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让我们回去吧,”他对帅克说。“别装傻瓜了。”“你们走?我得看着你们,”帅克说。“我现在不能跟你们过话了。”神甫忽然在门口出现了。“兵营电话打不通。因此,你们最好回去吧!可是记——记住,你们值班的时候可不许再喝——喝酒啦。跑步!”为了对神甫公道起见,我们在这里应当补充一句:他并没打电话给兵营,因为他那里根本没有电话。他只是对台灯座子唠叨了几句。{{二}}帅克当上神甫的传令兵已经整整三天了。在这期间,他只见过神甫一次。第三天上,一个从海尔米奇中尉那里来的传令兵把帅克喊去接神甫。路上,那个传令兵告诉帅克说,神甫和中尉吵了一场架,把钢琴也砸坏了,醉得不省人事,怎么也不肯回家,海尔米奇中尉也醉了,把神甫赶到过道去,神甫就在门边就地睡着了。帅克到了现场,把神甫摇醒。神甫睁开眼睛,嘴里咕哝了一阵。帅克敬礼,说道:“报告长官,我来啦。”“你来干什么?”“报告长官,是来接您的。”“呕,那么你是来接我的?咱们到哪儿去呀?”“长官,回您家。”“我回家去干么?我不是在家里了吗?”“报告长官,您是躺在别人家的地板上。”“可是——我——怎么到了这儿的?”“报告长官,您是来拜访的。”“不——不——不是拜访,你——你这话错了。”帅克把神甫扶起来,搀着他靠墙站住。当帅克扶着他的时候,神甫东倒西歪,紧紧靠着他,嘴里说着:“你叫我摔倒了!”然后,傻笑了一阵,又说:“你叫我摔倒了!”帅克终于还是硬把神甫抵着墙扶了起来。他就在这新的姿势下又打起盹来。帅克把他叫醒了。“干么呀?”神甫做了一番徒然的努力,想贴着墙坐起来,向前磨蹭着。“你到底是什么人呀?”“报告长官,”帅克回答道,同时把神甫推回墙边。“我是您的马弁。”“我没有马弁,”神甫吃力地说,这回他想栽倒在帅克的身上。两个人纠缠了一阵,最后还是帅克完全胜利了。他趁势把神甫拖下楼去。到了门厅,神甫拼命不让帅克把他往街上拽。“我不认得你,”他一边纠缠一边对帅克说。“你认得奥吐·卡兹吗?那就是我。”“我到过大主教的官邸,”他大声嚷着,一把抓紧了门厅的大门。“教皇对我都很器重,这话你听明白了吗?”帅克答应着,同时他对神甫不客气地说起话来。“我告诉你撒开手,”他说,“不然的话,我就痛揍你一顿。我们现在回家去,你住嘴吧!”神甫撒开了门,可是又抓住了帅克。帅克把他推开,然后把他拽到街上,沿着人行道把他往回家的方向拖。“那家伙是你什么人呀?”街上看热闹的人们中间有一个问道。“是我的哥哥,”帅克回答道。“他休假回家,一看见我就喜欢得喝醉了,因为他以为我已经死啦。”神甫听懂了最后几个字,就站直了身子,朝路人说:“你们中间谁要是死了,限三天之内必须向警察局报到,我好给你们的尸体祝福。”随后他又一声不响了,一个劲儿地要往人行道上栽。帅克就搀了他往回拽,神甫的脑袋往前耷拉着,两只脚拖在后边,就像一只折了腰的猫那样晃荡着。一路上嘴里还叽咕着:“Dominus vobiscum-et cum spiritu tuo.Dominus vobiscum……”⑶走到雇马车的地方,帅克扶着神甫靠墙坐下,就来跟马车夫们讲价钱。讲了半天,一个马车夫才答应拉他们。帅克掉过身来,发现神甫已经睡着了。有人把他头上戴的一顶圆顶礼帽(因为他出门散步总穿便服)给摘下来拿走了。帅克把他叫醒,马车夫帮他把神甫抱进车厢。神甫进了车厢,神志简直完全昏迷了。他把帅克当做了步兵七十五联队的朱斯特上校。他不住地咕哝说:“长官,您高抬贵手吧,我知道我是个痞子。”过一阵,似乎马车和甬道边石的磕碰把他震醒了。他坐直起来,开始唱了几句谁也不懂的歌,但是紧接着他又人事不省了。他掉过头来向帅克眨了眨眼,问道:“亲爱的夫人,您今天好吗?”又歇了一阵,说:“今年您到哪儿去避暑?”眼前的一切显然他都看得迷迷糊糊,因为他随后就说:“哦,原来您还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哪!”他指着帅克说。“坐下,”帅克嚷道。神甫正想爬到座位上去。“不然我就教你点规矩。我说了准算数。”神甫马上安静下来了。他用一双猪样的眼睛从窗口往外凝视着,对他周围的一切感到莫大的惊奇。接着,他双手托腮,满脸忧愁地唱起来:好像只有我,任谁也不爱。但是他立刻住了口,想把烟嘴燃起来。“它不着,”他把火柴划光了以后,怅然若失地说。“都是你,我点一回 你吹一回 !”可是他立刻又接不上碴儿了。他开始大笑起来。“我把票给丢啦,”他嚷道。“叫电车停下来,我得找着我的票。”然后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那么,好吧,车开下去吧!”随后,他又唠叨起来:“在大部分情形下……对的,可以……在任何情形下……你错了……二层楼……那只是个借口……亲爱的夫人,那是您的事,跟我没关系……请开账吧……我喝过一杯黑咖啡。”在这种梦呓的状态下,他开始跟一个假想的对手吵起嘴来,那人在一家餐馆里跟他争靠窗口的座位。随后他又把马车当成火车,探出身子,一下用捷克话、一下用德国话嚷道:“宁百克到了,都换车。”帅克于是把他拖回来。神甫又把坐火车的事忘记了,开始模仿农场里的种种声音。他学公鸡打鸣时声音拉得最长。他从马车里喇叭般叫出的声音清澈而响亮。有一阵,他活跃得一下也闲不住,一心想跳出马车,并且朝马车旁边走过的行人谩骂着。那以后,他又由马车里丢出他的手帕,喊马车夫停车,因为他的行李丢了。一路上,帅克都是毫不容情地对付着神甫。每逢他使出种种可笑的办法想跳出马车,或是打碎座位等等,帅克就朝他的肋骨狠狠揍几下。神甫对这种待遇已经毫不在意了。忽然,神甫勾起一阵愁思,哭了起来。他眼泪汪汪地问帅克可有个妈妈。“我呢,朋友,在这世界上是孤身一人,你可怜可怜我吧!”他在马车里喊着。“别罗嗦啦,”帅克说。“住嘴,不然大家就都说你喝醉了。”“伙计,我没喝醉呀,”神甫说。“我清醒得像一个法官。”但是忽然他站起身来,敬了个礼。“报告长官,我喝醉了,”他用德国话说,这话他连续重复了十遍,满怀着绝望的心情说,“我是条肮脏的狗。”然后他掉过头来对帅克不停地央求说:“把我由马车里推出去吧。你干么带着我走啊?”他又坐下来,咕哝着:“月亮周围有了圈圈。我说上尉,你相信灵魂不朽吗?马能升天堂吗?”他开始大笑了起来。但是过了一会,他又扫兴了。他百无聊赖地望着帅克说:“哦,对不起,咱们好像在哪儿见过面。你到过维也纳吗?