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 芬 (委婉地)家楣!你自己的身体…… 〔亭子间小儿哭声。 黄 父 噢,别哭别哭,我来抱,好,好…… 〔桂芬用衣袖揩了一下眼泪,黄家楣很快地拿自己的手帕替她揩干,让桂芬回房间去。黄家楣垂着头,跟在后面。 匡 复 (听完了他们的话)那么——你们现在的生活…… 杨彩玉 (苦笑)你看!匡 复 我看,志成也很苍老了。也许,我今天来得太意外,方才看见他的时候,觉得在他从小就有的忧郁症之外,现在又加了焦躁病啦…… 〔杨彩玉无语。 匡 复 他在厂里的境遇? 〔杨彩玉摇头。 匡 复 依旧是不结人缘? 杨彩玉 (点头,一刻)你看,我呢?我老了吧! 匡 复 (有点难以置答)唔……杨彩玉 老啦? 〔匡复望着她。杨彩玉 你说啊,我—— 〔匡复沉默不语。杨彩玉 (佯笑)不说,唔,已经不是十年前的彩玉啦! 匡 复 (仓皇)不,不,我在想…… 〔沉默。 杨彩玉 想?唔,那么你看,我幸福吗? 匡 复 我希望! 杨彩玉 你讲真话!你看,他能使我幸福吗? 匡 复 我希望,他能够。 杨彩玉 (冷笑,避开他的视线)你说我变了,我看,你也变啦。你已经没有以前的天真,没有以前的爽快啦。 匡 复 什么?你说…… 杨彩玉 (很快地接上去)假使我现在告诉你,志成不能使我幸福,我现在很苦痛,葆珍跟我一样地也是受着别人的欺负,那你打算……(凝视着他) 〔匡复不语。 杨彩玉 他在厂里不结人缘,受人欺负,被人当作开玩笑的对象。他的后辈一个个地做了他的上司。整天地担忧着饭碗会被打破,回到家里来,把外面受来的气加倍地发泄在我的身上,一点儿不对,嘟着嘴不讲话,三天五天地做哑巴,……复生!你以为这样的生活,——可以算幸福吗? 匡 复 (痛苦地)彩玉,我对不住你…… 〔后门推开,葆珍很性急地回来,赵妻看见她,很快地对她招手,好像要报告她一些什么消息;可是葆珍好像全不注意,大踏步地闯进客堂间里。二人的谈话中断,匡复反射地站起身来。 杨彩玉 葆珍,过来,这是……(碍口) 匡 复 (抢着)是葆珍吗?(以充满了情爱的眼光望着) 葆 珍 (吃惊)认识我?先生尊姓? 杨彩玉 葆珍……(语阻) 匡 复 (笑着)我姓匡…… 葆 珍 (很快)Kuan?怎么写?(天真烂漫) 匡 复 (用手指在桌上写着)这样一个匚里面,一个王字。 葆 珍 匡?(做着夸大的吃惊的表情)有这样奇怪的姓吗?这个字作什么解释? 匡 复 (给她一问便问住了)那倒—— 葆 珍 (很快地跑到桌子边去找出一本小小的字典,翻着)匚部,一,二,三,四,……有啦,喔,Kuang,匡正,改正的意思,可是匡先生,这样的字,现在还有人用吗? 匡 复 (始终以惊奇而爱惜的眼光望着她)唔,用是用,可是已经很少啦。 葆 珍 没有用的字,先生说,就要废掉,对吗? 杨彩玉 葆珍! 匡 复 唔!你很对!(笑着)我今后就废掉它。 葆 珍 那好极啦,妈,为什么老望着我?快,给我一点儿点心,我要去上课啦。 匡 复 为什么,不是才下课吗? 葆 珍 不,(骄傲地)方才先生教我,此刻我去教人,我是“小先生”,教人唱歌,识字。 匡 复 “小先生”? 〔杨彩玉拿了几块饼干给她,她接着边吃边说。 葆 珍 “小先生”,不懂吗?小先生的精神,就是“即知即传人”,自己知道了,就讲给别人听……啊,时候不早啦,再会!