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韬微笑着喷一口烟,又逼进一步道:“那么,到底不能合作!益中公司前途远大,就这么弄到搁浅下场,未免太可惜了!荪甫,你们一番心血,总不能白丢;你们仔细考虑一下,再给我回音如何?荪甫,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益中目前已经周转不灵,我早就知道。况且战事看去要延长,战线还要扩大,益中那些厂的出品,本年内不会有销路;荪甫,你们仔细考虑一下,再给我回音罢!”“哦——”吴荪甫这么含糊应着,突然软化了;他仿佛听得自己心里梆的一响,似乎他的心拉碎了,再也振作不起来;他失了抵抗力,也失了自信力,只有一个意思在他神经里旋转:有条件地投降了罢?蓦地他站了起来,冷冷地狞笑。最后一滴力又回到他身上了,并且他也不愿意让老赵看清了他是怎样苦闷而且准备投降;他在老赵肩膀上重拍一下,就大声说:“伯韬!时局到底怎样,各人各看法!也许会急转直下。至于益中公司,我们局内人倒一点不担心。有机会吸收资本来扩充,自然也好。明天我把你的意思提到董事会,将来我们再碰头罢。”接着又狂笑了一声,吴荪甫再不等老赵开口,就赶快走了。他找着了王和甫,把经过的情形说一个大概,皱了眉头。好半晌,两个人都不出声。后来王和甫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明天早上我同吉人到你公馆里商量罢!”吴荪甫回家的时候已经一点半钟了。满天乌云遮蔽了星和月亮,吴公馆园子里阴森森地,风吹树叶,声音很凄惨。少奶奶她们全伙都没在家。男当差和女仆们挤在那门房里偷打小牌,嘈杂地笑着。直到吴荪甫汽车上的喇叭在大门外接连叫了两次,门房里那一伙男女方才听到。牌局立刻惊散了,男当差和女仆们赶快奔回他们各自的职守;然而吴荪甫已经觉得,因此他一下车来,脸色就非常难看。男女仆人偷打牌,他是绝对禁止的!而且少奶奶她们不在家,又使得吴荪甫火上添油地震怒起来。“公馆不像公馆了!”——他在客厅里叫骂,眼光扫过那客厅的陈设,在地毯上,桌布上,沙发套上,窗纱上,一一找出“讹头”来喝骂那些男女当差。他的威厉的声浪在满屋子里滚,厅内厅外是当差们恐慌的脸色,树叶苏苏地悲啸;一切的一切都使得这壮丽的吴公馆更显得阴沉可怖,“公馆不像公馆了!”当差高升抱了一大捆新收到的素幛子(吴老太爷开丧的日子近了),很冒失地跑进客厅来请吴荪甫过目,然而劈头一个钉子就把高升碰得哭又不是,笑又不得。大家这才知道今晚上“三老爷”的火性不比往常!但是高升这番冒失,也就收束了吴荪甫的咆哮;他慢慢地往沙发上一横,便转入了沉思。他并不是在那里盘算着老太爷的开丧;那是五天以后的事,而且早就全权交托给姑奶奶和少奶奶去办理了。他是忽然想起了老太爷初丧那时候,他和孙吉人他们发愿组织益中公司的情形!故世的老太爷还没开丧,而他们的雄图却已成为泡影!这么想着,吴荪甫在幻觉中便又回到夜总会酒吧间墙角的那幕活剧;赵伯韬那些充满了威胁意味的话跟着吴荪甫的卜卜地跳着的心一个字一个字跳了出来。老赵的用意再明白也没有了,因而现在留给荪甫的路就只有两条:不是投降老赵,就是益中公司破产!只这两个念头,就同走马灯似的在吴荪甫脑子里旋转,不许他想到第三种方法;并且绝对没有挣扎反抗的泡沫在他意识中浮出来。现在的吴荪甫已经不是两个月前吴老太爷初丧时候的吴荪甫了!发展实业的热狂已经在他血管中冷却!如果他现在还想努力不使益中公司破产,那也无非因为他有二十多万的资本投在益中里,而也因这一念,使他想来想去觉得除了投降老赵便没有第二个法子可以保全益中——他的二十万资本了!“然而两个月的心血算是白费了!”吴荪甫自言自语地哼出了这一句来,在那静悄悄的大客厅里,有一种刺耳的怪响。他跳起来愕然四顾,疑心这不是他自己的话。客厅里没有别人,电灯的白光强烈地射在他的脸上。窗外有两个当差的黑影蠕蠕地动着。吴荪甫皱着眉头苦笑。