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时候,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人们把他放进棺材,抬上马车。他不久就要给埋进他乡下的坟墓里,他现在就要被运到那儿去,可是没有人来送葬,因为他所有的朋友都已经死了。当棺材被运走的时候,小孩子在后面用手对他飞吻。几天以后,这座老房子里举行一次拍卖。小孩子从他的窗子里看到那些古老的骑士和女子、那些有长耳朵的花盆、那些古旧的椅子和碗柜,统统都被人搬走了。有的搬到这儿去,有的搬到那儿去。她的画像——在那个旧货商店里找来的——仍然回到那个旧货商店里去了,而且一直挂在那里,因为谁也不认识她,谁也不愿意要一张老画。到了春天,这座房子就被拆掉了,因为人们说它是一堆烂垃圾。人们可以从街上一眼就看到墙上贴着猪皮的那个房间。这些皮已经被拉下来了,并且被撕碎了。阳台上那些绿色植物凌乱地在倒下的屋梁间悬着。现在人们要把这块地方扫清。“这才好啦!”周围的房子说。一幢漂亮的新房子建立起来了;它有宽大的窗子和平整的白墙。不过那座老房子原来所在的地方恰恰成了一个小花园。邻近的墙上长满了野生的葡萄藤。花园前面有一道铁栏杆和一个铁门。它们的样子很庄严。行人在它们面前停下步子,朝里面望。麻雀成群地栖在葡萄藤上,叽叽喳喳地互相叫着。不过它们不是谈着关于那幢老房子的事情,因为它们记不清那些事。许多年已经过去了,那个小孩子已经长大成人,长成了一个像他父母所期望的有能力的人。他刚结婚不久。他要同他的妻子搬进这幢有小花园的房子里来。当她正在栽一棵她认为很美丽的野花的时候,他站在她的身边。她用小巧的手栽着花,用指头在花周围紧按上些泥土。“噢!这是什么?”她觉得有件什么东西刺着了她。有一件尖东西在柔软的泥土里冒出来了。想想看吧!这就是那个锡兵——在那个老人房间里跑掉的锡兵。他曾经在烂木头和垃圾里混了很久,最后又在土里睡了许多年。年轻的妻子先用一片绿叶子、然后又用她美丽的、喷香的手帕把锡兵擦干净。锡兵好像是从昏睡中恢复了知觉。“让我瞧瞧他吧!”年轻人说。于是他笑起来,摇着头。“啊!这不可能就是他,但是他使我记起了我小时候跟一个锡兵的一段故事!”于是他就对他的妻子讲了关于那座老房子、那个老人和锡兵的故事。他把锡兵送给了老人,因为他是那么孤独。他讲得那么仔细,好像是真事一样。年轻的妻子不禁为那座老房子和那个老人流出泪来。“这也许就是那个锡兵!”她说。“让我把他保存起来,以便记住你所告诉我的这些事情。但是你得把那个老人的坟指给我看!”“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呀,”他说,“谁也不知道它!他所有的朋友都死了;没有谁去照料它,而我自己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小孩了!”“那么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了!”她说。“是的,可怕地孤独!”锡兵说,“不过他居然没有被人忘记掉,倒也真使人高兴!”“高兴!”旁边一个声音喊。但是除了锡兵以外,谁也看不出这就是过去贴在墙上的一块猪皮。它上面的镀金已经全没有了。它的样子很像潮湿的泥土,但它还是有它的意见。它说:镀金消失得很快, 但猪皮永远不坏!不过锡兵不相信这套理论。①古时欧洲的绅士和富有的人常常戴着假发,以掩住秃顶,同时也借此显得尊严一些。②锡兵,这里是指用镀锡铁皮做成的玩具兵。一 滴 水你当然知道什么叫做放大镜——它是一种圆玻璃,可以把一切东西放大到比原来的体积大一百倍。你只要把这镜子放在眼睛面前,瞧瞧一滴从池子里取出来的水,你就可以看见一千多种奇怪的生物——在别的情况下你是没有办法在水里看见的。不过它们的确存在着,一点也不虚假。这好像是一大盘龙虾,在你上我下地跳跃着。它们的样子非常凶猛,彼此撕着腿和臂、尾巴和身体;然而它们自己却感到愉快和高兴。从前有一个老头儿,大家把他叫做克里布勒·克拉布勒①,这就是他的名字。他总是希望在一切东西中抽出最好的东西来。当他没有办法达到目的时,他就要使用魔术了。有一天他坐下来拿着一个放大镜放在眼前,查看一滴从沟里取出来的水。嗨,那才是一副乱爬乱叫的景象呢!无数的小生物在跳跃着,互相撕扯,互相吞食。“这真吓人!”老克里布勒·克拉布勒说。“我们不能劝它们生活得和平和安静一点么?劝它们不要管别人的闲事么?”他想了又想,可是想不出办法。最后他只好使魔术了。“我得把它们染上颜色,好使它们显得清楚!”他说。于是他就在这滴水里倒进了一滴像红酒这类的东西。不过这就是巫婆的血——最上等的、每滴价值两个银毫的血。这样,那些奇异的小生物就全身染上了粉红色;水滴简直像住着一群裸体野人的城市一样。“这是一些什么东西?”另外一个魔法师问。这人没有名字——而他却正因为没有名字而驰名。“嗨,如果你能猜出它们是什么东西,”老克里布勒·克拉布勒说,“我就把它们送给你。不过,你不知道,要猜出来是不很容易的。”这个没有名字的魔法师朝放大镜里面望。这真像一个城市,那里面的人都在跑来跑去,没有穿衣服!多么可怕啊!不过更可怕的是看到这个人怎样打着和推着那个人,他们互相咬着,掐着,拉着和捶着。在下面的要爬上来,在上面的被拉到下面去。“看呀!看呀!他的腿比我的长!呸!滚他的!有一个人的耳朵后面长了一个小瘤——一个无害的小瘤,不过这使他感到痛,而它将来还会使他感到更痛!”于是大家拖着他,向这瘤砍来;而且正因为这个小瘤,大家就把这人吃掉了。另外还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一声不响,像一个小姑娘。她只希望和平和安静。不过大家不让这位小姑娘坐在那儿。他们把她抱出来,打她,最后就把她吃掉了。“这真是滑稽透顶!”魔法师说。“是的,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克里布勒·克拉布勒问。“你能看得出来吗?”“这很容易就可以看得出来!”魔法师说。“这就是哥本哈根的缩影,或者某个别的大城市——因为它们都是一样的。这就是大城市!”“这不过是沟里的一滴水而已!”克里布勒·克拉布勒说。①原文是Krible—Krable,即乱爬乱叫的意思。幸福的家庭 这个国家里最大的绿叶子,无疑要算是牛蒡的叶子了。你拿一片放在你的肚皮上,那么它就像一条围裙。如果你把它放在头上,那么在雨天里它就可以当做一把伞用,因为它是出奇的宽大。牛蒡从来不单独地生长;不,凡是长着一棵牛蒡的地方,你一定可以找到好几棵。这是它最可爱的一点,而这一点对蜗牛说来只不过是食料。在古时候,许多大人物把这些白色的大蜗牛做成“碎肉”;当他们吃着的时候,就说:“哼,味道真好!”因为他们认为蜗牛的味道很美。这些蜗牛都靠牛蒡叶子活着;因此人们才种植牛蒡。现在有一个古代的公馆,住在里面的人已经不再吃蜗牛了。所以蜗牛都死光了,不过牛蒡还活着,这植物在小径上和花畦上长得非常茂盛,人们怎么也没有办法制止它们。这地方简直成了一个牛蒡森林。要不是这儿那儿有几株苹果树和梅子树,谁也不会想到这是一个花园。处处都是牛蒡;在它们中间住着最后的两个蜗牛遗老。它们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年纪。不过它们记得很清楚:它们的数目曾经是很多很多,而且都属于一个从外国迁来的家族,整个森林就是为它们和它们的家族而发展起来的。它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不过却听说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什么叫做“公馆”的东西,它们在那里面被烹调着,然后变成黑色,最后被盛在一个银盘子里。不过结果怎样,它们一点也不知道。此外,它们也想象不出来,烹调完了以后盛在银盘子里,究竟是一种什么味道。那一定很美,特别排场!它们请教过小金虫、癞蛤蟆和蚯蚓,但是一点道理也问不出来,因为它们谁也没有被烹调过或盛在银盘子里面过。那对古老的白蜗牛要算世界上最有身份的人物了。它们自己知道森林就是为了它们而存在的,公馆也是为了使它们能被烹调和放在银盘子里而存在的。它们过着安静和幸福的生活。因为它们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就收养了一个普通的小蜗牛。它们把它作为自己的孩子抚育。不过这小东西长不大,因为它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蜗牛而已。但是这对老蜗牛——尤其是妈妈——觉得她能看出它在长大。假如爸爸看不出的话,她要求他摸摸它的外壳。因此他就摸一下;他发现妈妈说的话有道理。有一天雨下得很大。“请听牛蒡叶子上的响声——咚咚咚!咚咚咚!”蜗牛爸爸说。“这就是我所说的雨点,”蜗牛妈妈说。“它沿着梗子滴下来了!你可以看到,这儿马上就会变得潮湿了!我很高兴,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房子;小家伙也有他自己的①。我们的优点比任何别的生物都多。大家一眼就可以看出,我们是世界上最高贵的人!我们一生下来就有房子住,而且这一堆牛蒡林完全是为我们而种植的——我倒很想知道它究竟有多大,在它的外边还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它的外边什么别的东西也没有!”蜗牛爸爸说。“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们这儿更好的地方了。我什么别的想头也没有。”“对,”妈妈说,“我倒很想到公馆里去被烹调一下,然后放到银盘子里去。我们的祖先们都是这样;你要知道,这是一种光荣呢!”“公馆也许已经塌了,”蜗牛爸爸说,“或者牛蒡已经在它上面长成了树林,弄得人们连走都走不出来。你不要急——你老是那么急,连那个小家伙也开始学起你来。你看他这三天来不老是往梗子上爬么?当我抬头看看他的时候,我的头都昏了。”