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尔达把她戴着大手套的一双手伸向小强盗女孩,说了声:“再会!”于是驯鹿就在树桩和灌木上飞奔起来,穿过树林,越过沼泽地和大草原,尽快地奔驰。豺狼在呼啸,乌鸦在呱呱地叫。“嘘!嘘!”这是空中发出的声音。天空好像燃烧起来了似的。“那是我亲爱的老北极光!”驯鹿说,“瞧,它是多么亮!”于是它跑得更快,日夜不停地跑。面包吃完了,火腿也吃完了,这时他们到达了拉普兰。①拉普兰(Lapand)是瑞典、挪威和芬兰北部的一块地方,非常寒冷。②斯匹次卑尔根(Spiyzbergen)是北冰洋上的一个群岛,属于挪威。 第六个故事 拉普兰女人和芬兰女人他们在一个小屋子面前停下来。这屋子是非常简陋的;它的屋顶低得几乎接触到地面;它的门是那么矮,当家里的人要走出走进的时候,就得伏在地上爬。屋子里除了一个老太婆以外,什么人也没有,她现在在一盏油灯上煎鱼。驯鹿把格尔达的全部经历都讲了,不过它先讲自己的,因为它觉得它的最重要。格尔达冻得一点力气也没有,连一句话也讲不出来了。“唉,你们这些可怜的东西!”拉普兰女人说,“你们要跑的路还长得很呢!你们还要跑三百多丹麦里路,才能到达芬马克①,因为白雪皇后在那儿的乡下休假。她每天晚上放起蓝色的焰火②。我将在一条干鳕鱼上写几个字,因为我没有纸,你们可以把它带到一个芬兰的老太婆那儿去——她会告诉你更多的消息。”当格尔达暖了一阵、吃了和喝了一些东西以后,拉普兰女人就在一条干鳕鱼上写下几个字,并且告诉格尔达好好拿着它,然后把她系在驯鹿的背上,这鹿立刻就跳走了,“呼!呼!”它在高空中说。最美丽的、蔚蓝色的北极光,一整夜不停地在闪耀着。这样他们到了芬马克,他们在那个芬兰女人的烟囱上敲着,因为她连一个门也没有。屋子里的热气很大,芬兰女人几乎是一丝不挂地住在那儿。她的身材很小,而且很脏。她马上把格尔达的衣服解开,把她的大手套和靴子脱下,否则格尔达就会感到太热了。她在驯鹿的头上放了一块冰,然后读了写在鳕鱼上的字——她一连读了三遍。当她把这些字都记熟了以后,就把这鱼扔进一个汤罐里去煮,因为它是可以吃的,而且她又是一个从来不浪费任何东西的人。驯鹿先讲了自己的故事,然后又讲了小小格尔达的故事,芬兰女人眨着她聪明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你是很聪明的,”驯鹿说,“我知道你能用一根缝线把世界上所有的风都缝在一起。如果船长解开一个结,他就可以有好的风;如果他松开第二个结,那么风就吹得更厉害;不过当他解开第三个和第四个结的时候,那就会有一阵可以把树林吹倒的暴风雨。你能不能给这小女孩一点东西喝,使她能有12个人那么大的力量来制服白雪皇后呢?”“12个人那么大的力量!”芬兰女人说,“这太管用了!”她走到橱格子那儿,抱下一大捆皮,把这捆皮打开。它上面写着许多奇怪的字母。芬兰女人读着,一直读到额上滴下汗珠。不过驯鹿又替小小的格尔达非常殷切地恳求了一番,格尔达本人也用充满了泪珠的、祈求的目光望着这芬兰女人。女人也开始眨着眼睛,把驯鹿牵到一个墙角边去,一面在它背上放一块新鲜的冰,一面说:“小小的加伊当然是住在白雪皇后那儿的。他在那儿觉得什么东西都合乎他的胃口和想法。他以为那儿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不过这是因为他的心里有一块镜子的碎片、他的眼里有一颗镜子的碎粒的缘故。必须先把它们取出来,不然他将永远不能成为人了。但是白雪皇后会尽一切力量来留住他的!”“不过你能不能给小小的格尔达一件什么东西,使她能有力量克服一切困难呢?”“我不能给她比她现在所有的力量更大的力量:你没有看出这力量是怎样大吗?你没有看出人和动物是怎样为她服务吗?你没有看出她打着一双赤脚在这世界上跑了多少路吗?她不需要从我们这儿知道她自己的力量。她的力量就在她的心里;她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这就是她的力量。如果她自己不能到白雪皇后那儿,把玻璃碎片从小小的加伊身上取出来,那么我们也没有办法帮助她!白雪皇后的花园就从那个离开这儿两丹麦里路的地方开始。你可以把这小姑娘带到那儿去:把她放在雪地上一个生满了红花浆果的大灌木林旁边。不要呆在那儿闲聊,抓紧时间回到这儿来!”于是芬兰女人就把格尔达抱到驯鹿的背上。它尽快地飞跑。“哎呀,我没有穿上靴子!没有戴上大手套!”小小的格尔达叫着。她马上就感到刺人的寒冷;不过驯鹿不敢停下来:它一口气跑到生满了红浆果的那个灌木林旁边。它把格尔达放下来,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于是大颗亮晶晶的眼泪就流到了脸上来。它尽快地又跑回去了。可怜的格尔达站在那儿,在那可怕的、寒冷的芬马克,没有穿鞋子,也没有戴大手套。她拼命地向前跑。一股雪花卷过来了。它不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因为天上非常晴朗,而且还射出北极光。雪花是沿着地面卷来的。它越逼得近,就越变得庞大。格尔达记起,从前她透过热玻璃朝外望的时候,雪花是多么大,多么美丽啊。不过在这儿它们显得非常庞大和可怕——它们是有生命的。它们是白雪皇后的前哨兵,而且是奇形怪状的。有的样子像丑陋的大刺猬;有的像许多伸出头、纠成一团的蛇;有的像毛发直立的小胖熊。它们全都是白得发亮的、有生命的雪花。小小的格尔达念着《主祷文》。天气是那么寒冷,她可以看到自己呼出的气像烟雾似的从嘴里冒出来。呼出的气越来越浓,形成了明亮的小安琪儿。当他们一接触到地面时,就越变越大。他们都戴着头盔,拿着矛和盾。他们的数目在增大。当格尔达念完了祷告以后,她周围就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兵团。这些兵士用长矛刺着这些可怕的雪花,把这些雪花打成无数碎片。于是小小的格尔达就又稳步地、勇敢地向前进。安琪儿抚摸着她的手和脚,于是她就不那么感到寒冷了。她匆忙地向白雪皇后的宫殿前进。不过现在我们要先看看加伊是在做些什么。他一点也没有想到小小的格尔达,更想不到她是站在宫殿的门口。①芬马克(Finnmark)是挪威最北部的一个县,也是欧洲最北部的一个地区,极为寒冷。②指北极光。 第七个故事 白雪皇后宫殿里发生的事情和结果宫殿的墙是由积雪筑成的,刺骨的寒风就是它的窗和门。这里面有一百多间房子,全是雪花吹到一起形成的。它们之中最大的房间有几丹麦里路长。强烈的北极光把它们照亮;它们是非常大、非常空、非常寒冷和非常光亮。这儿从来没有过什么快乐,甚至小熊的舞会也没有。事实上,暴风雪很可能在这儿奏起一点音乐,让北极熊用后腿站着迈迈步子,表演表演它们出色的姿态。它们连打打嘴和敲敲脚掌的小玩意儿都没有。年轻的白狐狸姑娘们也从来没有开过任何小茶话会。白雪皇后的大厅里是空洞的、广阔的和寒冷的。北极光照得那么准确,你可以算出它在什么时候最高,什么时候最低。在这个空洞的、没有边际的雪厅中央有一个结冰的湖——它裂成了一千块碎片;不过每一片跟其他的小片的形状完全一样,所以这就像一套很完美的艺术品。当白雪皇后在家的时候,她就坐在这湖的中央。她自己说她是坐在理智的镜子里,而且这是唯一的、世上最好的镜子。小小的加伊冻得发青——的确,几乎是冻得发黑,不过他不觉得,因为白雪皇后把他身上的寒颤都吻掉了。他的心简直像一块冰块。他正在搬弄着几块平整而尖利的冰,把它们拼来拼去,想拼成一件什么东西。这正好像我们想用几块木片拼成图案一样——就是所谓中国玩具②。加伊也在拼图案——最复杂的图案。这叫做理智的冰块游戏。在他的眼中,这些图案是最了不起的、也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这完全是因为他眼睛里的那块镜子碎片在作怪的缘故。他把这些图案摆出来,组成一个字——不过怎么也组不成他所希望的那个字——“永恒”。于是白雪皇后就说:“如果你能拼出这个图案的话,那么你就是你自己的主人了。我将给你整个世界和一双新冰鞋,作为礼物。”可是他拼不出来。“现在我急于要飞到温暖的国度里去!”白雪皇后说,“我要去看看那些黑罐子!”她所指的是那些火山,也就是我们所谓的埃特纳火山和维苏威火山①。“我将使它们变得白一点!有这个需要;这对于葡萄和柠檬是有好处的。”于是白雪皇后就飞走了。加伊单独坐在那有几丹麦里路长的、又大又空的冰殿里,呆望着他的那些冰块。他坠入深思,几乎把头都想破了。他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也不动,人们可能以为他是冻死了。这时小小的格尔达恰巧走进大门,到宫殿里来了。这儿的风很锐利,不过当她念完了晚祷后,风儿就静下来了,好像睡去了似的。她走进了这个宽广、空洞、寒冷的屋子,看到了加伊。她马上就把他认出来了。她倒在他身上,拥抱着他,紧紧地搂着他,同时叫出声来:“加伊,亲爱的小加伊!我总算找到你了!”不过他坐着一动也不动,直挺挺的,很冷淡。于是小格尔达流出许多热泪。眼泪流到他的胸膛上,渗进他的心里,把那里面的雪块融化了,把那里面的一小块镜子的碎片也分解了。他望着她,她唱出一首圣诗:山谷里玫瑰花长得丰茂,那儿我们遇见圣婴耶稣。这时加伊大哭起来。他哭得厉害,连眼睛中的镜子粉末也流出来了。现在他认得出她,所以他快乐地叫着:“格尔达,亲爱的格尔达!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么久?我也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向周围望了一眼。“这儿是多么寒冷啊!这儿是多么广阔和空洞啊!”他紧抱着格尔达。她快乐得一时哭,一时笑。他们是那么高兴,连周围的冰块都快乐得跳起舞来。当他们因为疲乏而躺下来的时候,两人就恰恰形成一个字的图案——白雪皇后曾经说过,如果他能拼出这个图案,他就成为他自己的主人,同时她也将给他整个世界和一双新冰靴。格尔达吻着他的双颊:双颊像开放的花;她吻着他的双眼:双眼像她自己的一样发亮;她吻着他的手和脚,于是他又变得健康和活泼起来。白雪皇后这时尽可以回到家里来,但是他的解放的字据已经亮晶晶地印在冰块上。