我记得你好像是从神学院来的。”他又朗诵了一些拉丁诗句来给自己开心。“Aurea prima satis oetus,quoe vindice nullo。”⑷“这不成,”然后他又说,“还是把我推下去吧。你为什么不把我推下去呢?我不会跌伤的。”“我跌的时候一定要鼻子朝地,”他用很坚决的口气说。接着他又恳求说:“嗨,老伙计,你照我的眼睛给来一巴掌吧。”“你要一巴掌还是几巴掌?”帅克问道。“两巴掌。”“好吧,那么打了啊!”神甫挨打的时候还大声数着,满脸高兴。“这对你有好处,”他说。“这么一来能助消化。你再照我嘴巴上来一下。”帅克马上照他的意思办了。“费心啦!”他喊道。“现在我可心满意足了。嗨,把我的坎肩给撕了吧,劳驾。”他提出了各色各样离奇古怪的要求。他要帅克把他的脚踝骨给扳脱了节,把他闷死一会儿;剪他的指甲,拔他的门牙。他表现出一种急于做殉道者的渴望,要求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放在一只口袋里丢到河里去。“我脑袋周围最好是一圈星星,”他兴致勃勃地说。“我需要十颗。”然后他又谈起赛马,紧接着又扯到芭蕾舞上面,可是在那题目上他也没逗留多久。“你能跳扎达士舞⑸吗?”他问帅克道。“你会跳熊舞⑹吗?是这么来……”他想压到帅克身上。于是,帅克又揍了他一顿,然后把他放倒在座位上。“我想要点什么,”神甫嚷道。“但是我不知道我要些什么好。你知道我要什么吗?”说着,他把脑袋伏伏帖帖地往下一耷拉。“我要什么,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郑重地说。“那跟你也没什么关系呀。我不认得你。你凭什么那么瞪我?你会比剑吗?”有一阵子他变得更凶猛了些,并且竭力想把帅克从座位上推下去。等到帅克老老实实用他优势的臂力把他镇服了以后,神甫就问道:“今天是礼拜一,还是礼拜五?”他还急于知道那是十二月,还是六月。他显得很善于问五花八门的问题,如同:“你结婚了吗?你爱吃戈尔刚左拉的乳酪吗?你们家里有臭虫吗?你真没生病吗?你的狗长癞没有?”他话越来越多。他说他买的马靴、鞭子和鞍子到今天还没付钱呢,说几年前他得过一种病,后来是用石榴治好的。“没时间想些别的啦,”他说道,随着打了个嗝。“你也许嫌麻烦,可是,哼,哼,我怎么办好呢?哼,哼,你说给我听;所以,你得原谅我。”“热水瓶者,”他继续说,忘记刚才说的什么了。“乃一种可以使饮料及食品保持其原有温度之容器也。你觉得哪种游戏公道些,桥牌还是扑克?”“对了,我在哪儿看见过你,”他嚷道,想抱住帅克,“我们常常一道上学去。”“你是个好小子,”他柔和地说,轻轻拍着他的脚。“分手以来你长成大人了。能够看见你,我一切的麻烦都不算白费。”说着说着他兴起了诗意,开始谈起回到充满了快乐的面庞和温暖的心的阳光下。然后他跪下来,一边祈祷一边大笑着。马车终于到了目的地。把他弄下马车来可真不容易。“我们还没到哪,”他嚷道。“救命啊,救命啊!我给他们绑了票。不,我还要接着往前走。”就像把一只煮熟的田螺硬从它的壳里挖出来一样,神甫也是那么硬从马车上给拖了下来的。有一阵子直好像他会被扯成两半,因为他的两只脚跟座位纠缠不开了。最后,他就被拖进门厅,拽上楼梯,推进他的房间。在那里,他就像只口袋一样被丢在沙发上。他说他决不付马车钱,因为那不是他喊的。足足花了一刻钟的时间向他解释马车还是坐了的。即使那样,他还继续争辩着。“你们想坑我!”他说,一面向帅克和马车夫挤了挤眼,“我们一路都是走来的。”但是忽然一阵他又慷慨起来,把荷包丢给马车夫说:“好,全拿去吧。多一个铜板少一个铜板我不在乎。”其实,要是更精确些,他应该说三十六个铜板,多一个少一个他不在乎,因为他的荷包里一共只有那么多。马车夫把神甫搜了一遍,一面说着要打他的耳光。“好吧,你打我一下吧,”神甫说。“你以为我吃不住吗?我经得起你五下。”马车夫从神甫的坎肩口袋里又摸出一枚五克郎银币才走了,一路抱怨自己倒楣,神甫耽误了他的时间,又少给了钱。神甫好半天还没入睡,因为他一再玩着新的花样。他什么都想干:弹钢琴、练跳舞、炸鱼吃等等。但是,终于他还是入睡了。{{三}}早晨帅克走进神甫的房间的时候,看到他斜倚在沙发上,心情很沮丧。“我记不清是怎么由床上爬起来,跑到沙发上的啦,”他说。“长官,您压根儿也没上过床,咱们一到这儿我马上就将您扶到沙发上去了。别处我再也扶不动了。”“我都干了些什么事?我做了什么没有?我是喝醉了吗?”“长官,您简直醉得一场糊涂,”帅克说。“说实话,您撒过小小一阵痉挛性的酒疯。我看,长官,您最好还是换换衣服,洗一洗。”“我觉得真好像给谁狠狠揍过一通似的,”神甫抱怨说。“而且,我口渴得厉害。昨天我闹得凶吗?”“噢,没什么,长官。至于您的口渴,那是因为昨天您喝多了。这口渴可不容易治。我认得一个桌椅匠,他在一九一○年的除夕,有生头一次喝醉了。第二天元旦,他口渴得厉害,而且心情懊恼,就买了条青鱼吃,然后又喝起来了。他天天这样,足足干了四年,什么办法也没有,因为每星期六他总买几条青鱼,吃上一个星期。这是我们第九十一联队的老军曹长谈起的一件恶性循环的故事。”神甫无精打采,苦苦地懊恼了一场。那阵子谁听到他的谈话,都会以为他经常去听禁酒主义者的演讲的。“白兰地是毒药,”他肯定地说。“必须是正牌货才行。甜酒也是一样。上好的甜酒不多见,要是我此刻有点真正的樱桃白兰地,”他叹了口气,“我的肠胃一定可以立刻就好了。”于是,他摸摸衣袋,看看他的荷包。“好家伙,我就剩三十六个铜板了,把这沙发卖掉好不好?”他想了一想。“你说呢?有没有人想买只沙发?我可以对房东说,我把它借给人了;或者说,有人硬从我这儿搬走了。不,沙发随它去吧。我派你去找施拿贝尔上尉,看他肯不肯借给我一百克郎,前天打牌时候他赢了点钱。要是他不肯借,到维尔索微斯兵营去找马勒中尉试试看。那儿要是不成,再到哈拉德坎尼找费施尔上尉试一试。告诉他我得付马料钱,而我把钱都花在酒上头啦。要是他也不答理,那么咱们只好把这架钢琴当掉,管它个鸟!别让他们把你搪塞住,就说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你爱怎么编就怎么编吧,只要别空着手回来,不然我可就把你送到前线去。问施拿贝尔上尉他在哪儿买的樱桃白兰地,替我买上它两瓶。”帅克把事情办得很漂亮。他的天真和他的诚实样子使人们完全相信了他说的话。