“请你无论如何不要骂他,”蜗牛妈妈说。“他爬得很有把握。他使我们得到许多快乐。我们这对老夫妇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值得活下去了。不过,你想到过没有:我们在什么地方可以为他找个太太呢?在这林子的远处,可能住着我们的族人,你想到过没有?”“我相信那儿住着些黑蜗牛,”老头儿说,“没有房子的黑蜗牛!不过他们都是一帮卑下的东西,而且还喜欢摆架子。不过我们可以托蚂蚁办办这件事情,他们跑来跑去,好像很忙似的。他们一定能为我们的小少爷找个太太。”“我认识一位最美丽的姑娘!”蚂蚁说,“不过我恐怕她不成,因为她是一个王后!”“这没有什么关系,”两位老蜗牛说。“她有一座房子吗?”“她有一座宫殿!”蚂蚁说。“一座最美丽的蚂蚁宫殿,里面有七百条走廊。”“谢谢你!”蜗牛妈妈说:“我们的孩子可不会钻蚂蚁窟的。假如你找不到更好的对象的话,我们可以托白蚊蚋来办这件差事。他们天晴下雨都在外面飞。牛蒡林的里里外外,他们都知道。”“我们为他找到了一个太太,”蚊蚋说。“离这儿一百步路远的地方,有一个有房子的小蜗牛住在醋栗丛上。她是很寂寞的,她已经够结婚年龄。她住的地方离此地只不过一百步远!”“是的,让她来找他吧,”这对老夫妇说。“他拥有整个的牛蒡林,而她只不过有一个小醋栗丛!”这样,它们就去请那位小蜗牛姑娘来。她足足过了八天才到来,但这是一种很珍贵的现象,因为这说明她是一个很正经的女子。于是它们就举行了婚礼。六个萤火虫尽量发出光来照着。除此以外,一切是非常安静的,因为这对老蜗牛夫妇不喜欢大喝大闹。不过蜗牛妈妈发表了一起动人的演说。蜗牛爸爸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因为他受到了极大的感动。于是它们把整座牛蒡林送给这对年轻夫妇,作为遗产;并且说了一大套它们常常说的话,那就是——这地方是世界上最好的一块地方,如果它们要正直地,善良地生活和繁殖下去的话,它们和它们的孩子们将来就应该到那个公馆里去,以便被煮得漆黑、放到银盘子上面。当这番演说讲完了以后,这对老夫妇就钻进它们的屋子里去,再也不出来。它们睡着了。年轻的蜗牛夫妇现在占有了这整座的森林,随后生了一大堆孩子。不过它们从来没有被烹调过,也没有到银盘子里去过。因此它们就下了一个结论,认为那个公馆已经塌了,全世界的人类都已经死去了。谁也没有反对它们这种看法,因此它们的看法一定是对的。雨打在牛蒡叶上,为它们发现咚咚的音乐来。太阳为它们发出亮光,使这牛蒡林增添了不少光彩。这样,它们过得非常幸福——这整个家庭是幸福的,说不出地幸福!①在丹麦文里,蜗牛的外壳叫做“房子”(huus)。母亲的故事 一个母亲坐在她孩子的身旁,非常焦虑,因为她害怕孩子会死去。他的小脸蛋已经没有血色了,他的眼睛闭起来了。他的呼吸很困难,只偶尔深深地吸一口气,好像在叹息。母亲望着这个小小的生物,样子比以前更愁苦。有人在敲门。一个穷苦的老头儿走进来了。他裹着一件宽大得像马毡一样的衣服,因为这使人感到更温暖,而且他也有这个需要。外面是寒冷的冬天,一切都被雪和冰覆盖了,风吹得厉害,刺人的面孔。当老头儿正冻得发抖、这孩子暂时睡着了的时候,母亲就走过去,在火炉上的一个小罐子里倒进一点啤酒,为的是让这老人喝了暖一下。老人坐下来,摇着摇篮。母亲也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她那个呼吸很困难的病孩子,握着他的一只小手。“你以为我要把他拉住,是不是?"她问。"我们的上帝不会把他从我手中夺去的!”这个老头儿——他就是死神——用一种奇怪的姿势点了点头,他的意思好像是说"是",又像"不是"。母亲低下头来望着地面,眼泪沿着双颊向下流。她的头非常沉重,因为她三天三夜没有合过眼睛。现在她是睡着了,不过只睡着了片刻;于是她惊醒起来,打着寒颤。“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说,同时向四周望望。不过那个老头儿已经不见了;她的孩子也不见了——他已经把他带走了。墙角那儿的一座老钟在发出咝咝的声音,"扑通!"那个铅做的老钟摆落到地上来了。钟也停止了活动。但是这个可怜的母亲跑到门外来,喊着她的孩子。在外面的雪地上坐着一个穿黑长袍的女人。她说:"死神刚才和你一道坐在你的房间里;我看到他抱着你的孩子急急忙忙地跑走了。他跑起路来比风还快。凡是他所拿走的东西,他永远也不会再送回来的!”“请告诉我,他朝哪个方向走了?"母亲说。"请把方向告诉我,我要去找他!”“我知道!"穿黑衣服的女人说。"不过在我告诉你以前,你必须把你对你的孩子唱过的歌都唱给我听一次。我非常喜欢那些歌;我从前听过。我就是'夜之神'。你唱的时候,我看到你流出眼泪来。”“我将把这些歌唱给你听,都唱给你听!"母亲说。"不过请不要留住我,因为我得赶上他,把我的孩子找回来。”不过夜之神坐着一声不响。母亲只有痛苦地扭着双手,唱着歌,流着眼泪。她唱的歌很多,但她流的眼泪更多,于是夜之神说:"你可以向右边的那个黑枞树林走去;我看到死神抱着你的孩子走到那条路上去了。”路在树林深处和另一条路交叉起来;她不知道走哪条路好。这儿有一丛荆棘,既没有一起叶子,也没有一朵花。这时正是严寒的冬天,那些小枝上只挂着冰柱。“你看到死神抱着我的孩子走过去没有?”“看到过。"荆棘丛说,"不过我不愿告诉你他所去的方向,除非你把我抱在你的胸脯上温暖一下。我在这儿冻得要死,我快要变成冰了。”于是她就把荆棘丛抱在自行的胸脯上,抱得很紧,好使它能够感到温暖。荆棘刺进她的肌肉;她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出来。但是荆棘丛长出了新鲜的绿叶,而且在这寒冷的冬夜开出了花,因为这位愁苦的母亲的心是那么地温暖!于是荆棘丛就告诉她应该朝哪个方向走。她来到了一个大湖边。湖上既没有大船,也没有小舟。湖上还没有足够的厚冰可以托住她,但是水又不够浅,她不能涉水走过去。不过,假如她要找到她的孩子的话,她必须走过这个湖。于是她就蹲下来喝这湖的水;但是谁也喝不完这水的。这个愁苦的母亲只是在幻想一个什么奇迹发生。“不成,这是一件永远不可能的事情!"湖说。"我们还是来谈谈条件吧!我喜欢收集珠子,而你的眼睛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两颗最明亮的珠子。如果你能够把它们哭出来交给我的话,我就可以把你送到那个大的温室里去。死神就住在那儿种植着花和树。每一棵花或树就是一个人的生命!”“啊,为了我的孩子,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哭着的母亲说。于是她哭得更厉害,结果她的眼睛坠到湖里去了,成了两颗最贵重的珍珠。湖把她托起来,就像她是坐在一个秋千架上似的。这样,她就浮到对面的岸上去了——这儿有一幢十多里路宽的奇怪的房子。人们不知道这究竟是一座有许多树林和洞口的大山呢,还是一幢用木头建筑起来的房子。不过这个可怜的母亲看不见它,因为她已经把她的两颗眼珠都哭出来了。“我到什么地方去找那个把我的孩子抱走了的死神呢?"她问。“他还没有到这儿来!"一个守坟墓的老太婆说。她专门看守死神的温室。"你怎样找到这儿来的?谁帮助你的?”“我们的上帝帮助我的!"她说。"他是很仁慈的,所以你应该也很仁慈。我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我亲爱的孩子呢?”“我不知道,"老太婆说,"你也看不见!这天晚上有许多花和树都凋谢了,死神马上就会到来,重新移植它们!你知道得很清楚,每个人有他自己的生命之树,或生命之花,完全看他的安排是怎样。它们跟别的植物完全一样,不过它们有一颗跳动的心。小孩子的心也会跳的。你去找吧,也许你能听出你的孩子的心的搏动。不过,假如我把你下一步应该做的事情告诉你,你打算给我什么酬劳呢?”“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你了,"这个悲哀的母亲说。"但是我可以为你走到世界的尽头去。”“我没有什么事情要你到那儿去办,"老太婆说。"不过你可以把你又长又黑的头发给我。你自己知道,那是很美丽的,我很喜欢!作为交换,你可以把我的白头发拿去——那总比没有好。”“如果你不再要求什么别的东西的话,"她说,"那么我愿意把它送给你!”于是她把她美丽的黑头发交给了老太婆,同时作为交换,得到了她的雪白的头发。这样,她们就走进死神的大温室里去。这儿花和树奇形怪状地繁生在一起。玻璃钟底下培养着美丽的风信子;大朵的、耐寒的牡丹花在盛开。在种种不同的水生植物中,有许多还很新鲜,有许多已经半枯萎了,水蛇在它们上面盘绕着,黑螃蟹紧紧地钳着它们的梗子。那儿还有许多美丽的棕榈树、栎树和梧桐树;那儿还有芹菜花和盛开的麝香草。每一棵树和每一种花都有一个名字,它们每一棵都代表一个人的生命;这些人还是活着的,有的在中国,有的在格林兰,散布在全世界。有些大树栽在小花盆里,因此都显得很挤,几乎把花盆都要胀破了。在肥沃的土地上有好几块地方还种着许多娇弱的小花,它们周围长着一些青苔;人们在仔细地培养和照管它们。不过这个悲哀的母亲在那些最小的植物上弯下腰来,静听它们的心跳。在这些无数的花中,她能听出她的孩子的心跳。“我找到了!"她叫着,同时把双手向一朵蓝色的早春花伸过来。这朵花正在把头垂向一边,有些病了。“请不要动这朵花!"那个老太婆说:"不过请你等在这儿。当死神到来的时候——我想他随时可以到来——请不要让他拔掉这棵花。你可以威胁他说,你要把所有的植物都拔掉;那么他就会害怕的。他得为这些植物对上帝负责;在他没有得到上帝的许可以前,谁也不能拔掉它们。”这时忽然有一阵冷风吹进房间里来了。这个没有眼睛的母亲看不出,这就是死神的来临。“你怎么找到这块地方的?"他说。"你怎么比我还来得早?”“因为我是一个母亲呀!"她说。死神向这朵娇柔的小花伸出长手来;可是她用双手紧紧抱着它不放。同时她又非常焦急,生怕弄坏了它的一起花瓣。于是死神就朝着她的手吹。她觉得这比寒风还冷;于是她的手垂下来了,一点气力也没有。“你怎样也反抗不了我的!"