他们手挽着手,走出了这座巨大的冰宫。他们谈起了祖母,谈起了屋顶上的玫瑰花。他们到什么地方,风就停息了,同时太阳就露出了面。当他们来到那个红色浆果的灌木林的时候,驯鹿正在那儿等着他们。它还带来了另外一只小母鹿。母鹿的乳房鼓得满满的,所以她给这两个小孩子温暖的奶吃,同时吻着他们的嘴。它们把加伊和格尔达先送到芬兰女人那儿去。他们在她温暖的房间里暖了一阵子,并且得到一些关于回家的路程的指示。然后他们就到拉普兰女人那儿去。这女人已经为他们做好了新衣服,而且把她的雪橇也修好了。驯鹿和小母鹿在他们旁边连蹦带跳地走着,一直陪送他们到达边境。这儿早春的植物已经冒出绿芽来了。他们和这两只驯鹿和拉普兰女人告了别。“再会吧!”大家都说。初春的小鸟开始喃喃地唱着歌;树林盖满了一层绿色的嫩芽。有一匹漂亮的马儿从树林里跑出来。格尔达认识它,因为它就是从前拉着金马车的那匹马。一个年轻的姑娘骑着它。她头上戴着一顶发亮的红帽子,她还带着手枪。这就是那个小强盗女孩。她在家里呆得腻了,想要先到北方去一趟;如果她不喜欢那地方的话,再到别的地方去。她马上就认出了格尔达;格尔达也认出了她。她们见了面非常高兴。“你真是一个可爱的流浪汉!”她对小小的加伊说。“我倒要问问,你值不值得让一个人赶到天边去找你?”不过格尔达摸着她的脸,问起那位王子和那位公主。“他们都旅行到外国去了!”小强盗女孩说。“可是那只乌鸦呢?”小格尔达问。“嗯,那只乌鸦已经死了,”小强盗女孩回答说,“那只驯服的爱人便成了一个寡妇,它的腿上还带着一条黑绒!它伤心得很,不过这完全没有一点意义!现在请把你的经过告诉我,你怎样找到他的?”格尔达和加伊两个人都把经过讲出来了。“嘶——唏——嗤!”小强盗女孩说。于是她握着他们两人的手,同时答应说,如果她走过他们的城市,她一定会来拜访他们的。然后她就骑着马奔向茫茫的大世界里去了。格尔达和加伊手挽着手走。他们在路上所见到的是一个青枝绿叶、开满了花朵的美丽的春天。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他们认出了那些教堂的尖塔和他们所住的那个大城市。他们走进城,一直走到祖母家的门口;他们爬上楼梯,走进房间——这儿一切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没有动。那个大钟在“滴答——滴答”地走,上面的针也在转动。不过当他们一走出门的时候,他们就发现自己已经长成大人了。水笕上的玫瑰花正在敞开的窗子面前盛开。这儿有好几张小孩坐的椅子。加伊和格尔达各自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互相握着手。他们像做了一场大梦一样,已经把白雪皇后那儿的寒冷和空洞的壮观全忘掉了。祖母坐在上帝的明朗的太阳光中,高声地念着《圣经》:“除非你成为一个孩子,你决计进入不了上帝的国度!”③加伊和格尔达面对面地互相望着,立刻懂得了那首圣诗的意义——山谷里玫瑰花长得丰茂,那儿我们遇见圣婴耶稣。他们两人坐在那儿,已经是成人了,但同时也是孩子——在心里还是孩子。这时正是夏天,暖和的、愉快的夏天。①中国玩具,指七巧板、九连环等玩具。这里指的是七巧板。②埃特纳火山(Etna)是意大利的西西里岛上的一座火山,主要喷火口海拔3323米。维苏威火山(Vesuvius)是意大利那不勒斯湾东边的一座火山,海拔1280米。两山的山坡上均种植葡萄及果树。③《圣经·新约全书·马可福音》第十章第十五节是这样说的:“我实在告诉你们,凡要承受神国的,若不像小孩子,断不能进去。”接骨木树妈妈 从前有一个很小的孩子,他患了伤风,病倒了。他到外面去过,把一双脚全打湿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样打湿的,因为天气很干燥。现在他妈妈把他的衣服脱掉,送他上床去睡,同时叫人把开水壶拿进来,为他泡了一杯很香的接骨木茶①,因为茶可以使人感到温暖。这时有一个很有趣的老人走到门口来;他一个人住在这屋子的最高一层楼上,非常孤独。因为他没有太太,也没有孩子。但是他却非常喜欢小孩,而且知道很多童话和故事。听他讲故事是很愉快的。“现在你得喝茶,”母亲说,“然后才可以听一个故事。”“哎!我只希望我能讲一个新的故事!”老人说,和善地点了点头。“不过这小家伙是在什么地方把一双脚弄湿了的呢?”他问。“不错,在什么地方呢?”妈妈说,“谁也想象不出来。”“讲一个童话给我听吧?”孩子问。“好,不过我得先知道一件事情:你能不能确实地告诉我,你上学校时经过的那条街,那儿阴沟有多深。”“如果我把脚伸到那条阴沟最深的地方,”孩子回答说,“那么水恰恰淹到我的小腿。”“你看,我们的脚就是这样弄湿了的,”老人说。“现在我却是应该讲一个童话给你听了;不过我的童话都讲完了。”“你可以马上编一个出来,”小孩说。“妈妈说,你能把你所看到的东西编成童话,你也能把你所摸过的东西都讲成一个故事。”“不错,不过这些童话和故事算不了什么!不,真正的故事是自己走来的。它们敲着我的前额,说:‘我来了!’”“它们会不会马上就来敲一下呢?”小孩问。妈妈大笑了一声,把接骨木叶放进壶里,然后把开水倒进去。“讲呀!讲呀!”“对,假如童话自动来了的话。不过这类东西架子是很大的;它只有高兴的时候才来——等着吧!”他忽然叫出声来,“它现在来了。请看吧,它现在就在茶壶里面。”于是小孩向茶壶望去。茶壶盖慢慢地自动立起来了,好几朵接骨木花,又白又新鲜,从茶壶里冒出来了。它们长出又粗又长的枝丫,并且从茶壶嘴那儿向四面展开,越展越宽,形成一个最美丽的接骨木丛——事实上是一棵完整的树。这树甚至伸到床上来,把帐幔分向两边。它是多么香,它的花开得多么茂盛啊!在这树的正中央坐着一个很亲切的老太婆。她穿着奇异的服装——它像接骨木叶子一样,也是绿色的,同时还缀着大朵的白色接骨木花。第一眼谁也看不出来,这衣服究竟是布做的呢,还是活着的绿叶和花朵。“这个老太婆的名字叫什么?”小孩问。老人回答说:“罗马人和希腊人把她叫树仙。不过我们不懂得这一套:我们住在水手区的人替她取了一个更好的名字。那儿的人把她叫做‘接骨木树妈妈’。你应该注意的就是她:现在你注意听着和看着这棵美丽的接骨木树吧。“水手住宅区里就有这么一棵开着花的大树。它生长在一个简陋的小院的角落里。一天下午,当太阳照得非常美好的时候,有两个老人坐在这棵树下。他们一个是很老很老的水手;另一个是他很老很老的妻子。他们已经是曾祖父母了;不久他们就要庆祝他们的金婚②。不过他们记不清日期。接骨木树妈妈坐在树上,样子很高兴,正如她在这儿一样。‘我知道金婚应该是在哪一天,’她说,但是他们没有听到——他们在谈着他们过去的一些日子。“‘是的,’老水手说,‘你记得吗,我们小的时候,常常在一起跑来跑去,在一起玩耍!那正是在这个院子里,我们现在坐的这个院子里。我们在这里面栽过许多树枝,把它变成一个花园。’“‘是的,’老太婆回答说,‘我记得很清楚:我们在那些树枝上浇过水,它们之中有一根是接骨木树枝。这树枝生了根,发了绿芽,现在变成了这样一棵大树——我们老年人现在就在它下面坐着。’“‘一点也不错,’他说,‘在那儿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水盆;我把我的船放在那上面浮着——我自己剪的一只船。它航行得真好!但是不久我自己也航行起来了,不过方式不同罢了。’“‘是的,我们先进学校,学习了一点什么东西,’她说,‘接着我们就受了坚信礼③;我们两个人都哭起来了。不过在下午我们就手挽着手爬到圆塔上去,我们把哥本哈根和大海以外的这个广大世界凝望了好一会儿。于是我们又到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④去——国王和王后常常在这儿的运河上驾着华丽的船航行。’“‘不过我得用另一种方式去航行,而且一去就是几年,那是很辽远的长途航行。’“‘对,我常常想你想得哭起来,’她说,‘我以为你死了,没有了,躺在深水底下,在跟波浪嬉戏。该是有多少个夜晚我爬起床来,去看风信鸡是不是在转动。是的,它转动起来了,但是你没有回来。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雨是下得很大。那个收垃圾的人来到我主人的门口。我提着垃圾桶走下来,到门口那儿我就站着不动。——天气是多么坏啊!当我正在站着的时候,邮差走到我身旁来了,交给我一封信。是你写来的信啦!这封信该是旅行了多少路程啊!我马上把它撕开,念着。我笑着,我哭着,我是那么高兴呀。事情现在明白了,你正生活在一个出产咖啡豆的温暖国度里。那一定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国度!你信上写了许多事情,我在大雨倾盆的时候读它,站在一个垃圾桶旁边读它。正在这时候来了一个人,他双手把我的腰抱住!——’“‘——一点也不错,于是你就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记耳光——一记很响亮的耳光。’“‘我不知道那人就是你啦。你跟你的信来得一样快。你那时是一个美男子——现在还是这样。你袋里装着一条丝织的长手帕,你头上戴着光亮的帽子。你是那么漂亮!天啦,那时的天气真坏,街上真难看!’“‘接着我们就结婚了,’他说,‘你记得吗?接着我们就得了第一个孩子,接着玛莉,接着尼尔斯,接着比得和汉斯·克利斯仙都出生了。’“‘他们大家都长得多么好,成为大家所喜受的、善良的人!’“‘于是他们的孩子又生了他们自己的孩子,’老水手说。‘是的,那些都是孩子们的孩子!他们都长得很好。——假如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正是在这个季节里结婚的。——’“‘是的,今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接骨木树妈妈说,同时把她的头伸到这两个老人的中间来。他们还以为这是隔壁的一位太太在向他们点头呢。他们互相望了一眼,同时彼此握着手。不一会儿,他们的儿子和孙子都来了;他们都知道这是金婚纪念日。他们早晨就已经来祝贺过,不过这对老夫妇却把这日子忘记了,虽然多少年以前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们还能记得很清楚。