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鹃,你也有了吗?” 雨鹃一脸神秘像,笑而不答。 云飞被搅得糊里糊涂,紧张的问雨凤: “到底你有了还是没有?” “不告诉你!”雨凤笑着说。 梦娴伸手拉住齐妈,两人相视而笑。梦娴说不出心中的欢喜,喊着: “齐妈!我等到了!齐妈……我等到了呀!” 齐妈摇着梦娴的手,笑得阖不拢嘴: “我知道,我有得忙了!小衣服,小被子,雨凤的,雨鹃的,我一起准备!” 云飞看着雨凤,映华的悲剧,忽然从眼前一闪而过。他心慌意乱,急促的问: “什么时候要生?”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她了解的看他,给他稳定的一笑:“你放心!” “放心?怎么可能放心呢?”云飞瞪大眼,自言自语。 阿超也弄得糊里糊涂,说: “雨鹃,你到底怎样?不要跟我打哑谜呀,我也很紧张呀!” 雨鹃学着雨凤的声音说: “不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阿超跟云飞对看,两个人都紧紧张张。阿超叫着说: “哇!你们两个,通通给我坐下来,谁都不要动了!坐下!坐下!” “你们两位大男人,不要发神经好不好?”雨鹃啼笑皆非的喊。 小四白了阿超一眼,笑着嚷: “阿超,你不要笨了,你看看,那只小花羊有坐在那儿等生宝宝,坐几个月不动吗?” 雨鹃追着小四就打: “什么话嘛!把你两个姐姐比成小花羊!” 一屋子大笑声。 梦娴拉着雨凤的手,笑着左看右看,越看越欢喜: “雨凤啊!我觉得好幸福!谢谢你让我有这样温暖的一段日子!”她深深的靠进躺椅中: “好想听你唱那首“问云儿”!” 雨凤就去坐下,抱起月琴: “那么,我就唱给你听!这首歌,是我和云飞第一次见面那天唱的!” 小三拉胡琴,小四吹笛子,雨凤开始唱着“问云儿”。 齐妈拿了一条毯子来,给梦娴盖上。 雨凤那美妙的歌声,飘散在夜色里: “问云儿,你为何流浪?问云儿,你为何飘荡?问云儿,你来自何处?问云儿,你去向何方?问云儿,你翻山越岭的时候,可曾经过我思念的地方?见过我梦里的脸庞?问云儿,你回去的时候,可否把我的柔情万丈,带到她身旁,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唯有她停留的地方,才是我的天堂……” 梦娴就在这歌声中,沈沈睡去。不再醒来了。 云飞后来,在他的著作中,这样写着: “第一次,我发觉“死亡”也可以这么安详,这么温暖,这么美丽。” 梦娴葬进了展家具坟。 这天,云飞和祖望站在梦娴的墓前。父子两个,好久没有这样诚恳的谈话。 “真没想到,短短的半年之间,会有这么大的变化,你娘走了,云翔出家了,展家也没落了……”祖望无限伤感的说:“正像你说的,转眼间,就落叶飘满地了!” 云飞凝视着父亲,伤痛之余,仍然乐观: “爹!不要太难过了,退一步想,娘走得很平静很安详,也是一种幸福!云翔大彻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是一件好事!至于展家,还有遗产,足以度日。几家钱庄,只要降低利息,抱着服务大众的心态来经营,还是大有可为的!何况还有一些田产,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祖望看着他,期期艾艾的说: “云飞,你……你回来吧!” 云飞震动了一下,默然不语。 “自从你代云翔挨了一枪,我心里有千千万万句话想对你说,可是,我们父子之间误会已深,我几次想说,几次都开不了口。” 云飞充满感性的接口: “爹,你不要说了,我都了解!” “现在,我要你回家,你可能也无法接受。好像我在有云翔的时候排斥你,失去云翔的时候再要你,我自己也觉得好自私。