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里到处弥漫着一片衙门气味,当局一直在估计着人们对战争究竟有几分热心。局里,除了少数几个人还意识到自已是这个国家的于弟,而这个国家是注定要为了与它完全无关的利益而流血之外,其余则尽是一批堂哉皇哉的政界猛兽,他们脑子里想的不外乎监狱和绞刑架,而他们就靠这些东西来维护他们那横暴的法律。审讯时,他们带着一副恶意的和额悦色的神气来对付落在他们掌心的人,每句话没到嘴边以前,都先斟酌一番。“对不起,你又落在我们手里了!”那些制服上缝着黑黄袖章的野兽中间的一个,看见帅克带到他面前时说。“我们都以为你会改过自新,但是我们想错了。”帅克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的神情是那么泰然自若,以致那些野兽们都莫名其妙地对他呆呆望着,然后着重地说:“脸上不许再装那副傻相!”但是他马上又换一种客气的腔调接着说:“你可以相信我们并不愿意把你关起来,而且我敢保我并不认为你犯了什么重罪;由于你的智力差,你准是被人诱上了邪路的。告诉我,帅克先生,是谁引你玩的那套愚蠢的把戏?”帅克咳嗽了一阵,然后说:“对不起,大人,我不知道您那愚蠢的把戏指的是什么?”“那么帅克先生,”他假装出一个忠厚长者的口吻说,“照带你来的巡官说,你曾在街角的皇上宣战告示牌前面,招来一大群人,并且嚷‘弗朗兹·尤塞夫万岁!这场战争咱们必然获胜!’来煽动他们,你看这是不是场愚蠢的把戏?”“我不能袖手旁观啊,”帅克表白说,一双天真的眼睛紧盯着审判官的脸。“看见他们都在念着皇家告示而没一个露出一点点高兴劲儿的时候,我心里很气愤。没人叫一声好,或者三呼万岁——巡长大人,任什么动静也没有。看来真好像跟他们毫不相干似的。我是九十一联队的老军人,我忍不住了,所以才嚷出那么一声。我想如果您处在我的地位,您也一定会那么做的。如果打起仗来,就得打赢它;而且,就得对皇上三呼万岁呀。谁也不能拦住我。”野兽被他说得没话讲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没敢正眼看帅克这个天真无邪的羔羊,赶紧把视线投到公文上,说:“你这份爱国热忱我充分理解,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在别的场合去发挥更好些。你自己明明知道你所以被巡官带到这儿来,是因为这种爱国表现也许会——实在就不免会被大家认作是讥讽,而不是出于诚意。”“当一个人被巡官逮捕了,那是他一辈子非同小可的时刻,”帅克回答说。“可是,如果他甚至在这种时刻还不忘记国家宣了战以后他应该做些什么,我觉得这样的人毕竟不见得是个坏蛋吧。”他们彼此瞠目相视了一阵。“帅克,滚你的吧!”最后那个摆官架子的家伙说了。“如果你再被逮到这儿来,我不客气,可就把你送军事法庭去惩办了。明白吗?”没等他理会,帅克冷不防扑上前去,亲了他的手说:“愿上帝为您做的一切功德祝福您,随便什么时候您要欢喜来一只纯种的狗,就请光临。我是个狗贩子。”帅克就这样重获自由,回家去了。他思索了一下应不应该先到瓶记酒馆去望望。于是,他又去推开不久前便衣警察布里契奈德陪他出去的那扇门。酒吧间里死一样沉寂。几个主顾坐在那里,一个个都愁眉苦脸的。柜台后边坐着女掌柜帕里威兹太太,她漠然呆望着啤酒桶的扳柄。“喂,我又回来啦,”帅克快活地说。“给咱来一杯啤酒吧。帕里威兹先生哪儿去啦?他也回来了吧!”帕里威兹太大没回答,却流了泪。她呜咽着,在每个字上都强调出她的不幸,说:“一个——星期——以前——他们——判了他——十年——徒刑!”“嘿,这可真没想到!”帅克说。“那么他已经坐了七天啦!”“他多谨慎呀,”帕里威兹太太哭着说。“他自己总是那么说。”主顾们站起来付了酒账,一声不响地出去了。屋里就剩下帅克和帕里威兹太太。“那位布里契奈德先生还到这儿来吗?”帅克问道。“来过几趟,”女掌柜说。“他总是要一两杯酒,然后问我有谁到过这儿。主顾们坐在这儿谈足球赛,他也偷听。他们一看见他来就只谈足球比赛。”帅克刚喝完第二杯甜酒,布里契奈德就走进了酒吧间。他很快地用眼睛扫了一下这空荡荡的酒吧间,然后在帅克身旁坐了下来。他要了点啤酒,等着帅克开口。“啊,原来是您呀,”帅克说,随着握起他的手。“我刚才没认出来。我这记性真坏,见一面就会忘了。前一回 我记得咱们好像是在警察局里见到的。近来贵干怎么样?您常到这儿来吗?”“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布里契奈德说。“警察局那边告诉我说,你是个狗贩子。我很想弄条捕鼠狗,或是一条(犬更)狗,要不就是那一类的也成。”“那好办,”帅克回答说。“您要纯种的还是条杂种的?”“我想还是来一条纯种的吧,”布里契奈德回答说。“您不要条警犬吗?”帅克问道。“就是那种一闻就闻出味儿来,然后把您带到犯案的地点的?”“我要条(犬更)狗,”布里契奈德镇定地说,“一条不咬人的(犬更)狗。”“那么您要一条没牙的(犬更)狗吧?”帅克问道。“也许我还是来条捕鼠狗吧!”布里契奈德有点发窘地表示。他对狗的知识还很肤浅,而且如果不是警察局特别给他这些指示,他根本也不会去想到狗的。但是他接的指示简单明陈,而且紧急。他必须利用帅克贩狗的活动跟他进一步接近。为了这件事上面授权给他选用助手,也可以动用款项去买狗。“捕鼠狗有各种尺寸的,”帅克说。“我知道有两条小的,三条大的,这五条您可以统统放在膝头上抚弄。我敢保它们很好。”“对我也许合适,”布里契奈德说道。“多少钱呀?”“得看大小啦,”帅克说。“问题就在大小上头。一条捕鼠狗跟一头牛犊不一样。正相反:越小越贵。”“我想要一条大的看家用,”布里契奈德说,他怕把秘密警察的款项动用得太多了。“就这么办吧,”帅克说。“大的我卖您五十克郎⑴一条,再大的您就给二十五克郎吧。可是有一件事忘记提了:您是要狗崽子还是要大些的狗?还有,是公狗还是母狗?”“反正都一样,”布里契奈德回答道,他感觉自己是纠缠到摸不着底细的问题上去了。“你替我预备好,明天晚上七点钟我来取。那时候总可以预备齐了吧?”“您尽管来吧,没错儿,我准都办好。”帅克干脆回答道。“可是由于眼下这情况,我得请您先预支给我三十克郎。”“那可以,”布里契奈德说,把钱付给他。“好,咱们为这笔生意干它一杯,我请客。”他们每人喝了四杯,帅克付了他那份账,就回到他的老佣工摩勒太太那里去了。