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草被世纬这样一推拒,大受伤害,惊慌失措,她转向了青青,去抓青青的手:“青青!”青青和世纬交换了一个眼光,立刻甩掉了小草的手。“不要到我身上来找安慰,我和你大哥一样,在生你的气!”小草急坏了。“你们为什么这么凶嘛?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嘛?”“哦!我已经憋得够久了!”世纬大声说:“打从身世一说穿,你不肯认爷爷奶奶,那时候我就想骂人了!可是不忍心,舍不得,而且我相信以你的聪明解事,自然会渐渐觉悟,谁知道你始终是这个样子,怎么能让我不生气?你变得这么残忍,这么狠心,简直让我对你失望透了!”漱兰被世纬的声色俱厉惊动了,她瑟缩的往后退,非常害怕的说:“娘!我们回家去吧!”她扯著朱嫂的衣袖:“走吧!娘,咱们快走!”小草回身,抱住了漱兰。“这里就是‘家’了!”她大喊著,哭著:“娘,你,我,和外婆,都已经有‘家’了!我们再也不走了!”她一抬头,对振廷和静芝,哀声的喊出来:“爷爷!奶奶!我是爱你们的呀!我虽然不开口喊,可我是爱你们的呀!爷爷,奶奶啊!”振廷冲过去,把小草拥入怀里,顿时间老泪纵横。“孩子啊!”他喊著:“你这一声叫得艰难,我们也听得可贵呀!”祖孙五人,终于紧拥在一起了。漱兰虽然有些瑟缩,但是,被小草那样热烈的挽著,她也就柔顺的接受了。世纬和青青,安慰的互视了一眼,两人眼里都漾著泪,两人也都微笑起来。青青河边草32/3322终于到了离别的前一晚,世纬和青青,真有说不完的离愁别绪。青青拿了一个荷包,上面绑著红绳子,举起来给世纬看。“我给你做了一个荷包,我要你贴身戴著,就像小草戴著她的荷包一样!”“里面有东西吗?”世纬问。“有!”青青打开荷包,倒出里面的东西,一条金链子,一副金耳环,一个金手镯,还有一张平安符。“这个平安符,是我去大明寺为你请来的,你随身戴著,让神明保佑你平安的去,平安的回来!这些首饰,你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曾经拿这些东西向你当当,这是我唯一仅有的一些首饰,那天你不肯当,这些东西就一直在我身边!”第一次见面!奔驰的马车,追来的人群,新嫁娘装束的青青,叽叽呱呱的小草,要当当的首饰……一时间,旧时往日,如在目前。相遇那一天,好像还是昨天一样,怎么倏忽之间,就要离别了呢?世纬真是愁肠百折。“青青,”他握住青青的手:“这是你全部的家当,你不留在身边,给我干什么?”“你这一路上,又是船,又是车,中间有一段还要走路……你在立志小学教书,没有什么薪水,那个华……华又琳身上有没有钱,也搞不清楚,即使有,你也不好用她的。虽然老爷给了你一些盘缠,你推三阻四,只拿了一半。我想,万一你在路上缺钱用,岂不是糟糕,所以,这个给你藏在身上,有需要的时候,卖了它好应急!”世纬又感动又激动。“这万万不可!”“你别‘万万’不可了!”青青急了。“我是‘万万万’要给你的!‘万万万万’要给你的!我在傅家庄,有老爷、婆婆、月娘照顾著,不缺茶不缺水,你出门在外,谁来照顾你?”“好好好,我收,我收著!”世纬连忙说:“你不要急!让我贴身放著,反正过完年就回来了!让它成为我带走的一件信物。我带走了它,必然要带回它!带回它,连同我自己,一起交还给你!”“你说的!”青青感动至极的喊:“这是你说的!说过的话,不能赖也不能忘的!”“不会赖,也不会忘!”世纬解开领口的扣子,把荷包挂在脖子上,塞进衣服,贴身放好。用手紧紧的压在胸口的荷包上。“这是一个好沉重的荷包,这也是一份最甜蜜的负荷!青青,让我再告诉你一次,短暂的离别,只为了长久的相聚!让我们一起来忍受这种痛苦,你知道,煎熬越多,痛苦越深,将来的甜蜜和欢乐也就越多!”“可是,”青青担忧极了。“你这一路上,和华……华又琳在一起,只怕你就会……你就会……”“你以为我是见异思迁的人吗?”“不是的!”青青喊:“回到北京,你要面对好多好多问题呀!你爹你娘,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出来了快一年才回去,总不能一回家就和爹娘闹革命,所以……我要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有什么不得已的决定,我会……我会心甘情愿的接纳,我会的!我会的!”“青青!”世纬震动的说:“把北京留给我吧!让我去面对那一切吧!你只要等著;等我拿答案来面对你吧!