叫了一声。“你这一叫简直要把我吓死了,”她说。“这完全要怪你。他吓掉了他的头,我也几乎要吓掉我的头。”“他这么点小的东西有什么值得一提,”公鸡说。“对他说话放客气些吧!”葡萄牙鸭子说。“他有声音,他会唱歌,他受过好的教育!他很体贴,也很温柔——无论在动物中,或在你所谓的人类中,这都是很好的。”所有的鸭子都挤到这只死去了的小歌鸟身边来。不管他们是感到嫉妒或怜悯,这些鸭子都表现得非常热情。但是现在这儿既然没有什么东西可嫉妒,他们自然感到怜悯。甚至那两只中国母鸡都是这样。“我们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歌鸟了!他差不多算得是一只中国鸟。”于是母鸡都嘎嘎地哭起来,不过鸭子只是把眼睛弄得红了一点。“我们都是好心肠的人,”她们说。“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好心肠!”葡萄牙鸭子说,“是的,我们都有好心肠,差不多跟在葡萄牙一样!”“我们现在还是找点东西塞进嗉子里去吧,”鸭公说。“这才是重要的事情呢!一个玩物打碎了算什么?我们有的是!”①原文是Hun har portulak i Kroen,无法翻译。葡萄拉(portulak)在丹麦文里是“马齿觅”,而portulak这个字跟“葡萄牙”(Portugal)的读音相似。因此当葡萄牙的鸭子说她身体里有葡萄牙的血统时,这只小鸭就开她一个文字玩笑,说她的身体里全是“葡萄拉”(马齿觅)。②欧洲人吃烤鸭时经常用苹果和梅子酱做作料。新世纪的女神 我们的孙子的孩子——可能比这还要更后的一代——将会认识新世纪的女神,但是我们不认识她。她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出现呢?她的外表是怎样的呢?她会歌唱什么呢?她将会触动谁的心弦呢?她将会把她的时代提升到一个什么高度呢?在这样一个忙碌的时代里,我们为什么要问这么多的话呢?在这个时代里,诗几乎是多余的。人们知道得很清楚,我们现代的诗人所写的诗,有许多将来只会被人用炭写在监狱的墙上,被少数好奇的人阅读。诗也得参加斗争,至少得参加党派斗争,不管它流的是血还是墨水。许多人也许会说,这不过是一方面的说法;诗在我们的时代里并没有被忘记。没有,现在还有人在闲空的时候感觉到有读诗的要求。只要他们的心里有这种精神苦闷,他们就会到一个书店里去,花四个毫子买些最流行的诗。有的人只喜欢读不花钱的诗;有的人只高兴在杂货店的纸包上读几行诗。这是一种便宜的读法——在我们这个忙碌的时代里,便宜的事情也不能不考虑。只要我们有什么,就有人要什么——这就说明问题!未来的诗,像未来的音乐一样,是属于堂·吉诃德这一类型的问题。要讨论它,那简直跟讨论到天王星上去旅行一样,不会得到结果。时间太短,也太宝贵,我们不能把它花在幻想这玩意儿上面。如果我们说得有理智一点,诗究竟是什么呢?感情和思想的表露不过是神经的震动而已。一切热忱、快乐、痛苦,甚至身体的活动,据许多学者的说法,都不过是神经的搏动。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具弦乐器。但是谁在弹这些弦呢?谁使它们颤震和搏动呢?精神——不可察觉的、神圣的精神——通过这些弦把它的动作和感情表露出来。别的弦乐器了解这些动作和感情;它们用和谐的调子或强烈的嘈音来作出回答。人类怀着充分的自由感在向前进——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每一个世纪,每1000年,都在诗中表现出它的伟大。它在一个时代结束的时候出生,它大步前进,它统治正在到来的新时代。在我们这个忙碌的、嘈杂的机平时代里,她——新世纪的女神——已经出生了。我们向她致敬!让她某一天听见或在我们现在所说的炭写的字里行间读到吧。她的摇篮的震动,从探险家所到过的北极开始,一直扩展到一望无际的南极的漆黑天空。因为机器的喧闹声,火车头的尖叫声,石山的爆炸声以及我们被束缚的精神的裂碎声,我们听不见这种震动。她是在我们这时代的大工厂里出生的。在这个工厂里,蒸汽机显出它的威力,“没有血肉的主人”和他的工人在日夜工作着。她有一颗女人的心;这颗心充满了伟大的爱情、贞节的火焰和灼热的感情。她获得了理智的光辉;这种光辉中包含着三棱镜所能反射出的一切色彩;这些色彩从这个世纪到那个世纪在不停地改变——变成当时最流行的色彩。以幻想作成的宽大天鹅羽衣是她的打扮和力量。这是科学织成的;“原始的力量”使它具有飞行的特性。在父亲的血统方面,她是人民的孩子,有健康的精神和思想,有一对严肃的眼睛和一个富有幽默感的嘴唇。她的母亲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外地人的女儿;她受过高等教育,表露出那个浮华的洛可可式①的痕迹。新世纪的女神继承了这两方面的血统和灵魂。她的摇篮上放着许多美丽的生日礼物。大自然的谜和这些谜的答案,像糖果似地摆在她的周围。潜水钟变出许多深海中的绮丽饰品。她的身上盖着一张天体地图,作为被子;地图上绘着一个平静的大洋和无数的小岛——每一个岛是一个世界。太阳为她绘出图画;照像术供给她许多玩物。她的保姆对她歌颂过“斯加德”演唱家爱文德②和费尔杜西③,歌颂过行吟歌人④,歌颂过少年时代的海涅所表现出的诗才。她的保姆告诉过她许多东西——许许多多的东西。她知道老曾祖母爱达的许多骇人听闻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诅咒”拍着它的血腥的翅膀。她在一刻钟以内把整个的《一千零一夜》都听完了。新世纪的女神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她已经跳出了摇篮。她有很多欲望,但是她不知道她究竟要什么东西。她仍然在她巨大的育婴室里玩耍;育婴室里充满了宝贵的艺术品和洛可可艺术品。这里是用大理石雕的希腊悲剧和罗马喜剧,各种民族的民间歌曲,像干枯的植物似的,挂在墙上。你只须在它们上面吻一下,它们就马上又变得新鲜,发出香气。她的周围是贝多芬、格路克和莫扎特的永恒的交响乐,是一些伟大的音乐家用旋律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她的书架上放着许多作家的书籍——这些作家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不朽的;现在书架上还有空间可以放许多的作品——我们在不朽的电报机中听到它们的作者的名字,但是这些名字也就随着电报而死亡。她读了很多书,过分多的书,因为她是生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当然,她又会忘记掉同样多的书——女神是知道怎样把它们忘记掉的。她并没有考虑到她的歌——这歌像摩西的作品一样,像比得拜⑤的描写狐狸的狡诈和幸运的美丽寓言一样,将会世世代代传下去。她并没有考虑到她的任务和她的轰轰烈烈的未来。她还是在玩耍,而在这同时,国与国之间的斗争震动天地,笔和炮的音符混做一团——这些音符像北欧的古代文字一样,很难辨认。她戴着一顶加里波第式的帽子⑥,但是她却读着莎士比亚的作品,而且还忽然起了这样一个想头:“等我长大了以后,他的剧本仍然可以上演。