当她看见自己用钥匙开门进来的是帅克,就大大吃了一惊。“我以为您得好多好多年以后才能回来呢,”她用惯常的坦率口气说。然后她去铺了床,特别加意把一切收拾得妥贴周到。当她在厨房又见到帅克时,她热泪盈眶地说:“咱们在院里养的那两条小狗呀,先生,它们死啦。那条圣伯纳狗在警察来搜查的时候也跑掉啦。”“摩勒太太,那些巡官们正在跟我捣麻烦。我敢打赌眼下不会有很多人到这儿来买狗啦,”帅克叹了口气说。奥地利崩溃后如果有人翻查警察档案,在“秘密警察用款”下面读到下列这些项目时,不知道他懂不懂得其中的含义,例如:B·四十克郎,F·五十克郎,M·八十克郎等等。如果他们以为B、F、M这些字母都代表人名的简写,以为那些人为了四十、五十或八十克郎就把捷克民族出卖给奥地利皇室,那就大错特错了。B代表“圣伯纳种狗”,F代表“猎狐犬”,M代表“猛犬”。这些都是布里契奈德由帅克那里带到警察局去的狗,——条条都是奇丑无比的四不像,和纯种的狗毫没有共同的地方。帅克就把它们都冒牌卖给布里契奈德了。他卖出的圣伯纳狗是一条杂种狮子狗和一条来路不明的野狗交配的,猎狐犬却长了两只猎獾狗的耳朵,个子大得像条猛犬,腿向外撇,真像患了软骨病似的。猛犬一头的粗毛,下级活像苏格兰看羊犬,尾巴剪得短短的,个子不比猎獾犬高,而且屁股后头剪个秃光。后来卡鲁斯密探也去买狗,他带回一条通身是点子的胆怯的怪物,样子像条鬣狗,名义上算是苏格兰看羊犬。于是,秘密警察费用上为了它又增加了R·九十克郎一项。这条怪物据说还算是条猎狗。但是连卡鲁斯也没能从帅克身上挤出什么来。他跟布里契奈德的运气差不多。帅克把一番巧妙的关于政治的话题引到怎样给小狗医治犬瘟症上去,而密探们千方百计布置的圈套,唯一的结果是帅克又把一条杂配到难以置信、奇丑无比的狗,冒牌推销给布里契奈德了。------------------------------------------------⑴克郎是当时通用的货币名,每一克郎合一百个黑勒尔。------------------ 亦凡书库 扫校上一页 下一页第七章 帅克入伍当奥地利军队从加里西亚⑴的莱伯河岸的森林全军溃退下来,在塞尔维亚成师的奥地利军队也正狼狈地吃着他们理所应得的败仗时,奥地利陆军部忽然打算起用帅克,希图把帝国从危难中拯救出来。帅克接到通知,限他一个星期以内去接受体格检验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风湿症又复发了。摩勒太太在厨房里给他煮着咖啡。“摩勒太太,”帅克用沉静的声调从卧房里说道,“摩勒太太你过来一下。”等女佣工站到他床旁时,帅克就用同样沉静的声调说:“请坐,摩勒太太。”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神秘的庄严。摩勒太太坐下以后,帅克从床上坐起来说:“我要从军去了。”“老天爷!”摩勒太太嚷道,“您去那儿干么呀?”“打仗,”帅克用一种阴沉的声调说。“奥地利的形势危急了。在北线上,为了保卫克拉科⑵我们的主力被吸住啦。南线上,我们要不赶快动手,他们就要把整个匈牙利都占领啦。不论怎么看,情形都很糟,所以他们才召我入伍。真是的,昨天报纸上还说我们可爱的国家弥漫着满天云雾呢!”“可是您的脚还沾不得地哪!”“那没关系,摩勒太大。我要坐着轮椅去投军。你知道街角上那个糖果店老板,他有我要的那种玩意儿。好多年以前,他曾用轮椅推过他那瘸腿的爷爷——而且是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去换空气。摩勒太太,你就用那种轮椅把我推到军队上去吧!”摩勒太太流下眼泪了。“先生,我还是给您找个大夫吧!”“用不着。除了我的腿不受使唤,其余部分我是很合用的一把炮灰。而且如今奥地利国难当头,每个残疾人都应当走上他的岗位。你尽管煮咖啡去好了。”摩勒太太奔出房门去找大夫。一个钟头后大夫来了,帅克正在打盹。醒来,一位身材魁梧的先生正用手在他脑门子上按了一下,然后说:“别着慌,我是维诺拉笛来的帕威克大夫——伸出手来给我看看——把这温度表夹在胳肢窝底下——对了,就这个样子——看看你的舌头——再伸出来一点——别动——你父母是得什么病死的?”于是,正当维也纳⑶号召奥匈帝国内各个民族都要作出忠君报国的切实榜样的时候,帕威克大夫却在为帅克的爱国热忱开着溴化物⑷并且嘱咐这位英俊骁勇的战士帅克不要去想入伍的事。“继续保持仰卧的姿势,好生静养,我明天再来。”第二天他来了,在厨房里问摩勒太太病人怎样了。“更厉害啦,大夫,”她真切关怀地回答道。“夜里他的风湿症又犯了。您猜怎么着,他唱起奥地利国歌来啦。”帕威克大夫只好又添了些溴化物的份量,来对付病人新发作的忠君的表现。第三天摩勒太太说,帅克更严重了。“大夫,下午他叫我出去,给找一张标出他所谓的战场的地图,晚上他就开始东想西想起来,他说奥地利一定会得胜。”还有两天,帅克就得去壮丁体格检查委员会报到。在这期间,帅克做了适当的准备。首先,他叫摩勒太太替他买了一顶军帽。然后,他又叫她去街角糖果店那里去借轮椅,就是那老板曾经用来推过他那瘸腿爷爷——那脾气暴躁的老家伙——去换空气的。他又记起还需要一副拐杖。恰好糖果店老板也还保留着一副,作为一家人对他们先祖父的纪念。现在他就缺少壮丁们胸脯上戴的花束了。这个,摩勒太太也替他置办了。摩勒太大眼见这几天瘦了许多,她走到哪里都抹眼泪。这样,在一个难忘的日子,布拉格的街上就出现了下面这幅忠君报国的动人榜样:一个老妇人推着一把轮椅,上面坐着一个头戴军帽的人,帽舌擦得铮亮,手里挥动着一副拐杖,外套上面还装饰着一束艳丽刺目的鲜花。这个人不断地挥着拐校,沿着布拉格的街道嚷着:“打到贝尔格莱德⑸去!打到贝尔格莱德去!”后面跟着一群人,主要是些没人理会的浪荡汉,是在帅克出发入伍的房子前面聚集起来的。当帅克凭公文向巡官证明他那天确实是奉召去见体格检查委员会的时候,巡官似乎有点失望。为了制止他继续扰乱治安,就由两名骑警把帅克连他的轮椅护送到体格检查委员会那里。关于这件事,《布拉格官方新闻》发表了下列一段记载:残疾人热心爱国昨日布拉格街衢行人曾目睹一可歌可泣事迹。当兹国难危急之际,殊足证明我国男儿对年迈君主莫不急于竭诚报效。吾国今日实具希腊罗马之古风,昔穆屠思·司开沃拉①之手虽灼伤,而犹率军勇猛作战。昨日一手执拐杖之残疾人坐在轮椅上,由一老妪推之前进,此情此景,即为神圣感情之动人表现。斯捷克子弟,身虽残,而犹自愿投军,以期为我君主献出其身家性命。