反正,你心里要说的话,我都懂了,全懂了!”“你一定要尽早回来呀!”青青千叮咛,万嘱咐:“我会一天天数日子的!”“我也会一天天数日子的!”两人真是“剪不断,理还乱”,难舍难分。就在这时候,华又琳敲敲房门,走进来了。“世纬、青青,”她笑嘻嘻的说:“我不耽误你们两个话别的时间,讲几句话,我就走!月娘给咱们北京两家长辈,带了好多吃的喝的,我还没收拾好行李呢!”她从怀里摸出一张十行信纸,上面洋洋洒洒的写了好多字。她把信纸交给世纬:“我把你这大半年来的所行所为,归纳出十大罪状,写出来给你看看!”“十大罪状?”世纬错愕的说,接过信笺:“你准备回北京,跟我算帐吗?”“是啊!总要给我爹娘,和你爹娘一篇报告,这就是我的报告!你不妨念出来给青青听一听,看有没有冤枉你的地方?”世纬打开信纸,念了出来:“一、任性而为,不顾父母。二、患得患失,举棋不定。三、随波逐流,随遇而安。四、顾此失彼,优柔寡断。五、自命风流,到处留情。六、将错就错,当断不断。七、拖拖拉拉,牵牵绊绊。八、不曾自扫门前雪,管尽他人瓦上霜。九、理不直偏偏气儿壮,心不正所以影儿斜。十、经常乱发恻隐之心,随时陷入困兽之斗。结论;匹夫之勇,自不量力,误己误人,罪莫大焉。”世纬念完,抬起头来看著华又琳,心里涌上一阵啼笑皆非的感觉。但是,对于这“十大罪状”,竟有些儿“知遇之感”。尤其第十条;“经常乱发恻隐之心,随时陷入困兽之斗。”把他个性上的缺点,简直是一针见血的揭露出来。至于“理不直偏偏气儿壮,心不正所以影儿斜”就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他瞪著华又琳,又皱眉又瞪眼,最后,却失笑了。“好,”他认罪的说:“我有十大罪状,怎样呢?”“是啊!”青青著急的接口,她对这“十大罪状”,实在听得糊里糊涂,却生怕这些“罪名”,让世纬回到北京之后,没有好日子过。“你收集了这些罪名,要做什么呢?”“我要做什么吗?”华又琳看看世纬,就调转眼光盯著青青。“我说过,我要给这个人打一打分数。现在,我终于把分数打出来了!青青,我告诉你,何世纬在我的评分下,是根本不及格!”青青绷紧的情绪,骤然放松了。梗在胸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这才明白过来,华又琳在这离别前夕,送来这“十大罪状”,分明是给她的一颗定心丸呀!她目不转睛的看著华又琳,心情澎湃,说不出自己对她,有多么感激。这个华又琳,实在是个奇女子呀!如此高贵,如此聪明,如此潇洒,又如此解人呀!让她和世纬一路同行到北京,希望他们之间,没有故事,没有火花,似乎也是件不太容易的事呢!她刚刚放松的情绪,就又开始紊乱了。“好了!你们继续话别,我去收拾行李了!”华又琳翩然而去。青青掉头看世纬,见世纬一脸的佩服与感动,望著华又琳的背影发怔,她就更加心绪如麻了。第二天,世纬和华又琳动身回北京。青青、小草、绍谦、绍文、石榴、振廷、静芝、月娘全都到码头上送行。华又琳和世纬好不容易,才跨上了一条小船,这条小船要划到运河中央,把他们送上大船去。所有的旅客,早已陆续上大船了,世纬他们的行李,也早已送上大船了,只有他们两个,因为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叮嘱”,所以,是最后送上大船的旅客。两个人站在小船上,还不住的对岸上众人挥手,而岸上的人,一面拚命挥著手,一面开始对世纬“喊话”:“过了元宵节,你如果还不回来,我就带著青青、石榴、绍文、小草……全体杀到北京去!我是言出必行的!你听到没有?”绍谦喊。“听到了!听到了!”世纬喊著。“不要忘了我们啊!”绍文挥手大喊。“一定要回来啊!”小草跳著脚喊。“到了北京要写信来啊!”静芝喊。“见到爹娘帮我们问候啊!”振廷喊。“路上要保重啊!”月娘喊。“自己照顾自己啊!”石榴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喊得热烈极了。大船忽然拉起了汽笛,沉重的汽笛声把所有的喊声都打断了。小船缓缓向大船移去,由于水流的关系,小船沿著岸边划了一段。青青眼看小船将去,心中一急,千言万语,全涌向喉咙口。她身不由主,就沿著岸边,追著小船跑了起来。一面跑著,一面疯狂般的喊了起来:“世纬,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跟人打架啊……”“知道了!回去吧!”世纬拚命挥著手。“在路上不要管闲事啊……”青青再喊。“知道了!我有前车之鉴,不会再犯!”