至于加尔德龙⑦,他只配躺在他的作品的墓里,当然墓上刻着歌颂他的碑文。”对于荷尔堡,嗨,女神是一个大同主义者:她把他与莫里哀、普拉图斯⑧和亚里斯多芬的作品装订在一起,不过她只喜欢读莫里哀。使羚羊不能静下来的那股冲动劲,她完全没有;但是她的灵魂迫切地希望得到生命的乐趣,正如羚羊希望得到山中的欢乐一样。她的心中有一种安静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像古代希伯莱人传说中的那些游牧民族在满天星斗的静夜里、在碧绿的草原上所唱出的歌声。但是她的心在歌声中会变得非常激动——比古希腊塞萨里山中的那些勇敢的战士的心还要激动。她对于基督教的信仰怎样呢?她把哲学上的一切奥妙都学习到了。宇宙间的元素敲落了她的一个乳齿,但是她已经另长了一排新牙。她在摇篮里咬过知识之果,并且把它咬掉了,因此她变得聪明起来。这样,“不朽的光辉”,作为人类最聪明的思想,在她面前照亮起来。诗的新世纪在什么时候出现呢?女神什么时候才会被人承认呢?她的声音什么时候才能被人听见呢?她将在一个美丽的春天早晨骑着龙——火车头——穿过隧道,越过桥梁,轰轰地到来;或者骑着喷水的海豚横渡温柔而坚韧的大海;或者跨在蒙特果尔菲⑨的巨鸟洛克⑩身上掠过太空。她将在她落下的国土上,用她的神圣的声音,第一次欢呼人类。这国土在什么地方呢?在哥仑布发现新大陆上——自由的国土上——吗?在这个国土上土人成为逐猎的对象,非洲人成为劳动的牛马——我们从这个国土上听到《海华沙之歌》⑾。在地球的另一边——在南洋的金岛上吗?这是一个颠倒的国土——我们的黑夜在这里就是白天,这里的黑天鹅在含羞草丛里唱歌。在曼农的石像⑿所在的国土上吗?这石像过去发出响声,而且现在仍然发出响声,虽然我们现在不懂得沙漠上的斯芬克斯之歌。在布满了煤矿的那个岛上⒀吗?在这个岛上莎士比亚从伊丽莎白王朝开始就成了统治者。在蒂却·布拉赫出生的那国土上吗?蒂却·布拉赫在这块土地上不能居留下去。在加利福尼亚州的童话之国里吗?这里的水杉高高地托着它的叶簇,成为世界树林之王。女神眉尖上的那颗星会在什么时候亮起来呢?这颗星是一朵花——在它的每一起花瓣上写着这个世纪在形式、色彩和香气方面的美的表现。“这位新女神的计划是什么呢?”我们这个时代的聪明政治家问。“她究竟想做些什么呢?”你还不如问一问她究竟不打算做些什么吧!她不是过去的时代的幽灵——她将不以这个形式出现。她将不从舞台上用过了的那些美丽的东西创造出新的戏剧。她也不会以抒情诗作幔帐来掩盖戏剧结构的缺点!她离开我们飞走了,正如她走下德斯比斯⒁的马车,登上大理石的舞台一样。她将不把人间的正常语言打成碎片,然后又把这些碎片组成一个八音盒,发出“杜巴多”⒂竞赛的那种音调。她将不把诗看成为贵族,把散文看成为平民——这两种东西在音调、和谐和力量方面都是平等的。她将不从冰岛传奇的木简上重新雕出古代的神像,因为这些神已经死了,我们这个时代跟他们有什么情感,也没有什么联系。她将不把法国小说中的那些情节放进她这一代的人心里。她将不以一些平淡无奇的故事来麻醉这些人的神经。她带来生命的仙丹。她以韵文和散文唱的歌是简洁、清楚和丰富的。各个民族的脉搏不过是人类进化文字中的一个字母。她用同等的爱掌握每一个字母,把这些字母组成字,把这些字编成有音节的颂歌来赞美她的这个时代。这个时代什么时候成熟起来呢?对于我们落在后面的人说来,还需要等待一个时候。对于已经飞向前面去的人说来,它就在眼前。中国的万里长城不久就要崩溃;欧洲的火车将要伸到亚洲闭关自守的文化中去——这两种文化将要汇合起来!可能这条瀑布要发出震动天地的回响:我们这些近代的老人将要在这巨大的声音面前发抖,因为我们将会听到“拉涅洛克”⒃的到来——一切古代神仙的灭亡。我们忘记了,过去的时代和种族不得不消逝;各个时代和种族只留下很微小的缩影。这些缩影被包在文字的胶囊里,像一朵莲花似地浮在永恒的河流上。它们告诉我们,它们是我们的血肉,虽然它们都有不同的装束。犹太种族的缩影在《圣经》里显现出来,希腊种族的缩影在《伊里亚特》和《奥德赛》里表露出来。但是我们的缩影呢——?请你在“拉涅洛克”的时候去问新世纪的女神吧。在这“拉涅洛克”的时候,新的“吉姆列”⒄将会在光荣和理智中出现。蒸汽所发出的力量和近代的压力都是杠杆。“无血的主人”和他的忙碌的助手——他很像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强大的统治者——不过是仆人,是装饰华丽厅堂的黑奴隶罢了。他们带来宝物,铺好桌子,准备一个盛大的节日的到来。在这一天,女神以孩子般的天真,姑娘般的热忱,主妇般的镇定和智慧,挂起一盏绮丽的诗的明灯——它就是发出神圣的火焰的人类的丰富、充实的心。新世纪的诗的女神啊,我们向你致敬!愿我们的敬礼飞向高空,被你听到,正如蚯蚓的感谢颂歌被你听见一样——这蚯蚓在犁头下被切成数段,因为新的春天到来了,农人正在我们这些蚯蚓之间翻土。他们把我们摧毁,好使你的祝福可以落到这未来新一代的头上。新世纪的女神啊,我们向你致敬!①洛可可(Rococo)式是18世纪流行于法国的一种艺术风格,以富丽豪华见称。②”斯加德“(Skald)是古代冰岛的一种史诗,爱文德(Eivind)是古代北欧一个演唱这种史诗的名歌唱家。③费尔杜西(Firdusi,940-1020)是波斯的一个有名的叙事诗人。④这是德国十二、三、四世纪一种歌唱抒情诗的诗人。⑤比得拜(Bidpai)是古代印度的一个有名的寓言作家。⑥加里波第(Garibaldi,1807-1882)是意大利19世纪的一个军人和爱国主义者。⑦加尔德龙(Pedro Calderon De Iabarca,1600-1681)是西班牙的名剧作家。⑧普拉图斯(Titus Maccius Plautus,约前254-前184)是纪元前第一世纪的罗马剧作家。⑨蒙特果尔菲(Joseph Michael Montgorfier,1740-1810)是法国的发明家。他在1873年试验氢气球飞行。⑩洛克(Rok)是非洲神话中的巨鸟。它可以衔着象去喂它的幼鸟。《一千零一夜》中载有关于这种鸟的故事。⑾这是美国诗人费罗(Henry Wadsworth Longfellow,1807-1882)的一部名作。⑿这是一个庞大的石像,在古埃及的德布斯附近。据传说,它一接触到太阳光,就发出音乐。⒀指英国,因为英国多煤矿。⒁古希腊的剧作家,据说是悲剧的创始人。⒂这是南欧的一种抒情诗人;他们主要是写英雄的恋爱故事。⒃拉涅洛克(Ragnurok)在北欧童话中是“世界的末日”的意思。在“末日”到来的前夕世界遍地将遭到混乱和暴风雨的袭击。“末日”过后世界将获得重生。⒄吉姆列(Gimle)是北欧神话中的“天堂”,只有正义的人可以走进去,永远地住在里面。冰 姑 娘1.小洛狄 我们现在到瑞士去游览一下,去看看这个美丽的山国;那里峻峭的石壁上都长着树林。我们走上那耀眼的雪地,再走到下面绿色的草原上去;河流和溪涧在这里奔驰,好像怕来不及赶到海里似的,一转眼就在海中消逝了。太阳炽热地照在深谷里,照在深厚的雪堆上;经过了许多世纪,雪堆凝结成闪亮的冰块,然后崩裂下来,积成了冰河。在一个叫做格林达瓦尔得的小小山城旁边,在警号峰和风雨峰下面的宽广的山峡里,就有两条这样的冰河。这两条冰河真是一种奇观;每年夏天,总有许多旅客从世界各国到此地来游览。 