布拉格通衢大巷对其所呼之“打到贝尔格莱德去!”莫不热烈赞许,益足彰明布拉格人民对其国家及皇室之热忱拥戴云云。《布拉格日报》也用类似笔调描绘,最后结论说:这个志愿从军的残疾人后面还跟着一簇德国人,他们用身子防护了他,以免他遭受协约国⑹的捷克籍特务的殴打。《波希米亚报》登载了这段新闻,要求对这位残疾的爱国志士应当加以奖赏,并且说,凡德籍公民愿对这位无名英雄有所馈赠的,可以径送到该报馆去。体格检查委员会主席鲍兹大夫办事向来不容许人胡闹。两个半月以来,经他手检查的一万一千名壮丁中间,有一万零九百九十九名查出是装病想逃避兵役的,剩下的那一个,当鲍兹大夫喊“Kehrteuch!”⑺时,如果那不幸的家伙没中风,也一定会同样被抓起来的。“把这个装病的逃兵带走!”鲍兹大夫确定那人已经死了之后说道。就在那难忘的一天,帅克站在他面前了。“由于神经不健全,体格属最下等,”军曹长一面翻阅着档案,一面说。“你还有什么别的毛病吗?”鲍兹大夫问。“报告长官,我有风湿症,可是我粉身碎骨,也要效忠皇上。”帅克谦逊地说。“我的膝盖肿了。”鲍兹恶狠狠地瞪了好兵帅克一眼,嚷道:“SiesindeinSimulant!”⑻然后冷冰冰地对军曹长说:“DenKerlsogleicheinsperren!”⑼两个士兵用上了刺刀的枪把帅克押到军事监狱里去了。摩勒太太扶着轮椅在桥上等帅克。直至看到他被刺刀押解的时候,她流了泪,掉头就走,把轮椅丢下,再也没回去捡。刺刀在阳光下面闪烁着,走到雷迪兹基⑽的纪念碑下时,帅克回头对跟在后面的人群喊道:“打到贝尔格莱德去!打到贝尔格莱德去!”纪念碑上的雷迪兹基上将用梦幻般的眼睛俯瞰着好兵帅克,看他拄着两根旧拐杖一瘸一瘸地走远了,大衣兜里还插着一束新兵入伍的鲜花。押解他的人绷着脸,告诉行人说,他们是在把一个逃兵押到牢里去。--------------------------------------------------------------⑴加里西亚在波兰南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为奥匈帝国所侵占。⑵克拉科是当时波兰的首都,在加里西亚省。⑶维也纳是当时奥匈帝国的政治中心。⑷溴化物是镇定剂。⑸当时贝尔格莱德是塞尔维亚京城,即今南斯拉夫首都。⑹穆屠思·司开沃拉是纪元前六世纪罗马帝国的一个英雄人物。⑺协约国指英法两国。⑻德语,意思是:“向后转!”这里以及后面几个地方作者夹用德文,都是为了表示奥地利统治者的身份。⑼德语,意思是:“你是装病来逃避兵役的!”⑽德语,意思是:“马上把这家伙关起来!”⑾雷迪兹基(一七六六~一八五八),奥地利将军。------------------ 亦凡书库 扫校上一页 下一页第八章 帅克被当作装病逃避兵役的在这大时代到来的时际,军医们念念不忘的是消灭装病逃避兵役和有这种嫌疑的人们的鬼胎,譬如那些肺结核、风湿症、脱肛、肾脏病、糖尿病、肺炎和各种杂症的患者。装病逃避兵役的人们应受的苦刑都规定下来了,苦刑等级计分为:一、绝对的饮食控制——不论患什么症侯,一律早晚饮茶一杯,连饮三日,为了发汗,每次随服阿斯匹灵一剂。二、为了避免他们以为军队都是吃喝玩乐,每人一律大量服用金鸡纳霜粉剂。三、每天用一公升温水洗胃两次。四、使用灌肠剂和肥皂水及甘油。五、用冷水浸过的被单裹身。有些勇敢的人五级苦刑全都受过,然后被装进一具小小的棺材,送往军用墓地去埋葬。可是也有胆小的,刚临到灌肠的阶段就宣称病症全消了,他们唯一的愿望就是随下一个先遣队马上进入战壕。一到军事监狱,帅克就被关进一间当做病房的茅棚里,几个这种胆小的装病逃避兵役的人已经待在那里了。靠着入口,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痨病鬼,身子就裹在一条冷水浸过的被单里。“这是本星期里第三个了,”坐在帅克右首的人说。“你有什么病啊?”“我有风湿症,”帅克回答说,周围的人仍听了都咯咯笑起来。连那个快咽气的痨病鬼——那伪装患肺结核的,也笑了。“风湿症到这儿来可不中用,”一个身体肥实的人用沉重的口气对帅克说。“风湿症免掉兵役的可能性比脚上生鸡眼大不了许多!”“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疯,”一个装病逃避兵役的说。“我的意思是先给他装作傻子,发宗教狂,宣扬教皇的至圣至贤;可是最后我想办法花上十五克郎,请街上一个理发匠在我胃上搞了点胃瘤。”“我认得一个扫烟囱的,”又一个病人说。“你花上二十克郎,他可以叫你全身发高烧,烧得想从窗口跳出去。”“那算不了什么,”又一个人说。“我们那一带有个接生婆,你只要给她二十克郎,她能叫你的踝骨脱节得那么干脆,保你残废一辈子。”“我只花五克郎就把脚弄脱了节,”靠窗口的一排床上有个声音说。“花了五克郎,还请了三杯酒。”“我这病已经耗掉我二百克郎也不止啦,”那人隔壁一个瘦得像只铁耙的人说。“我敢跟你打赌,天底下没有我没吃过的毒药。我肚子里简直填满了毒药啦。我嚼过砒霜,吸过鸦片,吞过盐卤,喝过含磷的硫酸。我毁了自己的肝、肺、肾和心脏——老实说吧,我的五脏六腑全都完蛋了。谁也说不清我究竟得了什么病症。”“我看最好还是在胳膊的皮肤下面注射点煤油,”靠门的一个人解释道。“我一个表哥就是那么走的好运。他们把他的胳膊从肘部锯下来啦,从那以后,军队就再也不找他的麻烦了。”“瞧,”帅克说,“你们为了皇上都得受多大罪呀,连胃都抽了出来。几年以前我在军队里的时候,那比这个还要糟。要是一个人病了,他们就把他胳膊倒绑起来,把他往牢里一丢,让他去养养。那儿可不像这里,没有床,没有褥垫,也没有痰盂。”下午大夫查病房的时间到了。葛朗士坦大夫按着床查,一个军医处的传令兵跟在后边,拿着笔记簿。“马昆那!”“有!”“给他灌肠药,吃阿斯匹灵。波寇尼!”“有!”“洗胃,吃金鸡纳霜。克伐里克!”“有!”“灌肠药和阿斯匹灵。阔塔可!”“有!”“洗胃,吃金鸡纳霜。”于是,事情就这么一个挨着一个,无情地、机械地、迅速地进行下去。“帅克!”“有!”葛朗士坦大夫对这新来的人盯了一眼。“你什么病?”“报告长官,我有风湿症。”葛朗士坦大夫在他干医务工作期间,沿用了一种微带嘲讽的态度,他发现这比喊嚷还有效。“啊,风湿症,”他对帅克说。“你这个病可真不轻!瞧,有多巧呀,早不得晚不得,偏偏在打起仗来必须服兵役的时候,你闹起风湿症来了。我想你心里一定非常着急吧。”