可是,我真的好希望你回来呀!” 云飞低头,沈吟片刻,叹了一口长气。 “不是我不肯回去,而是,我也有我的为难。现在,我的家庭,是一个好大的家庭,我不再是一个没有羁绊的人,我必须顾虑雨凤他们的感觉!直到现在,雨凤从没有说过,她愿意做展家的媳妇!正像你也从来没对雨凤说过,你愿意接受她作为媳妇一样!我已经死里逃生,对于雨凤和那个家,十分珍惜。我想,要她进展家的大门,仍然难如登天。何况,我现在养牛养羊,过着田园生活,一面继续我的写作,这种生活,是我一生梦寐以求的,你要我放弃这种生活,我实在舍不得!” 祖望看着他,在悔恨之余,也终于了解他了。 “我懂了,我现在已经可以为你设身处地去想了,我不会,也不忍让你放弃你的幸福…… 可是,有一句话一定要对你说!” “是!” “到了今天,我不能不承认,你是我最大的骄傲!” 云飞震动极了,盯着祖望。 “有一句话,我也一定要对你说!” 祖望看着他。 “你知道寄傲山庄,坐马车一会儿就到了!寄傲山庄的大门永远开着,那儿有一大家子人,如果有一天,你厌倦了城市的繁华,想回归山林的时候,也愿意接受他们作为你的家人的时候,来找我们!” 转眼间,春去冬来。 这天,寄傲山庄里,所有的人都好紧张。齐妈带着产婆,跑出跑进,热水一壶一壶的提到雨凤房里去。 “哎哟……好痛啊……”雨凤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 云飞站在大厅里,听得心惊肉跳,用脑袋不断的去撞着窗棂,撞得砰砰作响。嘴里痛苦的喊: “为什么要让她怀孕嘛?为什么要生孩子嘛?为什么要让她这么痛苦嘛?老天,救救雨凤,救救我们吧!” 阿超走过去,拍着他的肩,嚷着: “你不要弄得每个人都神经兮兮,紧紧张张好不好?产婆和齐妈都说,这是正常的!这叫作“阵痛”!” “可是,我不要她痛嘛……为什么要让她这样痛嘛……” 小三、小四、小五都在大厅里焦急的等待。比起云飞来,他们镇定多了。 雨鹃大腹便便,匆匆的跑出来。喊: “阿超!你赶快再去多烧一点热水!” “是!”阿超急忙应着。 云飞脸色惨变,抓住雨鹃问: “她怎样了?情况不好?是不是……”他转身就往里面冲:“我要去陪着她!我要去陪着她……” 雨鹃用力拉住他。 “你不要紧张!一切都很顺利,雨凤不要你进去,你就在外面等着,你进去了,雨凤还要担心你,她会更痛的……” 雨鹃话没说完,又传来一声雨凤的痛喊声: “哎哟……哎啊……好痛……齐妈……” 云飞心惊胆战,急得快发疯了,丢下雨鹃,往里面冲去。他跌跌冲冲的奔进房,嘴里,急切的喊着: “雨凤,雨凤,我真该死……你原谅我……” 齐妈跳起身子,把他拚命往外推: “快出去!快出去!这是产房,你男人家不要进来……” 雨鹃也跑过来拉云飞,生气的说: “你气死我了!雨凤都没有你麻烦……我们照顾雨凤都来不及了,还要照顾你……” 就在拉拉扯扯中。一声响亮的儿啼传来。产婆喜悦的大叫: “是个男孩子!一个胖小子!” 齐妈眉开眼笑,忙对云飞说: “生了,生了!恭喜恭喜!” 云飞再也顾不得避讳,冲到雨凤身边,俯头去看她,着急的喊: “雨凤,你好吗?你怎样?你怎样?” 雨凤对他展开一个灿烂的笑: “好得不得了!我生了一个孩子,好有成就感啊!” 云飞低头,用唇吻着她汗湿的额头,惊魂未定的说: “我吓得魂飞魄散了,我再也不要你受这种苦!一个孩子就够了!” “胡说八道!我还要生,我要让寄傲山庄里,充满了孩子的笑声!”雨凤笑着说,伸手握住他的手:“你说的,“生命就是爱”!我们的爱,多多益善!” 这时,齐妈抱着已经清洗乾净,包裹着的婴儿上前。 “来!让爹和娘看看!” 雨凤坐起,抱着孩子,云飞坐在他身边,用一种崭新的,感动的眼光,凝视着那张小脸蛋。雨凤几乎是崇拜的赞叹着: “天啊!他好漂亮啊!” 门口,挤来挤去的小三小四小五一拥而入。 