他们越过积雪的高山;他们走过幽深的溪谷——经过溪谷的时候,他们得爬好几个钟头的山。他们爬得越高,这溪谷就显得越深。他们如果朝下俯视,就会觉得自己好像是坐在气球上一样。 上面的山峰上笼罩着低垂的云块,好像是一层浓厚的烟幕;下面的溪谷里有许多棕色的木屋。偶尔有一线阳光射进溪谷。把一块葱绿的林地照得好像透明似的。水在浩浩荡荡地向下奔流,发出吼声;但是上游的水却只是潺潺地流着,进出一种铿锵的音调,看上去好似一条从山上飘下来的银带。 有一条路通向山上,路的两旁有许多木屋,每座木屋都有一小块种马铃薯的山地。这块地是非有不可的,因为那些木屋里有好多张小嘴——屋子里住着许多孩子,他们消耗他们一份口粮的本领是很强的。他们从这些房子里溜出,朝一些步行的或是坐车的过路旅客围拢来。这里的孩子们都在做一种生意。他们兜售一些木雕的房子——就是我们在这山上所看到的这种房子的模型。不管晴天或下雨,人们总会看到成群的孩子跑来兜售他们的商品。 25年以前,有一个小孩子也常到这儿来,希望做些买卖;不过他总是离开别的孩子在一旁站着。他的面孔非常严肃,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木匣子,好像他怎么也不愿放松似的。他的这副表情和他的这个小样儿,常常引起人们的注意。因此旅客有时把他喊过去,一下子就把他的东西买光了,弄得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道理。他的外祖父住在山顶上。这老头儿会雕出漂亮的新奇的小房子。他的房间里有一个木柜子,装的全是这类的玩意儿:硬果钳啦、刀子啦、叉啦,刻着美丽的蔓藤花纹和正在跳跃的羚羊的匣子啦。这些都是孩子们一看就喜欢的东西。可是洛狄——这就是这个小家伙的名字——总是怀着渴望的心情,睁着一对大眼睛望着挂在梁上的一杆旧枪,他的外祖父曾经答应过要把这支枪送给他,不过要到他长大了,有了健全的体格、善于使枪的时候才给。 这孩子虽然年纪还很小,却得看守山羊。如果说,一个会跟羊一起爬山的人算得上是好牧羊人,那么洛狄就是一个能干的牧羊人了。他爬起山来比山羊还爬得高,而且,还喜欢爬到树上去取雀巢。他是一个胆大勇敢的孩子,但是,除了当他站在倾泻的瀑布旁边,或者是听到狂暴的雪崩的时候,谁也不曾看见他笑过。他从来不跟别的孩子一起玩;只有当他的外祖父叫他下山去卖东西的时候,他才跟他们在一起,而这正是他所不喜欢的。他喜欢独自一人爬山,或者坐在外祖父身旁,听这老人讲古时候的故事和关于他的故乡梅林根的人们的故事。老头儿说,住在梅林根的人们并不是原来就在那儿:他们是从北方流浪来的。他们的祖先住在北方,叫做“瑞典人”。这真是了不起的知识,而洛狄现在却有了。不过他从另外一些朋友那里又得到了更多的知识——这些朋友就是屋子里的家畜。屋里有一只叫做阿约拉的大狗,是洛狄的父亲留下的遗产。另外还有一只公猫,洛狄对这只猫特别有感情,因为它教给他爬高的本领。 “跟我一道到屋顶上去吧!”猫对洛狄说,而且说得非常清楚易懂,因为当一个孩子还没有学会讲话的时候,他是听得懂鸡和鸭、猫和狗的话的。这些动物的话,跟爸爸妈妈的话一样,很容易懂;但是一个人只有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才能听懂。在小孩子的眼中,祖父的手杖可以变成一匹马,发出马的嘶声,有头,有腿,也有尾巴。有些孩子在这个阶段上要比别的孩子停留得久一些;我们就说这种孩子发育迟慢,说他们长期地停留在孩子的阶段。你看,人们能够说的道理可多呢! “小洛狄,跟我一起到屋顶上去吧!”这是猫开始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洛狄懂得的第一句话。“人们老说跌跤什么的——这全是胡说。只要你不害怕,你决不会跌下来的。来吧!这只爪要这样爬!那只爪要那样爬!要用你的前爪摸!眼睛要看准,四肢要放得灵活些,看见空隙,要跳过去紧紧地抓住,就像我这样!” 洛狄照它的话做了。结果他就常常爬到屋顶上,跟猫坐在一起。后来他跟它一起坐在树顶上,最后他甚至爬到连猫都爬不到的悬崖上去。 “再爬高一点!再爬高一点!”树和灌木说。“你看我们是怎样爬的!你看我们爬得多高,贴得多紧,就是顶高、顶窄的石崖我们都可以爬上去!” 洛狄爬上最高的山峰;有时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已爬上了山岭,喝着清晨的露水,吸着滋补的新鲜空气——这些东西只有万物的创造者才能供给。据食谱上说,这些东西的成份是:山上野草的新鲜香气和谷里麝香草以及薄荷的幽香。低垂的云块先把浓厚的香气吸收进去;然后风再把云块吹走,吹到杉树上。于是香气在空气中散发开来,又清淡又新鲜。这就是洛狄清晨的饮料。 太阳的光线——她们是太阳神的传播幸福的女儿——吻着他的双颊。昏迷之神隐隐地站在一旁,不敢走近他。住在外祖父家里的燕子——它们整整做了七个窠——绕着他和他的羊群飞,同时唱道:“我们和你们!你们和我们!”①它们把家人的祝福带给他,甚至还把那两只母鸡的祝福也带给他。这两只鸡是家里唯一的家禽,但是洛狄跟她们怎么也合不来。 他年纪虽小,却走过不少路。对于他这么一个小家伙说来,他旅行过的路程也真不算短。他是在瓦利斯州出生的,但是被人抱着翻山越岭,来到这块地方。不久以前他还步行去拜访过灰尘泉一次。这泉从一个白雪皑皑的、叫做少女峰的山上流下来,很像悬在空中的一条银带。他曾经到过格林达瓦尔得的大冰河;不过这事情说起来是一个悲剧。他的母亲就是在那儿死去的。根据他的外祖母的说法,“洛狄在这儿失去了他儿时的欢乐。”当他还不到一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曾经写道,“他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多。”不过自从他到那个雪谷里去了一趟以后,他的性格完全改变了。外祖父平时不大谈起这件事情,但是山里的居民全都知道这个故事。 我们知道,洛狄的父亲是个赶邮车的人,现在睡在外祖父屋里的那只大狗就常常跟着他在辛卜龙和日内瓦湖之间旅行。洛狄的父亲的亲属现在还住在瓦利斯州的伦河区;他的叔父是个能干的羚羊猎人,也是一个有名的向导。洛狄在一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这时母亲就非常想带着孩子回到居住在伯尔尼高地上的娘家去。她的父亲住的地方离格林达瓦尔得不过是几个钟头的路程。他是一个雕匠;他赚的钱足够养活他自己。 7月里,她带着孩子,由两个羚羊猎人陪伴着,越过介密山峡,回到在格林达瓦尔得的娘家去。他们已经走完了大部分的路程,已经越过了高峰,到达了雪地。他们已经看到了她的娘家所在的那个山谷和他们所熟知的那些木屋。他们只须再费一点气力,爬过一座大雪山的峰顶,就可以到了。这里刚下过雪,把一个冰罅盖住了,那冰罅并没有裂到流着水的地层,不过也裂得有一人多深。这个抱着孩子的少妇滑了一跤,坠落下去,便不见了。谁也没有听见她的叫声,连叹息声也没有听见,但是人们却听见了小孩子的哭声。 一个多钟头以后,大家才从最近的人家弄来绳子和竹竿,设法搭救她。大家费了不少气力,才从这冰罅里捞出两具类似尸首的东西。大家想尽一切办法急救;结果孩子——而不是母亲——算是又能呼吸了。