再躺在那沙发里,他忽然又记起了不久以前他劝诱杜竹斋的那一番话:“上海有一种会打算盘的精明鬼,顶了一所旧房子来,加本钱粉刷装修,再用好价钱顶出去;我们弄那八个厂,最不济也要学学那些专顶房子的精明鬼呀……而且只要我们粉刷装修得合式,鼎鼎大名的赵伯韬就是肯出大价钱的好户头呀!”这原是一时戏言,为的想拉住杜竹斋,但是现在却成了谶语了!吴荪甫想着又忍不住笑起来,觉得万事莫非前定,人力不能勉强!他倒心定些了。他觉得胆小的杜竹斋有时候实在颇具先见之明,因而也省了多少烦恼。他又进一步计算着益中公司的全部财产究竟值多少,和赵伯韬进行实际谈判的时候应该提出怎样的条件,是干干脆脆的“出顶”好呢,还是藕断丝连的抵押!他愈想愈有劲儿,脸上亦红喷喷了。他不但和两个月前打算进行大规模企业的时候是两个人,并且和三小时前在小火轮上要求刺激的时候也截然不同了!现在他有了“出路”。虽然是投降的出路,但总比没有出路好多罢!可是他这津津有味的瞑想突然被扰乱了。四小姐蕙芳像一个影子似的踅到他的面前,在相离三尺许的地方站住了,很惶惑不安似的对住他瞧。“哦——四妹么?你没有出去?”吴荪甫确定了是真实的四小姐而不是他的幻觉的时候,就随口问一句,颇有点不耐烦的神气。四小姐不回答,走到荪甫旁边的椅子里坐定了,忽然叹一口气。荪甫的眉头立刻皱了一下,几句严厉的话也已经冲到他嘴唇边,但到底仍旧咽了下去。他勉强笑了一笑,正想换用比较温和的话,四小姐却已经先开口:“三哥!过了爸爸的开丧,我打算仍旧回乡下去!”“什么!要回乡下去?”吴荪甫吃惊地说,脸色也变了。他真不懂四小姐为什么忽然起这怪念头,他的狞厉而惊愕的眼光钉住了四小姐那苍白得可怜的面孔。四小姐低了头,过一会儿,方才慢吞吞地回答:“我是一向跟爸爸在乡下的,上海我住不惯——”“两个月住过了倒反觉得不惯了么?哈哈!”吴荪甫打断了四小姐的话,大声笑了起来,觉得四小姐未免太孩子气。可是他这猜想却不对。四小姐猛抬起头来,尖利地看着她的哥哥。她这眼光也就有几分很像吴荪甫下了决心时的眼光那么威棱四射。她和她哥哥同禀着刚强的天性,不过在她这面是一向敛而不露。现在,她这久蕴的天性却要喷发!“不惯!住过了觉得不惯,才是真的不惯!也不是房子和吃食不惯,是另一种不惯,我说不明白!天天像做乱梦一样,我心魂不定;可是天天又觉得太闲了,手脚都没有个着落似的!我问过珊妹她们,都不是这样的!想来就因为我是一向住乡下,不配住在上海!”四小姐例外地坚持她的意见,忽然眼眶红了,滴下几点眼泪来。“哦——那么,四妹……”吴荪甫沉吟着,说不下去;他的脸色异常温和了。虽然他平日对待弟妹很威严,实在心里他是慈爱的,他常常想依照他自己认为确切不移的原则替弟妹们谋取一生的幸福,所以现在听得四小姐诉说了生活的苦闷,他也就如同身受那样难过,可是企业家的他,不能了解少年女郎的四小姐那种复杂的心灵上的变化和感情上的冲突!四小姐却就敏感得多。荪甫那温和的脸色使她蓦地感到了久已失去了的慈母的抚爱。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感到罢?她随侍老太爷十年之久,也不曾感到过这样温暖的抚爱。老太爷对待她始终就像一位传授道法的师傅,他们父女中间的内心生活是非常隔膜的,而现在,四小姐从哥哥那里得到这意外的慰藉,她的少女的舌头就又更加灵活起来。“三哥!我刚到上海的时候,只觉得很胆小;见人,走路,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怯。现在可不是那样了!现在就是总觉得太闷太闲;前些时,嫂嫂教我打牌,可是我马上又厌烦了。我心里时常暴躁,我心里像是要一样东西,可是又不知道到底要的是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我要些什么;我就是百事无味,心神不安!”“那么,你是太没有事来消磨工夫罢?那么,四妹,你今天为什么不跟嫂嫂一块儿去散散心呢?”吴荪甫的脸色更加温和了,简直是慈母的脸;可是他的企业家的心却也渐渐有点不耐烦。