“报告长官,我确实非常着急!”“咂,咂,他着急啦。你想让我们来对讨你的风湿症,多妙呀!不打仗的时候,你这可怜的家伙欢蹦乱跳得像只山羊。可是刚一打仗。瞧瞧,马上你的风湿症就来了,膝盖也不灵了。膝盖痛吧?”“报告长官,膝盖痛得厉害。”“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对不对,嗯?风湿症这种病可很危险,很难受,也很麻烦。我们这儿对付得风湿症的人,有包你满意的办法,绝对的饮食控制和种种疗法是百验百灵的。你看吧,你在这儿治比在皮斯坦尼⑴还好得快。随着你就大阔步地走上前线了,屁股后头会场起一片尘土。”然后他掉过身来对军士传令兵说:“记下来:‘帅克,绝对的饮食控制,每天洗胃两遍,灌肠一次。’到了适当时候我们再看看还得安排些什么。同时,把他带到手术室去,把他的胃洗个干净,等洗够了,再给他灌肠,灌得足足的,灌得他叫爹叫娘,那么他的风湿症就会吓跑了。”接着他又朝所有的病床发表了一番演说,话里充满了机智和风趣十足的警句:“你们千万别以为在这里是跟傻瓜打交道,以为随便你们玩些什么把戏都可以混得过去。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们那些借口。我晓得你们都是借着病来逃避兵役的,我也就照你们的路子来对付。像你们这种兵,我对付了不知道几百几千啦。这些床上曾收容过大批大批的壮丁,他们任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缺少点军国民的尚武精神。他们的同胞在前线挤死挤活,他们却想赖在床上不起来,一顿顿吃着医院的饭,净等着战事结束。哼,可是他们打错算盘啦,而你们也都打错算盘啦。今后二十年以内,你们要是做梦想起当年打算瞒哄我的勾当,你们还会从梦里惊叫起来的。”“报告长官,”靠窗口一张床上有个人轻声地说。“我完全好了。我的气喘病半夜里好像就无影无踪了。”“你叫什么?”“克伐里克。报告长官,我赞成灌肠。”“好,出院以前给你灌肠,好给你路上助助神。”葛朗士坦大夫这么决定了。“你也就不能抱怨我们这儿没给你治病了。听着,我现在念到谁的名字,谁就跟军士来,他给你们服什么就照服下去。”于是,每个人都接受了照大夫开的一大副药。帅克表现很吃得住苦头。“别怜惜我,”他央求着那个给他灌肠的助手说。“别忘记你曾经宣誓效忠皇上。即使是你自己的爸爸或者兄弟躺在这里,你也得照样给他灌,一点情也别留。记住,奥地利全靠灌肠才能稳如磐石,胜利必属于我们。”第二天葛朗士坦大夫查病房的时候问起帅克对军医院的印象。帅克回答说,这是个顶呱呱的、管理良好的机构。大夫为了酬答他,除了头天的那份以外,又给他加上一些阿斯匹灵和三粒金鸡纳霜,叫他当场用一杯水冲服下去。就是苏格拉底⑵当年饮他那杯毒人参的时候,也没有帅克服金鸡纳霜那么泰然自若。葛朗士坦大夫如今把各级的苦刑都在他身上试过了。帅克站在大夫面前,身上裹了一条冷水浸过的被单。大夫问他觉得怎样时,他说:“报告长官,就像在浴池里或者在海滨消夏一样。”“你还有风湿症吗?”“报告长官,我的病好像还没见好。”于是新的折磨又来了。第二天早晨,那个著名的委员会⑶的好几个军医都出场了。他们一本正经地从一排排床铺旁边走过,只说:“伸出舌头来看看!”帅克伸舌头把脸挤成个白痴般的怪相,眼睛眨巴眨巴的,他说:“报告长官,这是我舌头的全部!”随着,帅克和委员们之间开始了一段有趣的谈话。帅克辩解说,他所以声明那句是怕委员们疑心他有意把舌头藏了起来。另一方面,委员们对帅克的意见却十分分歧。有一半委员认为帅克是einbioderKerl⑷,另一半认为他是个骗子,有意跟军部开玩笑。“我们要是对付不了你,我们不是人!”主任委员对帅克大声嚷道。帅克用一种孩稚般纯真安详的眼神呆望着全体委员们。军医参谋长走近了帅克,对他说:“我很想知道你究竟想捣些什么鬼。你,你这海豚!”“报告长官,我脑子里什么都不想。”“Himmeldonnerwetter⑸!”一位委员腰刀铿然碰响着,气哼哼地说。“原来他什么都不想,对吗?你为什么不思想思想,你这只暹罗⑹蠢象!”“报告长官,我不思想,因为当兵的不许思想。许多年以前,当我还在九十一联队的时候,我们的官长总是对我们说:‘当兵的不许思想。官长都替他们想好了。当兵的一旦思想起来,他就不成其为兵,他就变成一个臭老百姓啦。’思想并不能……”“住嘴!”主任委员悍然打住帅克的话。“我们早知道你。你不是什么白痴,帅克。你就是调皮捣蛋,你很狡猾,你是个骗子,无赖,你是地痞子,你听懂了吗?”“报告长官,听懂了,长官。”“我不是告诉你住嘴吗!你听见没有?”“报告长官,我听见您说,要我住嘴。”“Himmelherrgott⑺,那么你就住嘴!我说话的时候你该明白我不要你的嘴唇动一下。”“报告长官,我知道您不叫我的嘴唇动一下。”几位军官老爷们交换了个眼色,然后把军曹长喊过来说:“把这个人带到办公室去,”军医参谋长指着帅克说。“等我们做出决定和报告。这家伙什么屁毛病也没有,他就是装病,想逃避兵役;同时,他还胡扯,拿他的长官开玩笑。他以为到这儿是来寻开心的。他把军队看成了一个大笑话,像个杂耍场。等你到了拘留营,他们就会叫你知道知道军队并不是儿戏。”当值班的军官在传令室里对帅克嚷着说,像他这样的人该枪毙的时候,委员们在楼上病房里正恶狠狠地对付别的装病逃避兵役的。在七十个病人里头只饶了两名:一个是腿给炮弹炸掉了,另外一个得的是真正的胃溃疡。只有在他们两个身上不能使用tauglich⑻字样。其余的,连同三名患晚期肺结核的,都宣布为体格健康,可以服兵役。--------------------------------------------------------------⑴皮斯坦尼是斯洛伐克地方的著名疗养地。⑵苏格拉底(公元前约四六九一三九九)是希腊哲学家。他以不尊敬国家所供奉的神,煽惑青年蔑视规定的制度等罪,被判饮毒而死。⑶指体格检查委员会。⑷德语,意思是:“一个白痴。”⑸德语,是咒骂语,这里是“混蛋”的意思。⑹暹罗是泰国旧称。⑺德语,意思是:“天哪”。⑻德文意思是:“健康无益”。------------------ 亦凡书库 扫校上一页 下一页第九章 帅克在拘留营拘留营是由看守长斯拉威克、林哈特上尉和绰号“刽子手”的军曹长瑞帕三位一体主持着,没人晓得有多少人在单号子里被他们打死了。帅克一押到,看守长斯拉威克就猛地把一只粗大肥壮的拳头伸到他的鼻子下面,说:“你闻闻,你他妈的这个蠢货。”