死神说。“不过我们的上帝可以的!"她说。“我只是执行他的命令!"死神说。"我是他的园丁。我把他所有的花和树移植到天国,到那个神秘国土里的乐园中去。不过它们怎样在那儿生长,怎样在那儿生活,我可不敢告诉给你听!”“请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母亲说。她一面说,一面哀求着。忽然她用双手抓住近旁两朵美丽的花,大声对死神说:"我要把你的花都拔掉,因为我现在没有路走!”“不准动它们!"死神说。"你说你很痛苦;但是你现在却要让一个别的母亲也感到同样地痛苦!”“一个别的母亲?"这个可怜的母亲说。她马上松开了那两棵花。“这是你的眼珠,"死神说。"我已经把它们从湖里捞出来了;它们非常明亮。我不知道这原来就是你的。收回去吧;它们现在比以前更加明亮,请你朝你旁边的那个井底望一下吧。我要把你想要拔掉的这两棵花的名字告诉你;那么你就会知道它们的整个的未来,整个的人间生活;那么你就会知道,你所要摧毁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她向井底下望。她真感到莫大的愉快,看见一个生命是多么幸福,看见它的周围是一起多么愉快和欢乐的气象。她又看那另一个生命:它是忧愁和平困、苦难和悲哀的化身。“这两种命运都是上帝的意志!"死神说。“它们之中哪一朵是受难之花,哪一朵是幸福之花呢?"她问。“我不能告诉你。"死神回答说。"不过有一点你可以知道:"这两朵花之中有一朵是你自己的孩子。你刚才所看到的就是你的孩子的命运——你亲生孩子的未来。”母亲惊恐得叫起来。“它们哪一朵是我的孩子呢?请您告诉我吧!请您救救天真的孩子吧!请把我的孩子从苦难中救出来吧!还是请您把他带走吧!把他带到上帝的国度里去!请忘记我的眼泪,我的祈求,原谅我刚才所说的和做的一切事情吧!”“我不懂你的意思!"死神说。"你想要把你的孩子抱回去呢,还是让我把他带到一个你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呢?”这时母亲扭着双手,双膝跪下来,向我们的上帝祈祷:“您的意志永远是好的。请不要理我所作的违反您的意志的祈祷!请不要理我!请不要理我!”于是她把头低低地垂下来。死神带着她的孩子飞到那个不知名的国度里去了。衬 衫 领 子 从前有一位漂亮的绅士;他所有的动产只是一个脱靴器和一把梳子。但他有一个世界上最好的衬衫领子。我们现在所要听到的就是关于这个领子的故事。衬衫领子的年纪已经很大,足够考虑结婚的问题。事又凑巧,他和袜带在一块儿混在水里洗。“我的天!”衬衫领子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苗条和细嫩、这么迷人和温柔的人儿。请问你尊姓大名?”“这个我可不能告诉你!”袜带说。“你府上在什么地方?”衬衫领子问。不过袜带是非常害羞的。要回答这样一个问题,她觉得非常困难。“我想你是一根腰带吧?”衬衫领子说——“一种内衣的腰带!亲爱的小姐,我可以看出,你既有用,又可以做装饰品!”“你不应该跟我讲话!”袜带说。“我想,我没有给你任何理由这样做!”“咳,一个长得像你这样美丽的人儿,”衬衫领子说,“就是足够的理由了。”“请不要走得离我太近!”袜带说,“你很像一个男人!”“我还是一个漂亮的绅士呢!”衬衫领子说。“我有一个脱靴器和一把梳子!”这完全不是真话,因为这两件东西是属于他的主人的。他不过是在吹牛罢了。“请不要走得离我太近!”袜带说,“我不习惯于这种行为。”“这简直是在装腔作势!”衬衫领子说。这时他们就从水里被取出来,上了浆,挂在一张椅子上晒,最后就被拿到一个熨斗板上。现在一个滚热的熨斗来了。“太太!”衬衫领子说,“亲爱的寡妇太太,我现在颇感到有些热了。我现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的皱纹全没有了。你烫穿了我的身体,噢,我要向你求婚!”“你这个老破烂!”熨斗说,同时很骄傲地在衬衫领子上走过去,因为她想象自己是一架火车头,拖着一长串列车,在铁轨上驰过去。“你这个老破烂!”熨斗说。衬衫领子的边缘上有些破损。因此有一把剪纸的剪刀就来把这些破损的地方剪平。“哎哟!”衬衫领子说,“你一定是一个芭蕾舞舞蹈家!你的腿子伸得那么直啊!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美丽的姿态!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能模仿你!”“这一点我知道!”剪刀说。“你配得上做一个伯爵夫人!”衬衫领子说。“我全部的财产是一位漂亮绅士,一个脱靴器和一把梳子。我只是希望再有一个伯爵的头衔!”“难道他还想求婚不成?”剪刀说。她生气起来,结结实实地把他剪了一下,弄得他一直复元不了。“我还是向梳子求婚的好!”衬衫领子说。“亲爱的姑娘!你看你把牙齿①保护得多么好,这真了不起。你从来没有想过订婚的问题吗?”“当然想到过,你已经知道,”梳子说,“我已经跟脱靴器订婚了!”“订婚了!”衬衫领子说。现在他再也没有求婚的机会了。因此他瞧不起爱情这种东西。很久一段时间过去了。衬衫领子来到一个造纸厂的箱子里。周围是一堆烂布朋友:细致的跟细致的人在一起,粗鲁的跟粗鲁的人在一起,真是物以类聚。他们要讲的事情可真多,但是衬衫领子要讲的事情最多,因为他是一个可怕的牛皮大王。“我曾经有过一大堆情人!”衬衫领子说。“我连半点钟的安静都没有!我又是一个漂亮绅士,一个上了浆的人。我既有脱靴器,又有梳子,但是我从来不用!你们应该看看我那时的样子,看看我那时不理人的神情!我永远也不能忘记我的初恋——那是一根腰带。她是那么细嫩,那么温柔,那么迷人!她为了我,自己投到一个水盆里去!后来又有一个寡妇,她变得火热起来,不过我没有理她,直到她变得满脸青黑为止!接着来了芭蕾舞舞蹈家。她给了我一个创伤,至今还没有好——她的脾气真坏!我的那把梳子倒是钟情于我,她因为失恋把牙齿都弄得脱落了。是的,像这类的事儿,我真是一个过来人!不过那根袜带子使我感到最难过——我的意思是说那根腰带,她为我跳进水盆里去,我的良心上感到非常不安。我情愿变成一张白纸!”事实也是如此,所有的烂布都变成了白纸,而衬衫领子却成了我们所看到的这张纸——这个故事就是在这张纸上——被印出来的。事情要这么办,完全是因为他喜欢把从来没有过的事情瞎吹一通的缘故。这一点我们必须记清楚,免得我们干出同样的事情,因为我们不知道,有一天我们也会来到一个烂布箱里,被制成白纸,在这纸上,我们全部的历史,甚至最秘密的事情也会被印出来,结果我们就不得不像这衬衫领子一样,到处讲这个故事。①即梳子齿。亚 麻 一棵亚麻开满了花。它开满了非常美丽的蓝花。花朵柔软得像飞蛾的翅膀,甚至比那还要柔软。太阳照在亚麻身上,雨雾润泽着它。这正好像孩子被洗了一番以后,又从妈妈那里得到了一个吻一样——使他们变得更可爱。亚麻也是这样。“人们说,我长得太好了,”亚麻说,“并且还说我又美又长,将来可以织成很好看的布。嗨,我是多么幸运啊!我将来一定是最幸运的人!太阳光多么使人快乐!雨的味道是多么好,多么使人感到新鲜!我是分外地幸运;我是一切东西之中最幸运的!”“对,对,对!”篱笆桩说。“你不了解这个世界,但是我们了解,因为我们身上长得有节!”于是它们就悲观地发出吱吱格格的声音来:吱——格——嘘, 拍——呼——吁,歌儿完了。“没有,歌儿并没有完了呀!”亚麻说。“明天早晨太阳就会出来,雨就会使人愉快。我能听见我在生长的声音,我能觉得我在开花!我是一切生物中最幸运的!”不过有一天,人们走过来捏着亚麻的头,把它连根从土里拔出来。它受了伤。它被放在水里,好像人们要把它淹死似的。然后它又被放在火上,好像人们要把它烤死似的。这真是可怕!“一个人不能永远过着幸福的时光!”亚麻说。“一个人应该吃点苦,才能懂得一些事情。”不过更糟糕的时候到来了。亚麻被折断了,撕碎了,揉打了和梳理了一通。是的,它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一套什么玩艺儿。它被装在一架纺车上——吱格!吱格!吱格——这把它弄得头昏脑涨,连思想都不可能了。“我有个时候曾经是非常幸运的!”它在痛苦中作这样的回忆。“一个人在幸福的时候应该知道快乐!快乐!快乐!啊!”当它被装到织布机上去的时候,它仍然在说这样的话。于是它被织成了一大块美丽的布。所有的亚麻,每一根亚麻,都被织成了这块布。“不过,这真是出人意料之外!我以前决不会相信的!嗨!我是多么幸福啊!是的,篱笆桩这样唱是有道理的:吱——格——嘘, 拍——呼——吁!“歌儿一点也不能算是完了!它现在还不过是刚刚开始呢!这真是意想不到!如果说我吃了一点苦头,总算没有白吃。我是一切东西中最幸福的!我是多么结实、多么柔和、多么白、多么长啊!我原不过只是一棵植物——哪怕还开得有花;和从前比起来,我现在完全是两样!从前没有谁照料我,只有在天下雨的时候我才得到一点水。现在却有人来照料我了!女仆人每天早上把我翻一翻,每天晚上我在水盆里洗一个淋水浴。是的,牧师的太太甚至还作了一篇关于我的演讲,说我是整个教区里最好的一块布。我不能比这更幸福了!”现在这块布来到屋子里面,被一把剪刀裁剪着。人们是在怎样剪它,在怎样裁它,在怎样用针刺它啊!人们就是这样对付它,而这并不是太愉快的事情。它被裁成一件衣服的12个没有名字、但是缺一不可的部分——恰恰是一打!“嗨,现在我总算得到一点结果!这就是我的命运!是的,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呢!我现在算是对世界有点用处了,而这也是应该的——这才是真正的快乐!我们变成了12件东西,但同时我们又是一个整体。我们是一打,这是稀有的幸运!”许多年过去了。它们再无法守在一起了。“有一天总会完了,”每一个部分说。“我倒希望我们能在一起待得久一点,不过你不能指望不可能的事情呀!”它们现在被撕成了烂布片。它们以为现在一切都完了,因为它们被剁细了,并且被水煮了。是的,它们自己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最后它们变成了美丽的白纸。