“你的腿受过伤,不要走太多路啊……”“知道了!”“你的棉袄,在蓝色的背包里啊……”“知道了!”“你最爱穿的白毛衣,在红色的箱子里啊……”“知道了!”“早晚天凉,一定要加衣啊……”“知道了!”“回到北京,不要跟你爹娘吵架啊……”“知道了!”“不管是怎样的结果,你一定一定一定……”青青流下泪来,用全力喊出:“要回来啊……”小船离岸已远,此时,世纬忽然回头,对船夫急急讲了几句话。那小船就掉转了头,又往岸上划回来了。岸上众人还在拚命挥手,见船往回划,人人惊愕。“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世纬对青青喊著。“怎样了?怎样了?”青青慌乱的问。连忙跑下一段台阶,站在水边边上。“所有的东西,都帮你装箱了,忘了什么呢?”小船往岸边靠近,世纬伸长了手给青青,青青不明就里,也伸长了手给世纬。小船又靠近了一些,两人的手终于接触了。世纬大喊了一声:“忘了一个人啊!与其这样牵肠挂肚,不如一起装箱,随我去吧!”他用力一拉,青青身不由主,竟从岸上跳进船里去了。世纬喘著气,热烈的盯著她,毅然决然的说:“让我们三个,一起去面对我们的问题吧!人生短得很,没有多少时间,让我们浪费在离别上!即使是短暂的离别,我们也免了吧!青青,跟我一起回北京,你钉著我,看著我,免得我在路上,又去捡一个大麻烦小麻烦!”青青狂喜的抬著头,狂喜的紧盯著世纬,恍然如梦。简直神志都不清了。小船已离开岸边,又往大船的方向划去。世纬抬头,对岸上的人大喊:“各位,我把青青带走了,过完年以后,我们再一起回来!”青青河边草33/33事出仓卒,岸上众人太意外了。大家瞪大了眼睛,全呆住了。好些时候,没人说话。然后,绍谦整个人跳了起来,双手握拳,向空中伸出,爆发般的欢呼出声:“哟嗬!何世纬,咱们兄弟一场,只有今天,我对你心服口服了!”岸上众人,这才醒悟过来,哗然叫好。挥手的挥手,跳脚的跳脚,喊话的喊话,欢呼的欢呼……一时间,群情激昂。小草疯狂般的跳著,挥舞著双手,喊得喉咙都哑了:“大哥,青青,你们两个可不能丢掉小草啊!我们三个是在一起,不分开的啊!我会在扬州天天等你们啊!虽然我已经有家了,可我还是爱你们啊……”小船离岸已远,青青仍然像在梦中一样,完全不能相信这件事实。华又琳看看她,就掉头去看世纬:“何世纬,我告诉你!”她清清楚楚的说:“昨晚我公布你十大罪状,已经给你评了分数,根本不及格!但是,你刚刚这样伸手一拉,当机立断,拉得太漂亮了!我又把你的不及格跳到了八十分!现在,你及格了!也对了我的胃口了!”哎呀!不好!青青心中猛的一跳。怎么又及格了呢?这岂不是弄巧成拙?那要怎么办?她心慌意乱的抬眼去看华又琳,只见华又琳含笑而立,衣袂翩然,一股胸有成竹的样子。她实在弄不清楚华又琳这个人。但是,她也顾不得华又琳了,见岸上诸人,越来越小,她终于体会到,自己将随世纬一起去了。“再见!再见!”她对岸上挥手,喊著。“再见!再见!”岸上喊了回来。忽然间,岸上有一阵骚动。他们定睛看去,只见小虎子带著立志小学的众学童,全赶来了。“何老师!华老师!再见!再见!”孩子们大喊著。“再见!再见!”他们大喊著。然后,孩子们齐声唱起歌来了:“我们来自四面八方,欢欢喜喜上呀上学堂,说不出来心里有多么欢畅,你是个小小儿郎,我是个小小姑娘,今天高高兴兴聚一堂,最希望,最希望,老师慈爱,笑口常开,轻言细语如爹娘!天上白云飘飘荡荡,大地一片绿呀绿苍苍,老师啊我们爱你地久天长,看江水正悠悠悠,看帆影正长长长,我们排著队儿把歌唱,真希望,真希望,没有别离,没有悲伤,永远相聚不相忘!”华又琳太感动了,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拭去了泪,抬头看著世纬和青青,笑著说:“他们在唱我教的歌。”世纬对她深深的点了点头:“他们爱你!”他说。华又琳也点了点头,十分动容的说:“我爱他们!”想了想,她热情澎湃的再加了一句:“我爱你们!我爱傅家庄的每一个、每一个人!”世纬和青青都震动著。痴痴的看著岸上。孩子们继续唱著歌,大人们继续挥著手。小船,渐渐远去了。人类的故事,永远无休无止。扬州傅家庄的故事,终于告一段落,至于遥远的北京,等著世纬,青青,和华又琳的是什么呢?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全书完——一九九二年一月八日完稿于台北可园一九九二年一月十七日修正于台北可园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