(跳跑而去,至门口,嘴里唱着)“走私货,真便宜!” 赵 妻 (低声而有力地)葆珍!…… 〔葆珍不理而去。 匡 复 (不自觉地,跟了一两步,望她出去之后才回头来)唔,日子真快! 杨彩玉 (怀旧之感)你看,她的脾气,不是跟你年青的时候完全一样吗?你做学生的时候,不是为了一门代数,几晚上不睡觉,后来弄出了一场病吗?她也是一样,什么事,都要寻根究底的! 匡 复 可是现在我已经没有这种精神了。……(沉吟了一下,想起似的)彩玉!我此刻倒觉得安心了。当我在里面脚气病厉害的时候,我已经绝望,在这一世,怕总不能再和你们见面啦,可是现在,我亲眼看见了葆珍,居然跟我年青的时候一样…… 杨彩玉 你安心啦?你以为葆珍很幸福吗? 匡 复 不,我不是这意思…… 杨彩玉 (忧郁地)在她洁白的记忆里面,也已经留下了一点洗刷不掉的黑点了,别的小孩们叫她……(望着匡复) 匡 复 什么?连她也有—— 〔这时候后门口小孩子争吵之声,赵妻望着门外。 阿 牛 (声)拿出来!拿出来! 阿 香 (声)这是我的!姆妈!(大声地叫) 赵振宇 (从学校里回来的模样,两手拦着两个孩子进来)到里面去!到里面去!(见阿牛和阿香扭在一起)哈哈…… 阿 牛 拿出来!(回头对他爸爸)这是我的“劳作”,她把我弄掉了,拿出来! 阿 香 妈给我玩的!是我的! 〔二人扭打,赵振宇始终不加干涉,带笑地望着。赵妻连忙放下了针线出来。 赵 妻 阿牛!(看见赵振宇的那副神气,虎虎地)尽看!打死了人也不管!(去扯阿牛) 赵振宇 (神色自若)不会不会,黄梅天,让他们运动运动也好! 赵 妻 不许打,阿牛!你这死东西! 〔阿牛一拳将阿香打哭了。 赵振宇 哈哈哈…… 赵 妻 (死命地将阿牛扯开)你还笑! 〔赵振宇机械地,有点儿做作,忍住了笑。这时候阿牛猛扑过去,从阿香手里夺回了一张纸板细工。 赵 妻 什么,你抢,抢,……(扯着阿牛进房去) 赵振宇 (蹲下来,拿出手帕来替阿香揩眼泪,一边用教员特有的口吻)别哭啦,我跟你讲过的,打胜了不要笑,打败了不许哭,哭的就是脓包!(顾虑着他妻子听见,低声地)明天再来过!(带着阿香进房间去)我跟你哥哥讲的故事你也听过的,拿破仑充军到爱尔伐岛去的时候,他怎么说?唔,唔……啊,你瞧!阿牛已经在笑啦。(大声地)哈哈哈……… 〔前楼,——施小宝已经打扮好了,听见赵振宇的笑声,想起了什么似的往楼下走。 小天津 (狠狠地)哪儿去? 施小宝 (举起她穿着拖鞋的脚)我又不会逃,急什么?(下楼,走到灶披间门口,对赵振宇悄悄地招手)赵先生! 赵振宇 喔,你在家?(走过去) 〔赵妻怒目而视,望着。 施小宝 (低声地)请你替我查一查这几天报…… 赵振宇 什么事? 〔赵妻起身站在灶披间门口。 施小宝 请你替我查一查,Johnie——那死胚的船什么时候回到上海来? 赵振宇 喔喔,(回身去拿报,又想起了似的)那船叫什么名字啊? 施小宝 那倒……唔,有个丸字的。 赵振宇 哈哈……有个丸字的船可多得很呐,譬如说…… 施小宝 那么—— 赵 妻 (故意使她听见)不要脸的! 赵振宇 你们先生快回来啦? 施小宝 (回身,忧郁地)能回来倒好啦!(上楼去,一想,又回下来,走向客堂间,看见有客,踌躇)喔,对不住,林先生不在家? 杨彩玉 嗳,有什么事吗? 施小宝 (难以启口)林师母!我跟你讲一句话。 杨彩玉 (走到门边)什么? 施小宝 林先生就回来吗? 杨彩玉 有什么事吗?