“我不想出去——”四小姐轻声回答,吁一口气,就把余下的话都缩住了,往肚子里咽。无论如何,哥哥总是哥哥,况又是一向严厉的哥哥,有些复杂的女孩儿家的心情,她不好对这位哥哥讲。她低下了头,眼眶里又潮湿了;她眼前忽然浮起了幻象:一对青年男女,好像就是林佩珊和杜新箨罢,很自然地谈笑戏谑。她觉得那是很惬意的,然而她是孤单,并且她心里有一根线,不知道什么时候生根在那里的一根线,总牵住了她,使她不能很自然地和接近她的男子谈笑。她恨这根线,然而她又无法拔去这根线!她就是被这样感情上的矛盾冲突所磨折!她想躲避,眼不见,心不乱!可是她这样的苦闷却又无处可以告说。她咬一下嘴唇,再抬起头来,毅然说:“三哥!我自己晓得,只有到乡下去的一法!也许还有别的法子,可是我现在想得起来的,只有到乡下去这个法子了!再住下去,我会发狂的!三哥!会发狂的!”“哎,哎!真是奇怪!”“我自己也知道太奇怪,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什么的!再住住就好了,就惯了!你看阿萱!”吴荪甫的语气稍稍严厉些了;他不耐烦地摇摇身体站了起来,就想结束了这毫无意味的交涉。可是四小姐却异常坚决,很大胆地和荪甫眼对眼相看,冷冷地回答道:“不让我回乡下去,就送我进疯人院罢!住下去,我迟早要发疯的!”“哎,哎!真是说不明白!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说不明白!可是我倒要问你,到乡下去,你住在哪里呢?”“家里也好住的!”“你一个人住在家里不是更加闷了么?”“那么,四姨家里也好住!”吴荪甫摇着头,鼻子里哼了一声,踱起方步来。对于这妹子的执拗也没有办法,他是异常地震怒了!他,向来是支配一切,没有人敢拂逆他的命令的!他又始终不懂得四小姐所以要逃避上海生活的原因,他只觉得四小姐在老太爷的身边太久,也有了老太爷那种古怪的脾气:憎恨近代文明,憎恨都市生活;而这种顽固的憎恨,又是吴荪甫所认为最“不通”的。他突然站住了,转脸又问四小姐道:“那么,你永远躲在乡下了么?”“说不定!我想来一个人的性情常常会变的!不过现在我相信回到乡下去,比在上海好!”吴荪甫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觉得找到了一个根据点,可以反攻四小姐那顽固的堡寨了;但是他还没开口,忽然一片声汽车喇叭叫从大门外进来,当差高升在园子里高声喊道:“少奶奶和林小姐他们都回来了!”接着就是错杂的笑语声和高跟皮鞋响。第一个跳进客厅来的,是阿萱,手里拿着一把戏台上用的宝剑。他显然并没料到荪甫也在客厅里,一边笑,一边很得意地舞弄他这名贵的武器。可是猛一转脸,他看见荪甫那狞厉的眼光射在他身上,于是手就挂下去了,然而还很大胆地嘻嘻笑着。吴荪甫皱了眉头,觉得眼前这宝剑就是上次那只“镖”的扩大;阿萱也敢公然举起叛逆的旗帜了,不许他玩什么镖,他倒去弄更加惹眼的长家伙,这还了得!这时少奶奶也进来了,一眼瞧去就知道荪甫要发作,赶快回护着阿萱说道:“不是他自己要买这家伙,学诗送给他的。近来学诗也喜欢什么武侠了;刀呀,枪呀,弄了一大批!”“姊姊,不是镇上费小胡子有一个电报来么?还搁在你的钱袋里呢!”林佩珊也在暗中帮忙阿萱,把话岔了开去。这就转移了吴荪甫的注意。阿萱捧着那宝剑赶快就走了。电报是说镇上同时倒闭了十来家商铺,老板在逃,亏欠各处庄款,总计有三十万之多,吴荪甫开在镇上那钱庄受这拖累,因此也是岌岌可危,请求立即拨款救济。吴荪甫的脸色变了,倒抽一口冷气,一言不发,转身就离开了那客厅,到书房里去拟回电;那是八个大字:“无款可拨,相机办理!”身边到处全是地雷!一脚踏下去,就轰炸了一个!——躺在床上的吴荪甫久久不能入睡,只有这样恐怖的感想反复揉砑他那发胀发热的脑袋。而且无论在社会上,在家庭中,他的威权又已处处露着败象,成了总崩溃!