接骨木树发出强烈的香气。正在下沉的太阳照在这对老夫妇的脸上,弄得他们的双颊都泛出一阵红晕来。他们最小的孙子们围着他们跳舞,兴高采烈地叫着,说是今晚将有一个宴会——那时他们将会吃到热烘烘的土豆!接骨木树妈妈在树上点点头,跟大家一起喊着:‘好!’”“不过这并不是一个童话呀!”小孩听完了说。“唔,假如你能听懂它的话,”讲这段故事的老人说。“不过让我来问问接骨木树妈妈的意见吧。”“这并不是一个童话,”接骨木树妈妈说。“可是现在它来了;最奇异的童话是从真实的生活里产生出来的,否则我的美丽的接骨木树丛就不会从茶壶里冒出来了。”于是她把这孩子从床上抱起来,搂到自己的怀里,开满了花的接骨木树枝向他们合拢来,使他们好像坐在浓密的树荫里一样,而这片树荫带着他们一起在空中飞行。这真是说不出的美丽!接骨木树妈妈立刻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少女,不过她的衣服依然跟接骨木树妈妈所穿的一样,是用缀着白花的绿色料子做成的。她的胸前戴着一朵真正的接骨木花,黄色的卷发上有一个用接骨木花做成的花圈;她的一双眼睛又大又蓝。啊,她的样子该是多么美丽。啊!她和这个男孩互相吻着,他们现在是同样的年纪,感觉到同样的快乐。他们手挽着手走出了这片树荫。他们现在是在家里美丽的花园里面。爸爸的手杖是系在新鲜草坪旁边的一根木柱上。在这个孩子的眼中,它是有生命的。当他们一起到它上面的时候,它光亮的头便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嘶鸣的马首,上面披着长长的黑色马鬃,它还长出了四条瘦长而结实的腿。这牲口是既强壮而又有精神。他们骑着它沿着这草坪驰骋——真叫人喝彩!“现在我们要骑到许多许多里以外的地方去,”这孩子说;“我们要骑到一位贵族的庄园里去!——我们去年到那儿去过。”他们不停地绕着这个草坪奔驰。那个小女孩子——我们知道她就是接骨木树妈妈——在不停地叫着:“现在我们来到乡下了!你看到那种田人的房子吗?它的那个大面包炉,从墙壁里凸出来,看起来像路旁的一只庞大的蛋。接骨木树在这屋子上面伸展着枝子,公鸡在走来走去,为它的母鸡扒土。你看它那副高视阔步的神气!——现在我们快要到教堂附近了。它高高地立在一座山丘上,在一丛栎树的中间——其中有一株已经半死了。——现在我们来到了熔铁炉旁边,火在熊熊地烧,打着赤膊的人在挥着锤子打铁,弄得火星迸发。去啊,去啊,到那位贵族的华美的庄园里去啊!”那个在他后面坐在手杖上的小姑娘所讲的东西,都一一在他们眼前出现了。虽然他们只不过在绕着一个草坪兜圈子,这男孩子却能把这些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在人行道上玩耍,还在地上划出一个小花园来。于是她从她的头发上取出接骨木树的花朵,把它们栽下,随后它们就长大起来,像那对老年夫妇小时在水手住宅区里所栽的树一样——这事我们已经讲过了。他们手挽着手走着,完全像那对老年夫妇儿时的情形,不过他们不是走上圆塔,也不是走向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去。——不是的,这小女孩子抱着这男孩子的腰,他们在整个丹麦飞来飞去。那时是春天,接着夏天到来了,于是又是秋天,最后冬天也到来了。成千成百的景物映在这孩子的眼里和心上,这小姑娘也不停地对他唱:“这些东西你永远也忘记不了的!”在他们整个飞行的过程中,接骨木树一直在散发着甜蜜和芬芳的香气:他也闻到了玫瑰花和新鲜的山毛榉,可是接骨木树的香气比它们还要美妙,因为它的花朵就悬在这小女孩子的心上,而且当他们飞行的时候,他就常常把头靠着这些花朵。“春天在这儿是多么美丽啊!”小姑娘说。他们站在长满了新叶子的山毛榉林里,绿色的车叶草在他们的脚下散发着香气;淡红的秋牡丹在这一起绿色中显得分外的华丽。“啊,唯愿春天永远留在这芬芳的丹麦山毛榉林中!”“夏天在这儿是多么美丽啊!”她说。于是他们走过骑士时代的那些古宫。这些古宫的红墙和锯齿形的山形墙倒映在小河里——这儿有许多天鹅在游着,在了望那古老的林荫大道,在了望田野里的小麦泛起一层波浪,好像这就是一个大海似的。田沟里长满了黄色和红色的花,篱笆上长着野蛇麻⑤和盛开的牵牛花。月亮在黄昏的时候向上升,又圆又大;草坪上的干草堆发出甜蜜的香气。“人们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些东西!”“秋天在这儿是多么美丽啊!”小姑娘说。于是天空显得比以前加倍的高阔,加倍的蔚蓝;树林染上最华美的红色、黄色和绿色。猎犬在追逐着;整群的雁儿在远古的土坟上飞过,发出凄凉的叫声;荆棘丛在古墓碑上纠做一团。海是深蓝色的,上面点缀着一些白帆。老太婆、少女和小孩坐在打麦场上,把蛇麻的果穗摘下来扔进一只大桶里。这时年轻人唱着山歌,老年人讲着关于小鬼和妖精的童话。什么地方也没有这儿好。“冬天在这儿是多么美丽啊!”小姑娘说。于是所有的树上全盖满了白霜,看起来像白色的珊瑚。雪在人们的脚下发出清脆的声音,好像人们全穿上了新靴子似的。陨星一个接着一个从天上落下来。在屋子里,圣诞节树上的灯都亮起来了。这儿有礼品,有快乐。在乡下,农人的屋子里奏起了小提琴,人们在玩着抢苹果的游戏;就是最穷苦的孩子也说:“冬天是美丽的!”是的,那是美丽的。小姑娘把每样东西都指给这个孩子看;接骨木树永远在发出香气;绘有白十字架的红旗⑥永远在飘动着——住在水手区的那个老水手就是在这个旗帜下出外去航海的。这个小孩子成了一个年轻人,他得走到广大的世界里去,远远地走到生长咖啡的那些热带的国度里去。在别离的时候,小姑娘把她戴在胸前的那朵接骨木花取下来,送给他作为纪念。它被夹在一本《赞美诗集》里。在外国,当他一翻开这本诗集的时候,总是翻到夹着这朵纪念花的地方。他越看得久,这朵花就越显得新鲜,他好像觉得呼吸到了丹麦树林里的新鲜空气。这时他就清楚地看到,那个小姑娘正在花瓣之间睁着明朗的蓝眼睛,向外面凝望。于是她低声说:“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在这儿是多么美丽啊!”于是成千成百的画面,就在他的思想中浮过去了。这么着,许多年过去了;他现在成了一个老头儿,跟他年老的妻子坐在一棵开满了花的树下:他们两人互相握着手,正如以前住在水手区的高祖母和高祖父一样。也像这对老祖宗一样,谈着他们过去的日子,谈着金婚。这位有一双蓝眼珠的、头上戴着接骨木花的小姑娘,坐在树上,向这对老夫妇点着头,说:“今天是你们金婚的日子啦!”于是她从她的花环上取下两朵花,把它们吻了一下;它们便射出光来,起先像银子,然后像金子。当她把它们戴到这对老夫妇的头上时,每朵花就变成了一个金色的王冠。他们两人坐在那株散发着香气的树下,像国王和王后。这树的样子完全像一棵接骨木树。他对他年老的妻子讲着关于接骨木树妈妈的故事,他把他儿时从别人那儿听到的全都讲出来。他们觉得这故事有许多地方像他们自己的生活,而这相似的一部分就是这故事中他们最喜欢的一部分。“是的,事情的确是这样!”坐在树上的那个小姑娘说。“有人把我叫做接骨木树妈妈,也有人把我叫做树神,不过我的真正的名字是'回忆'。我就坐在树里,不停地生长;我能够回忆过去,我能讲出以往的事情。让我看看,你是不是仍然保留着你的那朵花。”老头儿翻开他的《赞美诗集》;那朵接骨木花仍然夹在里面,非常新鲜,好像刚刚才放进去似的。于是“回忆”姑娘点点头。这时头戴金色王冠的老夫妻坐在红色的斜阳里,闭起眼睛,于是——于是——童话就完了。那个躺在床上的小孩子,不晓得自己是在做梦呢,还是有人对他讲了这个童话。茶壶仍然在桌上:但是并没有接骨木树从它里面长出来。讲这童话的那个老人正在向门外走——事实上他已经走了。“那是多么美啊!”小孩子说。“妈妈,我刚才到热带的国度里去过一趟!”“是的,我相信你去过!”妈妈回答说。“当你喝了两满杯滚热的接骨木茶的时候,你很容易就会走到热带国度里去的!”——于是她把他盖好,免得他受到寒气。“当我正在坐着、跟他争论究竟那是一个故事还是一个童话的时候,你睡得香极了。”“那么接骨木树妈妈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小孩子问。“她在茶壶里面,”妈妈回答说;“而且她尽可以在那里面待下去!”①接骨木树是一种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叶对生,羽状复叶,卵形或椭圆形,揉碎后有臭气。春季开黄色小花。茎枝可以入药,味甘苦,功能祛风湿。这里说的接骨木茶当是治病用的。②欧洲人的风俗,把结婚50周年叫做“金婚”。③在基督教国家中,一个小孩子出生不久以后,受一次入教的洗礼。到了十四五岁、能懂事的时候,必须再受一次洗礼,叫做坚信礼,以加强对宗教的信仰。一个小孩子受了这次洗礼以后,就算已经成人,可以自立谋生了。④这是哥本哈根的一个大公园。⑤蛇麻(Humle)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也叫忽布或啤酒花。它的果穗呈球果状,是制造啤酒的重要原料。⑥这就是丹麦的国旗。织 补 针 从前有一根织补衣服的针。作为一根织补针来说,她倒还算细巧,因此她就想象自己是一根绣花针。“请你们注意你们现在拿着的这东西吧!”她对那几个取她出来的手指说。“你们不要把我失掉!我一落到地上去,你们就决不会找到我的,因为我是那么细呀!”“细就细好了,”手指说。它们把她拦腰紧紧地捏住。“你们看,我还带着随从啦!”她说。她后面拖着一根长线,不过线上并没有打结。手指正把这根针钉着女厨子的一只拖鞋,因为拖鞋的皮面裂开了,需要缝一下。“这是一件庸俗的工作,”织补针说。“我怎么也不愿钻进去。我要折断!我要折断了!”——于是她真的折断了。“我不是说过吗?”织补针说,“我是非常细的呀!”手指想:她现在没有什么用了。不过它们仍然不愿意放弃她,因为女厨子在针头上滴了一点封蜡,同时把她别在一块手帕上。“现在我成为一根领针①了!”织补针说。“我早就知道我会得到光荣的:一个不平凡的人总会得到一个不平凡的地位!”于是她心里笑了——当一根织补针在笑的时候,人们是没有办法看到她的外部表情的。