“哎唷,这真是奇事,一件可爱的奇事!”纸说。“我现在比以前更美丽了,人们将在我身上写出字来!这真是绝顶的好运气!”它上面写了字——写了最美丽的故事。人们听着这些写下来的故事——这都是些聪明和美好的事情,听了能够使人变得更聪明和更美好。这些写在纸上的字是最大的幸福。“这比我是一朵田野里的小蓝花时所能梦想得到的东西要美妙得多。我怎能想到我能在人类中间散布快乐和知识呢?我连自己都不懂得这道理!不过事实确是如此。上帝知道,除了我微弱的力量为了保存自己所能做到的一点事情以外,我什么本事也没有!然而他却不停地给我快乐和光荣。每次当我一想到'歌儿完了'的时候,歌儿却以更高贵、更美好的方式重新开始。现在无疑地我将要被送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好使人人都能读到我。这种事情是很可能的!从前我有蓝花儿,现在每一朵花儿都变成了最美丽的思想!我在一切东西中是最幸福的!”不过纸并没有去旅行,却到一个印刷所里去了。它上面所写的东西都被排成了书,也可以说几千几百本的书,因为这样才可以使无数的人得到快乐和好处。这比起写在纸上、周游世界不到半路就毁坏了的这种情况来,要好得多。“是的,这的确是一个最聪明的办法!”写上了字的纸想。“我确实没有想到这一点!我将待在家里,受人尊敬,像一位老祖父一样!文章是写在我的身上;字句从笔尖直接流到我的身体里面去。我没有动,而是书本在各处旅行。我现在的确能够做点事情!我是多么高兴,我是多么幸福啊!”于是纸被卷成一个小卷,放到书架上去了。“工作过后休息一阵是很好的,”纸说。“把思想集中一下,想想自己肚皮里有些什么东西——这是对的。现在我第一次知道我有些什么本事——认识自己就是进步。我还会变成什么呢?我仍然会前进;我永远是前进的!”有一天纸被放在炉子上要烧掉,因为它不能卖给杂贷店里去包黄油和红糖。屋里的孩子们都围做一团;他们要看看它烧起来,他们要看看火灰里的那些红火星——这些火星很快就一个接着一个地不见了,熄灭了。这很像放了学的孩子。最后的一颗火星简直像老师:大家总以为他早走了,但是他却在别人的后面走出来。所有的纸被卷成一卷,放在火上。噢!它烧得才快呢。“噢!”它说,同时变成了一朵明亮的焰花。焰花升得很高,亚麻从来没有能够把它的小蓝花开得这样高过。它发出白麻布从来发不出的闪光。它上面写的字一忽儿全都变红了;那些词句和思想都成了火焰。“现在我要直接升向太阳了!”火焰中有一个声音说。这好像一千个声音在合唱。焰花通过烟囱一直跑到外面去。在那儿,比焰花还要细微的、人眼所看不见的、微小的生物在浮动着,数目之多,比得上亚麻所开的花朵。它们比产生它们的火焰还要轻。当火焰熄灭了、当纸只剩下一撮黑灰的时候,它们还在灰上跳了一次舞。它们在它们所接触过的地方都留下了痕迹——许多小小的红火星。孩子们都从学校里走出来,老师总是跟在最后!看看这情形真好玩!家里的孩子站在死灰的周围,唱出一支歌——吱——格——嘘, 拍——呼——吁!歌儿完了!不过那些细小的、看不见的小生物都说:“歌儿是永远不会完的!这是一切歌中最好的一支歌!我知道这一点,因此我是最幸福的!”但是孩子们既听不见,也不懂这话;事实上他们也不应该懂,因为孩子不应该什么东西都知道呀。凤 凰在天国花园里,在知识树底下,有一丛玫瑰花。在这儿,那第一朵开出的玫瑰花生出一只鸟来。它飞起来像一道闪光。它的色彩华丽,它的歌声美妙。不过当夏娃①摘下那颗知识的果子的时候,当她和亚当被驱出了天国花园的时候,有一颗火星从复仇天使的火剑上落到这鸟儿的巢里去,把它烧起来。鸟儿就在火中被焚死了。不过从巢里的那个火红的蛋中飞出一只新的鸟儿——世界上唯一的凤凰。神话上面说,这只凤凰住在阿拉伯;它每过一百年就把自己在巢里烧死一次。不过每次总有一个新的凤凰——世界上唯一的凤凰——从那个红蛋里飞出来。这鸟儿在我们的周围飞翔,快速得像闪电;它的颜色非常美丽,歌声非常悦耳。当母亲坐在她孩子的摇篮旁的时候,它就站在枕头上,拍着翅膀,在孩子头上形成一个光圈。它飞过这朴素的房间。这里面有太阳光;那张简陋的桌上发出紫罗兰花的香气。但是凤凰不仅仅是一只阿拉伯的鸟儿。它在北极光的微曦中飞过拉普兰的冰冻的原野;它在短暂的格陵兰的夏天里,在黄花中间走过。在法龙②的铜山下,在英国的煤矿里,它作为一个全身布满了灰尘的蛾子,在虔诚的矿工膝上摊开的那本《圣经》上面飞。它在一片荷叶上,顺着恒河的圣水向下流。印度姑娘的眼睛一看到它就闪出亮光。这只凤凰!你不认识它吗?这只天国的鸟儿,这只歌中的神圣的天鹅!它作为一个多嘴的乌鸦,坐在德斯比斯③的车上,拍着粘满了渣滓的黑翅膀。它用天鹅的红嘴在冰岛的竖琴上弹出声音;作为奥丁④的乌鸦坐在莎士比亚的肩上,同时在他耳边低声地说:“不朽!”它在诗歌比赛的时候,飞过瓦特堡⑤的骑士宫殿。这只凤凰!你不认识它吗?它对你唱着《马赛曲》;你吻着从它翅膀上落下的羽毛。它从天国的光辉中飞下来;也许你就在这时把头掉开,去看那翅上带着银纸的、坐着的麻雀吧。天国的鸟儿!它每一个世纪重生一次——从火焰中出生,在火焰中死去!你的镶着金像框的画像悬在有钱人的大厅里,但是你自己常常是孤独地、茫然地飞来飞去。你是一个神话——“阿拉伯的凤凰”。在天国花园里,你在那知识树下,在那第一朵玫瑰花里出生的时候,上帝吻了你,给了你一个正确的名字——“诗”。①据古代希伯莱人的传说,亚当和夏娃是人类的第一对夫妇。上帝让他们无忧无虑地住在天国的乐园里,只是不准他们吃知识树上的果子。有一天亚当受夏娃的怂恿,吃了这树上的果子,于是他们被驱逐出了天国。②法龙(Fahlun)是瑞典中部的一个城市,从前是铜矿的中心。③德斯比斯(Thespis)是纪元前第六世纪的一个希腊诗人。他是希腊悲剧的创始人。④奥丁(Odin)是北欧神话中的上帝。他的事迹常常是诗人们写作的主题。⑤瓦特堡(Wartbung)是德国Eisenach地方的一个古老的宫殿,同时也是许多吟游诗人集会的地方。1207年这儿举行了一个吟游诗人竞赛会(Sangerkrieg)。名作曲家瓦格纳(Wagner)曾把这次赛会写进他不朽的歌剧Tannhauser里去。一 个 故 事花园里的苹果树都开满了花。它们想要在绿叶没有长好以前就赶快开出花朵。院子里的小鸭都跑出来了,猫儿也跟着一起跑出来了;他是在舔着真正的太阳光——舔着他脚爪上的太阳光。如果你朝田野里望,你可以看到一片青翠的小麦。所有的小鸟都在吱吱喳喳地叫,好像这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似的。的确,你也可以说这是一个节日,因为这是星期天。教堂的钟声在响着。大家穿着最好的衣服到教堂去,而且都显出非常高兴的样子。是的,所有的东西都表现出一种愉快的神情。这的确是一个温暖和幸福的日子。人们可以说:“我们的上帝对我们真好!”不过在教堂里,站在讲台上的牧师却是大叫大嚷,非常生气。他说:人们都不相信上帝,上帝一定要惩罚他们;他们死了以后,坏的就要被打入地狱,而且在地狱里他们将永远被烈火焚烧。他还说,他们良心的责备将永远不停,他们的火焰也永远不灭,他们将永远得不到休息和安静。听他的这番讲道真叫人害怕,而且他讲得那么肯定。他把地狱描写成为一个腐臭的地洞;世界上所有的脏东西都流进里面去;那里面除了磷火以外,一点儿空气也没有;它是一个无底洞,不声不响地往下沉,永远往下沉。就是光听这个故事,也够叫人心惊胆战的了。但是牧师的这番话语是从心里讲出来的,所以教堂里的听众都给吓得魂不附体。但是外面的许多小鸟却唱得非常愉快,太阳光也非常温暖,每一朵小花都好像在说,上帝对我们大家太好了。是的,外面的情形一点也不像牧师描写得那么糟。在晚上要睡觉的时候,牧师看见他的太太坐着一声不响,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你在想什么呢?”他问她。“我在想什么?”她说,“我觉得我想不通,我不能同意你所讲的话。你把罪人说得那么多,你说他们要永远受火烧的刑罚。永远,哎,永远到什么时候呢?连像我这样一个有罪的女人都不忍让最坏的恶人永远受着火刑,我们的上帝怎么能够呢?他是那么仁慈,他知道罪过的形成有内在的原因,也有外在的原因。不,虽然你说得千真万确,我却没有办法相信。”这时正是秋天,叶子从树上落下来。这位严峻和认真的牧师坐在一个死人的旁边,死者怀着虔诚的信心把眼睛合上了。这就是牧师的妻子。“如果说世上有一个人应该得到上帝的慈悲和墓中的安息的话,这个人就是你!”牧师说。他把他的双手合起来,对死者的尸体念了一首圣诗。她被抬到墓地里去,这位一本正经的牧师脸上滚下了两滴眼泪。他家里现在是寂静无声,太阳光消逝了,因为她没有了。这正是黑夜,一阵冷风吹到牧师的头上来,他把眼睛睁开;这好像月亮已经照进他的房间里来了,但是并没有月亮在照着。在他的床面前站着一个人形。这就是他死去了的妻子的幽灵。她用一种非常悲哀的眼光望着他,好像她有一件什么事情要说似的。他直起一半身子,把手向她伸过来:“你没有得到永恒的安息吗?你在受苦吗?你——最善良的、最虔诚的人!”死者低下头,作为一个肯定的回答。她把双手按在胸口。“我能想办法使你在墓里得到安息吗?”“能!”幽灵回答说。“怎样能呢?”“你只须给我一根头发,一根被不灭的火所烧着的罪人头上的头发——这是一个上帝要打下地狱、永远受苦的罪人!”“你,纯洁而虔诚的人,你把得救看得这样容易!”“跟着我来吧!”死者说,“上帝给了我们这种力量。只要你心中想到什么地方去,你就可以从我身边飞到什么地方去。凡人看不见我们,我们可以飞到他们最秘密的角落里去。而且你必须在鸡叫以前就把这个人指出来。”他们好像是被思想的翅膀拖着似的,很快就飞到一个大城市里去了。所有房子的墙上都燃着火焰所写成的几件大罪的名称:骄傲、贪婪、酗酒、任性——总之,是一整条七种颜色的罪孽所组成的长虹①。“是的,”牧师说,“在这些房子里面,我相信——同时我也知道——就住着那些注定要永远受火刑的人。”他们站在一个灯火辉煌的、漂亮的大门口。宽广的台阶上铺着地毯和摆满花朵,欢乐的大厅里飘出跳舞的音乐。侍者穿着丝绸和天鹅绒的衣服,手中拿着包银的手杖。“我们的舞会比得上皇帝的舞会,”他说。