他额角上的血管突突地跳,他身下的钢丝软垫忽然变成了刀山似的;他身旁的少奶奶却又在梦中呻吟呜咽。渐渐地远处隐约响着汽笛叫,吴荪甫忽然看见四小姐又跑来闹着要回乡下去,说是要出家做尼姑,把头发剪得光光的;姑奶奶帮着妹子和小兄弟,一句一句都派荪甫的不是,要荪甫分财产,让四小姐和阿萱自立门户;忽然又看见阿萱和许多人在大客厅上摆擂台,园子里挤满了三山五岳奇形怪状的汉子;而最后,荪甫又看见自己在一家旅馆里,躺在床上,刘玉英红着脸,吃吃地笑,她那柔软白嫩的手掌火一般热,按在他胸前,一点一点移下去,移下去了,……梦中一声长笑,荪甫两手一搂,就抱住了一个温软的身体,又听得细声的娇笑。吴荪甫猛睁开眼来,窗纱上全是斑剥的日影,坐在他身边的是穿了浴衣的少奶奶,对他微笑。吴荪甫忽然脸红了,赶快跳起身来,却看见床头小茶几上那托着一杯牛奶的赛银椭圆盘子里端端正正摆着两张名片:王和甫,孙吉人。那杯子里的热牛奶刚结起一张薄薄的衣。在小客厅里,吴荪甫他们三位开始最严重的会议了。把赵伯韬的放款办法详细讨论过以后,吴荪甫是倾向于接受,王和甫无可无不可,孙吉人却一力反对。这位老板摇着他的细长脖子,冷冷地说:“这件事要分开来看:我们把益中顶给老赵,划算得通么?这是一。要不要出顶?这是二。荪甫,你猜想来老赵说的什么银团就是那谣传得很久的托辣斯罢,可是依我看去,光景不像!制造空气是老赵的拿手好戏!他故意放出什么托辣斯的空气来,好叫人家起恐慌,觉得除了走他的门路,便没有旁的办法!我们偏偏不去理他!”“可是,吉人,那托辣斯一层,大概不是空炮;现在不是就想来套住了我们的益中么?”“不然!尽管他当真要放款,那托辣斯还是空炮!老赵全副家当都做了公债了,未必还有力量同美国人打公司;也许他勾结了洋商,来做中国厂家的抵押款,那他不过是一名掮客罢了;我们有厂出顶,难道不会自己去找原户头,何必借重他这位掮客!”“对呀!我也觉得老赵厉害煞,终究是变相的掮客!凡是名目上华洋合办的事业,中国股东骨子里老老实实都是掮客!”王和甫赞成了孙吉人的意见,吴荪甫也就不再坚持,但还是不很放心地说:“要是我们找不到旁的主顾,那时候再去和老赵接洽呢,就要受他的掯勒,不去和他接洽呢,他会当真对我们来一个经济封锁,那不是更糟了么?吉人,你心里有没有别的门路?”“现成的可没有,找起来总有几分把握。刚才我说这件事要分开来看,现在我们就来商量第二层罢,照现在这局面,益中还能够维持多少时候?”孙吉人这话刚出口,王和甫就很沮丧地摇头,吴荪甫摸着下巴叹气。用不到讨论,事情是再明白也没有的:时局和平无望,益中那八个厂多维持一天就是多亏一天本,所以问题还不在吴荪甫他们有没有能力去维持,而在他们愿意不愿意去维持。他们已经不愿意,已经对于企业灰心!他们三个人互相对看着笑了一笑,就把两个多月来热狂的梦想轻轻断送。他们还觉得藕断丝连的“抵押”太麻烦,他们一致要干干脆脆顶了出去。孙吉人假想中的主顾有两个;英商某洋行,日商某会社。过了一会儿,吴荪甫干笑着说:“能进能退,不失为英雄!而且事情坏在战事延长,不是我们办企业的手腕不行!”王和甫也哈哈笑了,他觉得一件重担子卸下,夜里睡觉也少些乱梦。孙吉人却是一脸严肃,似乎心里在盘算着什么。忽然他拍一下大腿,很高兴地看着两位朋友,说道:“八个厂出顶,机器生财存货原料一总作价六十万,公司里实存现款七万多,扯算起来,我们的血本是保得住的;现在我们剩一个空壳子的益中公司,吸收存款,等机会将来再干。上次云山来的电报不是说他在香港可以招点股么?我们再打电去,催他上劲,不论多少全是好的!——还有,荪甫!我们这次办厂就坏在时局不太平,然而这样的时局,做公债倒是好机会!我们把办厂的资本去做公债罢!再和老赵斗一斗!”吴荪甫一边听着,一边连连点头;热烘烘一团勇气又从他胸间扩散,走遍了全身,他的手指尖有点抖了。在公债方面,他们尚未挫折锐气。况且已经收买了女间谍,正该出奇制胜。当下吴荪甫就表示了决心:“那就得赶快做,而且要大刀阔斧去做!这几天来,公债又回涨了一些,那是‘多头’们的把戏;战事迁延不决,关,裁,编三种债券都会跌到每万三千块;我们今天就抛出几十万去!”