……可以跟我说。 施小宝 (迟疑了一下,决然,但是低声地)您可以替我把我房间里的那流氓赶走吗? 杨彩玉 什么?流氓? 〔匡复站起来。 施小宝 他,他要我,……我不高兴去,过一天我那死胚回来了会麻烦…… 杨彩玉 我不懂啊,那一位是你的…… 小天津 (有点怀疑,站起来,走到楼梯口)小宝! 施小宝 (吃惊,很快地)他是白相人,他逼着我到—— 小天津 (大声)小宝! 施小宝 (回身,上楼去,哀求似的)假使林先生回来啦,请他……(上去) 匡 复 (看她走了之后)什么事?杨彩玉 我也不知道啊! 〔二人仰望着楼上。 施小宝 急什么,又不去报死! 小天津 人家等着,走啦! 施小宝 (勉强地坐下,穿高跟鞋)烟卷儿。 〔小天津摸出烟盒,已经空了,随手将自己吸着的一支递给她。 施小宝 (接过来深深地吸了一口,就将它丢了,故示悠闲地)你可知道,Johnie明天要回来啦。 〔小天津若无其事。 施小宝 你不怕他找麻烦? 小天津 (不理会,突的站起来)走! 施小宝 (做个媚眼)可是,这也要把话讲明白了再走啊!(接近他,做个媚态) 小天津 你要我动手吗?(虎虎地将她拉开) 施小宝 (掩饰内心的狼狈)那么我明天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反正你是有种的。(起身,被小天津威胁着下楼) 小天津 (在楼梯上)告诉你,Johnie此刻在花旗,懂吗? 〔施小宝不语,二人出去。赵妻怒目送之,回头来要发话,但是没有对手,只能罢了。〔门外卖物声,天骤然阴暗。 桂 芬 (走到平台上,叫)林师母!请您把电灯的总门开一开! 〔杨彩玉无言地开了电灯总门,亭子间骤然明亮。远远的雷声。以下在匡复与杨彩玉讲话间,亭子间与灶披间的住户们开始作晚餐的准备。 杨彩玉 你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话啊,你看,我们现在的生活,过得很幸福吗? 〔匡复沉默。 杨彩玉 假使,你真心说,假使你以为我跟葆珍的生活都很不幸,那么…… 〔匡复不语。 杨彩玉 你能安心吗? 〔匡复痛苦,无言。 杨彩玉 (走近一步)你为什么不讲话呀?你当初不是跟我说,你要用你一切的力量使我幸福吗? 匡 复 (痛苦地)彩玉,你别催逼我!我的头脑混乱了,我不知应该怎么办,我,我……(站起来无目的地踱着) 杨彩玉 (沉默了片刻之后)唔,复生!你记得黛莎的事吗? 匡 复 (站住)黛莎? 杨彩玉 唔,我们在小沙渡路的时候,我害了伤寒,你坐在我床边跟我讲的一个故事,小说里的那女人不是叫黛莎吗? 匡 复 啊啊,…… 杨彩玉 那时候你嫌我软弱,讲到黛莎的时候,你总说,彩玉,要学黛莎,黛莎多勇敢啊!那叫什么书?我记不起啦! 匡 复 唔,那是,……那书的名字是叫做《水门汀》吧。 杨彩玉 对啦,《水门汀》,你现在觉得黛莎那样的女人怎么样? 〔匡复不语。 杨彩玉 你跟我讲的许多故事里面,不知怎么的,我老也忘不了黛莎。也许—— 匡 复 (拦住她)彩玉,你别说啦,我懂得你的意思,可是…… 杨彩玉 我当然不能比黛莎,可是你不是说,永远永远地要使我幸福吗?只要你活着。 〔匡复无言。 杨彩玉 (进一步地)你说,我不能学黛莎吗?像那小说里面一样,当她丈夫回来的时候,…… 匡 复 (惨然)可是,你可以做黛莎,而我早已经不是格莱普啦。