他向街上的人群望了一眼;他的全身——从头到脚——射出这样一个思想:“你们这群可怜的东西,你们朝门里望;比起我来,你们简直是一群叫化子!”“这是骄傲!”死者说,“你看到他没有?”“看到他?”牧师重复她的话,“他不过是一个傻瓜,一个呆子。他不会受永恒的火刑和痛苦的。”“他不过是一个傻子!”整个“骄傲”的屋子发出这样的一个声音。他们全在里面。他们飞到“贪婪”的四堵墙里面去。这里有一个干瘦的老家伙,又饥又渴,冻得发抖,但是他却聚精会神地抱着他的金子。他们看到他怎样像发热似的从一个破烂的睡榻上跳下来,挪开墙上的一块活动的石头,因为那里面藏着他的装在一只袜子里的许多金币。他抚摸着褴褛的上衣,因为它里面也缝有金币;他的潮湿的手指在发抖。“他病了。他害的是一种疯病,一种没有乐趣的、充满了恐怖和恶梦的疯病。”他们匆忙地走开了。他们站在一批罪犯的木板床旁边。这些人紧挨着睡成一排。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像一只野兽似的从睡梦中跳起来,发出一个可怕的尖叫声。他用他的瘦削的手肘把他旁边的一个人推了几下。这人在睡梦中翻了一个身,说:“闭住嘴吧,你这个畜生,赶快睡呀!你每天晚上总是来这一套!”“每天晚上?”他重复着说。“是的,他每天晚上总是来对我乱叫,折磨着我。我一发起脾气来,不做这就要做那,我生下来就是脾气坏的。这已经是我第二次被关在这儿了。不过,假如说我做了坏事,我已经得到了惩罚。只有一件事情我没有承认。上次我从牢里出来的时候,从我主人的田庄附近走过,心里不知怎的忽然闹起别扭来。我在墙上划了一根火柴——我划得离草顶太近,立刻就烧起来了。火燎起来正好像脾气在我身上发作一样。我尽量帮忙救这屋子里的牲口和家具。除了飞进火里去的一群鸽子和套在链子上的看门狗以外,什么活东西也没有烧死。我没有想到那只狗,人们可以听见它在号叫——我现在在睡觉的时候还能听见它号叫。我一睡着,这只毛茸茸的大狗就来了。它躺在我身上号叫,压着我,使我喘不过气来。我告诉你吧:你可以睡得打呼,一整夜打呼,但是我只能睡短短的一刻钟。”这人的眼睛里射出血丝。他倒到他的朋友身上,紧捏着一个拳头朝他的脸上打来。“疯子又发作了!”周围的人齐声说。其余的罪犯都把他抓住,和他揪作一团。他们把他弯过来,使他的头夹在两腿中间,然后再把他紧紧地绑住。他的一双眼睛和全身的毛孔几乎都要喷出血来了。“你这样会把他弄死的,”牧师大声说,“可怜的东西!”他向这个受够了苦的罪人身上伸出一只保护的手来;正在这时候,情景变了。他们飞过富丽的大厅,他们飞过贫穷的房间。“任性”、“嫉妒”和其他主要的“罪孽”都在他们身边走过。一个作为裁判官的安琪儿宣读这些东西的罪过和辩护。在上帝面前,这并不是重要的事情,因为上帝能够洞察人的内心;他知道心里心外的一切罪过;他本身就是慈悲和博爱。牧师的手颤抖起来,他不敢伸出手在这罪人头上拔下一根头发。眼泪像慈悲和博爱的水一样,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把地狱里的永恒的火滴熄了。这时鸡叫了。“慈悲的上帝!只有您能让她在墓里安息,我做不到这件事情。”“我现在已经得到安息了,”死者说。“因为你说出那样骇人的话语,你对他和他的造物感到那样悲观,所以我才不得不到你这儿来!好好把人类认识一下吧,就是最坏的人身上也有一点上帝的成分——这点成分可以战胜和熄灭地狱里的火。”牧师的嘴上得到了一个吻,他的周围充满了阳光。上帝的明朗的太阳光射进房间里来。他的活着的、温柔和蔼的妻子把他从上帝送来的一个梦中唤醒。一本不说话的书 在公路旁的一个树林里,有一个孤独的农庄。人们沿着公路可以一直走进这农家的大院子里去。太阳在这儿照着;所有的窗子都是开着的。房子里面是一起忙碌的声音;但在院子里,在一个开满了花的紫丁香组成的凉亭下,停着一口敞着的棺材。一个死人已经躺在里面,这天上午就要入葬。棺材旁没有守着任何一个悼念死者的人;没有任何人对他流一滴眼泪。他的面孔是用一块白布盖着的,他的头底下垫着一大本厚书。书页是由一整张灰纸叠成的;每一页上夹着一朵被忘记了的萎谢了的花。这是一本完整的植物标本,在许多不同的地方搜集得来的。它要陪死者一起被埋葬掉,因为这是他的遗嘱。每朵花都联系到他生命的一章。“死者是谁呢?"我们问。回答是:"他是乌卜萨拉的一个老学生①。人们说:他曾经是一个活泼的年轻人;他懂得古代的文学,他会唱歌,他甚至还写诗。但是由于他曾经遭遇到某种事故,他把他的思想和他的生命沉浸在烧酒里。当他的健康最后也毁在酒里的时候,他就搬到这个乡下来。别人供给他膳宿。只要阴郁的情绪不来袭击他的时候,他是纯洁得像一个孩子,因为这时他就变得非常活泼,在森林里跑来跑去,像一只被追逐着的雄鹿。不过,只要我们把他喊回家来,让他看看这本装满了干植物的书,他就能坐一整天,一会儿看看这种植物,一会儿看看那种植物。有时他的眼泪就沿着他的脸滚下来:只有上帝知道他在想什么东西!但是他要求把这本书装进他的棺材里去。因此现在它就躺在那里面。不一会儿棺材盖子就会钉上,那么他将在坟墓里得到他的安息。”他的面布揭开了。死人的面上露出一种和平的表情。一丝太阳光射在它上面。一只燕子像箭似地飞进凉亭里来,很快地掉转身,在死人的头上喃喃地叫了几声。我们都知道,假如我们把我们年轻时代的旧信拿出来读读,我们会产生一种多么奇怪的感觉啊!整个的一生和这生命中的希望和哀愁都会浮现出来。我们在那时来往很亲密的一些人,现在该是有多少已经死去了啊!然而他们还是活着的,只不过我们长久没有想到他们罢了。那时我们以为永远会跟他们亲密地生活在一起,会跟他们一起共甘苦。这书里面有一起萎枯了的栎树叶子。它使这书的主人记起一个老朋友——一个老同学,一个终身的友伴。他在一个绿树林里面把这片叶子插在学生帽上,从那时其他们结为"终身的"朋友。现在他住在什么地方呢?这片叶子被保存了下来,但是友情已经忘记了!这儿有一棵异国的、在温室里培养出来的植物;对于北国的花园说来,它是太娇嫩了;它的叶子似乎还保留着它的香气。这是一位贵族花园里的小姐把它摘下来送给他的。这儿有一朵睡莲。它是他亲手摘下来的,并且用他的咸眼泪把它润湿过——这朵在甜水里生长的睡莲。这儿有一根荨麻——它的叶子说明什么呢?当他把它采下来和把它保存下来的时候,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呢?这儿有一朵幽居在森林里的铃兰花;这儿有一朵从酒店的花盆里摘下来的金银花;这儿有一起尖尖的草叶!开满了花的紫丁香在死者的头上轻轻垂下它新鲜的、芬芳的花簇。燕子又飞过去了。"唧唧!唧唧!"这时人们拿着钉子和锤子走来了。棺材盖在死者身上盖下了——他的头在这本不说话的书上安息。埋葬了——遗忘了!①乌卜萨拉是瑞典一个古老的大学。这儿常常有些学生,到老还没有毕业。区 别 那正是五月。风吹来仍然很冷;但是灌木和大树,田野和草原,都说春天已经到来了。处处都开满了花,一直开到灌木丛组成的篱笆上。春天就在这儿讲它的故事。它在一棵小苹果树上讲——这棵树有一根鲜艳的绿枝:它上面布满了粉红色的、细嫩的、随时就要开放的花苞。它知道它是多么美丽——它这种先天的知识深藏在它的叶子里,好像是流在血液里一样。因此当一位贵族的车子在它面前的路上停下来的时候,当年轻的伯爵夫人说这根柔枝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是春天最美丽的表现的时候,它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接着这枝子就被折断了。她把它握在柔嫩的手里,并且还用绸阳伞替它遮住太阳。他们回到他们华贵的公馆里来。这里面有许多高大的厅堂和美丽的房间。洁白的窗帘在敞着的窗子上迎风飘荡;好看的花儿在透明的、发光的花瓶里面亭亭地立着。有一个花瓶简直像是新下的雪所雕成的。这根苹果枝就插在它里面几根新鲜的山毛榉枝子中间。看它一眼都使人感到愉快。这根枝子变得骄傲气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各色各样的人走过这房间。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身份来表示他们的赞赏。有些人一句话也不讲;有些人却又讲得太多。苹果枝子知道,在人类中间,正如在植物中间一样,也存在着区别。“有些东西是为了好看;有些东西是为了实用;但是也有些东西却是完全没有用,"苹果树枝想。正因为它是被放在一个敞着的窗子面前,同时又因为它从这儿可以看到花园和田野,因此它有许多花儿和植物供它思索和考虑。植物中有富贵的,也有贫贱的——有的简直是太贫贱了。“可怜没有人理的植物啊!"苹果枝说。"一切东西的确都有区别!如果这些植物也能像我和我一类的那些东西那样有感觉,它们一定会感到多么不愉快啊。一切东西的确有区别,而且的确也应该如此,否则大家就都是一样的了!”苹果枝对某些花儿——像田里和沟里丛生的那些花儿——特别表示出怜悯的样子。谁也不把他们扎成花束。它们是太普通了,人们甚至在铺地石中间都可以看得到。它们像野草一样,在什么地方都冒出来,而且它们连名字都很丑,叫做什么"魔鬼的奶桶"①。“可怜被人瞧不起的植物啊!"苹果枝说。"你们的这种处境,你们的平凡,你们所得到的这些丑名字,也不能怪你们自己!在植物中间,正如在人类中间一样,一切都有个区别啦!”“区别?"阳光说。它吻着这盛开的苹果枝,但是它也吻着田野里的那些黄色的"魔鬼的奶桶"。阳光的所有弟兄们都吻着它们——吻着下贱的花,也吻着富贵的花。苹果枝从来就没想到,造物主对一切活着和动着的东西都一样给以无限的慈爱。它从来没有想到,美和善的东西可能会被掩盖住了,但是并没有被忘记——这也是合乎人情的。太阳光——明亮的光线——知道得更清楚:“你的眼光看得不远,你的眼光看得不清楚!你特别怜悯的、没有人理的植物,是哪些植物呢?”“魔鬼的奶桶!"苹果枝说。"人们从来不把它扎成花束。人们把它踩在脚底下,因为它们长得太多了。当它们在结子的时候,它们就像小片的羊毛,在路上到处乱飞,还附在人的衣上。它们不过是野草罢了!——它们也只能是野草!啊,我真要谢天谢地,我不是它们这类植物中的一种!”从田野那儿来了一大群孩子。