“对呀!我也是这个意思。”王和甫也接着说,踌躇满志地摸着胡子。从前他们又要办厂,又要做公债,也居然稳渡了两次险恶的风波,现在他们全力来做公债,自然觉得游刃有余。他们没有理由不让自己乐观。因此他们这会议也就在兴奋和希望中结束。孙吉人最后奋然说:“那么,我马上去找门路办交涉。八个厂的受主不论是一家或者几家,我们扣定的总数是五十二万,再少就拉倒,我们另找办法!益中公司仍旧办下去,专做信托。和甫!你接洽得有点眉目的十多万存款赶快去拉了来;‘储蓄’我们也要办。黄奋那边的消息,也交给和甫去联络。剩下一件要紧事,指挥公债市场,荪甫,这要偏劳你了!也只有你能够担当!”三个人分手后,吴荪甫立即打了几个电话。他先和经纪人陆匡时接洽,随后又叮嘱了韩孟翔一番话。公债市场的情形很使吴荪甫乐观,幸运之神还没有离开他。可是他打算再听听女间谍刘玉英的报告,然后决定抛出多少;于是他又四处打电话找这野鸟似的刘玉英,他连肚子饿也忘记了。十一点钟时,吴荪甫的汽车在园子里柏油路上慢慢地开动;车里的吴荪甫满脸红光。他要出去亲临公债市场的前线了!不料还没到大门,汽车引擎发生障碍,汽车夫摇了三次,那车只是咕咕地发喘,却一步不肯动。“这不是好兆!”素来自诩破除了迷信的吴荪甫也忍不住这样想。他赌气下了车,回到客厅里,但同时大门外忽然汽车喇叭响,一辆车开进来了,车里两个人是杜竹斋夫妇。杜姑奶奶特为吴老太爷开丧的事情来找荪甫,她劈头就说道:“明天要在玉佛寺里拜皇忏了。今天我们先去看看那经堂去。”“哦,哦,二姊,就托你代表罢!我有点要紧事情。要不是汽车出了毛病,我早已不在家里。”吴荪甫皱着眉头回答,眼看着杜竹斋,忽然想得了一个好主意:在公债上拉竹斋做个“攻守同盟”,那就势力更加雄厚,再不怕老赵逃到哪里去。可是怎样下说词呢?立刻吴荪甫的思想全转到这问题上了。“也好。就是我和佩瑶去罢。可是明天九点钟开忏,你一定要去拈香的!佩瑶,四妹,阿萱,全得去!”“呀!说起四妹,你不知道么,她要回乡下去呢!这个人,说不明白!”吴荪甫全没听清姑奶奶上半截的话,只有“四妹”两个字落在他耳朵里,就提起了他这项心事。姑奶奶却并不惊异,只淡淡地回答道:“年青人都喜欢走动。上海住了几天就住厌了,又想到乡下去玩一回!”“不光是去玩一回!二姊,我正想请你去劝劝她,也许她肯听你的话!怪得很!不知道她为什么!二姊,你同她一谈就明白了。也许是一种神经病!”吴荪甫乘机会把姑奶奶支使开,就拉住了杜竹斋,进行他的“攻守同盟”的外交谈判。他夸张地讲述战事一定要延长,公债基金要被提充军费,因而债价只有一天一天跌,做“空”是天大的好机会。他并没提议要和竹斋“打公司”,他只说做“空”如何有利,约竹斋取同一步骤。杜竹斋一边听,一边嗅着鼻烟,微笑地点头。十八--------------------------------------------------------------------------------四小姐蕙芳已经两天不肯出房门。老太爷开丧过后,四小姐不能达到“回乡下去”的目的,就实行她这最后的“抗议”,什么人也劝她不转,只好由她。老太爷遗下的《太上感应篇》现在又成为四小姐的随身“法宝”了。两个月前跟老太爷同来的二十八件行李中间有一个宣德炉和几束藏香,——那是老太爷虔诵《太上感应篇》时必需的“法器”,现在四小姐也找了出来;清晨,午后,晚上,一天三次功课,就烧这香。只有老太爷常坐的一个蒲团却找来找去不见。四小姐没有办法,只好将就着趺坐在沙发上。四小姐经过了反复的筹思,然后决定继承父亲这遗教。并不是想要“积善”,却为的希望借此清心寡欲,减轻一些精神上的矛盾痛苦。第一天似乎很有效验。藏香的青烟在空中袅绕,四小姐嘴里默诵那《太上感应篇》,心里便觉得已不在上海而在故乡老屋那书斋,老太爷生前的道貌就唤回到她眼前,她忽然感动到几乎滴眼泪。她沉浸在甜蜜的回忆里了,——在故乡侍奉老太爷那时的平淡恬静的生活,即使是很细小的节目,也很清晰地再现出来,感到了从未经验过的舒服。