他认为对施拿贝尔上尉、费施尔上尉和马勒中尉说神甫给不起马料钱不相宜,可是他想最容易得到人们支持的,莫如说神甫付不出私生子的津贴了。于是,他在每个人那里都弄到了钱。当他带着三百克郎凯旋归来的时候,神甫(这时已经洗了澡,换上了干净衣裳)大吃一惊。“我一下就全弄到手啦,”帅克说。“这样我们明后天就不用再在钱上发愁了。事情一点不难办,尽管施拿贝尔上尉那里我是央求祷告了好半天才弄到的。哼,那家伙可坏透了。但是当我告诉他私生子津贴的话……”“私生子的津贴?”神甫重复一句,吓了一跳。“是啊,长官,私生子的津贴。您知道,就是每星期给娘儿们多少钱。您不是要我随便编吗?我只能想出那个理由来。”“你可真给搞糟啦,”神甫叹息了一下,然后在房里来回踱着。“简直搞得乱七八糟。”他抓着脑袋。“啊,我脑袋痛死了。”“他们问起是谁,我就把咱们街上一位耳朵聋了的老太婆的住址告诉他们啦,”帅克解释说。“我得照规矩办事,因为命令是命令啊!我得想个说法,不能让他们把我搪塞住。现在外边过道上有人等着搬那架钢琴呢,我把他们找来,好让他们替咱们把它抬到当铺里去。钢琴一弄走可就好了。咱们既腾出地方,又落了钱。有几天咱们可以用不着发愁了。要是房东问起咱们把钢琴弄到哪儿去了,我就告诉他钢琴里头的弦断了,把它送到工场去修啦。我已经对看门的老太婆说过,这样,等把钢琴装在运货车上报走的时候,他们就不会觉得奇怪啦。沙发我也找到主顾了,是个旧木器商——我的一个朋友。他下午就来。目前一只皮沙发值很不少钱哩。”“你还干了些什么旁的没有?”神甫问,仍然捧着脑袋,样子很沮丧。“报告长官,您叫我买两瓶像施拿贝尔买的那种樱桃白兰地,我买了五瓶。您看,现在我们手里有了存货,就再也不会在酒上闹饥荒了。趁着当铺这时候还没关门,我看,把那架钢琴送去好不好?”神甫用一个手势作了回答,表明他这回楣算倒透了。一转眼,钢琴已经搬到运货车上运走了。帅克从当铺回来的时候,看见神甫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瓶开了塞子的樱桃白兰地,正为着中午的肉排炸生了发着脾气,他又醉醺醺的了。他向帅克表示从下一天起他一定要重新做人了。他说,喝烈性饮料就是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而人生来是要过精神生活的。他这种哲学论调谈了足有半个钟头。正当他打开第三瓶酒的时候,那个旧木器商来了。神甫把沙发几乎等于白送地卖给了他。他请木器商别忙着走,聊聊天,可是那买卖人使他很失望,他说他必得告辞,好去买一只便壶。“可惜这个东西我没有,”神甫很抱歉地说。“不过一个人不能预备得那么齐全啊!”旧木器商走了以后,神甫和帅克又谈了一阵体己话,随谈随喝着另外一瓶酒。话题一部分是关于神甫个人对女人和纸牌的看法。他们聊了好半天,黄昏到来的时候帅克和神甫还没谈完。可是夜间,情势不同了。神甫又恢复到前一天的样子。这种牧歌式的插曲一直演到帅克对神甫说:“我够了。现在你得给我滚上床去乖乖睡个觉,听见了吗?”“好,好,亲爱的孩子,我就滚上床去,”神甫咕映着说。“你记得吗,咱们同在第五班待过,我还替你做过希腊文的练习题呢!”帅克硬拔下他的靴子,脱了衣裳。神甫唯唯诺诺,但同时却望空对着什么人抗议说:“诸位,你们看,”他对着碗柜说,“我的亲戚对待我有多么凶呀!”“我不认我这些亲戚啦,”忽然他用坚决的口吻说,一面钻进被窝去。“就是天地都跟我作对,我也不认他们啦。”屋子里回响着神甫的鼾声。{{四}}大约就在这当儿,帅克探望了一下他的老佣工摩勒太太。门是摩勒太大的表妹开的。她含了一泡眼泪告诉他,摩勒太太用轮椅把帅克送到军医审查委员会那天,她自己也被捕了。他们把她送到军事法庭去审讯,由于找不到可以问她罪的证据,就把她弄到施坦因哈夫拘留营去了。她来过一张明信片,帅克拿起家里珍藏的这宗东西读起来:亲爱的安茵卡:我们在这儿很书服,一切平安。睡在我隔必床上的人出水痘……这儿也有得天花的……不算这些,都很平安。我们吃的够,并且检土豆……做汤喝。我听说帅克先生已经……你打听一下他埋在哪里,等打完了仗,好给他坟上放点先花。忘了告诉你,阁楼黑洞洞的角上有一匣子,内有一只小狗,一只(犬更)崽子。但是自从我走后,它已经几个星期没的下肚了……所以我想要喂已经太晚了,小狗也已经……信上横盖着一个粉色的戳子,上面写着:“此函业经帝国及皇家施坦因哈夫拘留营检查。”“那只小狗早就死了。”摩勒太太的表妹呜咽着说。“您简直认不出来您曾经住过那个地方啦。我找了些裁缝住进来,他们把这地方弄成像个客厅了。满墙都是时装图片,窗口都是鲜花。”后来帅克又到瓶记酒馆走走,看看发生了些什么事。帕里威兹太大看见他就说不卖酒给他,因为他多半是开小差出来的。“我丈夫为人再谨慎没有了,”她说,开始弹起那个已成为古老的调调了。“尽管他像胎里的孩子那样纯洁,如今,这个可怜人也进了牢。可是有人从军队里开了小差出来,却逍遥自在。上星期他们又到这儿来搜捕你呢。”“我们本来要比你当心多了,”她结束了她的高谈阔论,“你看,我们有多么倒楣,不是人人都像你那样走运呀。”帅克回去的时候已经夜深了,神甫还没回家。他到天亮才回去,把帅克叫醒,说:“明天咱们给军队做弥撒。煮点黑咖啡,里面搁上点甜酒。或者做点淡甜酒更好。”-----------------------------------------------------------⑴忏悔是天主教中的一种仪式,教徒跪在神甫旁边忏悔,乞求宽免,病人临死或囚犯临刑前,必先忏悔。⑵波尔卡舞是波希米亚的一种快步舞。⑶拉丁文,意思是:“但愿主和你们同在,也和你的心灵同在。但愿主和你们同在……”⑷出自拉丁诗人奥维特(公元前四三~一八)的《变形记》第八十九行。大意是:“泰初是黄金时代,人人都自由自在。”⑸扎达士舞是匈牙利的一种快步舞。⑹熊舞是一种土风舞。------------------ 亦凡书库 扫校上一页 下一页第十一章 帅克陪神甫举行弥撒{{一}}屠杀人类的准备工作,大都是假借上帝或人们想象中所虚构出来的神灵的名义来干的。犯人上绞架的时候总是由神甫主持仪式,他们的出场惹犯人们讨厌。世界大战这个屠场上自然也短不了教士的一番祝福。所有军队的随军神甫们都做祈祷、举行弥撒,替给他们饭碗的那一边祈求胜利。参加兵变的被执行死刑的时候,必然有个教士在场。参加捷克义勇兵团的人执行死刑的时候,也有一个教士在场。