这样,老外祖母家里失去了女儿,却得到了一个外孙——一个喜欢笑而不喜欢哭的小家伙。不过这小家伙现在似乎起了一个很大的变化,而这变化似乎是在冰罅里,在那个寒冷的、奇异的冰世界里形成的——根据瑞士农民的说法,这个冰世界里关着许多恶人的灵魂,而且这些灵魂直到世界的末日也不会得到释放。 冰河一望无际地伸展开去。那是一股汹涌的激流冻成的绿色冰块,一层一层地堆起来,凝结在一起。在这冰堆下面,融化了的冰雪闷雷似的轰隆轰隆地朝山谷里冲过来。再下面就是许多深洞和大裂罅。它们形成一座奇异的水晶宫里,冰姑娘——她就是冰河的皇后——就住在这宫里。她——生命的谋害者和毁坏者——是空气的孩子,也是冰河的强大的统治者。她可以飞到羚羊不能爬到的最高的地方,飞到雪山的最高的峰顶——在这里,就是最勇敢的爬山者也非得挖开冰块才能落脚。她在汹涌的激流两旁的细长的杉树枝上飞;她从这个石崖跳到那个石崖;她的雪白的长发和她的深绿色的衣裳在她的身上飘;她像瑞士最深的湖水那样发出光彩。 “毁灭和占有!这就是我的权力!”她说。“人们把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从我的手中偷走了。那是我所吻过的一个孩子,但是我却没有把他吻死。他又回到人间去了。他现在在山上看羊。他会爬山,爬得非常高,高到离开了所有其他的人,但是却离不开我!他是属于我的。我要占有他!” 于是她吩咐昏迷之神去执行这个任务,因为这时正是炎热的夏天,冰姑娘不愿意到长着野薄荷的绿树林中去,昏迷之神飞起来,接着就向下面扑去。这一位扑下去,马上就有三位也跟着扑下去,因为昏迷之神有许多姊妹——一大群姊妹。冰姑娘挑选了她们之中最强壮的一位。她们可以在屋里屋外发挥她们的威力。她们可以坐在楼梯的栏杆上,也可以坐在塔顶的栏杆上。她们可以像松鼠一样在山谷上跑,她们可以跳过一切障碍,她们可以像游泳家踩水那样踩着空气。她们可以把她们的牺牲者诱到无底的深渊里去。这些昏迷之神捉住人的时候,跟珊瑚虫捉住身边所有的东西一样,总是死也不放。现在昏迷之神就想捉住洛狄。 “捉住他吗?”昏迷之神说,“我可捉不住他!那只可恶的猫已经教给他一套本领了!他这个人间的孩子已经学会一种特别的本领,我没有办法控制他。当他抓住一根树枝悬在深渊上的时候,我简直没有办法捉住这个小鬼。我多么想搔搔他的脚掌,使他在空中翻几个筋斗啊!” “你就想法这样做吧,”冰姑娘说。“你不做我就去做!我去做!我去做!” “不成!不成!”她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好像是教堂的钟声在山里发出的一个回音。然而这是一支歌,一种低语,一个和谐的合唱。它是大自然中别的神灵发出来的——它是太阳的那些温和、慈爱、善良的女儿发出来的。她们在黄昏时候化成一个花环,绕着山顶飞;她们张开玫瑰色的翅膀,在太阳下落的时候,这些翅膀就越变越红,使得那些高大的阿尔卑斯山看上去像在燃烧一般。人们把这景象叫做“阿尔卑斯山之火”。太阳落下以后,她们就回到雪白的山峰上躺下睡去。直到太阳再升起的时候,她们才又露出面来。她们特别喜欢花、蝴蝶和人类,而在人类之中她们最喜欢洛狄。 “你捉不住他!你占有不了他!”她们说。 “比他更强大和结实的人我都捉到过!”冰姑娘说。 于是太阳的女儿们唱了一曲旅人之歌。歌的内容是:旅人的帽子被一阵旋风疯狂地吹走了。 “风只能把人的身外之物吹走,但不能把人的身体吹走。你——暴力的孩子——能够捉住他,但是你保留不住他。人比你还要强大,甚至比我们还要神圣!他能爬得比我们的母亲——太阳——还要高!他有一种神咒可以制服风和水,叫风和水为他服务,受他支配。你只能使他失去那种拖累着他的沉重的压力,结果他反而会飞得更高。” 这就是那个钟声似的合唱所发出的美丽的声音。 每天早晨,阳光射进外祖父房里唯一的一个小窗子,照在这个安静的孩子身上。太阳的女儿们吻着他:她们想要把冰河的公主印在他脸上的那个冰吻用暖气融化掉,使它消失。这个吻是他躺在那个在冰罅里死去的母亲的怀里时得到的。而他的复活也真是一个奇迹。 ①原文是:“Viogi!Iogvi!”这是模仿燕子的声音,但照字面译是“我们和你们!你们和我们!”的意思。 2.走向新的家 洛狄现在八岁了。他的叔父住在伦河区高山的另一边。他想把这孩子接回去,让他受点教育,以便将来能够自立。外祖父觉得这样做很有道理,所以就让这孩子回去了。 洛狄现在要告别了。除了外祖父外,他还得跟许多别的人辞行。他最先跟老狗阿约拉辞行。 “你的父亲是一个赶邮车的,而我是一只邮车狗,”阿约拉说。“我们总是一道来回地旅行;所以我认识山那边的一些狗和山那边的一些人。我不习惯于多讲话,不过以后我们彼此谈话的机会既然不多,我倒可以比平时多讲几句。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它在我心里藏了很久,我也想了很久。我不大懂得它的意义,你也一定不会懂得,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懂得这一点:无论就狗来说,或就人来说,世界上的好东西都分配得不太平均。不是所有的狗生下来就有福气躺在人膝上或是吃牛奶的。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福气。不过我看见过一只哈叭狗,他居然坐在一部邮车里,占着一个人的位置。他的女主人——也可以说他是她的主人吧——带着一个奶瓶给他喂奶。她还给他糖果吃,但是他却不喜欢吃,只是把鼻子嗅了几下,结果她自己把糖果吃掉了。我那时正跟着邮车在泥巴里跑,饿得简直没有办法。我想来想去,觉得这实在太不公平——但是不公平的事情却多着呢!我希望你也能坐在人的膝上,在马车里旅行一下。可是一个人却不是想什么就能做什么的。我从来就没有做到过,不管我叫也好,嗥也好。” 这就是阿约拉讲的话。洛狄紧紧地拥抱着它的颈,吻它的潮湿的鼻子。然后他又把猫抱进怀里,可是猫却想要挣脱开去,并且说:“你比我强壮得多,所以我也不想用爪子抓你!爬上山去吧——我已经教给你怎样爬了。你只要记住你跌不下来,那么你就会抓得很牢了!” 猫说完这话就跑开了,因为它不希望洛狄看见它的眼里露着多么难过的神情。 母鸡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有一只已经没有尾巴了,因为有一位想成为猎人的旅行家以为她是一只野鸡,一枪把她的尾巴打掉了。 “洛狄又要翻山越岭了。”一只母鸡说。 “他真是个忙人,”另一只说,“我不愿意跟他说再见。” 说着她们就走开了。 他还要跟山羊告别。它们都叫道:“咩!咩!咩!”这叫声使他听了真难过。 住在附近的两个勇敢的向导也要翻山到介密山峡的另一边去。洛狄跟着他们一道去,而且是步行去的。对他这样的一个小家伙说来,这段路程是够辛苦的。不过洛狄是一个强壮的孩子,他从来就不怕困难。 燕子陪伴着他们飞了一程。它们唱:“我们和你们!你们和我们!”这条路要经过汹涌的路西尼河。这河从格林达瓦尔得冰河的黑坑里流出来,分散成许多小溪。倒下的树干和石堆横在河上搭成了桥。不久,他们走过赤杨森林,要开始爬山了。冰河在这山的近旁流过去。他们一会儿绕着冰块走,一会儿立在冰块上横渡冰河。洛狄有时爬,有时走。他的眼睛射出愉快的光芒。他穿着有钉的爬山靴,使劲地在地上踩着,好像他每走一步都要留下一个痕迹似的。