她嘴边漾出微笑,她忘记了念诵那《太上感应篇》的神圣的文句了。藏香的清芬又渐渐迷醉了她的心灵,她软软地靠在沙发背上,似睡非睡地什么也不想,什么都没有了。这样好久好久,直到那支香烧完,她方才清醒过来似的松一口气,微微一笑。就在如此这般的回忆梦幻中,四小姐过了她的静修的第一天,竟连肚子饿也没觉得。然而第二天下午,那《太上感应篇》和那藏香就不及昨天那样富有神秘的力量。“回忆”并不爽约,依然再来,可是四小姐的兴味却大大低落;好比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昨天是第一次重逢,说不完那许多离情别绪,而今天便觉得无话可谈了。她眼观鼻,鼻观心,刻意地念诵那《感应篇》的经文,她一遍一遍念着,可是突然,啵啵的汽车叫,闯入她的耳朵,并且房外走过了男子的皮鞋响,下面大客厅里钢琴声悠扬宛妙,男女混合的快乐热闹的笑——一一都钻进她耳朵而且直钻到她心里,蠕蠕地作怪。一支藏香烧完了,她直感到沙发上有刺,直感得房里的空气窒息也似的难当;她几次想跑出房去看一看。究竟要看什么,她又自己不明白。末后总算又坐定了,她捧着那名贵的恭楷的《太上感应篇》发怔,低声叹息了足有十来次,眼眶里有点潮湿。晚上,她久久方能入睡。她又多梦。往常那些使她醒来时悲叹,苦笑,而且垂涕的乱梦,现在又一齐回来,弄得她颠颠倒倒,如醉如迷;便在这短短的夏夜,她也瞿然惊觉了三四遭。翌日清晨她起来时,一脸苍白,手指尖也是冰凉,心头却不住晃荡。《感应篇》的文句对于她好像全是反讽了,她几次掩卷长叹。午后天气很热,四小姐在房里就像火烧砖头上的蚯蚓似的没有片刻的宁息。照例捧着那《太上感应篇》,卓起了藏香,可是她的耳朵里充满了房外的,园子里的,以及更远马路上的一切声响;她的心给每一个声响作一种推测,一种解释。每逢有什么脚步声从她房外经过,她就尖起了耳朵听,她的心不自然地跳着;她含了两泡眼泪,十分诚心地盼望那脚步声会在她房门口停住,而且十分诚心地盼望着就会来了笃笃的两下轻叩,而且她将去开了门,而且她盼望那叩门者竟是哥哥或嫂嫂——或者林佩珊也好,而且他们是来劝她出去散散心的!然而她是每次失望了。每次的脚步声一直过去了,过去了,再不回来。她被遗忘了,就同一件老式的衣服似的!于是对着那袅袅的藏香的青烟,捧着那名贵恭楷的《太上感应篇》,她开始恨她的哥哥,恨她的嫂嫂,甚至于恨那小鸟似的林佩珊。她觉得什么人都有幸福,都有快乐的自由,只她是被遗忘了的,被剥夺了的!她觉得这不是她自己愿意关在房里“静修”,而是人家强迫她的;人家串通了用这巧妙的方法剥夺她的人生权利!她记得在家乡的时候听说过一桩悲惨的故事:是和她家同样的“阀阅华族”的一位年青小姐,因为“不端”被禁锢起来不许见人面!也是说那位小姐自愿“静修”的呀!而且那位小姐后来就自己吊死了的!“那不是正和自家一模一样么?”——四小姐想着就觉得毛骨悚然。突然间昨夜的梦又回来了。那是反复做过好几次的老梦了,四小姐此时简直以为不是梦而是真实;她仿佛觉得三星期前那一个黄昏,大雷雨前的一个黄昏,她和范博文在花园里鱼池对面假山上那六角亭子里闲谈一会儿以后,当真她在黑暗的掩护下失却她宝贵的处女红了;她当真觉得那屡次苦恼她的大同小异的许多怪梦中间有一个确不是梦,而是真实;而这真实的梦就在那六角亭子里,那大雷雨的黄昏,那第一阵豪雨急响时,她懒懒地躺在那亭子里的藤睡椅上,而范博文坐在她对面,而且闭了眼睛的她听得他走到她身边,而且她猛可地全身软瘫,像醉了似的。“嗳!——”四小姐猛喊一声,手里的《太上感应篇》掉落了。她慌慌张张四顾,本能地拾起了那《感应篇》,苦笑浮在她脸上,亮晶晶两粒泪珠挂在她睫毛边。她十分相信那荒唐的梦就是荒唐的真实;而且她十分肯定就是为了这荒唐,他们用巧妙的方法把她“幽禁”起来,而表面上说她“自愿”!而且她又觉得她的结果只有那照例的一着:自尽!吞金或者投缳!而且她又无端想到即使自己不肯走这条绝路,她的专制的哥哥终有一天会恶狠狠地走进来逼她的。