她别在那儿,显得很骄傲,好像她是坐在轿车里,左顾右盼似的。“请准许我问一声:您是金子做的吗?”她问她旁边的一根别针。“你有一张非常好看的面孔,一个自己的头脑——只是小了一点。你得使它再长大一点才成,因为封蜡并不会滴到每根针头上的呀。”织补针很骄傲地挺起身子,结果弄得自己从手帕上落下来了,一直落到厨子正在冲洗的污水沟里去了。“现在我要去旅行了,”织补针说。“我只希望我不要迷了路!”不过她却迷了路。“就这个世界说来,我是太细了,”她来到了排水沟的时候说。“不过我知道我的身份,而这也算是一点小小的安慰!”所以织补针继续保持着她骄傲的态度,同时也不失掉她得意的心情。许多不同的东西在她身上浮过去了:菜屑啦,草叶啦,旧报纸碎片啦。“请看它们游得多么快!”织补针说。“它们不知道它们下面还有一件什么东西!我就在这儿,我坚定地坐在这儿!看吧,一根棍子浮过来了,它以为世界上除了棍子以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它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一根草浮过来了。你看它扭着腰肢和转动的那副样儿!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吧,你很容易撞到一块石头上去呀!一张破报纸游过来了!它上面印着的东西早已被人家忘记了,但是它仍然铺张开来,神气十足。我有耐心地、静静地坐在这儿。我知道我是谁,我永远保持住我的本来面目!”有一天她旁边躺着一件什么东西。这东西射出美丽的光彩。织补针认为它是一颗金刚钻。不过事实上它是一个瓶子的碎片。因为它发出亮光,所以织补针就跟它讲话,把自己介绍成为一根领针。“我想你是一颗钻石吧?”她说。“嗯,对啦,是这类东西。”于是双方就相信自己都是价值很高的物件。他们开始谈论,说世上的人一般都是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我曾经在一位小姐的匣子里住过,”织补针说,“这位小姐是一个厨子。她每只手上有五个指头。我从来没有看到像这五个指头那样骄傲的东西,不过他们的作用只是拿着我,把我从匣子里取出来和放进去罢了。”“他们也能射出光彩来吗?”瓶子的碎片问。“光彩!”织补针说,“什么也没有,不过自以为了不起罢了。他们是五个兄弟,都属于手指这个家族。他们互相标榜,虽然他们是长短不齐:最前面的一个是‘笨摸’②,又短又肥。他走在最前列,他的背上只有一个节,因此他只能同时鞠一个躬;不过他说,假如他从一个人身上砍掉的话,这人就不够资格服兵役了。第二个指头叫做‘餂罐’,他伸到酸东西和甜东西里面去,他指着太阳和月亮;当大家在写字的时候,他握着笔。第三个指头是‘长人’,他伸在别人的头上看东西。第四个指头是‘金火’,他腰间围着一条金带子。最小的那个是‘比尔——玩朋友’,他什么事也不做,而自己还因此感到骄傲呢。他们什么也不做,只是吹牛,因此我才到排水沟里来了!”“这要算是升级!”瓶子的碎片说。这时有更多的水冲进排水沟里来了,漫得遍地都是,结果把瓶子的碎片冲走了。“瞧,他倒是升级了!”织补针说。“但是我还坐在这儿,我是那么细。不过我也正因此感到骄傲,而且也很光荣!”于是她骄傲地坐在那儿,发出了许多感想。“我差不多要相信我是从日光里出生的了,因为我是那么细呀!我觉得日光老是到水底下来寻找我。啊!我是这么细,连我的母亲都找不到我了。如果我的老针眼没有断了的话,我想我是要哭出来的——但是我不能这样做:哭不是一桩文雅的事情!”有一天几个野孩子在排水沟里找东西——他们有时在这里能够找到旧钉、铜板和类似的物件。这是一件很脏的工作,不过他们却非常欣赏这类的事儿。“哎哟!”一个孩子说,因为他被织补针刺了一下,“原来是你这个家伙!”“我不是一个家伙,我是一位年轻小姐啦!”织补针说。可是谁也不理她。她身上的那滴封蜡早已没有了,全身已经变得漆黑。不过黑颜色能使人变得苗条,因此她相信她比以前更细嫩。“瞧,一个蛋壳起来了!”孩子们说。他们把织补针插到蛋壳上面。“四周的墙是白色的,而我是黑色的!这倒配得很好!”织补针说。“现在谁都可以看到我了。——我只希望我不要晕船才好,因为这样我就会折断的!”不过她一点也不会晕船,而且也没有折断。“一个人有钢做的肚皮,是不怕晕船的,同时还不要忘记,我和一个普通人比起来,是更高一招的。我现在一点毛病也没有。一个人越纤细,他能受得住的东西就越多。”“砰!”这时蛋壳忽然裂开了,因为一辆载重车正在它上面碾过去。“我的天,它把我碾得真厉害!”织补针说。“我现在有点晕船了——我要折断了!我要折断了!”虽然那辆载重车在她身上碾过去了,她并没有折断。她直直地躺在那儿——而且她尽可以一直在那儿躺下去。 ①领针(Brystnaal)是一种装饰品,穿西装时插在领带上;针头上一般镶有一颗珍珠。) ②“笨摸”、“餂罐”、“长人”、“金火”和“比尔——玩朋友”,是丹麦孩子对五个指头所起的绰号。大拇指摸东西不灵活,所以叫做“笨摸”;二指常常代替吞头伸到果酱罐里去餂东西吃,所以叫“餂罐”;四指因为戴戒指,所以看起来像有一道金火;小指叫做“比尔——玩朋友”,因为它什么用也没有。钟 声 黄昏的时候,太阳正在下沉,烟囱上飘着的云块泛出一片金黄的光彩;这时在一个大城市的小巷里,一忽儿这个人,一忽儿那个人全都听到类似教堂钟声的奇异声音。不过声音每次持续的时间非常短。因为街上隆隆的车声和嘈杂的人声总是把它打断了。“暮钟响起来了!"人们说,"太阳落下去了!”城外的房子彼此之间的距离比较远,而且都有花园和草坪;因此城外的人就可以看出天还是很亮的,所以也能更清楚地听到这个钟声。它似乎是从一个藏在静寂而清香的森林里的教堂里发出来的。大家朝这声音飘来的方向望,不禁起了一种庄严的感觉。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人们开始互相传说:"我不知道,树林里会不会有一个教堂?钟声的调子是那么奇怪和美丽,我们不妨去仔细瞧一瞧。”于是富人坐着车子去,穷人步行去;不过路似乎怎样也走不完。当他们来到森林外面的柳树林跟前的时候,就坐下来。他们望着长长的柳树枝,以为真的已经走进森林里来了。城里卖糕饼的人也搬到这儿来,并且搭起了帐篷。接着又来了一个卖糖果的人,这人在自己的帐篷上挂起了一口钟;这口钟上还涂了一层防雨的沥青,不过它里面却没有钟舌。大家回到家里来以后,都说这事情很新奇,比他们吃过一次茶还要新奇得多。有三个人说,他们把整个的树林都走完了,直走到树林的尽头;他们老是听到这个奇怪的钟声,不过那时它似乎是从城里飘来的。有一位甚至还编了一支歌,把钟声比成一个母亲对一个亲爱的好孩子唱的歌——什么音乐也没有这种钟声好听。这个国家的皇帝也听到了这件事情。他下一道圣旨,说无论什么人,只要能找出钟声的发源地,就可以被封为"世界的敲钟人"——哪怕他所发现的不是钟也没有关系。这么一来,许多人为了饭碗问题,就到树林里去寻找钟。不过在回来的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能说出一点道理,谁也没有深入树林,这人当然也没有,可是他却说声音是住在一株空树里的大猫头鹰发出来的。这只猫头鹰的脑袋里装的全是智慧。它不停地把脑袋撞着树。不过这声音是从它的脑袋里发出来的呢,还是从空树干里发出来的呢,他可没有把握下个判断。他总算得到了"世界的敲钟人"这个职位,因此他每年写一篇关于猫头鹰的短论。不过大家并没有因为读了他的论文而变得比以前更聪明。在举行坚信礼的那一天,牧师发表了一篇漂亮而动人的演说。受坚信礼的孩子们都受到了极大的感动,因为这是他们生命中极重要的一天。他们在这一天从孩子变成了成年人。他们稚气的灵魂也要变成更有理智的成年人的灵魂。当这些受了坚信礼的人走出城外的时候,处处照着灿烂的太阳光,树林里那个神秘的大钟发出非常洪亮的声音。他们想立刻就去找这个钟声;因此他们全都去了,只有三个人是例外。一个要回家去试试她的参加舞会的礼服,因为她这次来受坚信礼完全是为了这件礼服和舞会,否则她就决不会来的。第二个是一个穷苦的孩子。他受坚信礼穿的衣服和靴子是从主人的少爷那儿借来的;他必须在指定的时间内归还。第三个说,在他没有得到父母的同意以前,决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他一直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即使受了坚信礼,仍然是如此。人们不应该笑他!——但是人们却仍然笑他。因此这三个人就不去了。别的人都连蹦带跳地走了。太阳在照耀着,鸟儿在唱着,这些刚刚受了坚信礼的人也在唱着。他们彼此手挽着手,因为他们还没得到什么不同的职位,而且在受坚信礼的这天大家在我们的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不过他们之中有两个最小的孩子马上就感到腻烦了,所以他们两个人就回到城里去了。另外还有两个小女孩子坐下来扎花环,也不愿意去。当其余的孩子走到那个卖糕饼的人所在的柳树林里的时候,他们说:"好,我们算是到了。钟连影子都没有,这完全是一个幻想!”正在这时候,一个柔和而庄严的钟声在树林的深处响起来;有四五个孩子决计再向树林里走去。树很密,叶子又多,要向前走真是不太容易。车叶草和秋牡丹长得非常高,盛开的旋花和黑莓像长花环似的从这棵树牵到那棵树。夜莺在这些树上唱歌,太阳光在这些树上嬉戏。啊,这地方真是美丽得很,不过这条路却不是女孩子可以走的,因为她们在这儿很容易撕破自己的衣服,这儿有长满各色青苔的石块,有潺潺流着的新鲜泉水,发出一种"骨碌,骨碌"的怪声音。“这不会是那个钟吧?"孩子中有一个问。于是他就躺下来静静地听。"我倒要研究一下!”他一个人留下来,让别的孩子向前走。他们找到一座用树皮和树枝盖的房子。房子上有一棵结满了苹果的大树。看样子它好像是把所有的幸福都摇到这个开满玫瑰花的屋顶上似的。它的长枝子盘在房子的三角墙上,而这墙上正挂着一口小小的钟。难道大家听到的钟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吗?是的,他们都有这种看法,只有一个人是例外。