整个欧洲,人们就像牲畜般被赶往屠场,赶他们的是一帮屠夫——包括皇帝、国王和别的权势——也包括各种支派的教士。在前线,弥撤总要做上两台。一台是在军队开往前线的时候,一台是在爬出壕沟,在流血、屠杀之前。{{二}}帅克做的淡甜酒非常可口,远比所有老水手们酿的好。这种淡甜酒就是十八世纪的海盗们喝了,也一定会称心的。神甫十分高兴。“你在哪儿学来的本事,做这么一手好淡甜酒?”“那是多年前当我流浪的时候,”帅克回答说。“不来梅⑴一个水手教我的,他是个道地的硬小子。他说淡甜酒应该凶到足够叫一个人从英吉利海峡的这边漂到那边去。他说,要是一个人喝下不够劲头儿的淡甜酒,掉到海里就会像块石头一样沉了下去。”“帅克,肚子里喝进这淡甜酒,咱们一定有一台头等的弥撒好做了,”神甫说。“可是我想临走之前应当对你讲几句话。做一台军人弥撒可不是儿戏。那可不像在拘留营的那种弥撒,或者对那群下流的饭桶讲道。嗬,可不那么容易。你得把全副本事都掏出来。我们有一座露天祭台,那是可以折叠起来放在衣袋里的玩意儿。演习场上一切都准备好了。木匠已经搭起一座祭台来。咱们的圣体匣是从布里沃诺夫借来的。我本应当自己有一只圣爵,可是那玩意儿可……”他又沉默下来了。“就算它丢了吧。那么,咱们可以把第七十五联队魏廷格尔中尉的银杯借来用。那是好久以前他代表体育爱好者俱乐部赛跑得来的奖品。以前他是个很好的赛跑家。从维也纳到穆德灵的二十五英里马拉松越野赛跑,他才用了一小时又四十八分。他老是跟我们吹那档子事。昨天我跟他说妥啦。”野战祭台是维也纳的莫里兹·马勒尔——一家犹太人开的公司制造的,他们专门制造各种圣像和做弥撤用的物器。祭台由三部分构成,上面厚厚地涂着金色,就跟一般教堂一样辉煌。祭台构成的三个部分上面画的东西,没有丰富的想象力是不可能辨识的。只有一个人像是突出的:画面上是个一丝不挂的男人,头上现出光轮,通身都发青。左右各有一个插了翅膀的东西,原意是代表天使,样子活像传说里的妖怪,像是带翅膀的野猫和《启示录》⑵里的兽类交配出来的。帅克把这座露天祭台妥妥贴贴地放进了马车,然后自己跟赶车的坐在前厢,神甫一个人就舒舒服服地坐在马车里头,两只脚搭在象征着三位一体的祭台上面。这时候,壮丁们在演习场上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已经等了很久。因为帅克和神甫先得到魏廷格尔中尉那里去借银杯,然后还得到布里沃诺夫修道院去借圣体匣、圣饼盒和其他做弥撒的物器,包括一瓶圣餐用的酒。这就说明做一台弥撒一点儿也不容易。“我们干这种活全凭一阵心血来潮!”帅克对马车夫说。他说对了。因为他们到了演习场,走进讲台,木头架子旁边放了张桌子,上面安设的就是野战祭台。这时才发现神甫把辅祭忘掉了。过去这个职务是由一个步兵担任的,但是那人想办法调到通讯队,随着就上前线啦。“长官,没关系,那个差事我可以干。”帅克说。“你懂得怎么干吗?”“我以前可没干过,”帅克回答说。“可是不妨试它一试。打起仗来人人都在做着过去做梦也不会做的事。也不过在您讲完Dominusvobiscum那句经文以后,我扯上它一句etcumspiritutuo——您放心,我保险没错儿。然后就是那档子舒服差事:围着您绕一阵,像一只站在熟砖上的猫似的。然后给您洗手,把酒从杯里倒出来……”“好吧,”神甫说。“可是你可别替我斟水呀。我想我最好马上把第二只杯装上酒。反正我时时都会告诉你,是该走到右边去还是左边。如果我轻轻打一声口哨,那就是右边;两声,就是左边。祷文你也用不着发愁。你心里不紧张吧?”“长官,我任啥也不怕。可以说,这辅祭的事我干起来容易得很。”事情很顺利地就过去了。神甫的说教很简练:“士兵们!今天在这里集会是为了在你们走上战场以前先把你们的心转向天主,求他赐给咱们胜利,保佑咱们平平安安的。我不多说了,祝你们一切都好!”“稍息!”站在左翼的老上校喊道。靠近祭台站着的士兵们都十分奇怪,神甫在做弥撒的时候干什么要打口哨。帅克对于暗号表现得机警而且有把握。他一下走到祭台的右边,一下又转到左边去,嘴里只是不停地念着:“Etcumspiritutuo。”看来真好像个红印第安人围着祭石在跳战舞。最后,神甫吩咐说:“让我们祈祷!”顿时尘土飞扬,一片灰色制服朝着魏廷格尔中尉代表体育爱好者俱乐部参加维也纳到穆德灵之间马拉松越野赛跑获得的银杯,屈膝跪了下来。银杯里的酒盛得满满的。神甫摆弄那酒的结果,可以用台下士兵们私下交谈的一句话来形容:“他全都喝下去啦。”这种表演重复了一遍。然后,又一声“让我们祈祷!”随着,军乐队奏着“主佑我等”的调子打起步子来,他们成四人队形走出去了。“把那些玩意儿都捡到一起,”神甫吩咐帅克说,手指着露天祭台。“我们好把它们还给原主。”于是,他们又同马车夫一起回去了,除了那瓶圣餐用的酒,样样物器都规规矩矩地归还了。到家以后,先吩咐那倒楣的马车夫去司令部领他这趟长途生意的车钱,然后帅克对神甫说:“报告长官,辅祭和主持圣餐礼的人必须是同一个教派吗?”“当然哟,不然的话弥撤就不灵啦。”神甫回答说。“那么,长官,刚才可铸成大错了,”帅克说。“我什么教派也不属。这就是我的运气。”神甫望了望帅克,沉吟了一下,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瓶子里还剩下一点圣餐用的酒,你把它喝掉吧,就只当你入教啦。”⑴不来梅是德国的一个港埠。⑵《启示录》是《新约》中最后一卷。其中描写许多“世界末日”的幻象。------------------ 亦凡书库 扫校上一页 下一页第十二章 帅克当了卢卡施中尉的马弁{{一}}帅克的好运交了没多久,残酷的命运就把他跟神甫的友情割断了。尽管在这以前,神甫的为人使人觉得很可亲,但是这时候他胡搞的一件事却把他可亲的地方弄得一扫而光。神甫把帅克卖给了卢卡施中尉,或者更确切些说,他在玩纸牌时,把帅克当赌注输掉了,情形正像从前俄罗斯对待农奴一样。事情发生得出入意料之外。卢卡施请了回客,他们玩起扑克来。神甫一个劲儿地输,最后他说:“拿我的马弁做抵押,你可以借给我多少钱?他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白痴,的确与众不同。我敢打赌你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马弁。”“那么我借给你一百克郎,”卢卡施中尉说。“如果款子到后天不能归还,你那件宝贝可就算我的了。我目前的马弁糟透啦。