山洪把黑土冲到冰河上,给冰河蒙上了一层黑色;但是深绿色的、玻璃似的冰块仍然隐隐地显露出来。这群旅人还得绕过许多由巨大的冰块围成的水池。偶尔间,他们走过一块悬在冰谷边缘的巨石。 有时这石会滚下去,在冰谷的深渊里发出一个空洞的回音。 他们就这样不停地向上爬。冰河也往上伸展,像一条夹在崖石之间的、由冰块形成的茫茫大江。一时间洛狄想起了他以前听说过的一件事:他曾和他的母亲一起在这样一个阴森的深渊里躺过;但是这种回忆不久就从他心里消逝了。他觉得这件事跟他所听到过的许多其他的故事并没有什么两样。两位向导偶尔也觉得这样的路对这小家伙未免太吃力了,因此就伸出手去拉他一把。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他站在光滑的冰上,站得像羚羊那么稳。 现在他们爬上了石山。他们在光溜的石块中间走着。不一会儿他们又走进低矮的松树林,然后又踏上绿色的草地。这旅程永远是那么变幻无穷,那么新奇莫测。积雪的高山在他们的周围屹立着。孩子们把它们叫做“少女峰”、“僧人峰”和“鸡蛋峰”;因此洛狄也就这样叫它们。洛狄从来没有爬得这样高,也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茫茫的雪海:海上是一片没有波动的雪浪,风不时从雪浪中吹走一些雪片,好像吹走海浪上的泡沫一样。冰河“手挽着手”,一个紧接着一个。每条冰河是冰姑娘的一座玻璃宫。她的权力,意志,就是:捉住和埋葬掉她的牺牲者。 太阳温暖地照着;雪反射出耀眼的光来,好像铺着一层淡蓝色的、晶亮的钻石。雪上躺着无数昆虫——特别是蝴蝶和蜜蜂——的尸体。这些昆虫飞得太高了,也可能是风把它们吹得那样高,使得它们非冻死不可。 风雨峰上密集着一堆乌云,像一大捆又细又黑的羊毛那样悬挂在那里。云堆里充满了“浮恩”①,它只要一爆发,马上就会变成风暴。高山上的露宿,第二天的继续旅行,从深渊里迸发的、永无休止的穿凿巨石的流水——这整个的旅程在洛狄的心中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在雪海的另一边有一座荒凉的石屋;这石屋可以供他们休息和宿夜。屋里有木炭和杉树枝。他们立刻烧起一堆火来,还拼凑起舒服的床席。这队旅人于是围着火坐下,抽着烟,喝着他们亲手煮的、既温暖而又富有刺激性的汤。洛狄也吃完了自己的一份晚餐。大家于是谈起住在阿尔卑斯山区里的神怪和盘踞在深湖里的怪蟒;他们还谈到幽灵怎样把睡着的人劫走,飞到那个奇妙的水上都市威尼斯去;野牧羊人怎样赶着黑色的羊群走过草地——虽然谁也看不见他,但是羊群的铃声和可怕的羊叫声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洛狄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些故事,但是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他听这些故事的时候,似乎也听到了那种可怖的、空洞的羊叫声。是的,这声音越来越清楚了,大家都能听见。这时他们就中止谈话,注意地倾听,而且还告诉洛狄不要睡着。 这就是“浮恩”——从山上吹到山谷里来的暴风;它能像折断脆弱的芦苇一样把树木折断,它能把河这边的木屋子吹到河的那一边去,好像我们移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 一个钟头以后,他们才告诉洛狄说,现在没有什么事了,可以睡觉了。这段长途旅行已经使他困乏;他一听到他们的话就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他们又动身了。太阳为着洛狄照在新的山上,新的冰河上和新的雪地上。他们现在走进了瓦利斯州的境界,到达了从格林达瓦尔得就可以望见的山峰的另一边。但是他们离开新的家还很远。他们面前现在出现了新的深渊、新的山谷、新的树林和山路、还有新的房子和许多人。但是这是些什么人呢?他们都是畸形的人;他们又肿又黄的面孔显得难看可憎;他们的颈上悬着像袋子一样的又丑又重的肉球。他们是白痴病患者②。他们没精打采地走来走去,睁着一对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旁边过往的人。女人的样子尤其难看。难道他的新的家里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①这是阿尔卑斯山上的一种飓风(Fohn),一般是在冬天才有。 ②白痴病(Cretinere)是阿尔卑斯山中一种普通的疾病。患者发育不良。常带有畸形的甲状腺肿。 3.叔 父 洛狄来到了叔父的家里。谢谢上帝,这里住着的人跟洛狄平时所看到的人没有两样。这儿只有一个白痴病患者。他是一个可怜的傻孩子。他是那些穷苦人中间的一个,这些又穷又孤独的人老是在瓦利斯州流浪,从这家走到那家,每到一家就住上一个多月。当洛狄到来的时候,可怜的沙伯里恰巧住在他的叔父家里。 叔父是一个强壮的猎人;除打猎以外,他还有箍桶的手艺。他的妻子是一个活泼的小妇人,长着一个雀子般的面孔。 一对鹰眼睛,一个盖着一层厚汗毛的长脖子。 对洛狄来说,这里的一切东西都是很新奇的——服装、举动、习惯,甚至语言都是新奇的。不过他的耳朵对这里的语言很快就习惯了。这里的景况比起外祖父的家来,似乎要好得多。他们住的房间比较大,而且墙上还装饰着羚羊角和擦得很亮的枪支,门上还挂着圣母像——像前还摆着阿尔卑斯山的新鲜石楠,点着一盏灯。 前面已经说过,叔父是这一州第一流的猎人和最可靠的向导。洛狄现在快要成为这家的宝贝了。不过这家已经有了一个宝贝——一只又瞎又聋的猎犬。它现在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出去打猎了。但是大家还记得它过去的本领,因此它也成了家庭的一员,过着舒服的生活。洛狄抚摸着这猎犬,然而它却不愿意跟生人交朋友。洛狄的确是一个生人,不过这只是暂时的现象。他很快就获得了全家的喜爱。 “瓦利斯州的生活很不坏,”叔父说。“我们这儿有许多羚羊;它们死得不像山羊那样快。这里的日子比以前要好过得多。不管人们怎样称赞过去的日子,我们现在究竟是很舒服的。这个袋子现在穿了一个洞——我们这个闭塞的山谷现在有清凉的风吹进来了。旧的东西一衰退,新的东西就会到来。” 他说。叔父把话一扯开,就谈起他儿时的事情。有时还谈起更早的事情——他的父亲那个时代的事情。那时瓦利斯州是一个所谓“闭气”的袋子,装满了病人和可怜的白痴病患者。 “不过法国军队到来了,”他说。“他们真算得上是医生! 他们立刻把这疾病消灭了,还把害这病的人一同消灭了。这些法国人才会打仗呢,而且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他们的女儿才会征服人呢!”于是叔父对他的法国血统的太太瞟了一眼,接着就大笑起来。“法国人还知道怎样炸毁我们的石头呢!而且他们也这样做了。他们在石山上炸开一条辛卜龙公路——它是这样的一条路:我只须把它指给一个三岁的孩子看,对他说:到意大利去吧,沿着这条公路走就得了!只要这孩子不离开这条路,他就可以一直走到意大利。” 这时叔父就唱起一支歌来,同时喊:“拿破仑万岁!” 