帅克闻了闻,然后说:“我可不巴望它在我鼻子上揍一下,它有坟墓的味道。”看守听了这句知趣的话,倒很满意。“嗬,站直啦,”他在帅克的肚子上杵了一下。“你衣袋里有什么?要是香烟,你可以把它放在这儿。把你的钱交出来,免得他们偷。你的东西全都拿出来了吗?好,那么别调皮,不许撒谎,撒谎要你的小命。”“把他关在哪儿呢?”军曹长瑞帕问。“把他推到十六号牢房里去吧。叫他跟那些穿背心小裤衩的在一起。”看守长这样决定了。然后他又绷起脸来对帅克说:“对,下流货就得把他当下流货对付。谁要捣乱,就把他关到单号子里去。一到那里,我们就把他肋骨全打断了,打完了一丢,随他死去。我们有权利这么办。瑞帕,你是怎么对付那个肉贩子的?”“噢,那家伙可给我们不少麻烦,看守长,”军曹长瑞帕迷迷糊糊地说。“没错儿,那小子真结实,我在他身上足足踩了五分多钟,他的肋骨才咯哧一下断了,血从他嘴里淌出来,就那样,事后他还活了十天。嗬,那家伙可真不好对付!”“所以你可以看看,蠢货,谁要是在这儿捣乱,或者想开小差,我们是怎么对付的,”看守长斯拉威克这样结束了他的训话:“捣乱或者开小差那等于自杀,因为逮住了还是得要命。上头派人来检查的时候,你要是想趁机会告几句状,老天可怜你这癞皮猴。有人检查的时候,要是问到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你得立正,你这臭畜生,敬礼。然后说:‘报告长官,没的可抱怨的,我十分满意。’好,现在你这废物把我的话重说一遍吧。”“报告长官,没的可抱怨的,我十分满意。”帅克重复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那么使人喜欢的表情,那看守长误以为是很坦白、很诚恳的表现了。“好,把什么都脱掉,只剩下背心小裤衩,到第十六号牢去,”他说道。在十六号牢里,帅克看见二十个人都穿着背心小裤衩。要是他们的背心小裤衩不脏,要是窗口没有铁栅栏,一眼看去你会以为是置身在一间游泳场的更衣室了。军曹长把帅克移交给“监牢管理员”,一个毛茸茸的、衬衫也没系扣子的汉子。他把帅克的名字写在墙上挂着的一张纸上,然后对他说:“明天有场把戏看。有人带咱们去教堂听道理。咱们穿背心小裤衩的只能紧贴着讲坛下面站着。简直笑死人了。”正如所有蹲监牢和反省院的人们一样,拘留营里的人们也都最喜欢教堂。他们倒不是关心这种硬逼着去的教堂会不会使他们跟天主更亲近些,或是多学些道德,这种无聊的事他们是不会去想的。望弥撒和听道理的确给他们那拘留营的枯燥生活平添了一种愉快消遣。他们不在乎亲近不亲近天主,但是可很巴望在走廊或院子里发觉一颗丢掉的雪茄或香烟的屁股。台上讲的道理听起来可也真过瘾,有多么开心呵!奥吐·卡兹神甫又是那么有趣的人。他的说教就成为拘留营的枯寂日子里非常吸引人、逗人发笑、使大家耳目一新的事情了。他可以津津有味地聊着天主的恩典无边,并且使那些卑贱的囚犯,那些失掉了荣誉的人们精神为之一振。他可以从讲台上用令人听了很开心的话语咒骂。他可以在祭台上用雄壮的声调朗诵着Itamissaest⑴别出心裁地主持圣礼,拿弥撒大典开玩笑。要是他多喝了几盅,还会编造簇新的祷文,一种从来没有过,他独家使用的祷告书。有时候他手捧着圣爵⑵、圣体或是弥撒画,一不当心摔倒了时,那简直滑稽到家了。这当儿,他就大声责备囚犯中间出来辅佐他举行圣礼的一簇人,说他们是有心把他绊倒的。随着,当场就判那些人坐单号子,或是上手铐脚镣。受罚的人还觉得挺有味,因为这都是监狱教堂趣剧的一部分。奥吐这位随军神甫中间的佼佼者,是个犹太人。他的经历很复杂。他在一家商业学校念书,在那里学会了汇票的业务,和关于汇票的法律。这种知识使他在一年之内把他爸爸开的卡兹公司搞得一团糟,破了产。于是老卡兹先生和他的债权人商定了善后办法,就到北美去了,瞒着那些债权人,也瞒着跟他搭伙的,那个人已经去阿根廷了。因此,当年轻的奥吐·卡兹毫不介意地把卡兹公司赠给南北美洲时,他自己竟落到没个安身之地。所以他从军了。可是在这以前,他做了一件特别高尚的事:他领了洗礼。他祈求基督在事业上帮助他。他还考取了军官。于是奥吐·卡兹,这个新出壳的基督徒就留在军队里了。起初,他以为会步步高升呢,可是,有一天他喝醉了,随着他就当了神甫。他讲道之前从来不做准备,而人人都盼着听他的讲道。十六号牢房的寓客们穿着背心小裤衩被领进教堂的时候,一个个都是很庄严的。那些走运的,嘴里嚼着路上拾到的香烟屁股,因为身上没有口袋,没地方放。营里别的囚犯围立在他们四周,很开心地望着讲台下面这二十名穿背心小裤衩的人。神甫这时攀上讲台。脚后跟的马扎子铿然作响。“Habtacht!”⑶他喊道,“我们来祈祷。你们跟着我念。喂,你,站在后排的,野猪,别用手擤鼻涕。你们是在天主的宫殿里,记着,你们可就得规规矩矩的。你们还没忘记‘主持文’吧,你们这群强盗!好,咱们就来它一遍。呃,我准知道你们念不好的。”他站在讲台上,瞪着下面二十名穿背心小裤衩的光明天使,那些人跟在座的别人一样,也正在开心得很呢。后排的人们在玩着骰子。“这还不坏,”帅克小声对旁边的一个人说。那是个嫌疑犯,据说他用斧子把自己的同伴的手指头全都剁了下来,好使那个人能脱离军队。收费三克郎。“你等会儿看吧,”那人回答说。“今天他劲头儿真足。他就要唠叨起罪恶的荆棘之路了。”果然,这一天神甫的兴致极好。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往讲台一边靠,差不多就要跌了下来。“我赞成把你们这群人全枪毙掉,你们这群废料!”他接着说。“你们不愿意亲近基督,而你们甘愿走罪恶的荆棘之路。”“我不是说过马上就要发作了吗,瞧,今天他劲头十足,”帅克旁边那个人很开心地小声说。“那罪恶的荆棘之路呀,就是那和罪恶相搏斗的路,你们这些笨头笨脑的粗货。你们都是浪子,你们宁愿在单号子晃荡,也不知道回到天父身边来。可是你们要抬头往远处往上面看,看看高高在上的天,你们就会战胜罪恶,灵魂里就会得到平安,你们这群下流东西!喂,后边那个别打呼噜了好不好。他不是匹马,这也不是马厩——他是在天主的宫殿里。我要你们注意,我亲爱的听众。好,我刚才讲到哪儿啦?记住,你们这群畜生,你们是人,你们可以从乌云里朦朦胧胧地看到未来,你们应当知道万物都是过眼浮云,只有天主是永在长存。我本应当日夜为你们祈祷,求求仁慈的天主,你们这群没脑子的下流东西,求他把他的灵魂灌到你们冰冷的心里,用他圣洁的慈爱洗净你们的罪恶,使你们永远属于他。