他们中最小的一个是那么小,还要别的孩子抱着他。当他被放到这些黄花中间的时候,他乐得大笑起来。他的小腿踢着,遍地打滚。他只摘下这种黄花,同时天真烂漫地吻着它们。那些较大的孩子把这些黄花从空梗子上折下来,并且把这根梗子插到那根梗子上,一串一串地联成链子。他们先做一个项链,然后又做一个挂在肩上的链子,一个系在腰间的链子,一个悬在胸脯上的链子,一个戴在头上的链子。这真成了绿环子和绿链子的展览会。但是那几个大孩子当心地摘下那些落了花的梗子——它们结着以白绒球的形式出现的果实。这松散的、缥缈的绒球,本身就是一件小小的完整的艺术品;它看起来像羽毛、雪花和茸毛。他们把它放在嘴面前,想要一口气把整朵的花球吹走,因为祖母曾经说过:谁能够这样做,谁就可以在新年到来以前得到一套新衣。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这朵被瞧不起的花就成了一个真正的预言家。“你看到没有?"太阳光说。"你看到它的美没有?你看到它的力量没有?”“看到了,它只能和孩子在一道时是这样!"苹果枝说。这时有一个老太婆到田野里来了。她用一把没有柄的钝刀子在这花的周围挖着,把它从土里取出来。她打算把一部分的根子用来煮咖啡吃;把另一部分拿到一个药材店里当做药用。“不过美是一种更高级的东西呀!"苹果枝说。"只有少数特殊的人才可以走进美的王国。植物与植物之间是有区别的,正如人与人之间有区别一样。”于是太阳光就谈到造物主对于一切造物和有生命的东西的无限的爱,和对于一切东西永恒公平合理的分配。“是的,这不过是你的看法!"苹果枝说。这时有人走进房间里来了。那位美丽年轻的伯爵夫人也来了——把苹果枝插在透明的花瓶中,放在太阳光里的人就是她。她手里拿着一朵花——或者一件类似花的东西。这东西被三四片大叶子掩住了:它们像一顶帽子似地在它的周围保护着,使微风或者大风都伤害不到它。它被小心翼翼地端在手中,那根娇嫩的苹果枝从来也没受过这样的待遇。那几片大叶子现在轻轻地被挪开了。人们可以看到那个被人瞧不起的黄色"魔鬼的奶桶"的柔嫩的白绒球!这就是它!她那么小心地把它摘下来!她那么谨慎地把这带回家,好使那个云雾一般的圆球上的细嫩柔毛不致被风吹散。她把它保护得非常完整。她赞美它漂亮的形态,它透明的外表,它特殊的构造,和它不可捉摸的、被风一吹即散的美。“看吧,造物主把它创造得多么可爱!"她说。"我要把这根苹果枝画下来。大家现在都觉得它非凡地漂亮,不过这朵微贱的花儿,以另一种方式也从上天得到了同样多的恩惠。虽然它们两者都有区别,但它们都是美的王国中的孩子。”于是太阳光吻了这微贱的花儿,也吻了这开满了花的苹果枝——它的花瓣似乎泛出了一阵难为情的绯红。①即蒲公英,因为它折断后可以冒出像牛奶似的白浆。老 墓 碑 在一个小乡镇里,有一个人自己拥有一幢房子。有一天晚上,他全家的人围坐在一起。这正是人们所常说的“夜长”的季节。这种时刻既温暖,又舒适。灯亮了;长长的窗帘拉下来了。窗子上摆着许多花盆;外面是一片美丽的月光。不过他们并不是在谈论这件事。他们是在谈论着一块古老的大石头。这块石头躺在院子里、紧靠着厨房门旁边。女佣人常常把擦过了的铜制的用具放在上面晒;孩子们也喜欢在上面玩耍。事实上它是一个古老的墓碑。“是的,”房子的主人说,“我相信它是从那个拆除了的老修道院搬来的。人们把里面的宣讲台、纪念牌和墓碑全都卖了!我去世了的父亲买了好几块墓石,每块都打断了,当做铺道石用,不过这块墓石留下来了,一直躺在院子那儿没有动。”“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块墓石,”最大的一个孩子说,“我们仍然可以看出它上面刻得有一个滴漏①和一个安琪儿的片断。不过它上面的字差不多全都模糊了,只剩下卜列本这个名字和后边的一个大字母S,以及离此更远一点的'玛尔塔'!此外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只有在下了雨,或者当我们把它洗净了以后,我们才能看得清楚。”“天哪,这就是卜列本·斯万尼和他妻子的墓石!”一个老人插进来说。他是那么老,简直可以作为这所房子里所有人的祖父。“是的,他们是最后埋在这个老修道院墓地里的一对夫妇。他们从我小时起就是一对老好人。大家都认识他们,大家都喜欢他们。他们是这小城里的一对元老。大家都说他们所有的金子一个桶也装不完。但是他们穿的衣服却非常朴素,总是粗料子做的;不过他们的桌布、被单等总是雪白的。他们——卜列本和玛尔塔——是一对可爱的夫妇!当他们坐在屋子面前那个很高的石台阶上的一条凳子上时,老菩提树就把枝子罩在他们头上;他们和善地、温柔地对你点着头——这使你感到愉快。他们对穷人非常好,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服穿。他们的慈善行为充分地表示出他们的善意和基督精神。“太太先去世!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我那时是一个很小的孩子,跟着爸爸一起到老卜列本家里去,那时她刚刚合上眼睛,这老头儿非常难过,哭得像一个小孩子。她的尸体还放在睡房里,离我们现在坐的这地方不远。他那时对我的爸爸和几个邻人说,他此后将会多么孤独,她曾经多么好,他们曾经怎样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他们是怎样先认识的,然后又怎样相爱起来。我已经说过,我那时很小,只能站在旁边听。我听到这老人讲话,我也注意到,当他一讲起他们的订婚经过、她是怎样的美丽、他怎样找出许多天真的托词去会见她的时候,他就活泼起来,他的双颊就渐渐红润起来;这时我就感到非常惊奇。于是他就谈起他结婚的那个日子;他的眼睛这时也发出闪光来。他似乎又回到那个快乐的年代里去了。但是她——一个老女人——却躺在隔壁房间里,死去了。他自己也是一个老头儿,谈论着过去那些充满了希望的日子!是的,是的,世事就是这样!“那时候我还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不过现在我也老了,老了——像卜列本·斯万尼一样。时间过去了,一切事情都改变了!我记得她入葬那天的情景:卜列本·斯万尼紧跟在棺材后边。好几年以前,这对夫妇就准备好了他们的墓碑,在那上面刻好了他们的名字和碑文——只是没有填上死的年月。在一天晚间,这墓碑被抬到教堂的墓地里去,放在坟上。一年以后,它又被揭开了,老卜列本又在他妻子的身边躺下去了。“他们不像人们所想象的和所讲的那样,身后并没有留下许多钱财。剩下的一点东西都送给了远房亲戚——直到那时人们才知道有这些亲戚。那座木房子——和它的台阶顶上菩提树下的一条凳子——已经被市政府拆除了,因为它太腐朽,不能再让它存留下去,后来那个修道院也遭受到同样的命运:那个墓地也铲平了,卜列本和玛尔塔的墓碑,像别的墓碑一样,也卖给任何愿意买它的人了。现在事又凑巧,这块墓石居然没有被打碎,给人用掉;它却仍然躺在这院子里,作为女佣人放厨房用具和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在卜列本和他的妻子安息的地上现在铺出了一条街道。谁也不再记起他们了。”讲这故事的老人悲哀地摇摇头。“被遗忘了!一切东西都会被遗忘了!”他说。于是他们在这房间里谈起别的事情来。不过那个最小的孩子——那个有一双严肃的大眼睛的孩子——爬到窗帘后边的一个椅子上去,朝院子里眺望。月光明朗地正照在这块大墓石上——对他说来。这一直是一块空洞和单调的石头。不过它现在躺在那儿像一整部历史中的一页。这孩子所听到的关于老卜列本和他的妻子的故事似乎就写在它上面。他望了望它,然后又望了望那个洁白的月亮,那个明朗高阔的天空。这很像造物主的面孔,向这整个的世界微笑。“被遗忘了!一切东西都会被遗忘了!”这是房间里的人所说的一句话。这时候,有一个看不见的安琪儿飞进来,吻了这孩子的前额,同时低声地对他说:“好好地保管着这颗藏在你身体内的种子吧,一直到它成熟的时候!通过你,我的孩子,那块老墓石上模糊的碑文,它的每个字,将会射出金光,传到后代!那对老年夫妇将会手挽着手,又在古老的街上走过,微笑着,现出他们新鲜和健康的面孔,在菩提树下,在那个高台阶上的凳子上坐着,对过往的人点头——不论是贫或是富。从这时开始,这颗种子,到了适当的时候,将会成熟,开出花来,成为一首诗。美的和善的东西是永远不会给遗忘的;它在传说和歌谣中将会获得永恒的生命。”①这是古代一种最原始的钟。它是由上下两个玻璃球作成的,由一个小颈联在一起。上面的球装满沙子或水银,通过这小颈流到下面的一个球里去。这个过程所花的时间,一般是一小时。时刻就以这流尽的过程为单位计算。古代教堂里常用这种钟。世上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 从前有一位权力很大的皇后。她的花园里种植着每季最美丽的、从世界各国移来的花。但是她特别喜爱玫瑰花,因此她有各种各色的玫瑰花:从那长着能发出苹果香味的绿叶的野玫瑰,一直到最可爱的、普罗旺斯①的玫瑰,样样都有。它们爬上宫殿的墙壁,攀着圆柱和窗架,伸进走廊,一直长到所有大殿的天花板上去。这些玫瑰有不同的香味,形状和色彩。 但是这些大殿里充满了忧虑和悲哀。皇后睡在病床上起不来,御医宣称她的生命没有希望。 “只有一件东西可以救她,”御医之中一位最聪明的人说。“送给她一朵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一朵表示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的玫瑰花。这朵花要在她的眼睛没有闭上以前就送到她面前来.那么她就不会死掉。” 各地的年轻人和老年人送来许多玫瑰花——所有的花园里开着的最美丽的玫瑰花。然而这却不是那种能治病的玫瑰花。那应该是在爱情的花园里摘下来的一朵花;但是哪朵玫瑰真正表示出最高尚、最纯洁的爱情呢? 诗人们歌唱着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每个诗人都有自己的一朵。