洛狄第一次听到人们谈起法国和伦河上的那个大城市里昂——他的叔父曾到那里去过。 没有过了多少年,洛狄就成了一个能干的羚羊猎人。他的叔父说,洛狄天生有这副本领。因此他教他怎样使枪,怎样瞄准和射击。叔父在打猎的季节里把他带上山去,让他喝羚羊的热血,因为这可以治猎人的头晕。叔父教给他怎样判断山上的雪块崩落下来的时刻——根据太阳光的强度,判断是在中午还是晚上。叔父还教给他怎样观察羚羊的跳跃,怎样向羚羊学习,以便练出一套落到地上而仍能像羚羊一样站着不动的本领。叔父还教给他怎样在没有立足点的石崖上用肘来支持自己,用大腿和小腿上的肌肉爬——在必要的场合,甚至脖子都可以使用。 叔父说,羚羊是很狡猾的,常常布有岗哨。因此一个猎人必须比它更狡猾,让它嗅不出他的痕迹才成。他可以把帽子和上衣放在爬山手杖上来欺骗它们,使它们误把这种伪装当成人。有一天叔父带洛狄去打猎的时候就使过这么一套巧计。 山上的路很狭窄。的确,这不能算是路。它实际上是伸在一个张着大口的深渊上的“飞檐”。路上的雪已经融了一半,石块经鞋底一踩就裂成碎片。因此叔父不得不躺下去,一寸一寸地向前爬。碎石片落下来,从这个石壁撞到那个石壁上,一直坠进下边黑暗的深渊里。洛狄站在一块伸出的石头上,离开他的叔父大约有一百步的距离。从他站着的地方。他忽然看到一只巨大的兀鹰在他的叔父头上盘旋着。兀鹰只须拍一下翅膀,就可以把叔父打进深渊,再把他的尸身吃掉。 深渊对面有一只母羚羊和一只小羚羊,叔父在注视着它们的动静,而洛狄则在注视叔父头上的那只兀鹰。他知道这鸟的意图。因此他把他的手按在枪机上,随时准备射击。这时那只羚羊忽然跳起来了。叔父已经放了枪;羚羊被一颗致命的子弹打穿了。不过它的孩子却逃脱了,好像它早已学会了死里逃生的本领似的。那只兀鹰一听到枪声就吓得向另一个方向飞去。叔父一点也不知道他自己的危险处境。他从洛狄口中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情。 他们兴高采烈地回家;叔父哼出一个他年轻时候唱的调子。这时他们忽然听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特别的声音。他们向周围望,向上面望。他们看见山坡上的积雪动起来了——在一起一伏地动着,像铺在地上的被单在被风吹拂似的。这片像大理石一样光滑和坚硬的雪浪现在裂成了碎片,变成一股汹涌的激流,发出像雷轰一样的声音。这是雪山在崩颓。雪块并没有落到洛狄和叔父的头上,但是离他们很近,一点也不远。 “站稳,洛狄!”叔父喊着,“拿出你全身的力量来站稳!” 洛狄紧紧地抱住近旁的一棵树干。叔父爬得更高,牢牢地抱住树枝。雪山就在离他们几尺远的地方崩塌。但是一阵飓风——雪崩所带动的一股暴风——把周围的大小树木像折断干芦苇似的都吹断了,把这些树的残骸吹得遍地都是。洛狄滚到地上。他抱着的那根树干已经被劈成两半。树顶被吹到老远的地方去了。洛狄在一堆残枝中间发现了叔父的破碎的头颅。叔父的手还是热的,但是面孔已经辨认不出了。洛狄站在他的身旁,面色惨白,全身发抖。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到的恐怖,第一次体会到的震惊。 他在深夜才把这个噩耗带到家里。全家的人都充满了悲哀。主妇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连眼泪都没有了。只有当尸体搬回以后,她的悲哀才爆发出来。那个可怜的白痴病患者钻进了床里,整天都没有人看见他。到天黑的时候他才偷偷地走到洛狄身边来。 “请你替我写一封信!沙伯里不会写信!沙伯里要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发出去!” “你要发一封信?”洛狄问。“寄给谁?” “寄给基督!” “你说寄给谁?” 这个傻子——大家都这样称呼白痴病患者——用一种感动人的眼光望了洛狄一会儿,然后合着手,庄严地、慢慢地说:“寄给耶稣基督!沙伯里要寄给他一封信,祈求他让沙伯里死去,不要让这屋子的主人死去。” 洛狄紧握着他的手,说: “信寄不到的!信不能使他活转来!” 但是洛狄没有办法叫沙伯里相信这是不可能的。 “你现在是这一家的靠山了。”婶母说。于是洛狄就成了这一家的靠山。 4.巴贝德 瓦利斯州的头等射手是谁呢?的确,只有羚羊知道得最清楚。“当心洛狄这人啊!”谁是最漂亮的射手呢?“当然是洛狄啊!”女孩子们说;不过她们却不提什么“当心洛狄这人啊!” 就是她们的母亲也不愿提出这样一个警告,因为洛狄对待这些太太跟对待年轻姑娘们是一样地有礼貌。他非常勇敢,也非常快乐,他的双颊是棕色的,他的牙齿是雪白的,他的眼睛黑得发亮。他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还只有20岁。 他游泳的时候,冰水不能伤害他。他可以在水里像鱼似的翻来覆去;他爬起山来比任何人都能干;他能像蜗牛似的贴在石壁上。他有非常结实的肌肉。这点从他的跳跃中就可以看出来——这种本领是猫先教给他,后来羚羊又继续教给他的。 洛狄是一个最可靠的向导,他可以凭这种职业赚许多钱。他的叔父还教给他箍桶的手艺,但是他却不愿意干这个行业。他唯一的愿望是做一个羚羊猎人——这也能赚钱。人们都说洛狄是一个很好的恋爱对象,只可惜他的眼光太高了一点。他是被许多女子梦想着的跳舞能手;的确,她们有许多人从梦中醒来还在想念着他。 “他在跳舞的时候吻过我一次!”村塾教师的女儿安妮特对一个最好的女朋友说。但是她不应该说这句话——即使对她最亲密的女朋友也不应该。这类的秘密是很难保守的——它简直像筛子里的沙,一定会漏出去。不久大家都知道心地好、行为好的洛狄,居然在跳舞时候吻了他的舞伴。然而他真正喜欢的那个人他却没有吻。 “要注意他!”一个老猎人说。“他吻了安妮特。他已经从A开始了①,他将会依照字母的次序一一吻下去。” 直到现在为止,爱管闲事的人只能宣传洛狄在跳舞的时候吻过舞伴。他的确吻过安妮特,但她并不是他心上的那朵花。 在贝克斯附近的一个山谷里,在一个潺潺的溪涧旁的大胡桃树林中,住着一个富有的磨坊主。他的住屋是一幢很大 的房子,有三层高楼,顶上还有望楼。它的屋顶铺了一层木板,上面又盖了一层铁皮,所以在阳光和月光下,屋顶经常放出光来。最大的望楼上有一个风信标——一个插着闪亮的箭的苹果:这代表退尔所射出的那一支箭②。磨坊显得兴旺舒服,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把它画出来或描写出来。但是磨坊主的女儿却不容易画或描写出来——至少洛狄有这样的看法。 但是他却在自己的心中把她描绘出来了:在他的心里,她的一双眼睛亮得像燃烧着的火,而这把火像别的火一样,是忽然燃烧起来的。其中最妙的一点是:磨坊主的女儿——美丽的巴贝德——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因为她平时和洛狄交谈从来不超过一两个字。 磨坊主是一个有钱的人。他的富有使得巴贝德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但是洛狄对自己说:没有什么东西会高得连爬都爬不上去。你必须爬;只要你有信心,你决不会落下来的。这是他小时候得到的知识。 有一次,洛狄恰巧有事要到贝克斯去。路程是相当长的,因为那时铁路还没有筑好。