求他永远爱你们,你们这群歹徒。可是你们错打算盘啦。我没意思把你们都领上天堂去。”说到这里,神甫打了个嗝,他继续执拗地说,“我连个小手指头的忙也不帮,我做梦也不会管你们的事,因为你们都是些不可救药的恶棍。你们听见了没有?嗨,就是你们,对了,穿背心小裤衩的?”这二十名穿背心小裤衩的仰起头来,异口同声地说:“报告长官,听见了。”“单单听见了还不够,”神甫又接着讲。“人生的云雾是阴暗无光的。天主的笑容也不能解脱你们的愁苦,你们这群没脑子的贱货,因为天主的恩典也是有限的。你们休想我到这儿来是为给你们消遣解闷,给你们寻开心的。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判到单号子里去,你们这群歹徒——我说话准算数。我在这儿白糟塌时间,我看出我做的都是白搭。其实,就是大元帅或者大主教来,你们也一定是满不在乎的。你们不会靠近天主的。可是,早晚有一天你们会记得我,到那时候你们会明白我是想帮你们忙的。”在二十名穿背心小裤衩的人们中间听到一声呜咽,那是帅克。他哭了。神甫往下一看,帅克站在那里正用拳头擦着眼睛。周围的人们都愉快地欣赏着。神甫指着帅克继续说:“你们都来学学这个人的榜样。他干什么呢?他在哭哪。今天我们亲眼看见一个人感动得流了泪,他要把他的心改正过来。你们其余这些人做什么呢?什么也不做。那边还有个人在嚼着什么哪,看好像他爹妈把他养大了就是为了反刍似的;那边一个在衬衫里摸虱子呢,而且是在天主的宫殿里!真他妈的混蛋,你们应当先忙着追求天主,虱子回去再摸也不晚。我就说到这里了。你们这群流氓,我要你们在望弥撒的时候规规矩矩的,不要像上次那样,后排一个家伙竟拿政府发的衬衫换起吃的来。”神甫走下讲台,就进了圣器室,拘留营的看守长也跟在后面。过一会,看守长出现了,一直走到帅克面前,把他从穿背心小裤衩的人丛中叫出来,领到圣器室去。神甫自由自在地坐在桌子上,手里卷着一根香烟。看见帅克进来,他就说:“对,我要的就是你。我考虑了半天,孩子,我觉得我看透了你。从我到这教堂以来,这还是头一回 有人听我讲道流了泪。”他就从桌上跳下来,摇摇帅克的肩膀。他在一幅巨大而模糊的撒勒斯的圣·弗朗西斯⑷像下嚷道:“那么,你这恶棍,快点招认,刚才你只是假装的!”撒勒斯的圣·弗朗西斯的像似乎带着质疑的神情凝视着帅克。另一幅挂像上,一位后身恰恰被罗马兵丁锯穿的殉道者也心神错乱地注视着他。“报告长官,”帅克很庄重地说,他决心孤注一掷了。“我在全能的天主和可敬的神甫面前坦白,我刚才是假装的。我看出来您的说教需要的正是一个悔过自新的罪人,而这又是您找了半天没找到的。因此,我想帮您个忙,让您觉得世界上还有几个诚实的人在。同时,借这个玩笑我自己也可以开开心。”神甫把帅克的天真无邪的模样仔细打量了一番。一道阳光从撤勒斯的圣。弗朗西斯阴沉沉的像上掠过,给对面墙上那位心神错乱的殉道者的像上增添了一股温暖气息。“这么一说,我倒有点喜欢你了,”神甫说着回到桌旁坐下来。“你是哪个联队的?”他打起嗝来。“报告长官,我属于九十一联队,也不属于那个联队,您明白吧?说老实话,长官,我简直不知道我照理应该属哪儿。”“那么你干什么到这儿来呢?”神甫问道,同时,继续打着嗝。“报告长官,我实在不知道我干么到这儿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这么一声不响。我就是倒了楣。我什么事都从好处着想,可是我总是倒楣,就像那幅挂像上的殉道者。”神甫望了望挂像,笑了笑说:“不错,我确实很喜欢你,我得向军法官打听一下你的情形。不行,我不能跟你聊下去了。我得把这档子弥撒搞完了。Kehrteuch!归队!”帅克回到讲台底下那簇穿背心小裤衩一道望弥撒的伙伴丛中后,他们问他神甫把他叫到圣器室去干什么,他简单干脆地回答说:“他喝醉了。”大家都用极大的注意和毫不掩饰的赞许望着神甫新的表演——他主持的弥撒。与会的教众用审美的情趣欣赏神甫反穿的祭衣,他们用一种热切的心情注视着祭台上的一举一动。红头发的辅祭(一个第二十八联队的逃兵,并且是个盗窃专家)正在很认真地从记忆里拼命搜索弥撒的全套程序和技巧。他不但是神甫的辅祭,并且是他的提辞人。神甫不动声色地把整句整句的经文都念乱了,并且把节日也搞错了,竟开始诵起耶稣降临节的经文来,大家听了倒都十分开心。他自己既没有歌喉,又没有辨别音乐的耳朵。教堂的屋顶就开始回响起粗一阵细一阵的嚎叫声,活像一座猪圈。“今天他劲头儿真足,”靠祭台站着的人们心满意足地说。现在神甫在台上差不多第三遍诵起Itamissaest了,就像印第安人的呐喊。他的声音把窗户都震得直响,然后他又瞅了瞅圣爵,看还有酒没有了。随着他作出一个腻烦了的手势,对听众说:“那么,完了,你们这群歹徒们可以回去了。我看出在教堂里,站在至圣的天主面前,你们并没有表示出应有的虔诚,你们这群一文不值的浪荡汉。下回再要这样,我就照你们应得的惩罚狠狠对付你们。你们会发现前些日子我给你们讲的地狱不是唯一的,在人世间也还有座地狱。即使你们从前一个地狱超脱了,后一个你们还是跑不掉。Abtreten!⑸”神甫走到圣器室,换上衣服,把圣酒从一只外面用柳条编起的酒瓶里倒到啤酒杯里,喝了下去。红头发的辅祭把他扶上拴在院子里的马。可是他忽然记起了帅克。他下了马,走到军法官的办公室。军法官勃尔尼斯是个好交际的人,擅长跳舞,一个十足吊儿郎当的人。他对自己的差使感到十分无聊。他总是把记载着起诉细节的公文遗失了,于是他只好另外编造新的。他把逃兵当做盗窃案子审,又把盗贼当做逃兵审;他编造五花八门的罪名,人们连作梦也想不到的罪名,并且拿一些莫须有的证据来定罪。他总是把这些罪名和证据乱加在一些人们头上,这些人被控的原始文件也早已在乱七八糟的档案中遗失了。“喂,日子过得怎么样?”神甫握了勃尔尼斯的手说。“糟透了,”勃尔尼斯回答说。“他们把我的档案弄得一场糊涂。现在只有鬼才搞得清楚哪是头哪是尾了。昨天我把被控叛变的一个家伙的所有证据送上楼去,现在他们又给打回来了,因为据他们说,他的罪名不是叛变,而是为了偷吃果子酱。”勃尔尼斯厌恶地吐了口唾沫。“咱们玩一阵牌好不好?”神甫问。“我把什么都输在牌上啦。前一两天。我们跟那秃头上校玩玩扑克,他把我的钱全都赢去了。神甫近来怎么样?”“我需要个传令兵,”神甫说。“今天我发现一个家伙,他为了跟我开玩笑抹起眼泪来。我要的就是这么个家伙。他叫帅克,是十六号牢房的。我想知道他犯的是什么罪,我可不可以想个办法把他调出来。”