他整天耷拉着脸子,老是不断地写家信;这还不够,他摸到什么就偷什么。我曾经痛揍了他一顿,可是丝毫也没用。我一看见他就敲他的脑袋,他还是一点儿也不改。我把他的门牙敲掉了几颗,仍然治不了这家伙。”“那么,好,一言为定,”神甫满不在乎地说。“后天还不上你一百克郎,帅克就归你啦。”他把一百克郎输光了,酸着心回家去。他知道在规定的期限以内绝对没有可能凑足那一百克郎,实际上他已经卑鄙无耻地把帅克卖掉了。“其实,当初我要是说两百克郎也一样,”他自己嘟囔着,但是当他换电车的时际,一般自责的感触不禁油然而生。“这件事我干得真不地道,”他沉思着,一面拉着门铃。“要命我也不知道怎么正眼去面对他呀,该死的!”“亲爱的帅克,”他走进门来说。“一件很不平常的事发生了。我的牌运晦气到了家。我把身上什么都输得精光。”沉吟了一下,他接着说:“搞到最后,我把你也给输掉了。我拿你当抵押,借了一百克郎。如果后天我还不上,你就不再是我的人,就归卢卡施中尉啦。我实在很抱歉。”“我有一百克郎,我可以借给您,”帅克说。“快拿来,”神甫说,精神抖擞起来。“我马上就给卢卡施送去。我真不愿意跟你分手。”卢卡施看见神甫回来,很是惊讶。“我来还你那笔债来了,咱们再压它一注,”神甫说,很神气地向四周凝视着。“输赢加倍!”轮到神甫时,他说。赌到第二轮,他又孤注一掷了。“二十点算赢,”坐庄的说。“我通共十九点,”神甫垂头丧气地说,一面他把帅克交给他来从新的奴役下赎身的那一百克郎钞票中间最后的四十克郎又输掉了。归途,神甫断定这下子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再没什么可挽救帅克的了,他命里注定得替卢卡施中尉当马弁。帅克把他让进来以后,神甫对帅克说:“帅克,没办法。什么人也不能违背他自己的命运。我把你和你的一百克郎全输掉了。我尽到了人力,但是天定胜人。命运把你送到卢卡施中尉的魔掌里,我们分别的时辰到了。”“庄家赢了很多吗?”帅克自由自在地问,随着他又做了点淡甜酒。喝到临了,帅克深夜里很吃力地把他打发上床去的时候,神甫淌下了泪,呜咽着说:“伙计,我出卖了你,没皮没脸地把你给出卖啦。你狠狠骂我一顿,揍我几下吧!我都该承受。随你怎么办。我不敢正眼看你。你捶我、咬我,把我粉碎了吧!那是我应该受的。你知道我是什么吗?”神甫把那沾满泪痕的脸埋在枕头上,用轻柔的声音咕哝着:“我是个十足的坏蛋!”于是,他就熟熟地睡去了。第二天,神甫躲闪着帅克的眼光,大清早就出去了,到夜晚才回来,带来一个胖胖的步兵。“帅克,”他说,仍然避开帅克的眼光;“告诉他东西都放在哪儿,他好摸得着门儿。教教他怎么做淡甜酒。明儿一清早你就到卢卡施中尉那里去报到。”因此,第二天早晨卢卡施中尉就初次看到了帅克那坦率、诚实的脸庞。帅克说:“报告长官,我就是神甫玩纸牌赌输了的那个帅克。”{{二}}军官们使用传令兵是古已有之的。似乎亚历山大大帝就用过马弁,我很奇怪从来还没人写过一部马弁史。如果写出来,其中一定会包括一段描写在吐利都的包围战中阿尔玛威尔公爵弗南杜⑴没有加盐就把他的马弁吃掉的事。公爵自己在他的“回忆录”里就描写过这段经过,并且说,他的马弁的肉很鲜嫩,虽然筋多了些,那味道是介乎鸡肉与驴肉之间的。这一代的马弁中间,很少人克己到肯于让他们的主人不加盐就把自己吃掉啦。甚至有这种事情发生过:军官们在跟现代的传令兵作殊死斗的时候,得使用一切想得出的手段来维护他们的权威。一九一二年就有一个上尉在格拉兹受审讯,为了他把他的马弁活活踢死了,可是后来他被释放了,因为他前后才只干过两回。{{三}}金德立奇·卢卡施中尉是风雨飘摇的奥地利王国正规军的一名典型的军官。军官干部学校把他训练成一种两栖动物。在大庭广众之下,他嘴里说的是德国话,笔下写的也是德文,但是他读的却是捷克文的书;可是每当他给一批纯粹是捷克籍的自愿参军的军官们讲课的时候,他就用一种体己的口吻对他们说:“我跟你们一样,也是个捷克人。人家知道也没关系,可是干么叫人家知道呢!”他把捷克的国籍看成是一种秘密组织,自己离得越远越好。除了这一点,他人倒不坏。他不惧伯他的上司,操演的时候总循规蹈矩地照顾他的小队。虽然他要嚷也能嚷,但是他从来不大声大气地唬人。可是尽管他对待他的部下很公平,他却讨厌他的传令兵,因为不巧他总是碰上最糟糕的传令兵,他不肯拿他们当一般士兵看待。他曾经打过他们嘴巴,或者捶他们的脑袋,总之,他曾用劝说和行动设法去改正过他们。他照这样徒然地搞了好几年。传令兵换来换去,没有个停,最后,每当一个新的传令兵来到的时候,他就对自己叹口气说:“又给我派来一个下等畜生了。”他很喜欢动物。他养了一只哈尔兹金丝雀,一只波斯猫和一条看马的狗。过去,所有他的传令兵们对待他这些心爱的动物都坏得很,正如当传令兵做了什么鬼鬼祟祟的事情的时候卢卡施中尉对待他们的一样。帅克向卢卡施中尉报到以后,中尉就把他领到房间里说:“卡兹先生把你推荐了给我,我要你一举一动都符合他的推荐。我有过一打或者一打以上的传令兵,可是没有一个待下来的。我先对你讲清楚:我很严,对于卑鄙的行为和撤谎,我一点也不留情。你对我永远要说实话,并且要本本分分地执行我的命令,不许回嘴。你在看什么呢?”帅克正出神地望着挂有金丝雀笼子的那面墙壁。听到这话,一双愉快的眼睛就盯着中尉瞧,用他那种特有的温和的声调说:“报告长官,那是只哈尔兹金丝雀。”帅克这样打断了中尉的训话以后,依然定睛望着中尉,连眼睛也没眨一眨,身子站得直直的。中尉几乎要申斥他,可是看到他脸上那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就只说了一声:“神甫推荐说,你是天字第一号的白痴,如今我看他这话也差不离。”“报告长官,老实说,神甫的话说得是差不离。当我干正规兵的时候,我是因为长期性的神经不健全被遣散了的。当时有两个人为了同样原因被遣散,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昆尼兹上尉。他是个整天灌甜酒的老糊涂虫。长官原谅我这么说,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卢卡施中尉像一个想不出适当的词句来表达他的思想的人那样耸了耸肩膀。他从房门到窗口来回踱着,围着帅克走一圈,又踱回去。当卢卡施中尉这么踱着的时候,帅克就用眼睛往返跟踪着他,脸上是一望可知的天真气。