瓦利斯州的广大盆地从伦河区的冰河开始,沿着辛卜龙的山脚,一直伸到许多大小不同的山峰中。上游的伦河常常漫出河岸,淹没田野和公路,碰见什么就毁灭什么。到西翁和圣·莫利斯这两个小城市,这盆地就弯得像肘一样:过了圣·莫利斯,盆地变得更加狭窄了,只剩下了河床和一条小路。瓦利斯州就到此地为止;它的边境上耸立着一座哨岗似的古塔。人们可以从这儿望见一座在石桥对面的收税人的房子。华德州就从这儿开始。离此不远就是这州的第一城市贝克斯。旅客越向前走,就越看得见丰饶和肥沃的征象:他完全是在胡桃树和栗树林中旅行。柏树和石榴隐隐约约地在这儿那儿露出来。这儿的天气好像意大利那样温暖。 洛狄来到了贝克斯。他办完事以后,就在城里随便走走。他没有看到磨坊主的任何孩子,连巴贝德都没有看到。这是他所料想不到的。 天黑了。空中充满了野麝香草和菩提树花的香气。所有的青山似乎披上了一层发光的、天蓝色的面纱。四周是一片沉寂。这不是像睡着了或死一样的沉寂——不是的,这好像是大自然屏住了呼吸,在等待她的面影摄到蓝色的天空上去。在绿草原上的树木中,这儿那儿竖着一些杆子。杆子上挂着电线,一直通向这静寂的山谷外。有一根杆子上贴着一个东西。这东西一动也不动,很容易使人误认为一根干枯的树干。但这是洛狄。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好像他周围的大自然一样。 他不是在睡觉,也没有死掉。世上巨大的事件或个人重要的遭遇常常要在电线中通过,而电线也从来不以微微的动作或小小的声音把这秘密泄露出来;同样,现在也有一件东西在浴狄的心里通过——一个强烈的、不可抗拒的思想。这是一个与他一生的幸福有关的思想——也是从此刻起经常环绕着他的心的一个思想。他的眼睛在凝望着一样东西——一道从树林里磨坊主家巴贝德的住房里射出来的灯光。洛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人们很容易以为他在向一只羚羊瞄准。不过此刻他本人也很像一只羚羊,因为羚羊有时也会像一个石雕的动物似的站着,但只要有一块石子滚到它身旁,它马上就会跳起来,把猎人远远地扔在后面。洛狄也这样——有一个思想突然滚进他的心里。 “不要胆怯!”他说。“到磨坊去拜访一次吧!对磨坊主去道一声晚安,对巴贝德去道一声日安。只要你不害怕跌下来,你就永远不会跌下来的。如果将来我会成为巴贝德的丈夫,她迟早总是要见我的。” 于是洛狄大笑起来。他兴高采烈地向磨坊走去。他知道自己要求的是什么。他要求的是巴贝德。 满河的黄水在滚滚地流。柳树和菩提树垂在这激流上。洛狄在路上走;正如一支老摇篮曲里所唱的,他是: ……走向磨坊主的家, 家里什么人也没有, 只有一只小猫在玩耍。 这猫儿站在台阶上,拱起它的背,说了一声:“喵!”不过洛狄一点也没有理会猫儿的招呼。他敲敲门,没有谁答应,也没有谁来开门。“喵!”猫儿又叫起来。如果洛狄还是一个小孩子的话,他就会懂得这动物的语言,他就会知道猫儿是说:“没有谁在家呀!”但是现在他得走进磨坊去亲自探问一下。他在里面得到了回答:主人有事旅行到因特尔拉根城去了。据塾师——安妮特的父亲——所作的学者式的解释,“因特尔拉根”就是Interlacus③,即“湖与湖之间”的意思。磨坊主已经走得很远,巴贝德也走了。有一个盛大的射击比赛会即将举行:明天早晨就要开始,而且要继续整整八天。凡是住在讲德文各州的瑞士人都要来参加。 可怜的洛狄!他可说是选了一个很倒楣的日子来拜访贝克斯。他现在只好回家了。事实上他也就这样做了。他从圣·莫利斯和西翁那条路向他自己的山谷、向他自己的山里的家走去。但是他并没有灰心。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又好转了,因为他的心情从来就没有坏过。 “巴贝德现在住在因特尔拉根,离此有好几天的路程,”他对自己说。“如果走现成的大路,路程当然是很长的。但是如果走山上的小路,那就不算太远——这正是一个羚羊猎人应该走的路。这条路我以前曾走过一次。我最初的家就在因特尔拉根;我小时曾跟我的外祖父在那儿住过。现在那儿却有射击比赛!我正好去表演一下,证明我是第一流的射手。我只要一认识巴贝德,就会在那儿陪她在一起了。” 他背起一个轻便的行囊,里面装满了星期日穿的最好的衣服;他的肩上扛着一杆猎枪和猎物袋。这样,洛狄就爬上山,走一条捷径;当然路程还是相当长的。不过射击比赛还 不过刚刚开始,而且还要继续一个多星期。在这整个期间,磨坊主和巴贝德据说就住在因特尔拉根的亲戚家里。洛狄走过介密山峡;他打算在格林达瓦尔得下山。 他精神饱满地、兴高采烈地走着,呼吸着新鲜、清洁、爽神的山中空气。他后面的山谷越来越深;他前面的视野越来越广阔。这儿冒出一座积雪的高峰;那儿也冒出一座积雪的高峰。不一会儿,一长串白色的阿尔卑斯山山脉就现出来了。 洛狄认识每一个积雪的山峰。他径直向警号峰走去,这峰在蓝色的天空中伸着它那扑满了白粉的石指。 最后他总算走过了最高的山脊。绿油油的草地一直伸展到他的老家所在的山谷里。这里的空气很清新,他的心情也很轻松愉快。山上和山谷里是一片青枝绿叶和花朵。他的心里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他觉得他永远不会老,永远不会死。生活、斗争和享受!他像鸟儿一样地自由,像鸟儿一样地轻快! 燕子在他的身旁飞过,唱出他儿时常听到的一支歌:“我们和你们!你们和我们!”一切都显得轻松,显得快乐。 再下面就是天鹅绒似的绿草地;草地上点缀着一些棕色的木屋。路西尼河在潺潺地流着。他看到了冰河和它的淡蓝色的、积着脏雪的边缘。他向深谷里望去,看到了上游和下游的冰河。他的心跳得很快,他的情绪很激动。一时间巴贝德的形象在他的心里消逝了,因为他心里充满了记忆,激动得厉害。 他又向前走,一直走到他儿时跟许多孩子一道卖木雕小房子的地方。他的外祖父的房子就在一个杉树林的后面,现在那里面却住着陌生人。有许多孩子从大路上向他跑来,兜售他们的货物。他们中间有一个向他兜售一朵石楠。洛狄认为这是一个好的预兆,因此他就想起了巴贝德。不一会儿他走过了桥;路西尼河的两条支流就在这儿汇合。这儿的森林很密,这儿胡桃树撒下深荫。他现在看到了飘扬的国旗——红底上绘着白十字的国旗:这是瑞士的国旗,也是丹麦的国旗。现在因特尔拉根就在他眼前了。 在洛狄的眼中,这无疑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什么城市也比不上它。它是一个打扮得很华丽的瑞士城市。它不像其他的买卖城,没有那么一大堆用笨重的石头筑成的房子,没有那么一副冷冰冰的、华而不实的外表。这山谷里的木屋看上去好像是自动从山上跑下来的。它们在这清亮的、流得像箭一样快的河边参差不齐地排列着,形成了街道。最美丽的一条街是从洛狄儿时住在这儿的时候起慢慢地发展起来的。这条街好像是用他的外祖父雕的那些漂亮木屋——它们现在全都藏在老屋的柜子里——修建起来似的。它们被移植到此地来,像那些老栗树一样,已经长得很大了。 每幢房子是一个所谓的“旅馆”。窗子上和阳台上都雕着花,屋顶向外突出。这些房子全都布置得美丽整齐。每一幢前面有一个花园,把房子从宽广的石铺路上隔开。跟这些房子在一起的还有许多别的房子,它们都是在路的一边。要不是这样,它们就会彼此挡住,看不见它们面前的新绿草原——草原上有奶牛在吃草,并且发出阿尔卑斯山草原上所特有的那种铃声。