她的心狂跳了,她的手指尖冰冷,她的脸却发烧。她咬紧着牙关反复自问道:“为什么我那样命苦?为什么轮到我就不应该?为什么别人家男女之间可以随随便便?为什么他们对于阿珊装聋装哑?为什么我就低头听凭他们磨折,一点儿没有办法!当真我就没有第二个办法?”她猛可地站了起来,全身是反抗的火焰。然而她又随即嗒然坐下。她是孤独的,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没有一个人帮她的忙!突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到她房门口停住了。门上一声猛叩。四小姐无端认定了这就是她哥哥来逼她来了。她绝望地叹一口气,就扑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全身的血都冰冷。“四妹!睡着了么?”女子的尖音刺入四小姐的耳朵,意外地清晰。四小姐全身一跳,猛转过脸来,看见站在床前的却是那位元气旺盛的表姊张素素!真好比又是一个梦呀!四小姐揉一下眼睛再看,然后蓦地挺身跃起,一把抓住了张素素的手,忍不住眼泪直泻。在这时候,即使来者是一头猫,一条狗,四小姐也会把来当作亲人看待!张素素却惊异得只是笑。她就在床沿坐了,摇着四小姐的肩膀,不耐烦地问道:“嗳?怎么哟!一见面就是哭?四妹!你当真有点神经病么?嗳,嗳,怎么你不说话!”“没有什么!哎,没有什么。”四小姐勉强截住了那连串的泪珠,摇着头回答。她心里觉得舒畅些了,她明白这确不是梦而是真实,真实的张素素,真实的她自己。“四妹!我真不懂你!他们全都出去了,满屋子就剩你一个!为什么你不出去散散心呢?”“我不能够——”四小姐没有说完,就顿住了,又叹一口气,把张素素的手捏得紧紧地,好像那就是代替了她说话。张素素皱了眉尖,钉住了四小姐的面孔看,也不作声。无论如何,四小姐那全身的神情都不像有神经病!但是为什么呢,关起了房门寸步不动,尼姑不像尼姑,道士不像道士?张素素想着就有点生气。她忽然想起了吴老太爷故世那一天,她和范博文,吴芝生他们赌赛的事来了;她带着几分感慨的意味说道:“四妹!前些时候,我们——芝生,博文,佩珊,还有杜家的老六,拿你来赌过东道呢!我们赌的是你在上海住久了会不会变一个样子。可是你现在这一变,我们谁也料不到!”“你们那时候料想来我会变么?啊!素姊!你们料我怎样变呢?”“那倒不很记得清了。总之,以为你要变样的。现在你却是变而不变,那就奇怪得很!”“可是我自己知道已经不是住在乡下的我!——”“咄!四妹!你是的!你有过一时好像不是了,现在你又回上了老路!”张素素不耐烦地喊起来,心里更加断定了四小姐一点没有神经病,荪甫他们的话都是过分。“嗳!回上了老路么?可是从前我跟爸爸在乡下的时候,我同现在不同。素姊!我现在心里的烦闷,恐怕没有人能够懂!也没有人愿意来懂我!”四小姐很镇定地说,她那乌亮的眼睛里忽然满是刚强的调子。这是张素素第一次看见,她很以为奇。然而只一刹那,四小姐那眼光就又转成为迷惘惶惑,看着空中,自言自语地说道:“哦——还拿我来赌东道呢!也有范博文在内。他,他怎么说呢?嗳!素姊,我问你——可是,问也没有意思。算了罢,我们谈谈别的!”张素素突然格格地笑了。猛可地她跳起来挽住了四小姐的颈脖,咬住了四小姐的耳朵似的大声叫道:“为什么不问呢!为什么不要谈了呢!四妹!我知道的,我早就知道你注意博文!可是为什么那样胆小怕羞?荪甫干涉你,是不是?我也是早就知道的!你的事,他没有权力干涉,你有你的自由!”立刻四小姐的脸飞红了。多么畅快的话!然而她自己即使有在心头,也说不出口。她在心底里感激着张素素,她拉住了她的手,紧捏着,她几乎又掉眼泪。但是张素素蓦地一洒手,挺直了胸膛,尖利地看住了四小姐,郑重地又说道:“你现在这么关起了房门不出来,捧着什么《太上感应篇》,就算是反抗荪甫的专制么?咄!你这方法没有意思!你这反抗的精神很不错,可是你这方法太不行!况且,我再警告你:博文这人就是个站不直的软骨头!