这人说,这口钟太小,太精致,决不会叫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听得见!此外,他们听到过的钟声跟这钟声完全不同,因为它能打动人的心。说这话的人是国王的儿子。因此别的人都说:"这种人总是想装得比别人聪明一点。”这样,大家就让他一个人向前走。他越向前走,他的心里就越充满了一种森林中特有的静寂之感。不过他仍听见大家所欣赏的那阵小小的钟声。有时风把那个糕饼店里的声音吹来,于是他就听到大家在一面吃茶,一面唱歌。不过洪亮的钟声比这些声音还要大,好像有风琴在伴奏似的。这声音是从左边来的——从心所在的那一边来的。有一个沙沙的响声从一个灌木丛中飘出来。王子面前出现了一个男孩子。这孩子穿着一双木鞋和一件非常短的上衣——短得连他的手肘也盖不住。他们彼此都认识,因为这个孩子也是在这天参加过坚信礼的。他没有能跟大家一起来,因为他得回去把衣服和靴子还给老板的少爷。他办完了这件事以后,就穿着木鞋和寒碜的上衣独自一人走来,因为钟声是那么洪亮和深沉,他非来不可。“我们一块儿走吧!"王子说。这个穿着木鞋的孩子感到非常尴尬。他把上衣的短袖子拉了一下,说他恐怕不能走得像王子那样快;此外,他认为钟声一定是从右边来的,因为右边的景象很庄严和美丽。“这样一来,我们就碰不到头了!"王子说,对这穷苦的孩子点了点头。孩子向这树林最深最密的地方走去。荆棘把他寒碜的衣服钩破了,把他的脸、手和脚划得流出血来。王子身上也有好几处伤痕,不过他所走的路却充满了太阳光。我们现在就要注意他的行程,因为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即使我走到世界的尽头,"他说,"我也要找到这口钟!”难看的猢狲高高地坐在树上做怪脸,露出牙齿。"我们往他身上扔些东西吧!"它们说,"我们打他吧,因为他是一个国王的儿子!”不过他不怕困难,他一步一步地向树林的深处走。那儿长着许多奇异的花:含有红蕊的、像星星一样的百合花,在微风中射出光彩的、天蓝色的郁金香,结着像大肥皂泡一样发亮的果实的苹果树。你想想看,这些树在太阳光中该是多么光彩夺目啊。四周是一片非常美丽的绿草原。草上有公鹿和母鹿在嬉戏,而且还有茂盛的栎树和山毛榉。草和藤本植物从树缝里长出来。这一大片林木中还有静静的湖,湖里还有游泳着的白天鹅,它们在拍着翅膀。王子站着静静地听。他常常觉得钟声是从深沉的湖里飘上来的;不过他马上就注意到,钟声并不是从湖里来的,而是从森林的深处来的。太阳现在下沉了,天空像火一样地发红,森林里是一片静寂。这时他就跪下来,唱了黄昏的赞美歌,于是他说:“我将永远看不到我所追寻的东西!现在太阳已经下沉了,夜——漆黑的夜——已经到来了。也许在圆圆的红太阳没有消逝以前,我还能够看到它一眼吧。我要爬到崖石上去,因为它比最高的树还要高!"他攀着树根和藤蔓在潮湿的石壁上爬。壁上盘着水蛇,有些癞蛤蟆也似乎在对他狂叫。不过,在太阳没有落下去以前,他已经爬上去了。他在这块高处仍然可以看见太阳。啊,这是多么美丽的景象啊!海,他的眼前展开一片美丽的茫茫大海,汹涌的海涛向岸上袭来。太阳悬在海天相连的那条线上,像一座发光的大祭坛。一切融化成为一片鲜红的色彩。树林在唱着歌,大海在唱着歌,他的心也跟它们一起在唱着歌。整个大自然成了一个伟大的、神圣的教堂:树木和浮云就是它的圆柱,花朵和绿叶就是它的柔软的地毡,天空就是它的广阔的圆顶。正在这时候,那个穿着短袖上衣和木鞋的穷苦孩子从右边走来了。他是沿着他自己的道路,在同一个时候到来的。他们急忙走到一起,在这大自然和诗的教堂中紧紧地握着双手。那口看不见的、神圣的钟在他们的上空发出声音。幸福的精灵在教堂的周围跳舞,唱着欢乐的颂歌!妖 山在一株老树的裂缝里有好几只蜥蜴在活泼地跑着。它们彼此都很了解,因为它们讲着同样的蜥蜴语。“嗨,住在老妖精山上的那些家伙号叫得才厉害呢!”一只蜥蜴说,“他们的闹声把我弄得两整夜合不上眼睛。这简直跟躺在床上害牙痛差不多,因为我横竖是睡不着的!”“那儿一定有什么事情!”另一只蜥蜴说。“他们把那座山用四根红柱子支起来,一直支到鸡叫为止。这座山算是痛痛快快地通了一次风;那些女妖还学会了像跺脚这类的新舞步呢。那儿一定有什么事情!”“对,我刚才还跟我认识的一位蚯蚓谈起过这件事,”第二只蜥蜴说。“这位蚯蚓是直接从山里来的——他昼夜都在那山里翻土。他听到了许多事情。可怜的东西,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可是他却知道怎样摸路和听别人谈话。妖山上的人正在等待一些客人到来——一些有名望的客人。不过这些客人究竟是谁,蚯蚓可不愿意说出来——也许他真的不知道。所有的鬼火都得到了通知,要举行一个他们所谓的火炬游行。他们已经把金银器皿——这些东西他们山里有的是——擦得焕然一新,并且在月光下摆出来啦!”“那些客人可能是谁呢?”所有的蜥蜴一齐问。“那儿在发生什么事情呢!听呀,多么闹!多么吵!”正在这时候,妖山开了。一位老妖小姐①急急忙忙地走出来。她的衣服穿得倒蛮整齐,可就是没有背。她是老妖王的管家娘娘,也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她的额角上戴着一颗心形的琥珀。她的一双腿动得真够快:得!得!嗨,她才会走呢!她一口气走到住在沼泽地上的夜乌鸦那儿去。“请你到妖山上去,今晚就去,”她说。“不过先请你帮帮忙,把这些请帖送出去好吗?您自己既然无家可管,你总得做点事情呀!我们今天有几个非常了不起的客人——很重要的魔法师。老国王也希望借这个机会排场一下!”“究竟要请一些什么客人呢?”夜乌鸦问。“嗳,谁都可以来参加这个盛大的跳舞会,甚至人都可以来——只要他们能在睡梦中讲话,或者能懂一点我们所做的事情。不过参加第一次宴会的人可要挑选一下;我们只能请最有名的人。我曾经跟妖王争论过一次,因为我坚持我们连鬼怪也不能请。我们得先请海人和他的一些女儿。他们一定很喜欢来拜访干燥的陆地的。不过他们得有一块潮湿的石头,或者比这更好的东西,当做座位;我想这样他们就不好意思拒绝不来了。我们也可以请那些长有尾巴的头等魔鬼、河人和小妖精来。我想我们也不应该忘记墓猪、整马和教堂的小鬼②。事实上他们都是教会的一部分,跟我们这些人没有关系。但是那也不过是他们的职务,他们跟我们的来往很密切,常常拜访我们!”“好极了!”夜乌鸦说,接着他就拿着请帖飞走了。女妖们已经在妖山上跳起舞来了。她们披着雾气和月光织成的长围脖跳。凡是喜欢披这种东西的人,跳起来倒是蛮好看的。妖山的正中央是一个装饰得整整齐齐的大客厅。它的地板用月光洗过一次,它的墙用巫婆的蜡油擦过一番,因此它们就好像摆在灯面前的郁金香花瓣似的,射出光辉。厨房里全是烤青蛙、蛇皮色的小孩子的手指、毒菌丝拌的凉菜、湿耗子鼻、毒胡萝卜等;还要沼泽地里巫婆熬的麦酒③和从坟窖里取来的亮晶晶的硝石酒。所有的菜都非常实在,甜菜中包括生了锈的指甲和教堂窗玻璃碎片这几个菜。老妖王用石笔把他的金王冠擦亮。这是一根小学六年级用的石笔,而老妖王得到一根六年级用的石笔是很不容易的!他的睡房里挂着幔帐,而这幔帐是用蜗牛的分泌物粘在一起的。是的,那里面传出一阵吱吱喳喳的声音。“现在我们要焚一点马尾和猪鬃,当做香烧;这样,我想我的工作可算是做完了!”老妖小姐说。“亲爱的爸爸!”最小的女儿说,“我现在可不可以知道,我们最名贵的客人是些什么人呢?”“嗯,”他说,“我想我现在不得不公开宣布了!我有两个女儿应该准备结婚!她们两个人必须结婚。挪威的那位老地精将要带着他的两个少爷到来——他们每人要找一个妻子。这位老地精住在老杜伏尔山中,他有好几座用花岗石筑的宫堡,还有一个谁都想象不到的好金矿。这位老地精是一个地道的、正直的挪威人,他老是那么直爽和高兴。在我跟他碰杯结为兄弟以前,我老早就认识他。他讨太太的时候到这儿来过。现在她已经死了。她是莫恩岩石王的女儿。真是像俗话所说的,他在白垩岩上讨太太④。啊,我多么想看看这位挪威的地精啊!他的孩子据说是相当粗野的年轻人,不过这句话可能说得不公平。他们到年纪大一点就会变好的。我倒要看看,你们怎样把他们教得懂事一点。”“他们什么时候到来呢?”一个女儿问。“这要看风色和天气而定,”老妖王说,“他们总是找经济的办法旅行的!他们总是等机会坐船来。我倒希望他们经过瑞典来,不过那个老家伙不是这么想法!他赶不上时代——这点我不赞成!”这时有两颗鬼火跳过来了。这一个跳得比另一个快,因此快的那一个就先到。“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他们大声叫着。“快把我的王冠拿来,我要站进月光里去!”老妖王说。几个女儿把她们的长围脖拉开,把腰一直弯到地上。杜伏尔的老地精就站在他们面前。他的头上戴着坚硬的冰柱和光滑的松球做成的王冠;此外,他还穿着熊皮大衣和滑雪的靴子。他的儿子恰恰相反,脖子上什么也没有围,裤子上也没有吊带,因为他们都是很结实的人。“这就是那个土堆吗?”最年轻的孩子指着妖山问。“我们在挪威把这种东西叫做土坑。”“孩子!”老头子说,“土坑向下洼,土堆向上凸,你的脑袋上没有长眼睛吗?”他们说他们在这儿惟一感到惊奇的事情是,他们懂得这儿的语言。“不要在这儿闹笑话吧!”老头儿说,“否则别人以为你们是乡巴佬!”他们走进妖山。这儿的客人的确都是上流人物,而且在这样短促的时间内就都请来了。人们很可能相信他们是风吹到一起的。每个客人的座位都是安排得既舒服而又得体。海人的席位是安排在一个水盆里,因此他们说,他们简直像在家里一样舒服。每人都很有礼貌,只是那两个小地精例外。他们把腿跷到桌子上,但是他们却以为这很适合他们的身份!“把脚从盘子上拿开!”老地精说。他们接受了这个忠告,可并不是马上就改。他们用松球在小姐们身上呵痒;他们为了自己的舒服,把靴子脱下来叫小姐们拿着。不过他们的爸爸——那个老地精——跟他们完全两样。他以生动的神情描述着挪威的那些石山是怎样庄严,那些溅着白泡沫的瀑布怎样发出雷轰或风琴般的声音。他叙述鲑鱼一听到水精弹起金竖琴时就怎样逆流而上。他谈起在明朗的冬夜里,雪橇的铃是怎样叮当叮当地响,孩子们怎样举着火把在光滑的冰上跑,怎样把冰照得透亮,使冰底下的鱼儿在他们的脚下吓得乱窜。的确,他讲得有声有色,在座的人简直好像亲眼见过和亲耳听过似的:好像看见锯木厂在怎样锯木料,男子和女子在怎样唱歌和跳挪威的“哈铃舞”。哗啦!