卢卡施中尉眼睛望着地毯说:“记住,我什么都要弄得干净整洁,不容许撒谎,我要的是诚实。我恨人撒谎,我惩办起撤谎的人来是一点也不留情的。这活你听清楚了没有?”“报告长官,听清楚了。一个人最要不得的是撒谎。只要他陷到一本糊涂帐里,前言不对后语的时候,他就算完蛋了。我想最好就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该承认的全承认下来。是的,诚实是美德,因为日久天长诚实总是合算的。一个诚实人到处都受人尊敬。他对自己满意。而且他每天上床都觉得自己像个新生的婴儿一样。他可以说:‘哦,今天我又诚实了一天。’”帅克这样大发宏论的当儿,卢卡施中尉坐在椅子上,望着帅克的靴子,心里想着:“天哪,我想我大概也常常这么絮絮叨叨地讲废话吧,只是也许我讲起来不同一些。”可是,为了不损害他的尊严,等帅克说完了他才说:“现在你跟了我,你的靴子得擦得干干净净的,军服得弄得整整齐齐的,钮子全得钉好。总而言之,你的外表得很漂亮,很像个军人,我不能让你马马虎虎像个乡巴佬。”歇了一阵,他又接下去向帅克交代了他应该做的一切职务,特别强调了诚实可靠的重要,永远不许谈论中尉这里的事。“有时候有女客们来看我,”他又补了一句。“遇到我早上不值班的日子,有时候她们中间这个或者那个也许在这儿过夜。那时节我一按铃,你就送两份咖啡到卧房来。听懂了吗?”“报告长官,听懂了。要是我猛然进卧房去,也许会窘住那位太太。我记得有一次我往家里带回一个年轻的女人,我们俩正搞得火热呢,我的老佣工给送咖啡来啦。她大吃一惊,把咖啡都倒在我脊梁上了。您放心,我完全能体谅有一位太太在床上时候的心境。”“那就好啦,帅克。遇到沾上太太们的事,我们都得格外有个分寸。”中尉随说随高起兴来,因为这个题目是他在兵营、操场和赌窟之外,闲余时间中最关心的事。他住的地方处处露出显著的女性影响。若干位太大们丢下了她们的小衣裳和其他的装饰品,做为她们访问的纪念。一位太太替他绣了一块很漂亮的桌布,并且在他所有的内衣裤上绣上他的姓名第一个字母。要不是她的丈夫出来干涉,她很可能把在墙上搞的一套装饰也完成了。另外一个女人在他的卧房里零零落落地堆满了一些各色各样的古董,并且在他床头挂了一幅守护天使的像。卢卡施中尉的交游广得很。他有一个相片本子,里面满是些女友的玉照;还收藏了各种纪念品,例如几根袜带、四条绣花短裤、三件料子非常考究的女人短袖衬衫、一些亚麻布手帕、一件女胸衣和几双长统丝袜。“我今天值班,”他说。“很晚才回来哪。把房子收拾收拾,样样都弄停当了。从前那个马弁简直不像样子。今天就给他派到前线上去了。”卢卡施中尉一走,帅克就把一切都收拾停当。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帅克说:“报告长官,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就出了一点点小岔子:猫捣起乱来,把您的金丝雀给吞下去啦。”“怎么会吞下去的?”中尉大声咆哮道。“报告长官,是这样发生的。我知道猫不喜欢金丝雀,一有空子钻,就一定糟蹋它们。所以,我想最好叫它们熟识熟识。要是那猫露出一点点不老实的模样,我就痛痛快快揍它一顿,叫它到死也不会忘记金丝雀出来的时候它应当规规矩矩的,因为我是顶爱动物不过的了。那么,我就把金丝雀从笼子里放了出来,让猫用鼻子闻闻它。可是没等我来得及理会,那可恶的畜生就已经把金丝雀的脑袋咬掉了。您简直想不到它有多么馋。全吞下去了,连身子带羽毛,然后就躲到一旁不住地咕噜咕噜唱起来,要多开心有多开心。我教训了那猫一顿,那我的确是做了,可是对天起誓,我连一指头也没碰它。我想我最好等您回来再决定怎么对付那个长癞的畜生。”帅克一面这样叙说着,一面直楞楞地望着中尉。本来有意狠狠揍他一顿的中尉,这时倒走开了,坐到椅子上问道:“听着,帅克,难道你真是个天下无双的白痴吗?”“报告长官,”帅克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一点不错。从很小的时候起我一直就是不幸的。每当我满心想规规矩矩把一件事做好,结果总是出毛病,搞得一团糟。我一心实在想教那两个畜生熟识熟识,互相能有些了解,可是猫一口把金丝雀吞下去,把什么都搞糟了,这可怪不得我。没有疑问,猫是厉害的畜生。如果长官叫我对付那猫一顿,我先得……”于是,帅克满脸带着天真和慈祥的笑容,对中尉讲起对付猫的办法。如果“防制虐待畜生会”的人士听到了,他们准会气得嘴里冒沫子。帅克表现得这么在行,以致卢卡施中尉忘记了生气,问道:“你会管理动物吗?你真的喜欢它们吗?”“说起来,长官,”帅克说。“我顶欢喜的是狗,因为您要是会贩卖的话,那是很赚钱的营生。可是我搞不好,因为我这人太老实了。尽管这样,还是有人来麻烦我,抱怨说:我卖给他们一件假货,而不是一只地地道道的纯种狗,真像所有的狗都可以是纯种的似的。他们又总要狗的血统证明书,这样我只得印一些,把一只在砖窑上出生的杂种狗写成一只纯种有来历的狗。长官,您要是听见狗贩子们怎样在血统证明书上哄骗他们的主顾,一定会大吃一惊。自然,真正可以叫做完全纯种的狗也并不多,有时候它的妈妈或祖母跟一条或者甚至几条杂种狗厮混过,然后,生下来的畜生长得就会像它们那些杂种的祖先了。也许长出这个的耳朵,那个的尾巴,另一个的胡子,颚骨是第四条狗的,弯脚是第五条的,腰身大小又是第六条的。如果一条狗有一打那种姻缘,长官,它长成什么个样子您就可以想见啦。”中尉开始对这部狗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于是,帅克可以畅谈下去了。“狗可不像太大们一样能自己染头发,因此,总是由贩狗的人给染。要是一条狗老得毛都发灰了,而您想把它当做一条刚满周岁的狗崽子卖,您就买点硝酸银,砸碎了,然后用它把狗染得油黑黑的,直像刚出窝似的。您要是想叫它劲头儿足,就喂它些砒霜——像他们喂马的一样;然后就跟磨锈刀似地用砂纸擦它的牙齿。把它卖给一位主顾以前,先灌它点白兰地,这样它就会晕头晕脑的,接着就欢蹦乱跳起来,汪汪叫着,要多快乐有多快乐,而且见了谁都亲热,就像喝醉了的人一样。可是最重要的是:您得跟主顾瞎扯,不停地扯,一直扯到他没办法了。如果一个人想买一条看家的狗,而您手头只有一条猎犬,您得有一套他们所说的闲扯的本领,硬把这个人扯得伏帖了,使他本想买一条看家的狗,结果却把那条猎犬买了下来。