他本来爱佩珊,他们整天在一块;后来荪甫反对,博文就退避了!四妹!你要反抗荪甫的专制,争得你的自由,你也不能把你的希望寄托在一个站不直的软骨头!”张素素说着就又笑了一声,双手齐下,在四小姐肩头猛拍了一记。四小姐没有防着,身子一晃,几乎跌在床里,她也忍不住笑了。但笑容过后,她立刻又是满脸严肃,看定了张素素,很想再问问范博文的“软骨头”,同时她又感到再问是要惹起张素素非笑的;现在她把素素看成了侠客,她不愿意自己在这位侠客跟前显得太没出息。终于她挣扎着表白了自己的最隐秘的意思:“嗳!素姊!你是看到我心里的!我拘束惯了,我心里有话,总说不出口;我也没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可以商量!我是盲子,我不知道哪一条路好走,我觉得住在这里很闷,很苦,我就只想要回乡下去;他们不许我回去,我就只想到关起门来给他们一个什么都不理!可是我这两天来也就闷得慌了!我也知道这不是办法!素姊,你教导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没有?”“哈哈哈……”张素素长笑着,一扭腰就坐在四小姐身边,捧住四小姐的面孔仔细看着。这脸现在是红喷喷地火热,嘴唇却是苍白,微微颤抖。张素素看了一会儿,就严肃地说道:“那也在你自己。你要胆大老练,对荪甫说个明白!况且你应该去读书。要求荪甫,让你下半年进学校去读书!”四小姐用劲地摇着头,不出声。张素素睁大了眼睛诧异,眉尖也皱紧了。“你不愿意去读书么?”“不是的!恐怕没有我进得去的学校呢!中国古书,我倒读过几书橱,可是别的科学,我全不懂!”“不要紧!可以补习的。可是四妹,你躲在房里越躲越短气!跟我到外边去走走罢!”张素素说着就拉了四小姐起来,催着四小姐洗一个脸快动身。在洗脸的时候,四小姐忍不住独自笑了起来,接着又偷偷地滴两点眼泪。这是快乐的眼泪,也是决心的眼泪!虽然还没知道究竟怎样办,但四小姐已经决定了一切听从张素素的教导去做!雇了一辆云飞汽车,张素素带着四小姐去吸新鲜空气了。这是三点多钟,太阳的威力正在顶点。四小姐在车中闭了眼睛,觉得有点头晕。并且她心里渐渐又扰乱焦躁起来。她的前途毕竟还是一个“谜”;她巴望这“谜”早早揭晓,可是她又怕。汽车从都市区域里窜出来,此时在不很平坦的半泥路上跑,卷起了辣味的晒热了的黄尘。两旁是绿油油的田野,偶然也有土馒头一样的荒坟。蓦地车身一跳,四小姐吃惊似的睁开了眼,看见自己身在乡间,就以为又是一个梦了;她定了定神,推着旁边的张素素,轻声问道:“你看呀!没有走错了路么?”张素素微笑,不回答。这位感情热烈的女郎正也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她觉得今天是意外地成功,把四小姐带了走了;她正也忙着替四小姐设想那不可知的将来,——海阔天空的将来,充满着强烈鲜艳的色彩。从张素素的不出声,四小姐也就知道路并没走错,她们的目的地便是乡村。四小姐就觉得很高兴了。她专心观玩那飞驰过的田野,她的心魂暂时又回到了故乡。这里和她的故乡并没多少差异,就只多了些汽车在黄尘中发狂。但是四小姐猛可地叫一声,又推着张素素了。她们的汽车已经开得很慢,而且前面又有许多汽车,五颜六色的,停在柳树荫下。而且也有红嘴唇,细眉毛,赤裸着白臂的女人,靠在男子肩旁,从汽车里走出来。这里依旧是上海呀!跟着张素素下车,再跟着走进了一座怪样的园林以后,四小姐的惊异一步一步增加,累坠到使她难堪。这里只是平常的乡下景色,有些树,树上有蝉噪,然而这里仍旧是“上海”;男女的服装和动作,仍旧是四小姐向来所怕见而又同时很渴慕的。并且在这里,使得四小姐脸红心跳的事情更加多了;这边树荫下草地上有男女的浪笑,一只白腿翘起,高跟皮鞋的尖头直指青天;而那边,又是一双背影,挨得那么紧,那么紧!四小姐闭一下眼睛,心跳得几乎想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