消息传遍全国,传到每一颗充满了爱情的心里,传给每一种年龄和从事每种职业的人。 “至今还没有人能说出这朵花,”那个聪明人说,“谁也指不出盛开着这朵花的那块地方。这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棺材上的玫瑰花,也不是瓦尔堡②坟上的玫瑰花,虽然这些玫瑰在诗歌和传说中永远是芬芳的。这也不是从文克里得③的血迹斑斑的长矛上开出的那些玫瑰花——从一个为祖国而死去的英雄的心里所流出的血中开出的玫瑰花,虽然什么样的死也没有这种死可爱,什么样的花也没有他所流出的血那样红。这也不是人们在静寂的房间里,花了无数不眠之夜和宝贵的生命所培养出的那朵奇异之花——科学的奇花。” “我知道这朵花开在什么地方,”一个幸福的母亲说。她带着她的娇嫩的孩子走到这位皇后的床边来,“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那朵表示最高尚和最纯洁的爱情的玫瑰,是从我甜蜜的孩子的鲜艳的脸上开出来的。这时他睡足了觉,睁开他的眼睛,对我发出充满了爱情的微笑!” “这朵玫瑰是够美的,不过还有一朵比这更美,”聪明人说。 “是的,比这更要美得多,”另一个女人说。“我曾经看到过一朵,再没有任何一朵开得比这更高尚、更神圣的花,不过它像庚申玫瑰的花瓣,白得没有血色。我看到它在皇后的脸上开出来。她取下了她的皇冠,她在悲哀的长夜里抱着她的病孩子哭泣,吻他,祈求上帝保佑他——像一个母亲在苦痛的时刻那样祈求。” “悲哀中的白玫瑰是神圣的,具有神奇的力量;但是它不是我们所寻找的那朵玫瑰花。” “不是的,我只是在上帝的祭坛上看到世界上最美的那朵玫瑰花,”虔诚的老主教说。“我看到它像一个安琪儿的面孔似的射出光彩。年轻的姑娘走到圣餐的桌子面前,重复她们在受洗时听作出的诺言,于是玫瑰花开了——她们的鲜嫩的脸上开出淡白色的玫瑰花。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那儿。她的灵魂充满了纯洁的爱,她抬头望着上帝——这是一个最纯洁和最高尚的爱的表情。” “愿上帝祝福她!”聪明人说。“不过你们谁也没有对我说出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 这时有一个孩子——皇后的小儿子——走进房间里来了。他的眼睛里和他的脸上全是泪珠。他捧着一本打开的厚书。这书是用天鹅绒装订的,上面还有银质的大扣子。 “妈妈!”小家伙说,“啊,请听我念吧!” 于是这孩子在床边坐下来,念着书中关于他的事情——他,为了拯救人类,包括那些还没有出生的人,在十字架上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没有什么爱能够比这更伟大!” 皇后的脸上露出一片玫瑰色的光彩,她的眼睛变得又大又明亮,因为她在这书页上看到世界上最美丽的玫瑰花——从十字架上的基督的血里开出的一朵玫瑰花。 “我看到它了!”她说,“看到了这朵玫瑰花——这朵地上最美丽的玫瑰花——的人,永远不会死亡!” ①普罗旺斯(Provence)是法国东南部的一个地区。这儿的天气温和,各种各色的花草很多。 ②瓦尔堡(Valborg)是八世纪在德国传道的一个修女,在传说中被神化成为“圣者”,她在传说中是保护人民反对魔术侵害的神仙。 ③文克里得(Arnold von Winkelried)是瑞士的一个爱国志士。1386年瑞士在山巴赫(Sempach)战胜英国时,据说他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他把好几个敌人的长矛抱在一起,使它们刺进自己的胸口里而失去作用。这样他就造成一个缺口,使瑞士军队可以在他身上踩过去,攻击敌人的阵地。一年的故事这是一月的末尾;可怕的暴风雪在外面呼啸。雪花扫过街道和小巷;窗玻璃外面似乎糊满了一层雪;积雪整块整块地从屋顶上朝下面坠落。人们东跑西窜起来;你撞到我的怀里,我倒到你的怀里;他们只有紧紧地相互抱住,才能把脚跟站稳。马车和马好像都扑上了一层白粉似的。马夫把背靠着车子,逆着风把车往回赶。车子只能在深雪中慢慢地移动,而行人则在车子挡住了风的一边走。当暴风雪最后平息下来以后,当房屋之间露出一条小路的时候,人们一碰头,仍然是停下来站着不动。谁也不愿意先挪开步子,自动站到旁边的深雪里去,让别人通过。他们这样静静地站着,直到最后大家好像有了默契似地,每人牺牲一条腿,把它伸向深深的雪堆里面去。天黑的时候,天气变得晴朗起来了。天空好像是打扫过似的,比以前更高阔、更透明了。星星似乎都是崭新的,有几颗还是分外地纯净和明亮哩。天冷得发冻,冻得嗦嗦地响。这使得积雪的外层一下子就变硬了,明天早晨麻雀就可以在它上面散步。这些小鸟儿在雪扫过了的地上跑跑跳跳;但是它们找不到任何东西吃,它们的确在挨冻。“吱吱喳喳!”这一只对另一只说,“人们却把这叫做新年!比起旧年来,它真糟糕透了!我们还不如把那个旧年留下来好。我感到很不高兴,而且我有不高兴的理由。”“是的,人们在跑来跑去,在庆贺新年,”一只冻得发抖的小麻雀说。“他们拿着盆盆罐罐往门上打①,快乐得发狂,因为旧年过去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希望暖和的天气就会到来,但是这个希望落了空——天气比以前冻得更厉害!人们把时间计算错了!”“他们确是弄错了!”第三只麻雀说。它的年纪老,顶上还有一撮白头发。“他们有个叫做日历的东西。这是他们自己的发明,因此每件事情都是照它安排的!但是这样却行不通。只有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年才算开始——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我就是照这办事的。”“不过春天在什么时候到来呢?”别的几只一齐问。“鹳鸟回来的时候,春天也就到来了。不过鹳鸟的行踪不能肯定,而且住在这儿城里的人谁也不知道这类的事情;只有他们乡下人才能知道得更多一点。我们飞到乡下去,在那儿等待好不好?在那儿,我们是更接近春天的。”“是的,那也很好!”一只跳了很久的麻雀说;它吱吱喳喳叫了一阵,没有说出什么了不起的话语。“我在城里有许多方便;飞到乡下以后,我恐怕难免要怀恋它。在这附近的一个房子里有一个人类的家庭。他们很聪明,在墙边放了三四个花盆,并且把它们的口朝里,底朝外。花盆上打了一个小洞,大得足够使我飞出飞进。我和我的丈夫就在这里面筑了一个窝。我们的孩子们都是从这儿飞出去的。人类的家庭当然是为了要欣赏我们才作这样的布置的,否则他们就不会这样办了。他们还撒了些面包屑,这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欣赏。所以我们吃的东西也有了;这倒好像他们是在供养我们哩。所以我想,我还不如住下来,我的丈夫也住下来,虽然我们感到并不太高兴——但是我们还是要住下来了!”“那么我们就飞到乡下去,看看春天是不是快要来了!”于是它们就飞走了。乡下还是严酷的冬天;寒冷的程度要比城里厉害得多。刺骨的寒风在铺满了雪的田野上吹。农民戴着无指手套,坐在雪橇上,挥动着双臂来发出一点热力。鞭子在膝头上搁着,瘦马在奔跑——跑得全身冒出蒸汽来。雪发出碎裂声,麻雀在车辙里跳来跳去,冻得发抖:“吱吱!春天什么时候到来呢?它来得真慢!”“真慢!”田野对面那座盖满了雪的小山发出这样一个声音。这可能是我们听到的一个回音,但是也许是那个奇怪的老头儿在说话。他在寒风和冰冻中,高高地坐在一堆雪上。他是相当白了,像一个穿着白粗绒外套的种田人一样。他有很长的白头发、白胡子、苍白的面孔和一双又大又蓝的眼睛。“那个老头子是谁呢?”麻雀们问。“我知道!”一只老乌鸦说。它坐在一个篱笆的栏栅上,相当谦虚地承认我们在上帝面前都是一群平等的小鸟,因此它愿意跟麻雀讲几句话,对它们做些解释。“我知道这老头子是谁。他就是‘冬天’——去年的老人。他不像历书上说的,并没有死去;没有,他却是快要到来的那个小王子‘春天’的保护人。是的,冬天在这儿统治着。噢!你们还在发抖,你们这些小家伙!”“是的,我不是已经说过么?”最小的那只麻雀说。“历书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发明罢了;它跟大自然并不符合!他们应该让我们来做这些事,我们要比他们聪明得多。”一个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又差不多过去了。森林是黑的;湖上的冰结得又硬又厚,像一块坚硬的铅。云块——的确也不能算是云块;而是潮湿的、冰冻的浓雾——低低地笼罩着土地。大黑乌鸦成群地飞着,一声也不叫,好像一切东西都睡着了似的。这时有一道太阳光在湖上滑过,像一片熔化了的铅似地发着亮光。田野和山丘上的积雪没有像过去那样发出闪光,但是那个白色的人形——“冬天”本人——仍然坐在那儿,他的眼睛紧紧地瞪着南方。他没有注意到,雪铺的地毯在向地下沉,这儿那儿有小片的绿草地在出现,而草上挤满了无数的麻雀。它们叫着:“吱呀!吱呀!春天现在到来了吗?”“春天!”这个呼声在田野上、在草原上升起来了。它穿过深棕色的树林——这儿树干上的青苔发出深绿色的闪光。于是从南方飞来了两只最早的鹳鸟;它们每一只的背上坐着两个美丽的孩子②——一个是男孩子,一个是女孩子。他们飞了一个吻,向这大地敬礼。凡是他们的脚所接触的地方,白色的花儿就从雪底下回出来。然后他们手挽着手走向那个年老的冰人——“冬天”。他们依偎在他的胸脯上,拥抱他。在此同时他们三个人就不见了,周围的一切景象也消失了。一层又厚又潮的、又黑又浓的烟雾把一切都笼罩住了。不一会儿风吹起来了。它奔驰着,它呼啸着,把雾气赶走,使得太阳温暖地照出来。冬天老人消逝了,春天的美丽孩子坐上了这一年的皇位。“这就是我所谓的新年!”一只麻雀说,“我们重新获得了我们的权利,作为这个严峻的冬天的报偿。”凡是这两个孩子所到的地方,绿芽就在灌木丛上或树上冒出来,草也长得更高,麦田慢慢染上一层绿色,变得越来越可爱了。于是那个小姑娘就在四处散着花。