或者譬如说,有人要买一只很凶的斗犬来防贼,您得哄弄他,结果叫他没买成斗犬,却把一条纤小的叭儿狗揣在口袋里了。当我贩卖动物的时候,有一天来了位太大,等她的鹦鹉飞到前面花园去了,刚好有几个孩子在她房前装印第安人玩哪。他们抓到鹦鹉就把所有它尾巴上的羽毛全拔掉,用来打扮自己。那只鹦鹉没了尾巴以后,竟羞得生了病。跟着一位兽医给了点药面,把它结果了。因此,她想再买一只鹦鹉,一只规矩的,不要一只什么也不会干,专门骂街的村野的鸟。那么,我手里既没有鹦鹉,也不知到哪里找去,怎么办呢?可是我手里却有一条烈性子的斗犬,而且两只眼睛差不多快瞎了。长官,一句话不假,我从下午四点一直跟那位太大扯到黄昏七点,她才不再买鹦鹉,而买下了我那条瞎眼的斗犬。我那档子营生比他们那套外交可费事多了。她临走的时候,我对她说:‘这回那些小孩子们可休想绺它的尾巴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机会同她谈话了,因为那条斗犬见人就咬。她为了那个竟不得不由布拉格搬走。长官,您信不信,弄到一只真正头等的动物有多么不容易呀!”“我很欢喜狗,”中尉说。“有些我的弟兄们,现在在前线上还带着狗呢。他们写信告诉我说,在战壕里身边有一条忠实的动物,生活就愉快极了。看来你对狗倒挺在行。我要是有一条狗,我希望你好好照顾它。你看哪种狗最好?我的意思是:做为一个伴侣。我曾经有过一只猎狐犬,可是我不知道——”“长官,猎狐犬我看是挺好的狗。它们很机灵,真的。我曾经知道一条——”中尉看了看表,打断帅克滔滔不绝的话头。“哦,不早了,我得睡觉去啦,明天我又值班,所以你可以全天都出去找那只猎狐犬去。”他上床去了,帅克就躺到厨房的沙发上翻看中尉从兵营里带回来的报纸。“真想不到,”帅克浏览着当天新闻的要目,自言自语着。“土耳其王送给德国国王一枚勋章,我连一枚军章还没有呢!”忽然他想起点什么,一口气跑进中尉的卧房里。卢卡施中尉睡得正酣,帅克把他叫醒了。“报告长官,您还没指示我怎么对付那只猫呢。”中尉半睡半醒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咕哝道:“关它三天禁闭。”接着他又睡了。帅克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把那只不幸的猫从沙发底下拖出来,对它说:“关你三天禁闭。解散!”那只波斯猫又爬回沙发底下去了。在布拉格那个通往城堡的石级附近一个角落,有一家小小的啤酒店。这一天,两个人在昏暗灯光下坐在酒店的后排座位上。一个是士兵,另外一个是老百姓。他们坐得很靠近,神秘地低语着。他们看来直像威尼斯共和国的阴谋家⑵。“每天八点钟,”那个老百姓低声说。“女仆领它沿着哈弗立斯克广场到公园里去。它真凶啊!说起咬人来,它可真接近不得!”他往士兵那边更凑近了些,对着他的耳朵说:“它连香肠都不吃。”“炸了也不吃吗?”士兵问。“不吃,炸了也不吃。”他们俩同时啐了口唾沫。“那么那畜生吃什么呢?”“我要知道才怪呢!这种狗有些娇养得、捧得活像个大主教。”“真是只猎狐犬吗?别的种狗中尉可不要。”“没错儿,是只猎狐犬,而且是很好的一只。椒盐色的、纯而又纯的配种,可靠得正像你的名字是帅克,我的是布拉涅克。我想知道的只是它吃什么,然后我就把它给你们送来。”于是,两位朋友又碰起杯来。帅克入伍以前贩狗的时候,他的狗就是布拉涅克供给的。现在帅克入了伍,布拉涅克认为他有责任替他效劳,不计较报酬。整个布拉格城里和近郊的狗,他条条认得,而且他有一个原则:非纯种的不偷。第二天早晨八点钟,好兵帅克就沿着哈弗立斯克广场和公园溜达着了。他是在等一个带着只波摩拉尼亚种小狗的女仆。结果他总算没白等:一只长着络腮胡子的狗围着她跳跳蹿蹿,这动物的毛直而且硬,一双眼睛像是满懂事的样子。女仆的年岁相当大了,头发很雅致地挽成一个馒头形。她对狗打了个口哨,手里甩动着牵狗的绳索和一条漂亮的猎鞭。帅克对她说:“小姐,对不起,去吉斯可夫怎样走哇?”她停下脚来望望,看他是不是真心问路。帅克脸上那副愉快样子使她相信这位可敬的士兵的确是想到吉斯可夫去。她神情上露出几分可怜,表示很乐意给他讲解一下去吉斯可夫的路。“我是刚调到布拉格的,”帅克说。“是从乡下来的。你也不是布拉格人吧?”“我是沃得南尼人。”“说起来咱们差不多是同乡,”帅克回答说。“我是普洛提汉人。”这是帅克当年在波希米亚南部演习行军的时候得来的关于那个区域地形熟稔的知识,使得这女仆心上对他油然产生了乡亲之感。“那么,你当然认得普洛提汶市集广场那个卖肉的裴查尔了吧!”“那还用说!他是我的哥哥。四邻哪个人不喜欢他!”帅克说。“他人不坏,肯帮人忙。他卖的肉新鲜,份量也可靠。”“那么你是饶立施家里的人啦?”女仆问道,她开始欢喜起这个素不相识的士兵了。“那当然喽。”“饶立施家哪个是你的爸爸:是住在克尔赤的,还是拉吉斯的那个?”“拉吉斯的那个。”“他还到处兜卖啤酒吗?”“对呀!”“可是他今年总有六十好几了吧?”“到春天他整整交六十八啦。”帅克泰然自若地回答着。“现在他有一条狗替他拉着车子,它就像那条正在追着麻雀的狗,是条很标致的狗呢,一只美丽的小动物。”“那是我们的狗。”他这位新交上的女朋友向他解释说。“我在上校家里帮工。”“啊,原来那是你的狗呀,对吗?”帅克打断了她的话。“我伺候的中尉就讨厌狗,真可惜,因为我很爱狗。”他沉默了一阵,但是忽然说道:“自然,不是每条狗都给什么吃什么。”“我们福克斯可讲究极了。有一阵子它一点肉也不肯吃,现在肯吃了。”“它顶爱吃什么呢?”“肝儿,煮了的。”“小牛肝,还是猪肝?”“那它倒不在乎,”帅克的女乡亲微微笑了一下说。他们一道溜达了一会,然后那条波摩拉尼亚种狗也跟了上来。看来它挺喜欢帅克,隔着鼻笼套一个劲儿地扯他的裤管,不断地往他身上蹦。但是忽然它好像猜出帅克的来意了,它不再蹦跳,带着一种辛酸和忧虑的神情放慢了步子,并且斜了眼睛瞟着帅克,好像是说:“原来你对我怀的就是那个鬼胎呀,对不对?”这时候,女仆正在告诉帅克她每天黄昏六点钟光景带着狗到这一带来,说布拉格的男人她一个也信不过,并且提到她有一回 在报纸上征过一次婚,一个锁匠应征,打算跟她结婚;但是那个人千方百计地骗走了她八百克郎,然后就无影无踪了。到底还是乡下人来得诚实可靠。这一点她有把握。她要是嫁人的话,就一定得嫁个乡下人。可是那必须得等打完了仗。她认为在战争中间不应该结婚,因为那样女的必然要守寡。