大家挤在床边,看新生的婴儿。 “哇,他好小啊!下巴像我!”小三说。 “脸庞像我!”小五说。 “你们别臭美了,人家说外甥多似男,像我!”小四说。 大家嘻嘻哈哈。围着婴儿,赞叹不巳。 后来,云飞在他的著作中这样写着: “原来,“生”的喜悦,是这么强烈而美好!怪不得这个世界,生生不息!” 是的,生生不息。这个孩子才满月,雨鹃生了小阿超。寄傲山庄里,更加热闹了。真是笑声歌声儿啼声,此起彼落,无止无休。 这天黄昏,彩霞满天。 寄傲山庄在落日余晖下,冒着袅袅炊烟。 这时,一个苍老而伛偻,脚步蹒跚的老人,走到山庄前,就呆呆的站住了,痴痴的看着山庄内的窗子。这老人不是别人,正是祖望。 笑声,歌声,婴儿嘻笑声……不断传出来,祖望倾听着,渴望的对窗子里看去,但见人影穿梭,笑语喧哗,他受不了这种诱惑,举手想敲门。但是,手到门边,不由得想起自己曾经对雨凤说过的话: “你教唆云飞脱离家庭,改名换姓,不认自己的亲生父亲,再策划一个不伦不类的婚礼,准备招摇过市,满足你的虚荣,破坏云飞的孝心和名誉,这是一个有教养,有情操的女子会做的事吗?应该做的事吗?” 他失去了敲门的勇气,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就站在那儿,默默的看着,听着。 云飞和阿超,正带着羊群回家。小四拿着鞭子,跑来跑去的帮忙。小五跟着阿超,手里拿着鞭子,吆喝着,挥打着,嘴里高声唱着牧羊曲: “小羊儿哟,快回家哟,红太阳哟,已西落!红太阳哟,照在你身上,好像一条金河!我手拿着,一条神鞭,好像是女王!轻轻打在,你的身上,叫你轻轻歌唱……” 祖望听到歌声,回头一看,见到云飞和阿超归来,有些狼狈,想要藏住自己。 阿超眼尖,一眼看到了。大叫着: “慕白!慕白!你爹来了!” 云飞看到祖望,大为震动。慌忙奔上前去。 “爹!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敲门呢?”就扬着声音急喊:“雨凤!雨凤!我爹来了!” 寄傲山庄的大门,豁啦一声打开了。雨凤抱着婴儿,立即跑出门来。 小三、齐妈、雨鹃也跟着跑出来。雨鹃怀里,也抱着小阿超。 祖望看见大家都出来了,更加狼狈了,拚命想掩藏自己的渴盼,却掩藏不住。 “我……我……”他颤抖的开了口。 雨凤急喊: “小三!赶快去绞一把热毛巾来!” 齐妈跟着喊: “再倒杯热茶来!” 雨凤凝视祖望,温柔的说: “别站在这儿吹风,赶快进来坐!” 祖望看着她怀里的婴儿,眼睛里涨满了泪水。他往后退了一步,迟疑的说: “我不进去了,我只是过来……看看!” 云飞看着父亲,看到他鬓发皆白,神情憔悴,心里一痛。问: “爹,你怎么来的?怎么没看到马车?” 祖望接触到云飞的眼光,再也无法掩饰了,苍凉的说: “品慧受不了家里的冷清,已经搬回娘家去了。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好……寂寞。我想,出来散散步,走着,走着,就走到这儿来了……” “二十里路,你是走过来的吗?马车没来吗?你来多久了?”云飞大惊。 “来了好一会儿,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欢迎我?” 云飞激动的喊: “爹,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寄傲山庄永远为你开着大门呀!” 祖望看着雨凤,迟疑的说: “可是……可口……” 雨凤了解了,抱着孩子走过去。 祖望抬头看着她,毫无把握的说: “雨凤,我……以前对你有好多误会,说过许多不该说的话,你……会不会原谅一个昏庸的老人呢?” 雨凤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诚心诚意的说: “爹……我等了好久,可以喊你一声“爹”!