她提起身前的围裙,围裙里兜满了花儿——花儿简直像是从那里面生出来的一样,因为,不管她怎样热心地向四处散着花朵,她的围裙里总是满的。她怀着一片热忱,在苹果树上和桃树上撒下一层雪片一样的花朵,使得它们在绿叶还没有长好以前,就已经美得可爱了。于是她就拍着手,那男孩子也拍着手。接着就有许多鸟儿飞来了——谁也不知道它们从哪儿飞来的。它们喃喃地叫着,唱着:“春天到来了!”这是一幅美丽的景色。许多老祖母蹒跚地走出门来,走到太阳光里来。她们简直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欢快地四处游玩,观赏那些田野里遍地长着的黄花。世界又变得年轻了。“今天外面真是快乐!”老祖母说。森林仍然是棕绿色的,布满了花苞。又香又新鲜的车叶草已经长出来了。紫罗兰遍地都有,还有秋牡丹和樱草花;它们的每片叶子里都充满了汁液和力量。这的确是一张可以坐的、美丽的地毯,而一对年轻人也真的手挽着手地坐在它上面,唱着歌,微笑着,生长着。一阵毛毛细雨从天上向他们降落下来,但是他们却没有注意到它。因为雨点和欢乐的眼泪混在一起,变成同样的水滴。这对新婚夫妇互相吻着,而当他们正在吻着的时候,树林就开始欣欣向荣地生长。太阳升起来了,所有的森林都染上了一层绿色。这对新婚的年轻人手挽着手,在垂着的新鲜叶簇下面散着步。太阳光和阴影在这些绿叶上组合出变幻无穷的可爱色调。这些细嫩的叶子里充满了处女般的纯洁和新鲜的香气。溪涧晶莹地、快乐地在天鹅绒般的绿色灯芯草中间,在五光十色的小石子上,潺潺地流着。整个大自然似乎在说:“世界是丰饶的,世界将永远是丰饶的!”杜鹃在唱着歌,百灵鸟也在唱着歌:这是美丽的春天。但是,柳树已经在它们的花朵上戴上了羊毛般的手套——它们把自己保护得太仔细了,这真使人感到讨厌。许多日子过去了,许多星期过去了,炎热的天气就接踵而来。热浪从那渐渐变黄的麦林中袭来。北国的雪白的睡莲,在山区镜子般的湖上,展开巨大的绿叶子。鱼儿跑到它们下面歇凉。在树林挡着风的一边,太阳照到农家屋子的墙上,暖着正在开放的玫瑰花;樱桃树上悬着充满了汗液的、红得发黑的、被太阳光晒热了的浆果。这儿坐着那位美丽的“夏天”少妇——她就是我们先前所看到的那个小孩和后来的新嫁娘。她的视线在盯着一堆正在密集的乌云;它们像重叠的山峰,又青又沉重,一层比一层高。它们是从三方面集拢来的。它们像变成了化石的、倒悬的大海一样,向这树林压下来;而这树林,像着了魔一样,变得寂然无声。空中没有一点动静;每一只飞鸟都变得哑然。大自然中有一种庄严的气氛——有一种紧张的沉寂。但是在大路和小径上,行人、骑马的人和坐车子的人都在忙于找隐蔽的处所。这时好像是从太阳里爆裂出来的闪光,在燃烧着,在耀眼,在把一切都吞没掉。一声轰雷把黑暗又带回来。大雨在倾盆地下泻。一会儿黑夜,一会儿白天;一会儿静寂,一会儿发出巨响。沼地上细嫩的、棕色羽毛般的芦苇,像长条的波浪似地前后摇曳着。树林里的枝桠笼罩在水雾里。接着又是黑暗,又是闪光;又是静寂,又是巨响。草和麦子被打到地上,浸在水里,好像永远不能再起来似的。但是不一会儿雨就变成了轻柔的细点;太阳从云层里出来了;水滴像珍珠似地在叶子和草上发出闪光;鸟儿在歌唱;鱼儿从湖水上跃出来;蚊虫在阳光里跳着舞。在那咸味的、起伏波动着的海水中的大礁石上,坐着“夏天”本人——他是一个强健的人,有粗壮的肢体和滴着水的长发。他坐在温暖的太阳光里,洗完冷水浴后,更显得精神抖擞。四周的大自然又复活起来了;一切都显得丰茂、强壮和美丽。这是夏天,温暖的、可爱的夏天。从那一片丰茂的苜蓿地上升起一阵愉快和甜美的香气;蜜蜂在一个庙会旧址上嗡嗡地唱歌。荆棘在那个作为祭坛的石桌上蔓延着。这个祭坛,经过了雨洗,在太阳光中射出光来。蜂后带着她的一群蜜蜂向那儿飞去,忙着制造蜡和蜜。只有“夏天”和他强健的妻子看到了这情景。这个堆满了大自然的供品的祭坛,就是为他们而设的。黄昏的天空射出金光,任何教堂的圆顶都没有这样华丽。月光在晚霞和朝霞之间亮着③:这是夏天。许多日子过去了,许多星期过去了,收获人的明晃晃的镰刀在麦田里发着光;苹果树枝结着红而带黄的果实,弯下来了。蛇麻一丛一丛地低垂着,发出甜美的香气。榛子林下悬着一串一串的硬壳果。一个男子和女子——“夏天”和他安静的妻子——在这儿休息着。“多么丰富啊!”她说,“周围是一种丰饶的景象,使人觉得温暖和舒适。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渴望安静和休息——我不知道怎样把这感觉表达出来。现在大家又在田里工作了。人们总想获得更多、更多的东西。看吧,鹳鸟成群地来了,遥遥地在犁头后面跟着。那是把我们从空中送来的埃及的鸟儿啊!你记得当我们是一对小孩的时候,我们怎样来到这北方的国度吗?我们带来花儿、愉快的阳光和树林的绿色外衣。风儿对树林非常粗暴。那些树像南方的树一样,变成了黑色和棕色;可是它们没有像那些树一样,结出金黄的果实!”“你想看到黄金的果实吗?”“夏天”说,“那么请你欣赏吧。”他举起他的手臂。于是树林里的叶子就染上了一片深红和金黄;于是整个的树林就染上了美丽的色彩。玫瑰花里面亮着鲜红的野蔷薇子,接骨木树枝上沉重地挂着串串的黑果实;成熟了的野栗子从壳里脱落下来。在树林的深处,紫罗兰又开花了。但是这“一年的皇后”一天一天地变得沉寂,一天一天地变得惨白。“风吹得冷起来了!”她说,“夜带来了潮湿的雾。我渴望回到我儿时的故乡去。”于是她看到鹳鸟飞走了。每一只都飞走了!她在它们后面伸着手。她抬头望望它们的窝——那里面是空的。有一个窝里还长出了一棵梗子很长的矢车菊;另一个窝里长出了一棵黄芥子,好像这窝就是为了保护它而存在似的。于是麻雀就飞上来了。“吱吱!主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风一吹起来,他就有些吃不消了,所以他就离开这国家了。祝他有一个愉快的旅行!”树林里的叶子渐渐变得枯黄了,一片一片地落下来;狂暴的秋风在怒号。这已经是深秋了;“一年的皇后”躺在枯黄的落叶上,用她温和的眼睛望着那些闪亮的星星,这时她的丈夫就站在她的身边。有一阵风从叶子上扫过;叶子又落了,皇后也不见了,只有一只蝴蝶——这一年最后的生物——在寒冷的空中飞过去。潮湿的雾下降了;接着就是冰冻的风和漫长的黑夜。这年的国王的头发都变得雪白了,但是他自己不知道;他以为那是从云块上飞下的雪花。不久,薄薄的一层雪就盖满了绿色的田野。这时教堂上敲出圣诞节的钟声。“这是婴孩④出生的钟声!”这年的国王说,“不久新的国王和皇后就要出生了。我将像我的妻子一样,要去休息了——到那明亮的星儿上去休息。”在一个新鲜的、盖满了雪的绿栎树林里,立着圣诞节的安琪儿。他封这些年轻的树儿为他圣诞晚会的装饰品⑤。“愿客厅里和绿枝下充满了快乐!”这年的老国王说。在几个星期以内,他就变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我休息的时间快到了。这年的一对年轻人将得到我的王冠和节杖。”“然而权还是属于你的,”圣诞节的安琪儿说,“你有权,你不能休息!让雪花温暖地盖在年幼的种子上吧!请你学习忍受着这样的事实:别人得到尊敬,虽然实际上是你在统治着。请你学习忍受着这样的事实:别人忘记你,虽然实际上你是在活着!当春天到来的时候,你休息的时期也就不远了。”“春天什么时候到来呢?”“冬天”问。“当鹳鸟回来的时候,他就到来了!”满头白发和满脸白胡子的“冬天”,现出一副寒冷、佝偻和苍老的样子,不过他却健壮得像冬天的风暴,坚强得像冰块。他坐在山顶的积雪上,朝着南方望,正如他在上一个“冬天”坐着和望着一样。冰块发出刮刮的声音;雪在叽叽地响;溜冰人在光滑的湖面上飘来飘去;渡乌和乌鸦立在白地上,非常醒目。风儿没有一丝动静。在这无声无息的空气中,“冬天”紧捏着他的拳头,大地到处都结成几尺厚的冰块。这时麻雀又从城里飞出来了,同时问:“那儿的老人是谁呢?”渡乌又坐在那儿——也许这就是上一只渡乌的儿子吧,横竖都是一样的——对它们说:“那是‘冬天’——去年的老人。他并没有像历书上说的死去了;他正是快要到来的春天的保护者。”“春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麻雀问,“只有他到来,我们才有快乐的时光和更好的统治!那个老家伙一点也不行。”“冬天”望着那没有叶子的黑树林沉思地点着头。树林里的每一棵树都露出枝条的美丽形态和曲线。在这冬眠的时期,冰冷的雾从云块上降落下来;于是这位统治者就梦见了他的少年时代,梦见了他的青壮年时代。将近天明的时候,整个的树林已经穿上了一层美丽的白霜衣。这是“冬天”的夏夜梦。接着太阳就把白霜从树枝上驱走。“‘春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麻雀问。“春天!”这像一个回音似的从盖满了雪的山丘上飘来。太阳照得更温暖,雪也融化了,鸟儿在喃喃地唱“春天到来了”!于是第一只鹳鸟高高地从空中飞来了,接着第二只也飞来了。每只鹳鸟的背上坐着一个美丽的孩子。他们落到田野上来,吻了这土地,也吻了那个沉默的老人。于是这位老人就像立在山上的摩西⑥一样,在一团迷蒙的雾气中不见了。这一年的故事也就结束了。“这真是非常好!”麻雀们说,“而且这也是非常美,但是它跟历书上说的不相符,因此是不对的。”①这是丹麦的一个古老的风俗:每年12月31日,年轻人把土罐子往农屋的门上打,闹出很大的声音来。主人这时就来追赶.最后就请他们到家里来喝酒。②鹳鸟是一种候鸟。据丹麦民间的传说,它冬天飞到埃及去避寒;它同时还是“送子”的特使:小孩都是由它从辽远的地方送来的。③在北欧,特别是在瑞典,夏天有一个时期几乎没有黑夜。④指耶稣,圣诞节就是他的生日。⑤基督教国家的习惯:在圣诞节的时候,客厅中总有一棵装饰得很华丽的枞树,上面挂着许多送给孩子们的圣诞礼物。⑥据古代希伯莱人的传说,摩西是他们最早的立法者(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三十四章),而他所定的法律是他站在西乃山上时与上帝商量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