勃尔厄斯开始寻找起关于帅克的公文。像往常一样,他什么也没找到。“准是在林哈特上尉那里哪,”他找了半天才说。“天知道这些公文怎么在这儿失的踪。我一定把它们送给林哈特了,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喂——长官,我是勃尔尼斯中尉。我说,你那里会不会赶巧有关于一个叫帅克的人的公文?……帅克的公文一定在我手里?那可真奇怪啦……我从你那儿拿来的?那再奇怪没有啦。他在十六号牢房。……是呀,长官,十六号牢房的公文全在我手里。可是我想帅克的公文也许在你的办公室里打转儿呐……怎么?我不应该对你那么讲话?东西不会在你办公室里‘打转儿’的?喂,喂……”勃尔尼斯在桌旁坐下,对于刚才调查得那么马虎,表示老大的不满意,他和林哈特上尉不和睦已经有个时期了,双方都是始终丝毫不变的。如果勃尔尼斯收到属于林哈特上尉的一件卷宗,他就把它往旁处一丢,结果任何事情谁也查不出个水落石出。林哈特对于勃尔尼斯的卷宗也如法炮制。他们彼此还把卷宗里的附件遗失。(帅克的公文到大战结束以后才在军法处的文件里找出来,被夹在关于一个叫约瑟夫·考地拉的卷宗里了。封套外头画着一个小小的十字,下面写着“已办”字样,并注着日期。)“那么,帅克的卷宗丢了,”勃尔尼斯说。“我把他喊来,如果他招不出什么罪,我就放了他,把他调给你去管理。他回到队伍以后,就随你的意思去办吧。”神甫走后,勃尔尼斯吩咐把帅克提来,可是提来以后却让他站在门口,因为他刚接到警察局的一个电话说:关于一等兵麦克斯纳的起诉书第七二六七号的必需材料的收据,第一科已经收到了,下面有林哈特的签字。这时候,帅克就趁势打量了一下军法官的办公室。他对那间办公室的印象说不上怎么好,尤其是墙上那些照片。那都是军队在加里西亚和塞尔维亚执行各种死刑的照片。有些美术照片上面是被焚烧的茅屋,和枝上吊着死尸的树木。有一幅在塞尔维亚拍的特别精致的照片,上面一家大小都被绞死了:一个小男孩和他的父母。两名兵士拿着上了刺刀的枪在把守着上面有人被处死的那棵树,前边站着一个神气十足的军官,嘴里叼着烟卷。照片的另一角,靠后边,可以看见一个炊事班正在做饭。“帅克,你闹了什么乱子?”勃尔尼斯问道,随手把写着电话留言的那张纸条放到卷宗里去。“你搞的什么鬼?你是愿意自己招认呢,还是等着别人来告发?我们不能老这么样拖下去呀。你要想免掉一个厉害可是罪有应得的判决,就只有自己先招认。”“那么你什么也不招认?”勃尔尼斯说。这时,帅克沉默得像一座坟墓。“你不说说犯了什么罪被判到这儿来的?至少你应该先告诉我,别等我来告诉你呀;我再劝你一遍,承认你的罪吧!那样好多了,因为我们办起来省事,并且你的刑罚也会判得轻些。”军法官用锐利的眼睛把帅克的脸和通身打量了一番,可是简直摸不着头脑。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身上放射着一股满不在乎和天真无邪的神气,弄得他气冲冲地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要不是他已经把帅克答应给神甫了,天晓得帅克会走什么样的恶运。最后,他在桌旁站住了。“你听着,”他对帅克说。这时帅克正漠不关心地朝半空呆望着。“我要再碰上你,一定给你点厉害看。带下去!”帅克被带到十六号牢房去了,勃尔尼斯就把看守长斯拉威克喊来。“把帅克送到卡兹先生那里,听候指示。”他简单地吩咐了一声。“把释放他的证件写好了,然后派两个人把他押到卡兹先生那里。”“长官,给他戴不戴手铐脚镣?”军法官用拳头在桌子上捶了一下。“混账!我不是明明告诉你把他的释放证件写好吗?”勃尔尼斯这一天跟林哈特上尉以及帅克打交道所积下的气,一下子像瀑布般地全泻到看守长头上了。他最后说:“你是我这一辈子碰上的天字第一号大笨蛋!”这件事使得看守长很气恼。他从军法官那里回来的路上,就伸脚去踢正在被罚扫过道的囚犯来出气。至于帅克,看守长想他不妨在拘留营里至少再多待上一个晚上,额外享受一点。在拘留营里过的那个晚上是帅克永远也不能忘怀的。十六号牢房的隔壁有一个单号子,一个黑洞洞的秘窟。那个晚上,就听到一个关到里边的士兵大哭大号。为了触犯某项纪律,军曹长瑞帕奉看守长斯拉威克的命令把那个兵的肋骨打断了。在过道里,可以听到哨兵齐整的脚步声。门上的洞眼不时打开,狱吏就从那洞洞往里面瞭望。早上八点钟,帅克被提到办公室去。“通往办公室的门的左首有一只痰盂,他们就往那儿丢烟屁股,”一个人告诉帅克说。“上了二楼还有一只。九点以前他们不会扫过道的,所以你一定能弄到点什么。”但是帅克叫他们失望了。他离开十六号牢房以后就没再回去。十九个穿背心小裤衩的狱友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胡乱地作出种种猜测。一个想象力特别活跃的守备队队员说:帅克曾企图开枪打一个军官,那天他就是被带到摩托演习场上去处决的。------------------------------------------------------------⑴拉丁文,意思是:“弥撒已完,你们可去。”⑵圣爵是做弥撒时用来盛酒的长脚杯。⑶德语,意思是:“立正!”⑷撒勒斯的圣·弗朗西斯(一五六七~一六二二),日内瓦的主教,死后被教皇封为“圣人”。⑸德语,意思是:“散队!”------------------ 亦凡书库 扫校上一页 下一页第十章 帅克当了神甫的传令兵{{一}}两个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枪,帅克就在他们的光荣押送下,重新开始了他的历险。他们正在把他送到神甫那里去。这两个押送兵由于生理上的特点,刚好互补短长:一个又长又瘦,一个又矮又胖。那瘦长个子的右脚瘸,那矮胖勇士左脚不灵。两个人都是民团上的,战前就都完全被免除兵役了。他们绷着脸沿着便道往前磨蹭着,不时地偷望着走在他们中间、见人就行礼的帅克。他的便服以及他去应征时所戴的那顶军帽,在拘留营的贮藏室里弄丢了,可是在释放他以前他们给了他一套旧军衣。这套衣服的原主肚子大得像只锅,身量比帅克高一头。裤腿肥得足足容得下三个帅克,裤腰高出他的胸口,浑身尽是格子,惹起满街人们的注意。那顶也是拘留营调换来的军帽正好盖住他的耳朵。街上走路的人对帅克笑笑,他也用自己特有的甜蜜笑容和闪烁着亲切的好脾气的眼色来酬答。这样,他们就向着神甫所住的卡林地方走来。他们一声不响地走过查理桥。