这儿是你的孙子!”就对孩子说:“叫爷爷!叫爷爷!” 祖望感动得一塌糊涂,泪眼模糊,伸手握住孩于的小手,哽咽问雨凤: “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苏……”雨凤犹豫了一下,就坦然的更正说:“他叫展天华。天是天虹的天,华是映华的华……”又充满感情的加了一句:“展,就是您那个展!” 云飞好震动,心里热烘烘的,不禁目不转睛,深深的看雨凤。这是第一次,雨凤承认了那个“展”字。 祖望也好震动,心里也是热烘烘的,也深深的看雨凤。 所有的人,全部激动着,看着祖望、云飞、雨凤、和婴儿。 祖望眼泪一掉,伸手去抱孩子。雨凤立刻把孩子放进他的怀中,他一接触到那柔柔嫩嫩,软软呼呼的婴儿,整个人都悸动起来。他紧紧的抱着孩子,如获至宝。 羊群咩咩的叫着,小四、小五、阿超忙着把羊群赶进羊栏。 雨鹃就欢声的喊: “连小羊儿都回家了!大家赶快进来吧!” 云飞扶着祖望: “爹!进去吧!这儿,是你的“家”呀!” “对!”雨凤扶着祖望另一边:“我们快回家吧!” 祖望的热泪,滴滴答答落在婴儿的襁褓里。 于是,在落日下,在彩霞中,在炊烟里,一群人簇拥着祖望进门去。 后来,在云飞的著作中,他写了这样两句话: “苍天有泪,因为苍天,也有无奈。 人间有情,所以人间,会有天堂。” 全书.完 一九九七年十月十四日完稿于台北可园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五日修正于台北可园后记《苍天有泪》这个故事,是三年前就开始动笔的。那时,我写完了《烟锁重楼》,很想写一系列的民初小说,《苍天有泪》就是计划中的一部。这部小说写得有些艰苦,写写停停,始终不曾完稿。在这期间,我又对清代小说发生了兴趣,中途,停止了《苍天有泪》,去写《还珠格格》。直到《还珠格格》写完,我才定下心来,几乎是不眠不休的,把这部五十几万字的小说,一口气写完了。 我从事写作,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岁月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人生的看法,也有了一些改变。我常常在自我分析,也常常在自我检讨,总觉得我一直是个非常理想化的人,尽管在生命里,也有无数坎坷,也受过许多挫折,我依然相信“爱”,相信“美”。述说人类的“真情”,一直是我写作的主题。我这种固执,是带着一点“天真”的。可是,世界毕竟不像我的小说那么美好,人性也有他丑陋的一面。这些年来,我已经体会到,“善与恶”像是同胞兄弟,有着相同的“血缘”,并存在我们的生命里,主宰着我们。人性的战争,因而无休无止。 就是这个概念,引发了《苍天有泪》这个故事。造就了“云飞”和“云翔”这一对兄弟。 在这本书里,我写了善,也写了恶;写了生,也为了死;写了爱,也写了恨。许多地方,我自己带着感动的情绪去写,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也能感动读者。 我一向不喜欢解释自己的作品,因为,那些“解释”,应该在小说里已经传达得很清楚了。如果传达得不够,是作品的失败。现在,我的看法还是这样。所以,我不再赘言了。 一部“长篇小说”,是一件“巨大”的工程。对我来说,写作从来没有“容易”过。对这部小说,我自己也有许多地方不满意,总觉得,文字不够用,辞汇不够用。“写作”没有因为熟练而变得容易,反而越来越难了。希望我的读者们,能够带着一颗包容的心,来看这部小说! 琼瑶 一九九七年十一月十七日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