这个老地精出乎意料地在老妖小姐的脸上接了一个响亮的“舅舅吻”⑤。这才算得是一个吻呢!不过他们并不是亲戚。现在妖小姐们要跳舞了。她们跳普通步子,也跳蹬脚的步子。这两种步子对她们都很适合。接着她们就跳一种很艺术的舞——她们也把它叫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舞。乖乖!她们的腿动得才灵活呢!你简直分不出来,哪里是开头,哪里是结尾;你也看不清楚,哪里是手臂,哪里是腿。它们简直像刨花一样,搅混得乱七八糟。她们跳得团团转,把“整马”弄得头昏脑涨,不得不退下桌子。“嘘嘘!”老地精说,“这才算得是一回大腿的迷人舞呢!不过,她们除了跳舞、伸伸腿和扇起一阵旋风以外,还能做什么呢?”“你等着瞧吧!”妖王说。于是他把最小的女儿喊出来。她轻盈和干净得像月光一样;她是所有姊妹之中最娇嫩的一位。她把一根白色的木栓放在嘴里,马上她就不见了——这就是她的魔法。不过老地精说,他倒不希望自己的太太有这样一套本领。他也不认为他的儿子喜欢这套本领。第二个女儿可以跟自己并排走,好像她有一个影子似的——但是山精是没有影子的。第三个女儿有一套完全不同的本领。她在沼泽女人的酒房里学习过,所以她知道怎样用萤火虫在接骨木树桩上擦出油来。“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家庭主妇!”老地精说。他对她挤了挤眼睛代替敬酒,因为他不愿意喝酒太多。现在第四个妖姑娘来了。她有一架很大的金竖琴。她弹第一下的时候,所有的人就都得照她的意思动作。“这是一个危险的女人!”老地精说。不过他的两位少爷都已从山里走出来,因为她们已经感到腻了。“下一位小姐能够做什么呢?”老地精问。“我已经学会了怎样爱挪威人!”她说,“如果我不能到挪威去,我就永远不结婚!”不过最小的那个女儿低声对老地精说:“这是因为她曾经听过一支挪威歌的缘故。歌里说,当世界灭亡的时候,挪威的石崖将会仍然作为纪念碑而存在。所以她希望到挪威去,因为她害怕灭亡。”“呵!呵!”老地精说,“这倒是说的心坎里的话!最后的第七个小姐能够做什么呢?”“第七位头上还有第六位呀!”妖王说,因为她不会计算数字。可是那第六位小姐却姗姗地不愿意出来。“我只能对人讲真话!”她说,“谁也不理我,而我做我的寿衣已经够忙的了!”这时第七位,也是最后的一位,走出来了。她能够做什么呢?她能讲故事——要她讲多少就能讲多少。“这是我的五个指头?”老地精说。“把每个指头编一个故事吧!”这位姑娘托起他的手腕,她笑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它戴着一个戒指,好像它知道有人快要订婚似的,当她讲到“金火”的时候,老地精说,“把你握着的东西捏紧吧,这只手就是你的!我要讨你做太太!”妖姑娘说,“‘金火’和‘比尔——玩朋友’⑥的故事还没有讲完!”“留到冬天再讲给我听吧!”老地精说。“那时我们还可以听听关于松树的故事,赤杨的故事,山妖送礼的故事和寒霜的故事!你可以尽量讲故事,因为那儿还没有人会这一套!那时我们可以坐在石室里,烧起松木来烤火,用古代挪威国王的角形金杯盛蜜酒喝——山精送了两个这样的酒杯给我!我们坐在一起,加尔波⑦将会来拜访我们,他将对你唱着关于山中牧女的歌。那才快乐呢。鲑鱼在瀑布里跳跃,撞着石壁,但是却钻不进去!嗨,住在亲爱的老挪威才痛快呢!但是那两个孩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是的,那两个孩子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们在田野里奔跑,把那些好心好意准备来参加火炬游行的鬼火都吹走了。“你们居然这样胡闹!”老地精说,“我为你们找到了一个母亲。现在你们也可以在这些姨妈中挑一个呀!”不过少爷说,他们喜欢发表演说,为友情干杯,但是没有心情讨太太。因此他们就发表演说,为友情干杯,而且还把杯子套在手指尖上,表示他们真正喝干了。他们脱下上衣倒在桌子上呼呼地睡起来,因为他们不愿意讲什么客套。但是老地精跟他的年轻夫人在房里跳得团团转,而且还交换靴子,因为交换靴子比交换戒指好。“现在鸡叫了!”管家的老妖姑娘说。“我们现在要把窗扉关上,免得太阳烤着我们!”这样,妖山就关上了。不过外面的那四只蜥蜴在树的裂口里跑上跑下。这个对那个说:“啊,我喜欢那个挪威的老地精!”“我更喜欢他的几个孩子!”蚯蚓说。不过,可怜的东西,他什么也看不见。①原文是Elverpige,据丹麦的传说,老妖小姐像一个假面具,前面很好看,后面则是空的。②根据丹麦的古老迷信,每次建造一个教堂的时候,地下就要活埋一匹马。凡是一个人要死,这匹马就用三只腿在夜里走到他家里来。有些教堂活埋一只猪。这只猪的魂魄叫做“墓猪”。“教堂小鬼”(Kirkegrimen)专门看守墓地;他惩罚侵害墓地的人。③根据丹麦的传说,沼泽地上住着一个巫婆。她天天在熬麦酒。天下雾就是她熬酒时冒出来的水蒸气。④这是丹麦的一个成语:“白垩岩上讨太太”(Han tog sin kone paa krjd),即“不费一文讨太太”的意思。⑤原文是Morbroder-Smadsk,意义不明。许多其他文字的译者干脆把它译成“一个吻”。大概这种吻是亲戚之间的一种表示亲热的吻,没有任何其他的意义。⑥这儿是双关的意思,根据欧洲的习惯,把手交给谁,即答应跟谁订婚的意思。⑦这是挪威传说中的一种善良的田野妖精。祖 母祖母很老了;她的脸上有许多皱纹,她的头发很白。不过她的那对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甚至比星星还要美丽。它们看起来是非常温和和可爱的。她还能讲许多好听的故事。她穿着一件花长袍。这是用一种厚绸子做的;长袍发出沙沙的声音。祖母知道许多事情,因为她在爸爸和妈妈没有生下来以前早就活着——这是毫无疑问的!祖母有一本《赞美诗集》,上面有一个大银扣子,可以把它锁住,她常常读这本书。书里夹着一朵玫瑰花;它已经压得很平、很干了。它并不像她玻璃瓶里的玫瑰那样美丽,但是只有对这朵花她才露出她最温柔的微笑,她的眼里甚至还流出泪来。我不知道,为什么祖母要这样看着夹在一本旧书里的一朵枯萎了的玫瑰花。你知道吗?每次祖母的眼泪滴到这朵花上的时候,它的颜色就立刻又变得鲜艳起来。这朵玫瑰张开了,于是整个房间就充满了香气。四面的墙都向下陷落,好像它们只不过是一层烟雾似的。她的周围出现了一片美丽的绿树林;阳光从树叶中间渗进来。这时祖母——嗯,她又变得年轻起来。她是一个美丽的小姑娘,长着一头金黄色的卷发,红红的圆脸庞,又好看,又秀气,任何玫瑰都没有她这样鲜艳。而她的那对眼睛,那对温柔的、纯洁的眼睛,永远是那样温柔和纯洁。在她旁边坐着一个男子,那么健康,那么高大。他送给她一朵玫瑰花,她微笑起来——祖母现在可不能露出那样的微笑了!是的,她微笑了。可是他已经不在了,许多思想,许多形象在她面前浮过去了。那个美貌的年轻人现在不在了,只有那朵玫瑰花还躺在《赞美诗集》里。祖母——是的,她现在是一个老太婆,仍然坐在那儿——望着那朵躺在书里的、枯萎了的玫瑰花。现在祖母也死了。她曾经坐在她的靠椅上,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现在讲完了,”她说,“我也倦了;让我睡一会儿吧。”于是她把头向后靠着,吸了一口气。于是她慢慢地静下来,她的脸上现出幸福和安静的表情,好像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于是人们就说她死了。她被装进一具黑棺材里。她躺在那儿,全身裹了几层白布。她是那么美丽而温柔,虽然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她所有的皱纹都没有了,她的嘴上浮出一个微笑。她的头发是那么银白,是那么庄严。望着这个死人,你一点也不会害怕——这位温柔、和善的老祖母。《赞美诗集》放在她的头下,因为这是她的遗嘱。那朵玫瑰花仍然躺在这本旧书里面。人们就这样把祖母葬了。在教堂墙边的一座坟上,人们种了一棵玫瑰花。它开满了花朵。夜营在花上和墓上唱着歌。教堂里的风琴奏出最优美的圣诗——放在死者头下的那本诗集里的圣诗。月光照在这坟上,但是死者却不在那儿。即使在深夜,每个孩子都可以安全地走到那儿,在墓地墙边摘下一朵玫瑰花。一个死了的人比我们活着的人知道的东西多。死者知道,如果我们看到他们出现,我们该会起多大的恐怖。死者比我们大家都好,因此他们就不再出现了。棺材上堆满了土,棺材里面塞满了土①。《赞美诗集》和它的书页也成了土,那朵充满了回忆的玫瑰花也成了土。不过在这土上面,新的玫瑰又开出了花,夜莺在那上面唱歌,风琴奏出音乐,于是人们就想起了那位有一对温和的、永远年轻的大眼睛的老祖母。眼睛是永远不会死的!我们的眼睛将会看到祖母,年轻美丽的祖母,像她第一次吻着那朵鲜红的、现在躺在坟里变成了土的玫瑰花时的祖母。①根据古代希伯莱人的迷信,上帝用泥土造成人,所以人死了以后仍然变成泥土。红 鞋 从前有一个小女孩——一个非常可爱的、漂亮的小女孩。不过她夏天得打着一双赤脚走路,因为她很贫穷。冬天她拖着一双沉重的木鞋,脚背都给磨红了,这是很不好受的。在村子的正中央住着一个年老的女鞋匠。她用旧红布匹,坐下来尽她最大的努力缝出了一双小鞋。这双鞋的样子相当笨,但是她的用意很好,因为这双鞋是为这个小女孩缝的。这个小姑娘名叫珈伦。在她的妈妈入葬的那天,她得到了这双红鞋。这是她第一次穿。的确,这不是服丧时穿的东西;但是她却没有别的鞋子穿。所以她就把一双小赤脚伸进去,跟在一个简陋的棺材后面走。这时候忽然有一辆很大的旧车子开过来了。车子里坐着一位年老的太太。她看到了这位小姑娘,非常可怜她,于是就对牧师①说:“把这小姑娘交给我吧,我会待她很好的!”珈伦以为这是因为她那双红鞋的缘故。不过老太太说红鞋很讨厌,所以把这双鞋烧掉了。不过现在珈伦却穿起干净整齐的衣服来。她学着读书和做针线,别人都说她很可爱。不过她的镜子说:“你不但可爱;你简直是美丽。”有一次皇后旅行全国;她带着她的小女儿一道,而这就是一个公主。老百姓都拥到宫殿门口来看,珈伦也在他们中间。那位小公主穿着美丽的白衣服,站在窗子里面,让大家来看她。她既没有拖着后裾,也没有戴上金王冠,但是她穿着一双华丽的红鞣皮鞋。