经过查理街的时候,那个矮胖子对帅克说:“你知道我们干么把你带到神甫那里去吗?”“去忏悔⑴,”帅克信口回答道。“明天他们就要把我绞死了。照例都是这样。他们管这个叫作精神安慰。”“他们为什么要把你……?”那个瘦子很谨慎地问,同时,那个胖子用怜悯的眼光望着帅克。“我不知道,”帅克答道,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我什么都莫名其妙。我想是命该如此吧!”“你不是个国家社会党分子吧?”那个矮胖子说话也开始当心起来。他想最好还是把话说出来。“这反正跟我们没关系。瞧,周围不少人都用眼睛盯着咱们。一定是这刺刀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也许我们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想法把它拔下来吧。你可别溜掉哇!如果你真地溜掉,那可叫我们尴尬死了。你说是不是,吐尼克?”说完,他掉过头去望望那个瘦子。瘦子低声说:“对,我们把刺刀拔下来也好。他毕竟是咱们自己人呀。”他对帅克不再疑神疑鬼了,心中涌满了对他的怜悯。于是,他们就找到一个方便的角落,把刺刀拔了下来。这时,那胖子就让帅克走在他身旁。“你一定想抽支烟了吧?我是说,要是……”他刚想说:“要是他们准许你上绞刑以前抽支烟的话,”但是他没把话说下去,觉着在当时的场合,那么说恐怕不很得体。他们都抽了支烟。押送帅克的人就开始向他谈起他们的老婆孩子,谈起他们的五亩地和一头耕牛。“我渴啦,”帅克说。瘦子和胖子对望了望。“我们也许找个地方叫一杯快酒喝,”胖子说,他从直觉知道那瘦子一定会同意。“可是得找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我们到紫罗兰酒馆去吧!”帅克提议说。“你们可以把手里的家伙往厨房一丢。那里还有人拉小提琴、吹口琴呢,”帅克接着说。“去喝酒的人也都不坏——妓女和一些不愿意去真正阔气地方的人。”瘦子和胖子又对望了望,然后瘦子说:“那么咱们马上就去那儿吧。到卡林还得有段路呢!”在路上,帅克给他们讲了些有趣的故事。走到紫罗兰酒馆的时候,他们都是兴高采烈的。一进门,他们就照帅克提议的做了。他们把来复枪放到厨房去,然后走进酒吧间。那里,小提琴和口琴正在奏起一支流行曲调。靠门地方,一个士兵正坐在一簇老百姓中间讲着他在塞尔维亚受伤的事。他的胳膊上绑了绷带,口袋里塞满了他们送给他的香烟。他说他实在不能再喝了,人丛中一个秃了顶的老头儿不断地劝着他:“再跟我来一杯吧,小子,谁晓得咱们哪年才能再见着呢!我叫他们给你奏个什么调子好不好?你喜欢‘孤儿曲’吗?”这是秃了顶的老头最喜欢的曲子。随着,口琴和小提琴就合奏出那令人听了心酸的调子来。老头儿淌下了泪,并且用颤抖的声音参加了合唱。那边桌子上有人说:“嗨,把那调调儿收起来成不成?连你们那讨厌的孤儿一道滚蛋吧!”帅克和押送他的人烧有兴趣地望着这一切。帅克回想起战前他怎样时常照顾这个地方,但是押解他的人却没这种记忆;对他们这是十足新鲜的事,他们都开始爱上了这家洒馆。第一个喝足玩够了的是那矮胖子。瘦高个子还不甘罢休。“我跳它一场舞去,”他喝完第五杯酒,看到一对对舞伴正跳起波尔卡舞⑵的时候说。帅克不停地喝着酒,瘦高个子跳完了舞,就把舞伴带到桌边来。他们又唱、又跳,同时一刻不停地喝着。下午,一个士兵走过来说,出五个克郎他就可以叫他们血液中毒。他说他随身就带着注射器,可以把汽油打到他们的腿上或手上,那足可以叫他们至少躺上两个月。如果他们在伤口上不断地涂唾沫,甚至可以躺上六个月,可能完全免掉兵役。天快黑了的时候,帅克提议他们继续上路去找神甫。那个矮胖子这时候说话开始有些含糊不清,他劝帅克再待一会儿。那瘦高个子也说,神甫尽可以等等。但是帅克对紫罗兰酒馆已经失掉了兴趣。他威胁说,要是他们还不走,他就自己上路了。这样他们才动身。但是他不得不答应他们路上再找个地方歇歇脚。于是,他们又进了一家小咖啡馆,在那里胖子把他的银表卖掉了,好继续痛饮一番。出了门,帅克搀着两个人的胳膊走。这可给他找了不少麻烦。他们脚下不断地要跌跤,嘴里还一再表示想再喝它一通。那个矮胖子几乎把那封致神甫的信给弄丢了,帅克只得自己拿在手里。他还得到处细细留神,免得让军官军士们瞅见。费了九牛二虎的劲,他总算把他们很安全地领到神甫的住所。在二楼上,一张写明“随军神甫奥吐·卡兹”的名片告诉了他们,这是神甫住的地方。一个士兵开了门,里面可以听到嘈杂的人声和铿然的碰杯声。“我们——报告——长——官——”那瘦高个子很吃力地用德语说,一面向开门的士兵敬礼。“我们——带来——一封信——和一个人。”“进来吧,”那士兵说。“你们在哪儿喝得这么醉醺醺的?神甫刚好也有点醉了,”那士兵啐了口唾沫,就拿着信走了。他们在过道里等了好半天。终于,门开了,神甫匆匆忙忙地走进来。他穿着衬衫,手指间夹着支雪茄。“原来你已经到了,”他对帅克说。“这就是带你来的人。喂,有火柴吗?”“报告长官,我没有。”“哦,怎么没有?每个士兵随身都应当带着火柴。一个不带火柴的士兵是——他是什么?”“报告长官,他是个没带火柴的人,”帅克回答说。“说得好。一个没带火柴的人不能给谁点个火。好,这是一项。秩序单上的第二项,你的脚臭不臭,帅克?”“报告长官,不臭。”“那就够了。第三项,你喝白兰地不喝?”“报告长官,我不喝白兰地,我只喝甜酒。”“好。你瞅瞅那家伙。他是我从斐尔德胡勃中尉那里借来为今天使唤的。是他的马弁。他一滴酒都不喝。他是个戒——戒——戒酒主义者,所以才派他去服兵役。因——因为我不要像他那样的人。”神甫这时候转过来注意起押送帅克的人来了。那两个士兵拼命想站直,然而脚下总晃晃悠悠,想靠来复枪来支持也不成。“你——你们醉——醉啦,”神甫说。“你们出差的时候喝醉啦,现在你们得受罚,我一定饶不了你们。帅克,把他们的来复枪缴下来。喊他们开步走到厨房去,带着枪看守他们,等巡逻队来把他们提走。我马上就打电——电——电话到兵营去。”这样,拿破仑那句名言“战局瞬息万变”又应验了。那天早晨这两个士兵还提了上刺刀的枪押解帅克,防备他半道脱逃,随着他们又领他走路;如今,帅克却拿着枪看管起他们来了。当他们坐在厨房里看见帅克举了上刺刀的枪站在门口时,他们才开始发觉这个变化。那个瘦高个子站起来,踉跄地往门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