黛莎再遇见她丈夫的时候,她丈夫是一个战胜归来的勇士,可是我(很低地)已经只是一个人生战场的残兵败卒啦。 杨彩玉 复生! 匡 复 方才你说,我也变啦,对,这连我自己也知道,我也变啦,当初我将世上的事情件件看得很简单,什么人都跟我一样,只要有决心,什么事情都可以成就,可是,这几年我看到太多,人事并不这样简单,卑鄙,奸诈,损人利己,像受伤了的野兽一样的无目的地伤害他人,这全是人做的事!……(突然想起似的)喔,可是你别误会,这,我绝不是说志成,他跟我一样,他也是弱者里面的一个! 杨彩玉 (感到异样)复生,这是你讲的话吗?弱者,你现在已经承认是一个弱者了吗?你当初不是几次几次地说…… 匡 复 所以,我坦白地承认我已经变啦,你瞧我的身体,这几年的生活,毁坏了我的健康,沮丧了我的勇气,对于生活,我已经失掉了自信。……你看,像我这样的一个残兵败卒,还有使人幸福的资格吗? 杨彩玉 那么你说……我们之间的…… 匡 复 (绝望地)我方才跟志成说,我反悔不该来看你们,我简直是多此一举啦。 杨彩玉 复生!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以前,你是从来也不说谎话的! 〔匡复无言。 杨彩玉 (含着怒意)那么,你太自私,你欺骗我!从你和我结婚的那时候起。 匡 复 什么?(走近一步) 杨彩玉 问你自己! 匡 复 彩玉!我没有这意思,我只是说对于生活,我已经失掉了自信,我没有把握,可以使你和葆珍比现在更…… 杨彩玉 那么我问你,很简单,假定,这八年半里面,你没有志成这么一个朋友,我跟他也没有现在一样的关系,那么很自然,假定我跟葆珍现在已经沦落在街头,也许,两个里面已经死了一个,假定,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你找到了我,我要求你帮助,那时候,你也能跟方才一样地说:“我已经没有使你们幸福的自信,我只能让你们饿死在街上”吗? 匡 复 (一句话被问住了,混乱)那……那…… 杨彩玉 那么我只能说,要不是你太残酷,那就是你在嫉妒! 匡 复 (茫然自失)彩玉! 杨彩玉 要是在别的情形之下,你一定会对我说,彩玉我回来啦,别怕,我们重新再来过,可是现在,——你,你已经厌弃我了!——为着我要生活…… 匡 复 彩玉,别这么说,我,我应该怎么办呢?我简直不能再想啦!(焦躁苦痛) 〔弄内性急地叫喊着的《大晚夜报》的呼声,赵振宇急忙忙地买报。杨彩玉 (央求地)复生!你不能再离开我,不能再离开那被人看作没有父亲的葆珍,为着葆珍,为着我们唯一的…… 匡 复 (吟沉了一下)这,这不使志成……不使志成更苦痛吗? 杨彩玉 (沉默了一下)可是,我早就跟你说,这只是为着生活…… 匡 复 (垂头,无力地)彩玉!…… 杨彩玉 (捏着他的手)打起勇气来,……从前你跟我讲的话,现在轮着我对你讲啦。(笑,扶起他的头)你还年青呐,(摸着他的下巴)好啦,把胡子剃一剃!……(一边说,一边从抽斗里找出林志成的安全剃刀等等)复生!别多想啦,今天是应该快活的,对吗? 匡 复 (充满了蕴积着的爱情,爆发般地)彩玉!(将头埋在她的胸口) 杨彩玉 (抚着他的头发)复生!你,你……(感极而泣,与匡复二人依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