比起那个女鞋匠为小珈伦做的那双鞋来,这双鞋当然是漂亮得多。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跟红鞋比较!现在珈伦已经很大,可以受坚信礼了。她将会有新衣服穿;她也会穿到新鞋子。城里一个富有的鞋匠把她的小脚量了一下——这件事是在他自己店里、在他自己的一个小房间里做的。那儿有许多大玻璃架子,里面陈列着许多整齐的鞋子和擦得发亮的靴子。这全都很漂亮,不过那位老太太的眼睛看不清楚,所以不感到兴趣。在这许多鞋子之中有一双红鞋;它跟公主所穿的那双一模一样。它们是多么美丽啊!鞋匠说这双鞋是为一位伯爵的小姐做的,但是它们不太合她的脚。“那一定是漆皮做的,”老太太说,“因此才这样发亮!”“是的,发亮!"珈伦说。鞋子很合她的脚,所以她就买下来了。不过老太太不知道那是红色的,因为她决不会让珈伦穿着一双红鞋去受坚信礼。但是珈伦却去了。所有的人都在望着她的那双脚。当她在教堂里走向那个圣诗歌唱班门口的时候,她就觉得好像那些墓石上的雕像,那些戴着硬领和穿着黑长袍的牧师,以及他们的太太的画像都在盯着她的一双红鞋。牧师把手搁在她的头上,讲着神圣的洗礼、她与上帝的誓约以及当一个基督徒的责任,正在这时候,她心中只想着她的这双鞋。风琴奏出庄严的音乐来,孩子们的悦耳的声音唱着圣诗,那个年老的圣诗队长也在唱,但是珈伦只想着她的红鞋。那天下午老太太听大家说那双鞋是红的。于是她就说,这未免太胡闹了,太不成体统了。她还说,从此以后,珈伦再到教堂去,必须穿着黑鞋子,即使是旧的也没有关系。下一个星期日要举行圣餐。珈伦看了看那双黑鞋,又看了看那双红鞋——再一次又看了看红鞋,最后决定还是穿上那双红鞋。太阳照耀得非常美丽。珈伦和老太太在田野的小径上走。路上有些灰尘。教堂门口有一个残废的老兵,拄着一根拐杖站着。他留着一把很奇怪的长胡子。这胡子与其说是白的,还不如说是红的——因为它本来就是红的。他把腰几乎弯到地上去了;他回老太太说,他可不可以擦擦她鞋子上的灰尘。珈伦也把她的小脚伸出来。“这是多么漂亮的舞鞋啊!”老兵说,“你在跳舞的时候穿它最合适!”于是他就用手在鞋底上敲了几下。老太太送了几个银毫给这兵士,然后便带着珈伦走进教堂里去了。教堂里所有的人都望着珈伦的这双红鞋,所有的画像也都在望着它们。当珈伦跪在圣餐台面前、嘴里衔着金圣餐杯的时候,她只想着她的红鞋——它们似乎是浮在她面前的圣餐杯里。她忘记了唱圣诗;她忘记了念祷告。现在大家都走出了教堂。老太太走进她的车子里去,珈伦也抬起脚踏进车子里去。这时站在旁边的那个老兵说:“多么美丽的舞鞋啊!”珈伦经不起这番赞美:她要跳几个步子。她一开始,一双腿就不停地跳起来。这双鞋好像控制住了她的腿似的。她绕着教堂的一角跳——她没有办法停下来。车夫不得不跟在她后面跑,把她抓住,抱进车子里去。不过她的一双脚仍在跳,结果她猛烈地踢到那位好心肠的太太身上去了。最后他们脱下她的鞋子;这样,她的腿才算安静下来。这双鞋子被放在家里的一个橱柜里,但是珈伦忍不住要去看看。现在老太太病得躺下来了;大家都说她大概是不会好了。她得有人看护和照料,但这种工作不应该是别人而应该是由珈伦做的。不过这时城里有一个盛大的舞会,珈伦也被请去了。她望了望这位好不了的老太太,又瞧了瞧那双红鞋——她觉得瞧瞧也没有什么害处。她穿上了这双鞋——穿穿也没有什么害处。不过这么一来,她就去参加舞会了,而且开始跳起舞来。但是当她要向右转的时候,鞋子却向左边跳。当她想要向上走的时候,鞋子却要向下跳,要走下楼梯,一直走到街上,走出城门。她舞着,而且不得不舞,一直舞到黑森林里去。树林中有一道光。她想这一定是月亮了,因为她看到一个面孔。不过这是那个有红胡子的老兵。他在坐着,点着头,同时说:“多么美丽的舞鞋啊!”这时她就害怕起来,想把这双红鞋扔掉。但是它们扣得很紧。于是她扯着她的袜子,但是鞋已经生到她脚上去了。她跳起舞来,而且不得不跳到田野和草原上去,在雨里跳,在太阳里也跳,在夜里跳,在白天也跳。最可怕的是在夜里跳。她跳到一个教堂的墓地里去,不过那儿的死者并不跳舞:他们有比跳舞还要好的事情要做。她想在一个长满了苦艾菊的穷人的坟上坐下来,不过她静不下来,也没有办法休息。当她跳到教堂敞着的大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一位穿白长袍的安琪儿。她的翅膀从肩上一直拖到脚下,她的面孔是庄严而沉着,手中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剑。“你得跳舞呀!”她说,“穿着你的红鞋跳舞,一直跳到你发白和发冷,一直跳到你的身体干缩成为一架骸骨。你要从这家门口跳到那家门口。你要到一些骄傲自大的孩子们住着的地方去敲门,好叫他们听到你,怕你!你要跳舞,不停地跳舞!”“请饶了我吧!”珈伦叫起来。不过她没有听到安琪儿的回答,因为这双鞋把她带出门,到田野上去了,带到大路上和小路上去了。她得不停地跳舞。有一天早晨她跳过一个很熟识的门口。里面有唱圣诗的声音,人们抬出一口棺材,上面装饰着花朵。这时她才知道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于是她觉得她已经被大家遗弃,被上帝的安琪儿责罚。她跳着舞,她不得不跳着舞——在漆黑的夜里跳着舞。这双鞋带着她走过荆棘的野蔷薇;这些东西把她刺得流血。她在荒地上跳,一直跳到一个孤零零的小屋子面前去。她知道这儿住着一个刽子手。她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敲了一下,同时说:“请出来吧!请出来吧!我进来不了呀,因为我在跳舞!”刽子手说:“你也许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就是砍掉坏人脑袋的人呀。我已经感觉到我的斧子在颤动!”“请不要砍掉我的头吧,”珈伦说,“因为如果你这样做,那么我就不能忏悔我的罪过了。但是请你把我这双穿着红鞋的脚砍掉吧!”于是她就说出了她的罪过。刽子手把她那双穿着红鞋的脚砍掉。不过这双鞋带着她的小脚跳到田野上,一直跳到深黑的森林里去了。他为她配了一双木脚和一根拐杖,同时教给她一首死囚们常常唱的圣诗。她吻了一下那只握着斧子的手,然后就向荒地上走去。“我为这双红鞋已经吃了不少的苦头,”她说,“现在我要到教堂里去,好让人们看看我。”于是她就很快地向教堂的大门走去,但是当她走到那儿的时候,那双红鞋就在她面前跳着舞,弄得她害怕起来。所以她就走回来。她悲哀地过了整整一个星期,流了许多伤心的眼泪。不过当星期日到来的时候,她说:“唉,我受苦和斗争已经够久了!我想我现在跟教堂里那些昂着头的人没有什么两样!”于是她就大胆地走出去。但是当她刚刚走到教堂门口的时候,她又看到那双红鞋在她面前跳舞:这时她害怕起来,马上往回走,同时虔诚地忏悔她的罪过。她走到牧师的家里去,请求在他家当一个佣人。她愿意勤恳地工作,尽她的力量做事。她不计较工资;她只是希望有一个住处,跟好人在一起。牧师的太太怜悯她,把她留下来做活。她是很勤快和用心思的。晚间,当牧师在高声地朗读《圣经》的时候,她就静静地坐下来听。这家的孩子都喜欢她。不过当他们谈到衣服、排场利像皇后那样的美丽的时候,她就摇摇头。第二个星期天,一家人全到教堂去做礼拜。他们问她是不是也愿意去。她满眼含着泪珠,凄惨地把她的拐杖望了一下。于是这家人就去听上帝的训诫了。只有她孤独地回到她的小房间里去。这儿不太宽,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椅子。她拿着一本圣诗集坐在这儿,用一颗虔诚的心来读里面的字句。风儿把教堂的风琴声向她吹来。她抬起被眼泪润湿了的脸,说:“上帝啊,请帮助我!”这时太阳在光明地照着。一位穿白衣服的安琪儿——她一天晚上在教堂门口见到过的那位安琪儿——在她面前出现了。不过她手中不再是拿着那把锐利的剑,而是拿着一根开满了玫瑰花的绿枝。她用它触了一下天花板,于是天花板就升得很高。凡是她所触到的地方,就有一颗明亮的金星出现。她把墙触了一下,于是墙就分开。这时她就看到那架奏着音乐的风琴和绘着牧师及牧师太太的一些古老画像。做礼拜的人都坐在很讲究的席位上,唱着圣诗集里的诗。如果说这不是教堂自动来到这个狭小房间里的可怜的女孩面前,那就是她已经到了教堂里面去。她和牧师家里的人一同坐在席位上。当他们念完了圣诗、抬起头来看的时候,他们就点点头,说:“对了,珈伦,你也到这儿来了!”“我得到了宽恕!”她说。风琴奏着音乐。孩子们的合唱是非常好听和可爱的。明朗的太阳光温暖地从窗子那儿射到珈伦坐的席位上来。她的心充满了那么多的阳光、和平和快乐,弄得后来爆裂了。她的灵魂飘在太阳的光线上飞进天国。谁也没有再问她的那双红鞋。①在旧时的欧洲,孤儿没有家,就由当地的牧师照管。跳 高 者 有一次,跳蚤、蚱蜢和跳鹅①想要知道它们之中谁跳得最高。它们把所有的人和任何愿意来的人都请来参观这个伟大的场面。它们这三位著名的跳高者就在一个房间里集合起来。“对啦,谁跳得最高,我就把我的女儿嫁给谁!”国王说,“因为,假如让这些朋友白白地跳一阵子,那就未免太不像话了!”跳蚤第一个出场。它的态度非常可爱:它向四周的人敬礼,因为它身体中流着年轻小姐的血液,习惯于跟人类混在一起,而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接着蚱蜢就出场了,它的确很粗笨,但它的身体很好看。它穿着它那套天生的绿制服。此外,它的整个外表说明它是出身于埃及的一个古老的家庭,因此它在这儿非常受到人们的尊敬。人们把它从田野里弄过来,放在一个用纸牌做的三层楼的房子里——这些纸牌有画的一面都朝里。这房子有门也有窗,而且它们是从“美人”身中剪出来的。“我唱得非常好,”它说,“甚至16个本地产的蟋蟀从小时候开始唱起,到现在还没有获得一间纸屋哩。它们听到我的情形就嫉妒得要命,把身体弄得比以前还要瘦了。”跳蚤和蚱蜢这两位毫不含糊地说明了它们是怎样的人物。它们认为它们有资格和一位公主结婚。跳鹅一句话也不说。不过据说它自己更觉得了不起。宫里的狗儿把它嗅了一下,很有把握地说,跳鹅是来自一个上等的家庭。那位因为从来不讲话而获得了三个勋章的老顾问官说,他知道跳鹅有预见的天才:人们只须看看它的背脊骨就能预知冬天是温和还是寒冷。