帅克向她保证六点钟他多半会来的,然后就告辞了。他对布拉涅克说,那条狗什么肝都吃。“那么我就喂它公牛肝吧,”布拉涅克这么决定了。“我用公牛肝捉过一条圣伯纳狗。那家伙脸嫩得很。放心吧,明天我一定把那条狗给你送来。”布拉涅克很守信用。下午帅克刚拾掇完屋子,就听到门口有狗吠的声音。打开门,布拉涅克进来了,拖着一条性子很拗的波摩拉尼亚种狗,通身的毛竖得比平常更直。它龇着牙齿,嗥嗥咬着,直像在表示它一心想撕裂、吞噬什么似的。他们把狗拴在厨房桌子上,然后,布拉涅克就讲起他捉拿那只动物的经过。“我故意带着一块煮熟的肝,外面用纸包着,在它旁边晃荡。于是它就嗅起我来,并且向我身上蹿。等我走到公园那头,就转弯进了勃里杜沃斯卡街。这时候我才喂了它头一块肝。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然后直直地跟着我,生怕我不见了。我进了金德里斯卡街,在那里,我又喂了它一块。它吃进去那一块以后,我就把它用皮缆索牵上了,领它过了瓦斯拉沃广场,到了汶诺哈拉地,然后又来到沃尔索维斯。它可给我转晕了。过电车道的时候它忽然倒下来,一步也不肯走了。也许它想让电车压死。我带来一张空白的血统证明书,是在纸铺里买的。帅克,你得把它填上。”“必须是你的笔迹。就写:它是从莱比锡的封·毕罗氏狗场来的。父亲是阿尔尼姆·封·卡勒斯堡,母亲是爱玛·封·特劳顿斯朵尔夫。父系方面,跟齐格菲·封·布森陀有血统关系,它的父亲于一九一二年在柏林波摩拉尼亚种狗的展览会上得过头奖。母亲得过纽伦堡纯种狗会的金质奖牌。你看它年岁应该写多少?”“看它的牙齿,我想大概有两岁。”“那么就写十八个月吧。”“帅克,它的毛剪的可不好。你看它的耳朵。”“那容易办。等它跟咱们熟了以后,可以替它剪。马上动手它一定会闹一场的。”这条偷来的狗凶悍地咆哮着,喘着,扭动着,随后它筋疲力尽,就一头倒下了,舌头耷拉在外头,任凭命运的摆布。它慢慢地安静下来了,只是时而还可怜地嗥叫着。帅克把布拉涅克剩下来交给他的肝都给了它,但是它碰都不碰一下,只是鄙夷地瞟了一眼,又望着他们两个人,直像是说:“哼,我吃过一通了,你们吃去吧。”它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神情躺在那里,假装作打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它用后腿站了起来,用前爪拜拜。它屈服了。帅克对这种感人的情景一点也无动于衷。“倒下!”他对那可怜的动物嚷道。那狗又倒下了,苦苦地嗥叫着。“血统证明书上名字怎么替它填呢?”布拉涅克问。“它以前的名字是福克斯,或者类似的名字。”“那么就叫它麦克斯吧。看它在翘耳朵呢,麦克斯,站起来!”这不幸的波摩拉尼亚种狗,连家带自己的名字都被剥夺了,开始在厨房里跑来跑去。然后,突然又改了主意,在桌旁坐下来,把地板上剩下的肝吃掉了。随后,它就倒在壁炉的一边,昏昏睡去,结束了它这一段的奇遇。“你破费了多少?”布拉涅克临走的时候,帅克问他。“帅克,这个你放心好啦,”布拉涅克温柔体贴地道。“为老朋友我什么都肯干,尤其你又入了伍。好吧,伙计,再见啦。记住,可永远不要把它带到哈弗立斯克广场上去,不然你可是自我麻烦。如果你还要狗,你知道我总在哪里晃荡。”帅克让麦克斯好好睡了个大觉。他去肉铺买了半磅肝,煮好了,等麦克斯醒来给它一块热的闻闻。麦克斯睡完觉,舔着自己,伸了伸懒腰,嗅嗅那块肝,一口吞下去了。“麦克斯,过来!”帅克嚷道。那狗战战兢兢地走过来,但是帅克把它抱到膝上,拍了拍它。自从麦克斯来了以后,这是它头一回 友善地摆了摆它那剪剩一节儿的尾巴,嬉戏地用爪子搔搔帅克的手,紧紧抓住,很机灵地凝视着帅克,像是说:“事情反正是这样了,我知道倒楣的是我。”麦克斯从帅克膝上蹦下来,围着他欢欢喜喜地蹿蹦着。赶到黄昏中尉从兵营里回来的时候,帅克跟麦克斯已经成为莫逆了。卢卡施中尉看到麦克斯,很愉快地感到惊讶,而麦克斯重新看到一位挎腰刀的人也分外表示高兴。问到狗是从哪儿弄来的,花了多少钱,帅克异常泰然自若地回答说:是一个刚刚应征入伍的朋友送的。“那好极了,帅克,”中尉说,一面逗着麦克斯。“下月一号,为了弄到这条狗我给你五十克郎。”“长官,那我可不能收。”“帅克,”中尉正颜厉色地说。“你来伺候我的时候我跟你说得很明白,你必须听我的吩咐。我说给你五十克郎,那你就得收下,拿去好好挥霍它一通。帅克,有了五十克郎你打算怎么花呵?”“报告长官,我就照您命令的好好挥霍它一通。”“而且帅克,要是万一我忘记给你这五十克郎,你得提醒我一声。你听明白了吗?这狗确实没有跳蚤吗?你最好给它洗个澡,把它的毛梳一梳。明天我值班,后天我就带它出去溜达溜达去。”当帅克给麦克斯洗澡的时候,那位上校——狗的原主人正在大发脾气,说要是抓到了偷狗的人,一定送他到军事法庭去,把他枪毙,把他绞死,判他二十年徒刑,用乱刀把他剁成碎块。“那个坏蛋要是给我抓住,我要他的命!”上校咆哮得连窗户都震动了。“我知道怎样对付像他这种流氓。”帅克和卢卡施中尉的头上悬着一场灾难。-----------------------------------------------------------⑴弗南杜是十一世纪西班牙加斯悌尔的国王,当时吐利都城为回军所占,弗南杜率兵围攻多时。⑵公元一○○○年左右,威尼斯摆脱了拜占庭帝国的统治,成立了共和国,一直维持到一七九七年,终于颠覆在阴谋家的手里。------------------ 亦凡书库 扫校上一页 下一页第十三章 大祸临头克劳斯上校是一位很可敬的蠢货。他的名字上也捎带个辫子,就是封·吉勒古特⑴,那个姓是出自萨尔斯堡⑵附近的一个村庄;十八世纪时候,他的祖先把那个村庄掠夺个片瓦无存。每当克劳斯上校讲解什么的时候,他的话总不越出具体的细节,并且不时地提出最简单的名词来质问他的听众是不是听懂了。如同:“诸位,我刚才提到那儿有一个窗户。你们都知道窗户是个什么东西,对吧?”或者:“一条夹在两道沟之间的路叫做公路。对了,诸位。那么你们知道什么叫做沟吗?沟就是一批工人所挖的一种凹而长的坑,是一种深渠。对,那就叫做沟。沟是用铁锹挖成的。你们知道铁锹是什么吗?”他对于解释有一种狂热症,并且解释起来,那种兴奋劲头儿就像一个发明家对人讲起他所发明的装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