草原的四面围着高山,只有一边留出一个缺口,使人可以遥遥望见那个积雪的、亮晶晶的少女峰——这是瑞士一座最美丽的山峰。 这儿有多少从外国来的、服装华丽的绅士淑女啊!有多少从附近各州来的乡下人啊!每个射手在帽子的花环中插着自己的号数。这儿有音乐,也有歌唱;有管风琴,也有喇叭;有喧声,也有闹声。屋上和桥上都饰着诗和纹章。旗帜和国旗在飘扬。枪弹一颗接着一颗地在射击。在洛狄的耳中,枪声是最好的音乐。这里的热闹场面使他忘记了他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巴贝德。 现在射手们都向靶子聚拢来。洛狄马上也加进他们的行列,而且他是一个最熟练、最幸运的人——每次他都打中靶子。 “那个陌生人是谁呢——那个年轻的射手?”大家都问。 “他讲法文——瓦利斯州人讲的法文。但是他也能流利地用德文表达他的意思④!”另外有些人说。 “据说他小时候也在格林达瓦尔得附近住过,”第三个人说。 这个年轻人真是生气勃勃。他的眼睛炯炯有光,他的臂膀稳如磐石,因此他一射就中。幸运可以给人勇气,但洛狄自己早已有了勇气了。他立刻获得了一大批朋友;他们向他道贺和致敬。在这个时刻,他几乎把巴贝德忘记了。忽然有一只沉重的手落到他的肩上,同时有一个很粗的声音用法文对他说: “你是从瓦利斯州来的吗?” 洛狄转过头来,看到一个红红的愉快的面孔。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他就是贝克斯的那个富有的磨坊主。他的粗大的身躯几乎把苗条而美丽的巴贝德遮住了;但是她的那双光亮而乌黑的眼睛却在他后面窥望。这个富有的磨坊主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的那一州出了这么一个获得了一切人尊敬的好射手。洛狄真算得是一个幸运的年轻人。他专程到这里来寻找的、而来后又忘记了的那个对象,现在却来寻找他了。 人们在遥远的异地遇见故乡人的时候,他们马上会结成朋友,彼此交谈起来。洛狄凭自己的射击在这次比赛中变成了最出色的人物,正如这磨坊主凭他的财富和好磨坊变成了家乡贝克斯的名人一样。他们现在彼此握着手——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巴贝德也诚恳地握住洛狄的手。他也握着她的手,而且凝视了她一会儿,羞得她满脸通红。 磨坊主谈起他们到这儿来所经过的那条遥远的道路,和所看到的一些大城市。听他说来,这次的旅程真不短,因为他们得坐轮船、火车和马车。 “我倒是选了一条最短的路。”洛狄说。“我是从山上翻过来的。什么路也没有比这高,不过人们倒不妨试试。” “也不妨试试跌断你的脖子,”磨坊主说。“看样子,你这个人胆大如天,迟早总会把脖子跌断的。” “只要你不认为自己会跌下来,你是不会跌下来的!”洛狄说。 因为洛狄跟这富有的磨坊主是同乡,所以磨坊主在因特尔拉根的亲戚(磨坊主和巴贝德就住在他们家里)就邀请洛狄去看他们。对洛狄说来,这样的邀请是最理想不过的。幸运之神现在跟他在一起:她是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只要你相信你自己和记住这句话:“上帝赐给我们硬壳果,但是他却不替我们把它砸开。” 洛狄在磨坊主的亲戚中间坐着,好像是他们家庭的一员。大家为最好的射手干杯;巴贝德也跟大家一起碰着杯。洛狄也回答他们的敬酒。 黄昏时候,大家在老胡桃树下,在那些漂亮旅馆面前的清洁路上散着步。这儿人很多,略有些拥挤。所以洛狄不得不把自己的手臂伸给巴贝德扶着。他说他非常高兴在这里碰到从华德州来的人,因为华德州和瓦利斯州是两个非常好的邻州。他那么诚恳地表示出他的愉快,以致巴贝德也情不自禁地把他的手捏了一下。他们在一起散着步,差不多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她这个娇小美丽的人儿,谈起话来倒很有风趣。她指出:外国来的一些女客们的服装和举止是多么荒唐和可笑;洛狄对这些话非常感兴趣。当然她并不是在讥笑她们,因为她们可能是大家闺秀。的确,巴贝德知道得很清楚,她的甜蜜可爱的干妈就是一个有身份的英国女子。18年以前,当巴贝德受洗礼的时候,这位太太就住在贝克斯。她那时就给了巴贝德一个很贵重的胸针——巴贝德现在还戴着它。干妈曾经来过两次信;巴贝德今年还希望在因特尔拉根遇见她和她的女儿呢。“这几个女儿都是老小姐,快30岁了,”巴贝德说。——当然,她自己还不过18岁。 她那张甜蜜的小嘴一忽儿也不停。巴贝德所讲的每件事情在洛狄听起来都显得非常重要。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也都讲了出来:他到贝克斯来过多少次,他对于磨坊知道得多么清楚,他怎样常常看见巴贝德(她当然没有注意到他),他最近怎样到磨坊去过一次,他的心那时怎样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她和她的父亲怎样都不在家——都走得很远,但是远得还不足以使他无法爬过横在路上的高山。 是的,他讲了这些话,而且还讲了许多其他的事情。 他说,他多么喜欢她——而且他到这儿来完全是为了她,并不是为了射击比赛。 巴贝德一句话也不说;他似乎把自己的秘密对她讲得太多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太阳落到高大的石壁后面去了。少女峰被附近山上的黑森林环绕着,显得分外地灿烂和华丽。许多人都站下来静静地凝望。洛狄和巴贝德也对这雄伟的景色凝望。 “什么地方也没有这儿美!”巴贝德说。 “世上再也找不出像这样的地方!”洛狄说,同时望着巴贝德。 “明天我得回家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到贝克斯来看我们吧!”巴贝德低声说。“你来看我们,我的父亲一定非常高兴。” ①安妮特的名字Annetter是以A这个字母开始的。 ②威廉·退尔(Vilhelm Tell)是瑞士传说中的一个民族英雄。瑞士在14世纪受奥国的统治。奥国皇室驻瑞士的总督盖斯勒(Gessler)在市场上碰到了威廉·退尔。退尔拒绝对那代表他的职位的帽子敬礼,因而被捕。如果威廉·退尔想得到自由,他必须这样做:在他儿子头上放一个苹果,在离开80步的地方,用箭把苹果射穿。他果然射穿了苹果而没有伤害到自己的儿子。当他正感到兴奋的时候,他的第二支箭露了出来。总督问他这支箭是做什么用的,他回答说:“如果我没有射中苹果,我就要用这支箭射死你!”总督马上又把他囚禁起来。后来起义的农民把他释放了。 ③这是拉丁文。一般的学究总喜欢在谈话时用几个拉丁字。 ④瑞士分做三个区域:法文区、德文区和意大利文区;所以瑞士人一般都讲三种语言。 5.在回家的路上 啊,第二天他在高山上向回家的路上走的时候,他背的东西真不少!是的,他有三个银杯,两支漂亮的猎枪和一个银咖啡壶——当他自己有了家的时候,这个咖啡壶当然是有用的。但是这还不能算是最重的东西。他还得背一件更重、更沉的东西——也可以说是这东西把他从高山上背回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