这一点人们是没有办法从写历书的人的背脊骨上看出来的。“好,我什么也不再讲了!”老国王说,“我只须在旁看看,我自己心中有数!”现在它们要跳了。跳蚤跳得非常高,谁也看不见它,因此大家就说它完全没有跳。这种说法太不讲道理。蚱蜢跳得没有跳蚤一半高。不过它是向国王的脸上跳过来,因此国王就说,这简直是可恶之至。跳鹅站着沉思了好一会儿;最后大家就认为它完全不能跳。“我希望它没有生病!”宫里的狗儿说,然后它又在跳鹅身上嗅了一下。“嘘!”它笨拙地一跳,就跳到公主的膝上去了。她坐在一个矮矮的金凳子上。国王说:“谁跳到我的女儿身上去,谁就要算是跳得最高的了,因为这就是跳高的目的。不过能想到这一点,倒是需要有点头脑呢——跳鹅已经显示出它有头脑。它的腿长到额上去了!”所以它就得到了公主。“不过我跳得最高!”跳蚤说。“但是这一点用处也没有!不过尽管她得到一架带木栓和蜡油的鹅骨,我仍然要算跳得最高。但是在这个世界里,一个人如果想要使人看见的话,必须有身材才成。”跳蚤于是便投效一个外国兵团。据说它在当兵时牺牲了。那只蚱蜢坐在田沟里,把这世界上的事情仔细思索了一番,不禁也说:“身材是需要的!身材是需要的!”于是它便唱起了它自己的哀歌。我们从它的歌中得到了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可能不是真的,虽然它已经被印出来了。①这是丹麦一种旧式的玩具,它是用一根鹅的胸骨做成的;加上一根木栓和一根线,再擦上一点蜡油,就可以使它跳跃。牧羊女和扫烟囱的人 你曾经看到过一个老木碗柜没有?它老得有些发黑了。它上面刻着许多蔓藤花纹和叶子。客厅里正立着这么一个碗柜。它是从曾祖母继承下来的;它从上到下都刻满了玫瑰和郁金香。它上面有许多奇奇怪怪的蔓藤花纹,在这些花纹中间露出一只小雄鹿的头,头上有许多花角。在碗柜的中央雕刻了一个人的全身像。他看起来的确有些好笑,他露出牙齿——你不能认为这就是笑。他生有公羊的腿,额上长出一些小角,而且留了一把长胡须。房间里的孩子们总是把他叫做“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这是一个很难念的名字,而得到这种头衔的人也并不多。不过把他雕刻出来倒也是一件不太轻松的工作。他现在就立在那儿!他老是瞧着镜子下面的那张桌子,因为桌子上有一个可爱的瓷做的小牧羊女。她穿着一双镀了金的鞋子;她的长衣服用一朵红玫瑰扎起来,显得很入时。她还有一顶金帽子和一根木杖。她真是动人!紧靠近她的身旁,立着一个小小的扫烟囱的人。他像炭一样黑,但是也是瓷做的。他的干净和整齐赛得过任何人。他是一个“扫烟囱的人”——这只不过是一个假设而已。做瓷器的人也可能把他捏成一个王子。如果他们有这种心情的话!他拿着梯子,站在那儿怪潇洒的。他的面孔有点儿发白,又有点儿发红,很像一个姑娘。这的确要算是一个缺点,因为他应该有点发黑才对。他站得离牧羊女非常近;他们两人是被安放在这样的一个地位上的。但是他们现在既然处在这个地位上,他们就订婚了。他们配得很好。两个人都很年轻,都是用同样的瓷做的,而且也是同样的脆弱。紧贴近他们有另一个人物。这人的身材比他们大三倍。他是一个年老的中国人。他会点头。他也是瓷做的;他说他是小牧羊女的祖父,不过他却提不出证明。他坚持说他有权管她,因此就对那位向小牧羊女求婚的“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点过头。“现在你可以有一个丈夫了!”年老的中国人说,“这人我相信是桃花心木做的。他可以使你成为一位‘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夫人。他除了有许多秘藏的东西以外,还有整整一碗柜的银盘子。”“我不愿意到那个黑暗的碗柜里去!”小牧羊女说。“我听说过,他在那儿藏有11个瓷姨太太。”“那么你就可以成为第12个呀,”中国人说。“今天晚上,当那个老碗柜开始嘎嘎地响起来的时候,你就算是结婚了,一点也不差,正如我是一个中国人一样!”于是他就点点头,睡去了。不过小牧羊女双眼望着她最心爱的瓷制的扫烟囱的人儿,哭起来了。“我要恳求你,”她说,“我要恳求你带着我到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去。在这儿我是不会感到快乐的。”她的爱人安慰着她,同时教她怎样把小脚踏着雕花的桌角和贴金的叶子,沿着桌腿爬下来。他还把他的梯子也拿来帮助她。不一会儿,他们就走到地上来了。不过当他们抬头来瞧瞧那个老碗柜时,却听到里面起了一阵大的骚动声;所有的雕鹿都伸出头来,翘起花角,同时把脖子掉过来。“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向空中暴跳,同时喊着对面的那个年老的中国人,说:“他们现在私奔了!他们现在私奔了!”他们有点害怕起来,所以就急忙跳到窗台下面的一个抽屉里去了。这儿有三四副不完整的扑克牌,还有一座小小的木偶剧场——总算在可能的条件下搭得还像个样子。戏正在上演,所有的女士们——方块、梅花、红桃和黑桃①都坐在前一排挥动着郁金香做的扇子。所有的“贾克”都站在她们后面,表示他们上下都有一个头,正如在普通的扑克牌中一样。这出戏描写两个年轻人没有办法结成夫妇。小牧羊女哭起来,因为这跟她自己的身世有相似之处。“我看不下去了,”她说。“我非走出这个抽屉不可!”不过当他们来到地上、朝桌上看一下的时候,那个年老的中国人已经醒了,而且全身在发抖——因为他下部是一个整块。“老中国人走来了!”小牧羊女尖叫一声。她的瓷做的膝头弯到地上,因为她是那么地惊惶。“我想到一个办法,”扫烟囱的人说。“我们钻到墙脚边的那个大混合花瓶②里去好不好?我们可以躺在玫瑰花和薰衣草里面。如果他找来的话,我们就撒一把盐到他的眼睛里去。”“那不会有什么用处,”她说。“而且我知道老中国人曾经跟混合花瓶订过婚。他们既然有过这样一段关系,他们之间总会存在着某种感情的。不成,现在我们没有其他的办法,只有逃到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去了。”“你真的有勇气跟我一块儿跑到外边广大的世界里去么?”扫烟囱的人问。“你可曾想过外边的世界有多大,我们一去就不能再回到这儿来吗?”“我想过。”她回答说。扫烟囱的人直瞪瞪地望着她,于是他说:“我的道路是通过烟囱。你真的有勇气跟我一起爬进炉子、钻出炉身和通风管吗?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走进烟囱。到了那里,我就知道怎样办了。我们可以爬得很高,他们怎样也追不到我们。在那顶上有一个洞口通到外面的那个广大世界。”于是他就领着她到炉门口那儿去。“它里面看起来真够黑!”她说。但是她仍然跟着他走进去,走过炉身和通风管——这里面简直是漆黑的夜。“现在我们到了烟囱里面了,”他说,“瞧吧,瞧吧!上面那颗美丽的星星照得多么亮!”那是天上一颗真正的星。它正照着他们,好像是要为他们带路似的。他们爬着,他们摸着前进。这是一条可怕的路——它悬得那么高,非常之高。不过他拉着她,牵着她向上爬去。他扶着她,指导她在哪儿放下一双小瓷脚最安全。这样他们就爬到了烟囱口,在口边坐下来,因为他们感到非常疲倦——也应该如此。布满了星星的天空高高地悬着;城里所有的屋顶罗列在他们的下面。他们远远地向四周了望——远远地向这广大的世界望去。这个可怜的牧羊女从来没有想象到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她把她的小脑袋靠在扫烟囱的人身上,哭得可怜而又伤心,弄得缎带上的金色都被眼泪洗掉了。“这真是太那个了,”她说。“我吃不消。这世界是太广大了!我但愿重新回到镜子下面那个桌子上去!在我没有回到那儿去以前,我是永远也不会快乐的。现在我既然跟着你跑到这个茫茫的世界里来了,如果你对我有点爱情的话,你还得陪着我回去!”扫烟囱的人用理智的话语来劝她,并且故意提到那个中国老头儿和“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但是她抽噎得那么伤心,并且吻着这位扫烟囱的人,结果他只好听从她了——虽然这是很不聪明的。所以他们又费了很大的气力爬下烟囱。他们爬下通风管和炉身。这一点也不愉快。他们站在这个黑暗的火炉里面,静静地在门后听,想要知道屋子里面的情况到底怎样。屋子里是一片静寂,他们偷偷地露出头来看。——哎呀!那个老中国人正躺在地中央!这是因为当他在追赶他们的时候,从桌子上跌下来了。现在他躺在那儿,跌成了三片。他的背跌落了,成为一片;他的头滚到一个墙角里去了。那位“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仍然站在他原来的地方,脑子里仿佛在考虑什么问题。“这真可怕!”小牧羊女说。“老祖父跌成了碎片。这完全是我们的过错。我再也活不下去了!”于是她悲恸地扭着一双小巧的手。“他可以补好的!”扫烟囱的人说,“他完全可以补好的!请不要过度地激动吧。只消把他的背粘在一起,再在他颈子上钉一个钉子,就可以仍然像新的一样,仍然可以对我们讲些不愉快的话了。”“你真的这样想吗?”她问。于是他们就又爬上桌子,回到他们原来的地方去。“你看,我们白白地兜了一个大圈子,”扫烟囱的人说。“我们大可不必找这许多的麻烦!”“我只希望老祖父被修好了!”牧羊女说。“这需要花很多的钱吗?”他真的被修好了。这家人设法把他的背粘好了,在他的颈子上钉了一根结实的钉子。他像新的一样了,只是不能再点头罢了。“自从你跌碎了以后,你倒显得自高自大起来。”“公山羊腿——中将和少将——作战司令——中士”说。“我看你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摆出这副架子。我到底跟她结婚呢,还是不跟她结婚?”扫烟囱的人和牧羊女望着这位老中国人,样子很可怜,因为他们害怕他会点头答应。但是他现在不能点头了,他同时又觉得怪不好意思告诉一个生人,说自己颈子里牢牢地钉着一根钉子。因此这一对瓷人就成为眷属了。他们祝福老祖父的那根钉子;他们相亲相爱,直到他们碎裂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